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间辛苦,甘之如饴。”沈梦沉笑得客气,仿佛他才是此地主人,一展衣袖,“郡王不进来坐坐?我有礼物备给你。”
“我便是站在千里之遥。”纳兰述淡淡道,“你若想给我看,还是能让我看得见,那我又何必浪费力气,多走这几步?”
“知我者,睿郡王也。”沈梦沉抚掌,一偏头。
“唰。”
他身后,突然落下巨大的幕布,雪白的一条,像自天穹垂落银河。
数道强光亮起,照亮幕布。
幕布上出现浅浅的背景图,玉阙金宫,恍惚便是成王府。
一个王冠王袍的皮影傀儡当先登场,枯坐殿中,不住捋须叹息,随即一个绿衣的少女出现,伏在他膝上。
皮影做得极精致,眉目神情都有几分相像,一看就知道扮演的是谁。
幕布后还有人配音,声音居然也有几分像。
“父王,母妃和哥哥,怎么还没回来?”
“应该快了,走,看你哥哥去。”
“什么呀,我才不要去看他。”
“女孩子不要小家子气。”
“…”
对话殷殷,老者温存,少女娇憨,纳兰述端坐城门之前冰冷的土地上,一眨不眨地看着。
他腰背挺直,面容漠然,令人错觉他真的只是在看皮影戏,一切与己无关。
沈梦沉坐在幕布边,慢慢饮茶,微笑自如。
幕布换了背景,一间小院,满院子人疯狂忙碌,准备迎接王驾,一个沧桑而桀骜的男子坐于床侧,冷然昂头,拒绝一件棉袄。
一个小厮鬼鬼祟祟凑上来,附耳低言,袖子里漏出一柄刀,落在桀骜男子的怀里。
四面起了幽幽的音乐,低沉压抑,不知不觉便揪住了人的心。
纳兰述神色微微有点变化,在冷月的光影里,脸色白如雕像。
场景又换,烛影摇红,暖阁谈笑融融,那男子一改桀骜之态,抱住王者的腿…
纳兰述眼神一凝,身子向前一倾,再难控制浑身绷紧。
最关键的一刻!
“嚓!”
皮影戏上,那桀骜男子袖底飞刀。
蓦然数道闪电,和那袖底飞刀场景同时出现,哧一声穿透黑暗,迅雷般直奔纳兰述咽喉!
自头顶、身前、地下、背后!
八方来刀!
四面呼啸大作,风声隼利,极近的距离极猛的刀,最控心的一刻最分散的心神。
转眼飞刀已经到了纳兰述全身要害,雪色如花翻开。
纳兰述霍然身子一扭。
刹那间整个人竟然奇异而柔软地拉长,在半空中一飘,像一截柔不着力的丝带,将所有的必杀技都避了开去。
这一避妙到毫巅,连沈梦沉眼睛都亮了亮。
然而那片雪亮里,却有一截几乎肉眼无法发现的深黑,毫无声息地出现,悬浮在那片夺目的亮色后,像一个阴险的幽灵,在地狱尽头静静等待。
就在纳兰述身形变幻,要转回正常却又还没转回的那一刻。
那截黑影,突然动了。
“咻。”
锐器入肉的声音,低微一声。
热血如熔岩喷射,夜色里红花绮丽。
那暗器似乎也不大,按说造成的伤口也不该有这么多血,然而这血喷得,令人心惊一个人身体里竟然有这么多血,心惊人体内的血,又怎么经得起这样一喷。
纳兰述身子微微一僵,慢慢低头,似乎有点不信这突然出现的暗器,坚持看了一眼。
那暗器插在他胸口,入肉了,还在奇异地颤抖,将伤口割得更深,血流湍急。
低低呻吟一声,纳兰述仰天倒下,地面一声沉闷回响。
皮影戏停了下来,城内有一霎诡异的寂静。
几个红门教徒从幕布后探出头来,笑嘻嘻道:“主子亲自出手,真气驭动,这一出‘魅影飞虹’谁人能挡?”
