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瘦削男子冷哼一声,眼神轻蔑。

“…这批合军有可能到达西鄂,之后穿西鄂而过,进入羯胡,然后可以在羯胡分兵,云雷直奔云雷高原,冀北军直奔尧国,冀北军虽然绕了点路,但羯胡西南离尧国国都最近,从那里直插而入,直袭尧国国都,从时日上算,正好和尧国国内沸反盈天的起事相呼应,可以两方夹攻,将盘踞都城的华昌王,堵死在国都之内。”羯胡那蒙草原,一座金顶巨帐之内,一个高帽胡袍男子,对着一尊巨大的木桩,喃喃自语。

那尊木桩宽阔足有半丈,上面用粗犷的笔法雕刻着天下舆图,在鲁南边境方向,已经刻上了一个巨大的青黑二色箭头。

“天授大王陛下。”一个黄袍大汉小心翼翼地道,“您的活野猪血已经准备好了,是要现在喝吗?”

“闭嘴!”那高帽男子一把便将黄袍大汉拍到帐篷口,“喝什么喝!没见火烧眉毛了吗?”

那黄袍大汉看看舆图,箭头离羯胡还远着呢,这就火烧眉毛了?

“这个分兵计策虽然好,但是前提是,能在我羯胡境内,顺利分兵!”高帽大汉转眼又陷入了思索,“查答木儿,你说,他们能在我这里分兵吗?”

黄袍男子查答木儿抖了抖——他们这位大王的脾气,是全天下最难摸得着的,他的问话,有时不能答,有时不能不答,有时上次能答的,下次又不能答,答与不答,常常后果都是一条命。

羯胡为此新创歇后语:大王问话——等死吧。

“大大大王…小的以以以为为…”查答木儿浑身抖颤,绝望地等死,一句话还没抖完,高帽男子突然大吼一声,“叫你准备的熊血呢?怎么还没来?”

哐当一声,巨大的木桩被踢翻,黄袍男子被踢了出去,身边,一盆热腾腾的熊血。

那高帽男子一仰头,端起熊血,咕嘟嘟喝个干净,也不擦掉满嘴的血迹,大喝:“查答木儿!死哪里去了!本王上次交代的,要把野牛族全员捉来的事情,你办了没有!”

倒霉的查答木儿早已被踢晕,哪里还回答得出来…

高帽男子哼哼两声,一把脱了外衣,露出一身发亮饱满的腱子肉,开始运气,熊血在体内流转,这人身上块块肌肉微微凸起,光泽幽亮,那些粗大的血管和饱满的肌肉,让人感觉到底下蕴藏着惊人的浑厚的力量,时刻等待爆发。半晌这大汉站起,赤着的上身在寒风中毫无抖索,盯着那巨大的木制舆图,忽然一拳轰了出去。“啪。”

一声巨响,舆图之上,青黑二色箭头的位置,被劈得粉碎,一个厚达尺半的大洞,霍然出现。

巨洞里,露出高帽男子狰狞的脸。

“敢来?”他狞厉地冷哼一声,“叫你有来无回!”

※※※

周边诸国对合军动向的猜测,连几千里之后的路程都替他们给算完了,君珂却根本不管别人怎么想,合军冲出鲁南边境之后,并没有立即进入流花郡,反而拐了个弯,转到了流花郡西侧的西康山附近。

按说这时已近大燕边境,前方没有可挡之敌,应该一鼓作气冲出去才对,所以这一停,令所有关注这支军队动向的势力,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仰化城内,纳兰君让接到了两封书信,一封是大燕皇帝对他上书的答复,纳兰君让前不久对皇帝提出了“放狼归山”的计策,认为合军其实不足为虑,冀北铁军目的就是尧国,不如先让尧国华昌王对其进行消耗,想必冀北铁军经过大战,就算最后夺得胜利,也必然元气大伤,到时朝廷再出兵收拾,轻而易举;另一方面,云雷的目的只是要回归云雷高原,回归之后,云雷高原和大燕相隔羯胡,千里迢迢,远兵不利,未必会回头和大燕做对。

当年大燕入关时,羯胡还没成气候,大燕穿沙漠而过,直奔富饶关内,现在羯胡势力扩张,云雷军要想再打回来谈何容易?

