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真思并不停息,反弓一扬,以齿叼弦,与此同时纳兰述也神奇地自背后抽出一柄金色短弓,比戚真思的还小,玩具似地,但纳兰述的权杖武器往弓上一压,四面顿时便起了咆哮之声。

刹那间两人四手,风雷落弦!

“嗡!”

“嗡!”

“嗡!”

连弦三声,草动云飞!

“嗷——”

弦声激发出全部的内力,步步拔高,最后一声合力长啸,恍惚间已经不是狼声,赫然便是幺鸡的吼声!

啸声上冲云霄,驱散层云,刹那间天地飞雪,人人眉上落一层霜白。

啪嗒连响,红门教徒肩上的黄鼠狼们,无声无息直挺挺栽落,还未落地,已经断气。

即使有主人内力相授,这些妖邪之物,也抵不得纳兰述戚真思在精心研究过幺鸡的神吼之后,结合自身的天语狼声,合力而出的长啸。

黄鼠狼落地,红门教徒脸色惨白,几乎在“灵狐”刚死的刹那,那些主人,也七窍出血。

“杀!”

戚真思不失时机一声令下,被压制在树林中的尧羽卫们,几乎立即便猛虎出柙,冲杀而出。

被纳兰述戚真思加幺鸡影子合力一吼,已经集体受创的红门教徒哪里还敢恋战,不过几个回合便死伤惨重,这些人不敢和疯虎般的尧羽卫硬拼,纷纷唤出自己的坐骑,上马便逃。

交战里那个黑面蛮子滚来滚去,不住大声惨叫“救命啊救命啊!”时常将尧羽卫或者红门教徒绊倒,被尧羽卫嫌碍事,拎来拎去不知道扔了多少回。

不知不觉就扔到了战斗场的最前沿,那黑面蛮子咕咕哝哝正准备爬起身,忽然头一抬,眼神一凝。

前方夜色里,有人策马而来,马很神骏,来人衣袂飘飞,夹霜带雪。

蛮子眼瞳一缩,黑暗里似有异光闪过。

对方四人,都是高手,前面一人手中拿着什么东西,一路滴着血。

后方三人品字形排在他身后,身后鼓鼓囊囊,似乎背着什么武器,远处还看不清什么东西,但当人渐渐驰近,一具乌黑的小型床弩,现出形状。

蛮子的眉头皱了起来,转头去看正在红门教中含愤穿梭的纳兰述和尧羽卫,犹豫了一下终究没说话,然而当他再转回头时,赫然眼睛睁大。

后面三骑不见了!

就这么一霎,这三个携带要命武器的人,哪里去了?

蛮子的目光落在那拿着东西奔来的第一骑身上,现在他终于看清楚这人手中拿的是什么了。

一截,雪白的,边缘染着血的…

蛮子突然飞身前扑。

与此同时那人已经从马上飞起,手一扬,将手中东西向纳兰述飞掷,大喝:“纳兰述,看看你妹…”

“啊呀——杀千刀的,谁踹我!”

那声大喝被黑面蛮子的一句大叫打断,蛮子好像被谁狠狠踹中了屁股,狗吃屎一般往张臂往前一扑,正好将那东西扑在身下。

半空扔东西大喝的人,东西扔出便立即转身回奔,此时忍不住半空回头,看见这一幕,眼神里满是不可置信和暴怒。

人群里纳兰述和戚真思闻声抬头,没有看见对方掷来的东西,却听见“嗡”地一响。

不同于先前无弦短弓的嗡响,这一声短促迅猛,力道强劲,久经战阵的纳兰述和尧羽卫们立即知道这是什么东西,想也不想抽身暴起!

“唰!”

三道乌光,从草坡下呈品字形飞出,以肉眼几乎无法追及的速度,刹那间便奔到纳兰述脚下,正擦着他的靴底飞过,强劲的弩箭去势未绝,正将唯一不知躲避的黑疤老三钉在地上,弩箭一入体,立即砰然爆炸,星花一闪,爆出一阵浓密的黄色烟雾。

纳兰述半空中变色——弩箭、爆炸、毒烟三位一体,好厉害的武器。如果刚才稍有失神,只怕难免要在这弩箭之下伤损。

他衣袖连挥,将毒烟驱散,才敢缓缓落地,此时红门教徒已经趁烟雾乍起那一刻,迅速逃走。

纳兰述戚真思站定,面面相觑——刚才明明对方有备而来,似乎已经准备了令纳兰述分神的东西,两人也似乎隐约看见有东西掷出,现在,东西呢?

