一是怕老钟存的希望太大,万一将来不行,反而会受打击引起变故;二是很明显钟情是老钟的命根子,老钟之所以愿意跟随纳兰述,也有部分原因是为这个儿子,病弱儿子是老钟的顾忌和软肋,太早替他解除这负担,会不会导致他野心泛起?

君珂想了想,笑道:“钟帅,令郎这病虽重,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的。”

钟元易背影定了定,随即霍然转身,失态地一把抓住她,“你有办法?啊!我想起来了,燕京双璧!有一个是不是你?你最初的名声,就是神眼名医!天啊,我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事也给忘记了!”

话说了一半,钟元易老泪就已经落了下来,“君姑娘,求求你,救救我儿子…刚才的冒犯,我…我给你跪…”

“钟帅何必如此。”君珂赶紧闪身避过,笑道,“杏林现在正在云雷军中,稍后自会为令郎看诊,不过令郎沉疴已久,短时之内怕是不能根治,先得调养一两年,放心,钟帅如今和我们已经是一家人,你的独子,我们焉能不尽力?”

“那就好,那就好,老夫一生别无他求,也只有情儿的身体…”钟元易喃喃道,“君姑娘大恩,老夫无以为报,自此鞍前马后,肝脑涂地而已。”

“不敢。”君珂微笑,心想这下可真没后顾之忧了,老钟顾忌着儿子,短期之内绝无二心,纳兰这二十万军,可真真地攥在手中,尽情挥洒了。

她心情愉悦,忍不住去看纳兰述,谁知道目光一触,纳兰述眼神厉烈,狠狠一眼之后便撇过头去。

啥?生气咧?后知后觉的君姑娘,此时才发觉某人情绪不对劲,呆在原地傻了眼…

※※※

等老钟感激涕零,态度更加恭敬地将军营介绍完毕,远处也响起了呼啸马踏之声,随即有一队巡逻士兵飞马而来,急声道:“元帅,不好了,三营四队第五小队的斥候兄弟,刚才都被放倒在西城墙后,衣服都被剥去了!”

钟元易一愣,还没来得及发话,又有几骑飞奔而来,“大帅!七营六队第四小队出城去奉集军械库取弓箭的队伍,现在在城外十里被发现,兵衣丢失,车马丢失!”

“大帅!南巡逻小队离奇失踪!”

“大帅…”

接连几处有人回报不利军情,钟元易也露出诧异神色,哪里来的敌人?不正面作战,一小队一小队的骚扰剥衣,是要做什么?

想了想,他转向纳兰述,“主上,难道…”

纳兰述扬眉一笑,赞道:“钟帅智人也!”一抬手,一枚旗花砰地射上天空,亮了几亮,归于寂灭。

“对不住,钟帅,为了帮助你早下决心,我只好先小人,后君子。”纳兰述对钟元易一笑,虽在抱歉,却毫无歉意,“在我们来贵营之前,我们已经派人截了血烈军几个小队,换穿了贵军的兵衣。一队扮成斥候,越过西康大营防区,前往邻城天宝县;一队扮成运粮队伍,前往丰集粮库,表示冬日士兵操练辛苦,要求再取半月存粮;一队上西康城门,封锁城门,阻止百姓随意出入。嗯,现在估计都差不多了。”

钟元易怔了怔,随即脸色接连变了几变,嘴张了张,一句“天杀的釜底抽薪!”到了嘴边,终究没能骂出来。

大燕北线边军四十万,二十万是钟元易驻扎在西康的血烈军,还有二十万由燕京朱家掌管,驻扎在中梁山,各自划分了防区,互不干涉,天宝县就是位于两大防区之间的一个县,已经属于朱家军的地域,西康血烈军的斥候,突然跑到了朱家军的范围内侦查,岂不是告诉人家,自己有异动?所以心虚地先来看看邻区的动静?

这还没完,丰集军械和粮草总库也在两大军区之间,每隔一个月进行武器和粮草补充,今年冬天的粮草血烈军刚刚领过,现在又找借口去领,岂不也是和人家说,自己突然要用更多的粮草?西康本地也有开田种植,口粮足够,好端端用那么多粮食,想干嘛?