而现在大燕正和东堂南齐都有摩擦,实在不宜再分兵和云雷缠战,就让这两只狼,先去和别人厮杀吧。

纳兰君让的上书,获得了大燕皇帝的首肯,这封便是答复的圣旨。

看完皇帝的答复,纳兰君让慢慢将圣旨收起,在心底默默叹息一声。

君珂。

我只能做到如此。

为我大燕江山,也为你我不致立刻成生死之敌。

君珂。

那日我并非毫无神智,发生的一切,我隐约记得。

你绝了我的恩,便是断了日后的路,天涯再见,你死我活。

我不惧战场之上杀人百万,却终究不愿看见你对我挥起屠刀。

且让,此君。换一个暂时和平,天地寥廓,看你背影远走,在大燕独自品尝孤独的风。

拆开另一封军报,却是侦查到的君珂目前的动向,关于她莫名其妙停军西康的军情。

纳兰君让也愣了愣,低低道:“西康?怎么会绕道到西康?目前西康边军驻军是…”

他霍然将军报往几上一拍,唰地站起身来,“糟了!”

※※※

“胡了!”

仰化城纳兰君让变色大喊,西康府城外云雷军临时驻扎的军营里,君珂哗啦一下推倒麻将。

她两眼发光,神情兴奋,手指连搓,动作猥琐。

作为新一代的搓麻高手,来异世两年居然到现在才能一解对麻将的相思之苦,君珂泪如雨下,怀抱赌资,仰天长叹:“风萧萧兮易水寒,一条白板入梦来,英雄,终于有用武之地了啊!”

柳咬咬愤然一把推开白玉麻将,大叫:“再来!”

“谁有闲工夫理你?”君珂站起身,点点头,“三局十二场,输了八场,嗯,这倒退的水准,够混了。”

然后她退到帘后,过了一会出来,众人转头一看,齐齐“哗”地一声。

帐篷正中立着笑微微的少年,白衣如雪,风姿清越,个子虽然矮了些,但身形的清瘦弥补了这份不足,反而看起来皎皎如瘦月,如承雪的青竹,半卷的帐帘越过冬日的风,将他的鬓发吹起,他含笑伸手轻轻一挽,优雅而略带女子的媚,看到人屏住呼吸。

“哪来的丑八怪?”柳咬咬托腮,眼珠子骨碌碌直转,眼神充满嫉恨,还有点小小嫉妒,思考着自己如果穿上男装是不是也有这风姿?应该更俊吧?不过低头一看自己窄窄肩膀大大的胸,圆滚滚的臀和不高的个子,再摸摸自己那粉白柔润的脸,半晌不得不颓然承认,她就算扮成男装,也是粉嫩可爱系,万万不能有君珂的优雅英气的。

“胡说。”老实孩子柳杏林立即反驳,眼神发亮,“小珂,从来没见你穿过男装,真好看…哎哟!”

桌子底下不知道谁踩住了他的脚,一碾、二碾、碾到老实孩子白了脸。

“确实丑。”一直黑着脸嫌人多的纳兰述,唰地站起来,一把牵着君珂向外走,“为了避免这么丑的人给你们带来痛苦,我牺牲一下带走了。”

“哎哎我还没翻盘呢!”根本没抬头,专心数赌本的许新子,这才后知后觉跳起来,可惜君珂早已脚不点地被纳兰述给拽跑了。

两人出了门,门外已经站了一排云雷军,不是云雷嫡系,是后来在鲁南招收的新兵,排成几个百人阵,等在帐篷外。

一个白脸汉子奔了来,在君珂身前一个军礼,“禀告统领大人,云雷第七营第八分队第三四五小队,集合完毕,等候指示!”

鲁南招收的新兵,都被打散了编入云雷各营,而优秀的嫡系云雷士兵,现在基本都是负责各级管理的队长小队长,柳咬咬不仅擅长作战,居然还擅长管理,君珂已经问过她哪里学来这些东西,柳咬咬笑而不答,君珂也就没有再问,只要她愿意,总有一天会知道的。

“好。”君珂一笑,“兄弟们不必紧张,不是什么要紧任务,你们按吩咐做就行,等下我要出去,你们分批进城,听我号令行事。”

“是。”

纳兰述和君珂各自上了一匹马,君珂带了丑福,纳兰述带了晏希,四人直奔西康城而去,一进城门纳兰述便道:“丑福,你觉得人多不多?”

