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珂如此狼狈。
少女脸色苍白发青,眼圈发黑,神色憔悴,一看就知道重伤未愈并且没有好好休息,她素来干净的指甲里沾着淤泥,衣角有细微的血迹,头发凌乱,还散发一点古怪难闻的气味,这些狼狈并不明显,因为她曾经仔细地收拾过自己,不想被自己关心也关心着她的人发现后心疼,然而正是这种欲盖弥彰的收拾,让人在此刻发现,便禁不住心中一恸。
尧羽卫和戚真思同出一族,相伴长大情谊深刻,自以为这一生永远不会有对老大不满的时刻,然而看见此刻的君珂,所有人都在心底升起怒火。
这点怒火自君珂失陷于沈梦沉之手,戚真思不肯告诉纳兰述之时,便开始悄悄燃起。
至今晚戚真思让他们远距离守夜,通告所有人拦住君珂不许她追来,直至此刻看见这样的君珂,而燃烧至巅峰。
面对这样的君珂,尧羽卫们觉得羞耻,看向她的眼神,都充满努力的抚慰。
然而这样的抚慰和怜悯,几乎立即刺伤了君珂。
那些同情的眼神,含蓄的眼神,怜悯的眼神,温和的眼神,此刻都如一柄柄利剑长矛,伴万千光影飞射,射向她努力维持平静的表象,光影里有声音不断回荡,嗡鸣于脑海——“你总是不听话!”“抱紧我!”“放弃你,我不能原谅自己!”,光影里有人扑下高墙,有人抓紧她的手,有人揽她在怀,有人绝崖之上围追堵截的一吻…最后定格在黑暗帐篷,凌乱被褥,戚真思雪白的肩,纳兰述俯下的脸。
“轰。”
脑海里缭乱的光影刹那炸开,连同那些穿刺入心的怜悯眼神,统统碎为齑粉。
君珂身子颤了一颤,霍然转身,二话不说抬腿狂奔,卷起的烈风,将挡住她的尧羽卫们纷纷撞开。
有尧羽卫要追,却被人拉住,那人冷冷道:“让她静一静。”
那人声音平静,清秀的脸一片漠然,却是晏希,不知道什么时候赶来了。
他并没有看君珂离去的方向,他看着帐篷,帐帘突然一掀,戚真思披衣而立,并不回避地将所有直挺挺立着,盯着她的尧羽卫都看了一遍。
随即,露出一点凄凉的,笑容。
※※※
风声呼啸,冰冷割面,如风雪化成的巨杵,凶猛地撞击在脸上。
君珂一路破风而奔,奔出极限速度,一道利箭般穿透黎明前的黑暗,将自己狠狠抛掷在冬夜冀北的荒原上。
脑海中此刻一片空白,连那幻化的影像都已经消失,霜剑风刀,当真如利刃,狠狠搅挖,割去方才那一刻的记忆,割去内心里汹涌的刺痛。
前方泛出大片光亮,是一方水泊。
君珂毫不停息撞过去,不管自己即将撞进冬日冰冷的湖水里。
“啪。”
她脚下突然咯到一块碎石,身子一个踉跄,速度太快止不住身形,竟然哧地滑了出去,重重栽倒在河岸边,手指已经沾着了河水。
“噗。”
跌落的那一刻,她喷出一口紫黑色的淤血。
重伤未愈,饱受折磨,和沈梦沉斗智斗力,连日奔波,铁打的人也早已抗不住,哪里经得住还要雪上加霜。
君珂闭上眼,拼命喘息,手指痉挛着,插进河岸边湿润冰冷的泥土里。
她用尽了力气,此刻只觉得从到精神,都已经全部虚脱,神魂飘荡,不知所以。
浸在冰冷河水里的手指,冻到麻木,她颤颤巍巍地抓紧地下泥沙,想要将自己拖起来,挣扎了几次,却终究颓然放弃。
那点细微的挪动,不过让她更近了河水,长发都浸湿在水里,冰凉彻骨。
不及心更冷到彻骨。
穿越以来一路风霜,诸般艰难困苦,她从未退却,因为有他在,有他们在。
纳兰述和戚真思,她于这孤凉人世的精神支柱,她的力量和信任之源。
世人欺她辱她害她困她,她不过告诉自己,因为那是敌人,因为各有立场,没有谁该生来就对谁好,有仇人就有朋友,就算步步前行步步是血,不过没关系,有他在,这个世界她就不孤独。
亲人知己,她都有,便纵世人出剑未休,何愁?
