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擦黑,她从旷野帐篷里走了出来,她的士兵们在等着她。
“小珂,该换药了。”柳杏林端着托盘,殷勤地等在一边。
“谢谢。”君珂随意地坐下,柳杏林小心地给她揭开伤处布带,光洁的肌肤和狰狞的伤口同时冲入眼帘,他又一次地颤抖了下,手指动作分外轻柔。
“纳兰的伤不碍事了吧?”君珂随口问了句,她惦记纳兰述腰间的矛伤。
“刚去送药,郡王还睡着呢,几个有伤的尧羽的兄弟也没起身,帐篷黑沉沉的。”
君珂随口“唔”了一声,似乎在想什么心事,柳杏林轻柔地替她敷上药膏,正准备裹布带,君珂突然蹦了起来。
“你刚才说什么?还睡着?”
一瞬间她骇然回首,连声音都变了。
柳杏林吓了一跳,呆呆仰首看她,还没来得及回答,君珂已经冲了出去,肩膀上裹了一半的绷带,拖拖拽拽在身后飘着。
她冲到纳兰述帐篷前,霍然掀开,探头一望,立即放下。转身又冲到戚真思帐篷前,掀开帐帘。
随即她定住了。
久久立在帐篷前。
云雷军沉默地走过来,看见掀开的帐篷里,被褥犹在,人影却无。
不用再一个一个帐篷找了,这两个灵魂人物不在,鸟儿们定然已经飞走。
君珂怔在帐篷前,背影笔直,却看来有几分孤凉。
随即她慢慢放下帘子,转身,又进了纳兰述的帐篷。
帐篷里被褥齐齐整整,仿佛从来没有人睡过。
一封信,也齐齐整整放在被褥上,安静,光泽幽然。
“珂儿。”
“相伴一载许,曾以为今生便天降斧钺,万剑穿身,也不能令我主动离开你,然而最终,当我从这里走出,我对自己说,小珂,但望你别有天地,永在我身外之处,安好。”
“抱歉不能再照拂你的云雷,或者被你的云雷照拂,冀北有难,云雷将归,你我都不再只是自己,有自己命定的责任要背负,且在此处分道扬镳,天涯之远,唯心事永在。”
“珂儿,我曾从那门走出,最终却不得不心甘情愿再次走入。刀山血海,阿鼻地狱,那是我自己选择的路,我看见那条路孤独而浸满鲜血,不见尽头。
而我,不想拉着心爱的女子,踏足那些刺穿黑土地的,森森白骨。”
“去吧,或者在尽头等我,或者在开端,照亮我的山河万朵。”
“此生但愿,我的小珂,在关外的风里,永不摧折。”
“墙头落入,从此将心困在你双臂间的纳兰。”
“又字:我们已经改换道路,从密道进入冀北,你莫追来,尧羽和纳兰述,有一万种办法,让你无法跟随。”
君珂缓缓折起信笺,仰头看浑黑的天际,星光挣扎着撕裂夜的幕布,透一点光辉尖锐如剑。
这苍茫人世,辽阔江海,多少人空旷寂寞畏惧独行,他却最终决然而去,只愿一人奔向未卜的未来。
长发散在风中,额头凝了微微的霜雪之意,她轻轻摩挲着信纸,扬起的眉里,淡淡的凌厉,浅浅的寂寥。
抛下我么?
不、可、以。
(第一卷完)
天定风流之金瓯缺 第一章 都是狐臭惹的祸
“刚得到的最新消息,云雷军在真阳地界,突然改变昼伏夜出的习惯,白日冲击关卡,引起当地官府追击,连带附近州县驻军全出,现在正在全境搜捕。”
离冀北不远的一座隐蔽的山头里,戚真思正在向纳兰述通报云雷的讯息。
纳兰述沉默,远山的影子映射在他的眉尖,并无愁郁之色,只添了几分沉肃之意。
戚真思也没有说话,拢紧双膝,将头慢慢埋在膝盖里。
两人都知道云雷,或者说君珂的用意。之前一路过来,由于朝廷没有料到云雷竟然最后和尧羽一同冲出燕京,路上设置的关卡都只是针对冀北在京力量,对付几百人的尧羽绰绰有余,但加上那两万多人,便如螳臂挡车,被冲得七零八落。
此刻两处力量分散,冀北尧羽接下来的路便没那么好走,这个时候云雷突然改换风格,横冲直撞,很明显是要将附近官府力量吸引,好让尧羽趁机脱身,尽快赶到冀北。
但尧羽卫此刻,最不愿承的,就是云雷军的情分。
“从他们行走的路线来看,应该已经取道鲁南。”半晌戚真思哑声道,“小珂…有没有和他们一起走?”