“多什么?”丑福疑惑地四面望望,“没什么人啊。”

“多。”晏希上前,面无表情一把拐走了他,“主子,我们要逛街。”

“好。”纳兰述正色点头,“可以在合理距离内进行合理范围内的逛。”

晏希抿嘴,点头,将丑福夹在腋下走了,丑福挣扎,抗议,拳打脚踢,拒绝被夹…无果。

“小珂。”纳兰述肃然对一脸警惕的君珂道,“你觉得咱们的计划可行不?”

“我觉得没问题,”君珂发现人家一本正经,根本没有试图靠近,立即便有些讪讪的,急忙投入到正经讨论中,“西康是西康大营所在地,是大燕西北一线的大营之一,更是当年向帅大营所在地。军中部将,多为向帅亲信,向帅死后,接任者是他最亲信的部将钟元易,在此盘踞多年对抗西鄂羯胡,势力雄厚,极得军望,据说钟元易是向帅生死吻颈八拜之交,正仪之死,于情于理,都要通知他真相。”

“是啊。”纳兰述长叹,随手把住了她的肩,“就不知钟将军反应会如何?”

君珂丝毫没有注意到肩头的禄山之爪,沉思道:“正仪活着的时候,曾和我说,要去找叔叔伯伯一起造反,当时我笑她幼稚,诸将军经营多年,各有羁绊,怎么能跟随她抛弃一切干这杀头勾当?可如今正仪死了,而当初送正仪入京的,正是钟元易,他如果得知真相,必然雷霆震怒。”

“我看也是。”纳兰述叹息着手往下移,从君珂的肩膀移到手臂,“向正仪死后,朝廷紧急对各处边军将领进行调换,但向帅当年声势太大,半数以上大燕将领都出于他麾下,换来换去,还是差不多,而钟元易在西康多年,更是根基稳厚,朝廷没有合适理由,连换也换不成,这倒给了我们机会。”

君珂点头,认真地道:“正仪的尸首,云雷一直好好保存着,为此不惜抢掠三城,寻到了玄冰棺,就算钟元易不肯报仇,最起码,他也该把正仪的尸首,归葬她父亲身边。”

“你也太好说话,钟元易这次识相便罢,不识相?直接叫他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纳兰述冷哼一声,手从君珂手臂一滑,落在了她的腰,满意地搁那不动,“流花许氏不是偷偷给了你密信吗?什么内容?”

君珂隐约觉得腰上有点异常,转眼又被这话吸引注意力,答道:“只有八个字,‘老而弥辣,先攻其子’。”

纳兰述“嗯”了一声,突然转了话题,“小珂,这西康虽是军城,看起来倒热闹。”

四面街市,人流不息,将近年节,各处集市更是人头涌动,道路两边排满摊贩,满地里窜着挎篮叫卖花生瓜子的小孩。

君珂注意力顿时又被这繁华吸引,笑吟吟一路逛过去,道:“是啊,两世为人,我今天居然是第一次逛街。”

纳兰述挑挑眉,心想君姑娘你这是第一次陪我逛街才对,忽然眉毛一皱,道:“两世为人?”

君珂呃了一声,心想心境一松就说漏嘴了,连忙道:“哦,我说的是两地,嗯,就是冀北遇见你之前,我也没逛过街。”

“为什么?”纳兰述的手,温柔地搁在君珂腰侧,四面有人发现“这对少年”的怪异,纷纷侧目,纳兰述眼光淡淡瞥过去,那些人都觉得连眼睛带心头,都仿佛被针所刺,赶紧远远让开。

君珂此刻只想着补救,人在编谎话的时候思维总是无暇他顾的,摸了摸脸道:“嗯,以前被一群古怪老头子困着,说我骨骼清奇,人间少有,必须要好好研究,以便培养出更多的绝世人才,所以我自小没有出门一步,都在一个屋子里,他们要来研究就研究,不来我就乖乖等着,小白鼠一样的生活…”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有点黯然。

身边的纳兰述没说话,君珂低着头,心想他必然是感同身受,会不会为我一掬同情之泪?嗯,大街上众目睽睽他落泪,必然不愿意被我看见,我还是照顾一下他的情绪,不要看他为好。

一低头看见纳兰述搁在她腰上的手,眉头一竖怒从心起——这贼心不死的混账!不知道两个男人大街上搂腰很难看吗?正要恶狠狠将他的手甩下去,忽然想起此刻纳兰述正“忧伤泫然,感同身受”,心中一软,抓住他的手便柔和了点,准备轻轻地,温柔地,不伤他自尊地,放下去。