纳兰述的眼光,突然落在前面黑面蛮子身上,他正撅着屁股,挣扎着从地上慢慢爬起。想着刚才对方喊出的那半句话,纳兰述心中一乱,抢上一步,厉声道:“你刚才看见什么东西没有?”

蛮子回过头来,眼罩下表情呆滞,傻傻道:“没有啊。”

“明明有…”

“你可以来搜呀。”蛮子嘿嘿笑,张开双臂,顿时一股骚臭,熏得人恨不得连翻七十二个筋斗云,逃到西方。

戚真思退后一步,纳兰述却上前一步,冷冷板住蛮子肩头,手腕一抖,蛮子已经被他甩飞了出去。

“啊呀你干嘛,好痛好痛!哇呀——”蛮子倒飞而出,在空中手舞足蹈,慌乱大叫,尧羽卫纷纷躲避,砰一声这可怜孩子跌到草丛里,捂着屁股连声叫唤。

纳兰述头也不回,和这个蛮子越相处,越觉得他不会是心中所想的那个人,既然不像,也就不必多客气。

他一步跨前,在蛮子刚才趴倒的地方仔细搜索,然而那里哪有刚才他惊鸿一瞥看见的白白的东西?甚至连血迹都没有。

他不死心,蹲下身,用手指扒开泥土——蛮子有没有可能把那东西藏在泥里了?

纳兰述活到如今,除了练武,只扒过两次土,一次是为了找君珂,这一次,他也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

刚才半空那一霎,隐约看见的东西轮廓,令他心沉到底,此刻他在不依不饶地寻找,内心的恐惧却使他浑身渐渐渗出冷汗,湿了衣衫。

手指颤抖,竟然挖不动地下的冻土。

“别挖了。”戚真思一直脸色苍白地看着他,此刻突然开口。

纳兰述有点茫然地抬头看她。

“这地上没有挖掘埋藏的痕迹,你要找的…东西,不会在这里。”

纳兰述闭上眼睛。

他半跪在冬日旷野之上,在瑟瑟冷风里,脸色惨白,凝定如玉石雕像。

在离他不远,无人在意的树后,被摔出的黑面蛮子,手指无声无息地探入身侧一株树的树下,五指如钢,一抓便是一个洞。

然后他将怀里的那截东西,小心地塞了进去。

在塞进去的那一刻,他将一个石榴石牡丹花戒指,捋在了掌心。

将那坚硬而冰凉的东西死死握在掌心,他也半跪着,凝望着前方跪着不动的纳兰述的背影。

红了,眼眶。

三水郊外的鲜血,蔓延不到冀北大地,冀北大地上的鲜血,也只会静静浸润在黑色的泥土里。

纳兰迁深红团龙的披风,像一幕血的旗帜,以令人难以想象的力量和速度,罩住了成王府头顶的那一片天。

鲜血从静园流出,流淌向成王府任何一个角落,所有忠于成王夫妇的力量,都被纳兰迁和他带领的那一批红衣男子进行了毫不容情的剿杀。

他们踢开护卫署的门,将睡梦中的人拎起,手起刀落,满地头颅乱滚。

他们封了成王府,将所有不肯投诚的人驱赶在一间铁屋里,在外面泼上油点上火,活活将他们慢慢烤死。

他们拿了沾满小郡主血迹的纸笺,在成王妃寝宫内找到了印鉴,成王妃放印鉴的地方居然机关重重,导致他们折损了八个人,纳兰迁为此一怒之下,亲手拆了寝殿的匾额,狠狠在脚下碾成碎屑。

没有找到兵符,纳兰迁也不在意,拿着杏黄丝绢,抓来日常给成王写朝廷往来文书的书记,逼他写了传位给纳兰迁的王令和请求朝廷准许的文书,然后一刀将书记给宰了。

他们拿着纳兰迁的传位王令,当即乱哄哄给纳兰迁戴上王冠,然后“新王”写了手书,收回被成王长子纳兰还掌管的黑螭军,久经打压的黑螭军重投旧主,在天阳城呼啸纵马,得意飞扬。