纳兰述眼神动了动,这是他唯一把握不准的事,他了解君珂,她是个很有责任心的人,不太可能弃此刻的云雷而去,所以他才决然先弃她,好让她能及时和他分道扬镳,不必被卷入冀北的腥风血雨。
可如果她追来呢?若她落单,可能自保?
“注意四周一切动向,尤其可疑人士。”半晌他叹息一声。
“是。”
不过很快纳兰述和尧羽卫便打消了顾虑——云雷军在君珂带领下呼啸而去,他们凭借尧羽留下的详细地图,有时汇合有时分散,数次绕过被朝廷调动前来围剿的各地边军,还打了几个漂亮的穿插战。更神妙的是,大燕朝廷紧急调动南阳和真武两地边军,想要来个两面夹击,将云雷军全歼,结果云雷军竟然在合围的最后一刻脱出,令夹击的两军撞在一起,险些被反包饺子。这一战虽然规模不大,但其间对时机和战况的把握,在行家眼里,精妙绝伦。精妙到戚真思和纳兰述面面相觑——在他们的印象里,就算是君珂,似乎也没有这么强的军事指挥能力,但除了君珂,谁又能指挥得动桀骜的云雷军?
之后的云雷军,再次汇合,兵锋直下,周围市县驻军,无一合之敌。要知道想从关外一路打进来,两万云雷绝对不够看,但不打算攻城掠地,只想从关内一路疾奔向外,机动性和腿功极强的云雷军,还真的是没有对手。
纳兰述和戚真思渐渐放了心,看样子,君珂当真是带着云雷离开了。
此时尧羽已经和等候在三水县的部分护卫汇合,留在三水的近两千护卫,一千人在燕京出事后,直奔冀北,一千人留下来等候接应纳兰述,在燕京边界接到了从京中逃出的同伴。
过了三水,进入定湖县地界,再过一道山脉,就是冀北。
令尧羽卫化整为零在城外休息,纳兰述和戚真思改装进了三水县城,三水这里因为靠近冀北,他们希望从这里得到消息。
三水也是外松内紧,巡查不绝,但是比起当日燕京的紧绷,这点搜捕密度还不在纳兰述和戚真思眼里,到处都有张榜悬赏捉拿他们的画像,两人坦然自若,专门从画像下走过。
他们直接去了当日去过的茶馆,这是本地最大的茶馆,也只有在这种地方,才有可能获得最有价值的信息。
纳兰述遥望着那家人流进出的茶馆,眼神里微微怅然,似乎还只是不久之前,他带着君珂一路插针挤进了这里,那时身边有笑嘻嘻的君珂,有傻兮兮的幺鸡,有一脸老实的丫鬟红砚。那时久寻终获,失而复得,心情愉悦得一杯大碗茶也胜过云雾翠芽。
一转眼,人间霜雪,天各一方。君珂带着她的云雷,踏上漫漫归乡之路,红砚失了她的大个子,终日浑浑噩噩,再无笑容,幺鸡在他们离开时若有感应低声咆哮,被戚真思好一阵絮叨,抱了又抱,洒泪而别。
自此后思念绵长,在每寸寂寥的光阴里。
那般怅惘眼神一闪而逝,随即他一笑,“走吧。”
两人改装成一对兄弟,衣着相貌都普通得让人不会多看一眼,只是纳兰述的腰间的腰带有点特别,似乎是管状的,他用布带又缠了一圈,看起来便不显眼。
去那家茶馆要经过一条巷子,巷子里和当初一样,很多乞丐,见人就磕头要钱,然后再被路人嫌弃地呵斥踢开。
两人不敢出手大方引人注意,也和那些人一样,毫不理睬漠然走过,忽听巷子里有人惨叫,声音嘶哑如裂,忍不住都看了一眼。
巷子深处黑洞洞的,几个乞丐正围着一个男子殴打,被打的人双手抱头在地上乱滚,似乎是个哑巴,发出的声音难听得像灰炭擦在了墙上。身上破烂褴褛,比乞丐还不如,满身破洞的衣服里,露出的肌肤青紫深红,没一块好肉,几个身强力壮的乞丐一边踢打他,一边恶狠狠低声骂,“哑巴!废物!份子钱都交不出来!白占了地方!”
“你还活着干嘛?不如去死!”
那人“啊啊”地叫着,声音凄惨。
纳兰述和戚真思对看一眼,没打算去管闲事,乞丐也有自己的组织,这人想必是交不出份子钱被惩罚,他们现在自身难保,没有必要去破坏别人的规则。
两人正想走开,蓦然听见一个胖大乞丐狠狠道:“看见你这张疤子脸,老子就想尿尿,来,给我接着!”