正在那轻轻、温柔、不伤自尊地慢慢拉,忽然听见头顶那货长吁一口气,喃喃地,神往地道:“这都什么人呀…”

君珂含泪,心想您开骂了?唉,不要骂太厉害,小小骂一骂我也很感动了…

“这都什么人呀!真是太幸运了!”纳兰述表情怅惘,充满神往,“这么好的事儿,怎么没轮到我?我也想这样的好日子,小珂被我金屋藏娇,我要来研究就来研究,我不来她就乖乖等着,像小白兔一样温柔,像小白兔一样柔软,像小白兔一样依恋我,像小白兔一样雪白好摸…”

“…”

半晌一声低吼。

“纳、兰、述!”

临近年节的西康城大街上,忽然听见了一声闷雷,随即刮起了两道旋风,一道白的闪电恶狠狠踢出一脚,闪电般穿入人群,一道黑的原地跳起,尾随而去…

※※※

半个时辰后,城南一个地下赌场,迎来了面沉如水和君珂和一脸肃然的纳兰述。

赌场庄家殷勤地迎了进去,目光发亮——这俩人气质尊贵,年纪又轻,进入赌场时的眼神步态,很明显是从来不涉足这类场所的新人,八成是哪家公子哥儿,来这里开开眼界玩玩手,这是最好宰的那一类人,有钱,要面子,有后台,稍稍一榨,就是一座金山银山。

庄家赶紧将两人带到雅室,开出最大的盘赌,坚决要把这对菜鸟给榨到笑着进来哭着出去,至于这俩小子有没有钱,会不会赖,后台大不大,他可一点不担心,在这西康城,再大的后台,大得过咱的吗?

该赌场的首席庄家进了雅室,第一眼就盯在了纳兰述身上,在他眼里,这小子可不一定就是个新手,有种人气度天生,看骰子的神情再冷漠,眼神底那种掌握一切的睥睨之态,依旧熠熠在目,第一眼盯住了骰子的质地,第二眼盯住了他手里的骰盒,盯得这位出千老鸟手一颤,竟然觉得心虚。

不过这位庄家很快就诧异了,出来赌的竟然不是这刃锋暗藏的黑衣少年,而是那个一看就是真正新手的白衣少年。

君珂搓搓掌心,一脸跃跃欲试,她可不知道纳兰述连赌术都精通,在她的计划里,她才是今天的赌王,赌输之王。

纳兰述也不会出手,他在热孝中,涉足这类场所那是因事从权,亲身赌博万万不能,不然这赌场从上到下,想穿件裤衩出去都难。

“万年老坑玻璃种!”君珂财大气粗,啪地甩出一块翡翠,“小爷的赌本,先押这个!”

庄家探头一瞅,眼睛便亮了,这么一大块水色极好的翡翠,价值万金,果然是个羊牯!

骰子滴溜溜转,瓷盅答答脆响,庄家眼睛越来越亮,“公子,本赌场开局规矩,第一局,要比猜大小。”

“行!”

庄家笑得更开心了,他一手听声辨数绝招,西康无人可及,以往用这一手,不知掏空了多少人的家底。

六粒骰子盛在瓷盅底,骨碌碌乱转,庄家屏气凝神,横摇竖撞,手势如风,蓦然“啪”地一声,向下一盖。

狞笑浮在脸上,正要说出点数赢了那翡翠,君珂头一抬,眼底金光一闪。

“三个六!”

庄家一怔,君珂手一伸,盖子被她抢先掀开,骰子鲜红的六点朝上,三个六。

“哈哈哈我赢了!”

雅室里响起君珂欢快的大笑,庄家神色震惊,随即恢复平静——瞎猫撞上死老鼠,这种事以前也是有的。

才不信你次次赢!

骰声不断,清脆如急铃,庄家凝眉闭目,集中全部精神。啪啪啪啪,一连串盖盅之声。

“二个六一个一!”

“三个一!”

“三个四!”

庄家脸色一次比一次凝重,君珂报得一次比一次快,她完全不懂骰子,不知道那些点数代表的术语,但无论如何,数出来的点数,完全正确。

庄家脸上冒汗了。

其余雅室的赌客也跑来了,纷纷跟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