这两点已经足够相邻朱家军,乃至流火郡首府军政官员注意,引起对血烈军的怀疑,大军未动,斥候粮草先行,这血烈军,是不是有什么不良打算?

再加上纳兰述再烧一把火,把西康城门一封,西康城内必然有朝廷细作乃至朱家军的细作,城门这一关,再加上前面那两点“蛛丝马迹”,血烈军正在努力封锁消息、准备粮草、并大派斥候侦查——朝廷要是不怀疑血烈军将有秘密动向,钟元易就跟纳兰述姓!

血烈军现在本就处于受猜忌状态,哪里还经得起这种阴手撩拨?钟元易前脚要是拒绝了纳兰述,后脚就会受到朝廷剿杀,到时候会更惨!

钟元易想清楚这些,脸色发黑,很想仰头大吼,“狠!你小子够狠!”

敢情这两人就算是来谈判,也从未打算让步,就算他钟元易今天死活不打算归顺造反,他纳兰述也一定逼到他不得不反!

“钟帅,”纳兰述微笑,很无辜的那种,“你不会生气了吧?你看,反正咱们也说好要反了,现在做这些,也不过是给你做个先头部队,咱要乐意,干脆多派些人去,把丰集粮库给一锅端了,是吧?”

钟元易苦笑,只好连连点头,他此刻能表示一点不满?都已经是盟友,说好要反,帮你提前反一反你有什么不乐意的?你发火?你什么意思?你的归顺是骗人的?

老钟吃了个哑巴亏,一怒过后,心反倒定了定,原先他有几分担忧纳兰述太过年轻,难以服众,军伍之人,最怕遇主不淑,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遇上庸主,小命便分外不值钱。如今看他行事,霸道阴狠,心机决断一样不缺,跟着这样的主子,也未必不是一个好归宿。

老钟叹了口气,至此彻底认命。还想过去看看自己的那几个被剥了衣服的小队,纳兰述随意一瞥,淡淡道:“钟帅留步,稍待半刻钟便可。”

钟元易愣了愣,心中隐隐有些不服气,如今他归顺纳兰述,对方当然要撤回后手,只是他也不信,半刻钟之内,一切就能恢复原样?

不到半刻钟,步声响起,有士兵前来通报,“大帅,南巡逻小队已经回来了。”

钟元易挥挥手,那队士兵被带了上来,一个个衣衫齐整,表情困惑,问他们发生了什么,人人瞠目结舌,茫然不知,都说巡逻到南城门突然听见风声,随即就不知道了,再醒来时一切如常,人已经全员站在军营外,如果不是军营兄弟们提醒他们曾经被打昏剥了衣服,他们还以为自己白日梦游来着。

钟元易心中骇异——纳兰述属下,都是什么样的人?制服人容易,制服得如此不留痕迹,连当事人都没有感觉,那得需要什么样的手段?

君珂在一边笑了笑,这八成是尧羽卫的手笔。轻灵的鸟儿们,和医药大家柳杏林的梦幻组合,别说制服一队士兵让他们毫无所觉,就算制服钟元易,让他裸奔在街上跳钢管舞,也不是不可能的。

纳兰述和君珂出来的时候,就交代过尧羽和所有执行任务的小队,务必做得干净利落,不留后手,一定要给血烈军一个下马威!

以势胜之,以利诱之,以计逼之,以力压之!

二十万别家军队,如果不能一力收服,必将为今后征途增加变数,所以要做,就要做到雷霆闪电,不容喘息。

说好次日祭奠归葬向正仪后,便全军开拔出关,纳兰述君珂告辞老钟父子,走出军营,君珂转转眼珠,打了个呵欠,“哎,今儿事可算搞定了,纳兰…”

纳兰述不动声色,从她身边走了开去。

君珂傻了傻,一个懒腰做到一半,尴尬地放下来,去拉幺鸡,“幺鸡…”

幺鸡昂起头,迈着猫步,绕过了她身边。

君珂手又落在空处,傻愣愣地看着纳兰述带着幺鸡,悠然走远,幺鸡雪白的大屁股,在青色的长街上,销魂地扭啊扭,扭出了她的视线…

君珂向来灵活的大脑,此刻出现短暂当机——这世道是怎么了?天降红雪了?幺鸡变性了?公鸡下蛋了?所以纳兰述傲娇了?