他们封锁住成王之死的消息,然后以成王之令,分别传各王子回成王府,并在半道处予以截杀。

十月二十一,成王长子纳兰还,死于天阳城外三十里乐堂堡。

十月二十二,成王第三子纳兰速,死于冀北东大营外一处手机山沟。

十月二十四,成王第四子纳兰巡,死于冀北中厚县县衙内。

十月二十六,成王第五女的女婿,在冀北西大营内巡察时,被冷箭射死。

“新王”凭借兵符,迅速接收了冀北剩余的十五万大军,并将旧将撤换,安插上自己的亲信,也不知道纳兰迁被禁闭了一年多,哪来那么灵通的消息,他手头有专门的名单,早先黑螭军在他犯事后的种种表现,哪些人忠心不改,哪些人另投阵营,他都知道。忠心不改的当即平步青云,被派去各个大营担任各级军官,另投阵营的被用最残忍的方式处死,尸首用马拉着拖过长街,一连很多天,天阳城的街道上,都拖着锦带般的长长血迹,四周百姓一到夜里就闭紧门户,颤栗地躲在被窝里,睁大惊恐的眼,听那些风声呼啸,刀剑出鞘,无数人凄厉惨呼。

纳兰迁对整个冀北也开始了近乎严厉的监管,所有人出城进城都要有天阳府的证明路引,卯时之后不许出现在家门以外的任何地方,不允许宴客招待,不允许随意串门,不允许接待外客,不允许大声喧哗,王府足足公布了一百多条不允许,冀北百姓,尤其是天阳城百姓,被管得连撒尿都一截截地撒,神经兮兮东张西望,生怕触犯了哪个“不允许”。

忠于成王的旧部都被株连九族,天阳城的刑台每日饱饮鲜血,天阳府都来不及冲洗掉那些四处横流的血迹,以至于附近百姓家门口门槛下都积下乌黑的血垢。后来据史学家考证,因为冀北各级官吏将领大多都是天阳人,亲友也在天阳,以至于那段时间天阳城人口锐减,史上最低。

纳兰迁同时开始加重赋税,赋税比原先成王在的时候足足提高一倍,用以支付庞大的军需——他在扩军,冀北所有十五岁以上青年,除独子外,一律从军,有违抗者,杀全家。

一时间家家哭别,户户生离,冀北本就地大物博,纳兰迁不顾一切征兵,顿时将军队扩充到三十万以上,被困在尧国边境的三万军队,他也派人以王令召回,朝廷边军象征性地追杀了一阵,杀了几百个人就“得胜回朝”,向大燕朝廷交令去了。

纳兰迁同时坚壁清野,将天阳城外所有的村庄都赶走迁移,一把火烧掉了所有建筑,天阳城城墙加固,日夜兵丁巡守不息,灯火通明,戒备森严。

在短短时间内,纳兰迁用最铁血的手段,窃夺了成王府以及整个冀北,在民众心中建立了最为恐怖和残暴的形象,如今他的名字,可止小儿夜哭。

生性暴戾,却又自幼被迫压抑的纳兰迁,好容易奋起拼命,却一朝败北。一年多的软禁,对他这样的人,根本不能起到任何修心养性的作用,只会令他在冷遇的折磨和失败的苦痛中,一日日凝练仇恨,化为心深处最毒的毒,等待着狠狠一蜇的那一天。

这也是沈梦沉用尽心机,参与了所谓“夺嫡”,却莫名其妙没有帮到底,却又不肯放弃纳兰迁的原因——他就是要纳兰迁失败,就是要他被软禁和压抑,就是要令他内心的不甘苦痛被压缩再压缩,直到时机成熟,忍无可忍,一朝爆发,永不回头。

一切都在算计中。

纳兰迁内心里长久的压抑一旦喷薄,那将是熔岩铁汁,滚热而可怕,整个冀北,都被浇铸在了他近乎变态的仇恨里。

冀北笼罩着肃杀紧张的气氛,只剩下一处地方,温软绮靡,歌舞升平。

成王府。

现在的冀北,也只有纳兰迁目光下的成王府,还敢宴客。

暖阁里瑞脑香气韵悠长,四面珠玉琳琅,杏黄帷幕下席面精致而华贵,对坐却只有两人。

纳兰迁,沈梦沉。

“还没谢沈相一年多来相助关照之恩。”纳兰迁亲自给沈梦沉斟酒,年轻英俊的男子,短短时日已经恢复雍容之态,只是眉目更厉,杀气凛然。

含笑的眼角流荡着星光夜色,沈梦沉宽大的衣袖拂过席面,接过了纳兰迁的酒,却没有立即喝,只将酒杯在掌心轻轻转着,“这个称呼便免了吧,我已经不是朝廷右相,如今我是青平郡守。”

“郡守大人不在本郡牧守一方,却在我这里盘桓,大人不怕朝廷怪罪?”纳兰迁斜着眼角,似笑非笑。

“青平本就临近冀北,我在这里,凭王爷的手段,如果不想给别人知道,那是谁也不能知道的。”沈梦沉淡淡一笑,“不过刚才王爷说要谢我相助之恩,我倒觉得受之有愧,当初我没能助上王爷,害王爷受一年许软禁之苦,至今想起,依旧深有不安。”

“说起这事。”纳兰迁垂下眼去夹菜,“本王却是不知道大人的心思呢!”