因了这不愁,她有勇气城门自尽,她有勇气坚持到底,她有勇气对沈梦沉的黑暗攻心而决然不动,**精神,岿然不倒。
然而此刻,她清晰听见那一方琉璃天地,崩碎毁灭的声音。
真正的攻心,来自于对内心信赖的全部掠夺。
四面荒野,寂寂无声,她将自己轰碎散落,一时无法捡拾。
发上渐渐凝了冰霜,蔓延至眼角,她觉得疲倦,缓缓垂下眼睫。
“痴儿。”
蓦然一声如天籁,响在头顶,她神智迷蒙,只迷迷糊糊地想,这声音真好听,应该得是天使?还好,不至于下地狱。
一双手轻轻将她扶起,随即后背有暖流注入,至真至纯至光明,她体内蛰伏的同源气息顿时一动,欢快呼应,自动运转一周天,流过奇经八脉。
暖流过处,破冰。
那双轻柔的手,小心地将她扶在自己臂上,一边从水里捞起她的发,一边轻轻地,拍婴儿一般拍了拍她的背,柔声道:“哭吧。”
仿佛一个命令,又或者神灵的启示,她浑身一震,蓦然趴在那手臂上嚎啕大哭。
眼泪泉水般哗哗涌出,奔流得似乎永无尽头,瞬间湿透了那一方雪白的衣袖,连同里衣都渗透。
梵因怔怔地看着自己滴滴答答流水的衣袖,再怔怔看看哭得双肩耸动的君珂,露出点古怪的神情——宽容决断的君珂,居然也会哭成这样!
臂上那少女狠狠埋头,呜咽的声音飘荡在河滩上,沉闷凄切,充满不甘和绝望,四面枯败的芦苇唰拉拉乱响,低伏在水纹隐隐的河岸边。
那样放纵又压抑的哭声,像一柄小锤,不住锤在大燕第一佛门高士平静如镜的内心,隐隐约约,似也有共鸣声起。
梵因垂下脸,宁静的眼眸第一次泛起涟漪隐隐,手指不自知地落在君珂的发上。
初见她,桥上桥下。
因为感应到脚下那一抹不属于这尘世的气息,他忍不住多管闲事了一回,天命有归,星子渡越,他并没有真正认为自己多事,因为她既然来到这里,那就不会白活一场,没有他,也有别人。
自此便忍不住注意她,想知道那抹异世之魂,是否真的能够搅动这大燕风云。
越关注,越着相,不涉红尘的心,经不起凡俗的牵萦,在尘埃中远望,终将染上那一抹隔世的风霜。
直到她遇上沈梦沉,生死之境人生一劫,他忍不住出手,佛门莲华,无奈之下哺入她口。
沈梦沉自此和她成同脉之体,他自此也因她染大千芳尘。
给君珂的馈赠,当时他只用来压制君珂的生死之劫,之后便予以封锁,莲华之宝,她用得越多,他越受牵制。他的自在清静,触手可及的云天宇宙,佛门胜景,很可能离他越来越远。
她是他的劫,他妄图渡劫。
然而此刻…
河滩呜咽,冷月无声,她在他臂上颤抖,颤动的肩单薄如蝶,泪水浸透衣袖,湿润了自在拈花的掌心。
突然觉出一种奇异的情绪。
像蚂蚁窃窃而入,微微蚕食,细密而隐约,不知道哪里牵扯得微微一痛。
这是心痛,他却不知,他是天生释子,有生以来温和如意,却并无人间喜怒。
他的手,无意识地一遍遍拂过她的后心。
掌心白光隐隐,流过后背大穴,莲华盛开,化为白色气流,温柔修补着她破碎的心境和脉络。
给你。
助你更增灵慧,助你自在如意。
不要在苦痛徘徊,被尘世跌宕摧折。
华光流过,君珂渐渐平静下来,不知不觉,竟然伏在梵因臂上睡着了。
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她现在最不愿意想起的两个人,纳兰述和戚真思。
先出现的是戚真思,初见第一面,用一种奇特的眼光,看着她。