在君珂看来,就算前三种异变同时出现,后一种也不大可能啊。

后知后觉并且被欢喜冲昏头脑的君珂同学,被撇在原地傻傻思考了一分钟,思考到周围人经过时都怜悯地看她一眼,心想这小子好眉好貌,可惜傻了。

一分钟后君珂灵光一现,顿时振聋发聩地发现了问题所在,唰一下就奔了出去。

“纳兰!”她颠颠地追上去,声音不高不低的喊,“我…”

纳兰述的脚步慢了慢。

四面百姓脚步也慢了慢,感兴趣地转过头,看这一对玉树般的少年,要在这大街上搞什么花样。

“我…”君珂舌头打结,心里明白纳兰述是生气了,可众目睽睽之下能说什么?“我…”

纳兰述转身,定定地看着她,这丫头,永远要这么藏着掖着,不肯面对吗?如果没人逼她,她是不是就打算这辈子都装聋作哑?

这还算明朗的性子,怎么遇上感情,就这么不肯痛快呢?

“我有件事忘记告诉你,”纳兰述脸上看不出喜怒,慢吞吞地道,“前几天我得到了你的朋友的消息,嗯,大概是文臻。”

君珂脚步唰地向前一冲,一瞬间脸都亮了。

“文臻!”她狂喜地低叫,“她在哪里?大燕吗?你在哪儿看见她的?为什么没把她带来?啊不,快,快带我去找她!”

“在哪儿呢?我怎么突然想不起来了呢?”纳兰述抬起脸,皱着眉,敲了敲脑袋,“唉,最近经常被一些不开窍的人给气着,气得脑子越发不好用,这点小事也想不起来,真是的。”

君珂:“…”

“我错了。”她立即低头,老老实实地道,“纳兰桑,请您划下道儿,把对我的处罚宣判,都给明白宣示吧!千万不要客气,一定要严格严厉,毫不容情,这样才能使我从精神到灵魂,都得到彻底的洗礼,从内心深处得到升华,从思想内部得到涤荡,力保在今后漫长的人生道路中,坚决杜绝一切错误的发生。”她眼一闭,大义凛然,“来吧!”

“哪有那么严重。”纳兰述闲闲看着她,“小珂,我总是不舍得为难你的。”

“哦。”君珂怏怏,心想有种人说起反话来溜溜的。

“看见那座旗杆了吗?血烈军军营最高的那个。”

“哦。”君珂心中升起不祥预感,那啥,不会要她上去耍猴吧?

“你爬上去,对着底下,大喊三声,‘君珂这辈子,抢定纳兰述!’,我的记性就会突然变好。”纳兰述敲敲下巴,手一摆,大度地道,“去吧。”

君珂:“…”

天定风流之金瓯缺 第三十章 告白

纳兰述施施然向后退了几步,依着墙角,双手抱胸,等待着君珂同学爬旗杆。

君珂愣在当地,抬头看看旗杆,低头看看纳兰述,某人笑容如常,眼神平静,眼睛里和刚才对峙钟元易一样,写满四个字。

“绝不妥协。”

君珂吸吸鼻子,再垂头,求援而哀怜的目光转向幺鸡,幺鸡扭扭屁股,低头看脚边一摊水泊——咦,哥今天怎么又帅了?

上天入地求告无门的君珂,一转头,眼珠子瞪大了。

身后什么时候围了这么多人?还人人笑容暧昧、眼神兴奋、表情猥琐,你推我搡?

西康城的百姓是不是太闲了,八百年没见过八卦?

“爬!爬!爬!”人群里不知道哪家野小子来了劲,怪腔怪调地喊。

“爬!爬!爬!”一声出而千人应,声浪迭起,远处不知内情的人也涌来,伸头张望,“啥?啪啪啪的说啥?打老鼠?捉王八?”