“能有什么心思?”沈梦沉微喟,“当时我本想助你杀掉君珂,却不料被铁钧发现,无奈之下我只能远走,想再潜回来和你商议下一步举措,谁知纳兰述回来得那么快,我看着不好,只能先离开,慢慢地再救你,所幸,终于苦尽甘来。想来王爷天命所授,便是一时磨难,也不妨碍的。”

“那如今为何又倾力助我,不惜动用你的隐秘力量?”

“我自然是有要求的。”沈梦沉抬头注视咄咄逼人的纳兰迁,目光坦然,“纳兰述在燕京使诈,夺取了我红门教的名单,使我隐伏多年的计划功亏一篑,燕京属下实力受损,险些出不了燕京,这等深仇,怎可不报?所以我要和王爷合作,才能留在冀北,等他自投罗网,再报了那偷袭使诈之仇。”

“仅此而已吗?”纳兰迁举杯,挑眉,“沈兄为何不饮,难道是怕本王这酒有毒?”

“当然不仅此而已。”沈梦沉将酒杯转转,对着灯光照了照,才笑道,“这等清冽的酒色,王爷要想下毒可不容易,在下不过是旧疾复发,轻易不饮酒而已,不过王爷好酒,怎能谢辞?”说完一饮而尽,举杯一照,才又道,“梦沉不惜拨出属下相助王爷,是因为梦沉想和王爷合作。”

“哦?怎生合作?”

“王爷雄兵在握,梦沉则略有韬略。夺天下也,一为武力,一为智计,两者俱全,江山唾手可得。王爷胸藏甲兵,志在天下,梦沉掌握红门,谋士无数。你我联手,何愁大业不成?”

纳兰迁目光闪动,蓦然一仰首,纵声大笑。

“沈兄好口才,只是沈兄助我得成大业,于沈兄自己有什么好处?你如今虽遭贬斥,但你沈家依旧是大燕第一外戚,以你年纪才干,重回右相之位是迟早的事,同样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又何必绕这么大周折,费这么大力气,来和我合作?”

“谁说王爷大业得成,梦沉便要在你麾下为官?”沈梦沉不惊不怒,淡淡一笑,“我要的,也是这天下。”

“你——”纳兰迁霍然捏紧酒杯,眼神狞厉。

“王爷不会以为,凭你这三十万甲兵,还有十余万是未经战场锤炼的新兵,就能当真和大燕抗衡吧?”沈梦沉推杯而起,宽大的莲青色衣袖在轻风里拂出层层水漾般的波纹,他的声音也柔和如水,“王爷大概还不知道,就在前天,鲁南王被杀,他麾下女将周桃,献鲁南王首级向朝廷投诚,被封镇国将军,驻守鲁南冀北交界一线,鲁南必将成为冀北南下的阻碍。就算不提鲁南,朝廷边军六十万,这几年在边疆轮换实战,战力不弱,一旦开战,冀北真正能拿得出来的战士不过十五万左右。十五对六十,又是远途征伐;一地对一国,还未得民心相助——胜算何在?”

纳兰迁手指狠狠一握,银杯“嘎巴”一声,在他手中捏成扁扁一块,抬头怒道:“冀军剽悍,岂是九蒙那些衰颓子弟可比!”

“王爷虽然驳我,内心里其实还是明白的,不是吗?”沈梦沉若无其事,拿起酒壶自己斟了一杯酒,当先饮了,又唤人拿了银杯,给纳兰迁斟了一杯,长长的衣袖垂下来,在桌面上轻轻一拂。

“王爷心中所想,梦沉也略知一二,王爷在实力未足之时,只想牢据冀北,然后吞并鲁南,天下两大藩尽在你手,疆土之广,已经超过周边诸国。只是王爷有没有想过,你单独割据大燕北疆,四面大燕诸郡又怎么能放过你?冀北鲁南两地没有天然屏障,你身前是大燕疆域,身后是仇敌尧国,到时你必然四面楚歌,孤悬一地,永无休止被诸军围困侵扰,能自保就算幸运,要想真正扩军备战,打上燕京——”沈梦沉摇头,斩钉截铁,“永无可能。”

纳兰迁冷哼一声,目光连闪,脸上的怒色却不见了,半晌缓缓道:“那你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