沈梦沉头也不抬,若有所思,“去看看,小心些。”
两个红门教徒应命而去,一边低声谈笑,“主子还是这么谨慎,其实‘魅影刀’那么可怕,只要被割破一丝油皮,就会虚弱至极,流血至死,纳兰述,完了。”
“纳兰述在燕京使计害了我们那许多兄弟,这个下场,还便宜了他!”
两人走到纳兰述身边,小心地避开汩汩流出的鲜血,并没有上前,远远甩出飞索,缠住纳兰述的腰,将他拖了过来。
纳兰述一动不动,他被拖着飞来,眼看就要落入敌群,以他那种横飞的姿势,也无法在短暂时间内使出杀手。
沈梦沉仰起头,笑吟吟看着,脸色却有点白。
刚才那一刀看似简单,其实也耗费了他最大的心力,纳兰述何等眼力,攻击发出的时候,他必然已经看出了有多少飞刀,所以沈梦沉那柄藏在白刀之后的黑刀,必须保持一段时间的悬浮,而纳兰述不肯进城门,两人相距太远,维持这么长时间的远距离真气操控,沈梦沉也暂时耗尽了所有内力。
纳兰述以那种姿态被拖着飞过来,万无一失,沈梦沉依旧起身,悠悠要走开去。
“噗。”
长索拖着纳兰述身体将要落地前,两个飞索的人惯性地手腕微微一震。
只这一震。
纳兰述腰后突然飞出两个黑色的圆盘状物体,那东西比先前沈梦沉的魅影刀还要快,一出现便到了一个持索的红门教徒面前,嗡地一声,鲜血缎子般平飞,一颗头颅随着圆盘无声无息割离,翻滚落向沈梦沉的方向。
纳兰述的身影刹那暴闪,连同他冷厉而杀气凛然的叱喝。
“小陆让我问候你!”
沈梦沉急退,圆盘仿佛长了眼睛,倒追而来,来势竟然比刚才更快,沈梦沉顺手抓起身边的无头尸体一掷,正掷在圆盘的力旋中心,一声轻响,圆盘被尸体压下,沈梦沉脸色刚刚一缓,突然又是嗡地一声轻响。
半空里被割下又被沈梦沉扔开的头颅,突然诡异地一张嘴,一点乌光疾射而出,而另一头,一道圆影,无声无息旋来。
“啪。”
清脆的一声,随即哗啦啦一阵微响,四面一静,所有人屏住呼吸。
幕布前,地上横陈一具尸体,被圆盘割了头颅,那没了头颅的尸体直立不倒,牵扯着一根细细的链子。
那链子,一头连着纳兰述的手腕,一头连着,沈梦沉的衣袖。
而在沈梦沉身后不远,斜斜也插着一道圆盘,那圆盘也射出一根链子,一头连着纳兰述一头连着沈梦沉。
不同的是,纳兰述一只手掌握着两根链子,而沈梦沉两手都被困住。
红门教徒愣在那里,刚才那一霎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也没能搞清楚,只感觉这圆盘诡异莫测,似乎正飞倒飞借力打力都来得,而且还能拆分攻敌,一个圆盘割了那教徒的头颅,并拆分了一部分进入他体内,在沈梦沉拿那人尸体做挡箭牌时,拆出的那部分从尸体中飞出,缠住了沈梦沉,而这一刻,那个圆盘也绕到沈梦沉背后,发出了它的攻击。
这个不像暗器的暗器,简直就像是和纳兰述心意默契的两大高手,沈梦沉一瞬间处于三大高手围攻之间,其中还有个对他也十分了解,算准他会拿尸体挡杀手的纳兰述,怎能不被困?