那眼光当初她没觉得异常,此刻在梦中,便觉得恍惚,忍不住要想,这眼光似陌生似熟悉,熟悉在,并不是没见过这种眼光,陌生在,这种眼光,不应该发生在戚真思身上。
还没等她想出个端倪,这场景就一晃而过,接着是三水小村学武,她险些被砍掉手掌,晚上她死狗一样躺着,远远地有戚真思和纳兰述的声音,似乎在争吵,偶有一句拔高,窜进耳中来。
当时她疲累欲死,什么话都听进耳却不进心,此刻梦中灵慧开启,那只说了半句的话,突然闪回。
“你以为就你知道心疼,难道我…”
一句话飞快地窜了过去,场景又换,戚真思和纳兰述交替出现,教习练武、相伴燕京、武举啦啦队、代她杀掉的迟到的亲卫…最后是帐篷里那一幕。
在梦里,这一幕不理会她不愿细看的心声,缓慢,而放大。
看得见戚真思的神情。
看得见戚真思的动作。
听得到那一霎两人各自说的话。
听得到纳兰述原本十分含糊的咕哝。
梦中的君珂,突然一颤。
思绪飞快的倒回,回到她掀开帐帘的那一刻。
…少女奔近,兴冲冲没有发声便掀开帐帘,因为天生神眼,不需要适应黑暗,一眼就看清了帐篷里的一切。
看见帐篷里,戚真思头向着帐篷口方向,眼睛盯着帐篷帘子!
君珂心中一跳,直觉这里不对劲,又回溯了一遍。
她要搞清楚,当时戚真思,是因为被掀帘的动静惊动才偏头看过来,还是按照她的记忆,在掀帘之前,就向着这个方向!
动作也许只差毫厘,但是结果,却是天壤之别!
回忆一遍遍闪回,每次掀帘,戚真思的头,都在黑暗里,毫无更改地向着门口的方向。
那是一种等待的姿态。
在那个时候,如果真的男欢女爱,怎么还有闲心去等别人?
梦里的君珂大惊失色,定了定神,这回终于有了心思,去慢慢将记忆回放。
她看见纳兰述的手,并没有揽住戚真思的任何地方,黑暗里两人身体靠近处,他的手指似乎屈起,指节突出如鹰喙。
君珂熟悉这个造型,这是纳兰述对敌时有过的动作,后面就是一招杀招。
而那突出的指节,向着的方向,好像是戚真思的咽喉!
她看见纳兰述的脸,似乎偏着吻向戚真思的脖子或脸,然而当她在梦中动了动角度,眼神金光一闪穿越两人轮廓,赫然发现,那所谓的吻,只是她站立角度视角造成的错觉,事实上当时纳兰述的脸离戚真思的脖子还有一截距离,他只是无意识地偏头,真正的动作,还是他手上的杀招!
而这时候,帐篷里飘荡的对话也隐约传入了君珂耳中。
戚真思,“你又这样!”
纳兰述:“滚开!”
…
轰然一声,黑暗城堡崩塌。
君珂瞿然而醒,唰一下从梵因臂上跳起来。
她脸色苍白,惊慌失措,瞪大的眼睛里充满茫然。
梵因被她吓了一跳,他刚才运功给她疗伤,感觉到她睡梦中情绪波动也十分剧烈,正在担心,她就这个模样蹦了起来。
君珂只愣了一瞬,随即掉头就走,比来时更快地刺入黑暗,一句话遥遥抛了下来。
“多谢大师!抱歉我有急事先行,事后容我亲自拜谢!”
她窜得飞快,最后一个字时人已经在数里外。
梵因缓缓站了起来。
他雪白的袍角因为靠近河岸,也已经染得一片泥泞,他低头看看,笑笑,手一挥,一截白得近乎透明的丝绢,悠悠飘入了河水里。
梵因立在岸边,黑暗里白色的衣袂悠然如云初降,他并没有看向君珂离去的方向,只静静注视着随水流去的那卷丝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