君珂的脸黑了。

什么爬不爬?有这么难听么?听在不知情的人耳朵里,不得以为她沦落大街人人喊打?

再僵持下去,以百姓八卦讹传的能力,君珂估计到了明天,这所谓的爬旗杆告白就会变成“爬大街告白。”

再传传,变成“爬阴沟求饶”也是有可能的。

这个脸丢不起啊,君珂仰天长叹。

对面那俩没良心的,一个一脸淡定,一个低头照影,一点都没有解救她于危难之中的意思,君珂眼睛里飞出无数嗖嗖的小刀,刀刀向对面猛扎——无良啊,无耻啊,无德啊,刚才还慷慨激昂陈心剖析听得人热泪盈眶,转眼就强讨恶要威胁要挟逼得人爬墙,纳兰述,你个大忽悠!

不行!

她要向这些被蒙蔽的八卦百姓说清事情原委。

她要向对面那恶质小子表示她由衷的愤怒。

她要向隔岸观火的幺鸡进行长达一个月的爱主主义教育。

她要向在场所有人展示她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铮铮风范。

她要向这朗朗青天呼号——

她要——

“嗖!”

一条纤细的白影突然掠过人群头顶,唰一下便越过屋脊,斜斜一个起落,已经攀上了那座高高的军营旗杆。

满地“爬爬爬”还没来得及停歇,百姓们一低头,发现人群中那“被爬爬”的白衣少年已经不见,再一抬头,咦,旗杆上蹲着的那个不就是?

百姓乐了。

刚才看那小子满脸悲愤目射凶光一副不屈不挠的模样,还以为有场激愤斗殴可看,谁知道…切!

纳兰述抬起头,晶莹剔透的眼眸里笑意一闪,并无意外。

他就知道,这嘴硬脸狠的丫头,心其实软得不行。

幺鸡一溜烟地窜到旗杆下,蹲守着,准备君珂不喊完三声,它咬也要把她给咬回去继续吃风。

血烈军军营里,士兵看见旗杆上突然多了一个人,都惊诧地围拢来,看见幺鸡后倒放了心,刚才幺鸡那一吼,已经令它瞬间名闻三军,声名传播速度,比现在血烈军真正老大纳兰述还快。

君珂蹲在旗杆上,在冬日冷风里凄苦地对下面望,望得肝肠寸断五内俱焚——尼玛!这么多人!

纳兰述你真狠!

姑娘我知道错了,不该多嘴、不该不捍卫你的心意、不该大方过分想将名分让出去、不该没和你一样坚决。姑娘我已经打算,在那啥花前月下、墙头马上、月上柳梢,大江东去…等等意境优美人迹罕至两两相对没人打扰的时候,来进行一次深刻的自我检讨。

你酱紫叫姑娘我以后怎么活?

纳兰述悠悠然坐到了军营的最高屋顶上,双手抱膝含笑看着她——姑娘,我倒是很想花前月下墙头马上月上柳梢大江东去,可你肯吗?一动真格的你就稀松,两年里几百次花前几百次月下,都被你睡觉睡没了。

被你逼了那么久,也该你尝尝被逼的滋味儿,你打算等心事烂出芽儿来,也不肯让我吃一口?那我就只好让全天下都来催肥。

“快点。”纳兰述微笑对旗杆上的那位招招手,“不然我又得忘记了,下次想起,不知道几个月后。”

君珂迎风落泪三秒,一仰头,拒绝面对底下黑压压的人群,蓦然大喊——

“君珂这辈子!”

“哗”地一声,人人伸长脖子如呆头鹅。

“抢定…”君珂闪电般对纳兰述一指,快到没人看清那动作还以为她搔痒,声音也瞬间小了N倍,“…纳兰述…”

“啥?”没一个人听见后面三个字,纷纷追问并互相询问,“刚才说的啥?”

“刚才有说话?”

“我看见嘴动了,不过没听见什么话。”

“抢定啥啊?兄台您好歹说完别吊胃口啊,你这么的我今晚睡得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