红门教徒变了脸色,却还不是太惊慌——他们人多势众,沈梦沉也一向手段多样,被困,也不过暂时而已。
然而当他们看清楚那两个圆盘,脸色又变了。
两根链子,靠近沈梦沉那头,都有东西。
一根链子中段透明中空,流动着一种蓝色的液体,那种青幽幽泛着雪色光泽的蓝,看了便让人心底发凉。
一根链子中段像是纸做的,不知道何时那截纸链子已经被点燃,现在正哧哧地冒着红色的烟火,一点点逼近沈梦沉那头一个黑黝黝的圆粒状突起。
纳兰述一脚踩在那尸体上,站得比沈梦沉高,这就导致两根链子都倾斜向下,液体和火花,都逼向沈梦沉。
“别试图去解你手上链子。”纳兰述讥诮地看着沈梦沉,“神手小陆做出来的东西,不是你能解开的。这链子上了手腕立即自动搭扣,你那头采用的是千年明铁,一时半刻绝对拉扯不开,你越拉扯,这‘浸尸液’流下得越快,‘雷火爆’炸得越狠,当然你想快点死,我也不拦着。”
沈梦沉低头,看看自己手腕上的链子,笑了笑。
纳兰述却根本不再看他,一脚踢翻那个刚才持索拖他的红门教徒,厉声道:“皮影戏,继续演!”
幕布旁傻住的红门教徒,看看挑眉不语的沈梦沉,手忙脚乱地继续放皮影戏,纳兰述一脚踩着红门教徒,一手扯着链子,控制着液体和火花的速度,冷冷看着皮影戏那一幕。
他看见纳兰迁袖底飞出的刀。
他看见中刀倒下的成王。
他看见血泊里挣扎的小妹。
他看见成王府被挂成一排排的尸体。
…
纳兰述脸色越来越白,眼睛却越来越红,那一轮血色如血晕之月,刹那间遮蔽天色。
他一直稳定的身形,此刻突然起了微微颤抖,似狂风里的树,强悍不倒,却枝叶剥离。
随即他霍然回首,盯住了沈梦沉。
这一刻这明丽清越少年,乌黑的眸子里血光大现,狞狠如一头雪原上失伴重伤的兽,在四面的空寂里将长天万物切齿痛恨。
那些溅血的画面,那些僵硬的傀儡。
那些倒影的重现,那些不可挽回的殇。
那些失去的、永别的、上穷碧落下黄泉也不可追及的血肉至亲。
人事如皮影,最终都将僵化凝固在岁月的洪流里。
再灵活的指尖,也挽不回生命的柔软,从此徒留他彳亍道路,无人相送。
微微的颤抖里,纳兰述一声长啸,幕布刹那撕裂,灯光齐齐爆灭,黑暗降临那一霎,纳兰述手指一抬,两根链子哗啦啦扯直,火花爆闪,液体飞流,刹那直奔沈梦沉。
“去死吧!”
天定风流之金瓯缺 第七章 选择
火花爆闪,毒液倒流,幽蓝艳红如一人暴怒的双眸厉光一闪。
红门教徒脸色大变。
沈梦沉一直靠着他的座位,毒液雷火就到眼前,他神色从容,突然脚尖一挑。
“呼啦”一声,一块深黑色的巨大锦缎被挑起,半空中一卷,锦缎背面,五爪金龙狰狞的轮廓一展。
纳兰述的眼光,直直落在锦缎飞起的地方。
那里,沈梦沉原先靠着的地方,看起来像个供人休息的石墩,此刻锦缎被挑开,出现的却是方正厚重的黑檀木棺材。
古老纹饰,五爪金龙,王族标志。
沈梦沉微笑,用一种温柔的态度,将手放在棺材上,斜睨着纳兰述。
——炸死他,自然同样会炸飞这棺材。
棺材盖半开着,隐约可见其间确实有尸体,金冠王袍,身材微胖,脸容圆润。
一丈外纳兰述浑身一颤,眼睛血红,霍然手指一弹。
链上传来一阵奇异的震动,火花闪了两闪,灭了。那幽蓝的液体飞快地退了回去,无声无息消失在纳兰述那一端。
纳兰述手指一振,圆盘连着锁链霍地飞回——武器被逼失去效用,就绝不能再落在沈梦沉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