说完便去拉裤子,那被打的男子,被几个乞丐狞笑着抓起头发扳开嘴迎上,那胖乞丐对他嘴里看了一眼,立即露出嫌恶惊怖的表情,喃喃道:“瞧见这嘴,尿都撒不出了哟…”
戚真思突然走了回去。
那胖乞丐正要尿,忽觉眼前多了个黑影,还没来得及发问,就听见“砰”的一声。
声音好像来自天外,又好像响自心底,这声音一出,日光便炸裂,天地便颠倒,满世界里喷了鲜红和碎白,仔细一看是自己的血和断齿。
胖乞丐吭都没吭一声便倒了下去,昏迷前最后的印象是一双狼一般的,冰冷而凌厉的眼神。
戚真思用那样的眼神,对四周冷冷看了一圈。
乞丐们立即放下俘虏,四散奔逃。
戚真思也没有看倒在地下的那乞丐,她并不是有心救人,她只是心情郁愤,不想接受任何的过分。
她转身,走了开去。
双腿突然被人抱住,戚真思冷冷回首,垂目看一眼那死死抱住她的乞丐,膝盖一弹,已经将他远远弹了出去。
“啪。”一声,一枚银角子,精准地弹在那乞丐身上。
随即戚真思头也不回,走出巷子的黑影,纳兰述一直在等她,没有对她的举动做任何干涉。
两人决然而去。以为那乞丐定然感激涕零,揣了那银子迅速离开。
黑暗的陋巷里,满地的血迹中,那乞丐并没有捡起那银角子,也没有管自己的伤势,他趴伏在地上,死死盯着戚真思离开的背影,消瘦的脸上,额头上一道黑疤悄然蠕动,狰狞若兽。
他张开嘴,嘴里一团烂肉,辨不清口腔和舌头,看得人倒吸一口冷气,他用这样的废掉的口腔,慢慢地,不住地蠕动,似乎在反反复复,说着一句话。
如果有人看懂他的口型。
就会发现。
他在说:“是你…是你…”
三水县的茶馆永远都那么热闹,纳兰述和戚真思在墙角找了张桌子坐下,随便要了点大众食物,静静聆听。
“听说冀北成王造反了!已经快要打到定湖了!我那口子叫我到南阳去避避呢。”
“什么呀,我倒是听说,是朝廷派大军围了冀北,成王一家已经被杀,死绝了!”
“我可是听我那在县衙做文书的大舅子说的。”
“我还是听我三哥说的呢,他是定湖驻军校尉,消息肯定比你大舅子一个文人准。”
“你两个别争,保不住一个都不准,我告诉你们一个再没错的,是成王妃偷偷带走了成王的大军,跑到尧国去当女皇了!”
“胡扯!”
“瞎说啥呢。”
“流言多了是,谁知道哪个真的?不过有件事倒再没错,冀北已经被大军封锁,天阳城许进不许出,上万雄兵列阵,每天都有神射手在城头射箭,连只苍蝇都不让飞进天阳城,你们说得再起劲,也得不着一手消息。”
“莫谈国事!”有人一指柱子上的贴条。
四面安静了下来,各自喝茶吃点心。
纳兰述和戚真思对望了一眼。
难怪和回去的一千护卫联系不上,天阳城竟然已经被封锁成这样。
信息如此驳杂,但都不是好消息,两人的心都微微沉了沉,但面上神色不动,各自饮茶。
突然一阵骚动,有人欢笑道:“老胡头又带他家妮子出来唱了。”
两人抬头一看,二楼已经坐下了一个中年瞎子和一个少女,另外还有个戴了眼罩的黑面少年,众人一见便嫌弃地哄笑一声,道:“老胡头,你这个干孙子,一身的狐狸臊臭味道,今天怎么也带了出来!不怕熏着我们?”
“各位大爷见谅。”那老胡头向底下作揖,“丫头近日身子不是太好,老朽怕她累着,才让蛮子出来照应,老朽已经让蛮子洗了澡戴了香包,不敢让他上前惊扰各位大爷。”
“得了,唱吧。”
纳兰述和戚真思原本准备走,此时眼光一凝,都盯住了那个少女,少女微微丰腴,一张粉白的团团脸,明显比君珂要胖得多。
再看那少年,虽然年龄相仿,但也足足比君珂胖一圈,也比君珂要高,纳兰述和戚真思何等眼神,真胖假胖,腰间有没有垫东西,一眼便知,而且两人也注意了他的鞋子,这少年穿了双一看就是捡来的旧靴子,是薄底快靴,增不了高。这少年大冬天的卷着袖子,露出的胳膊结实黧黑,长着长长的汗毛。
两人目光从他身上掠过,随即便滑了开去——怎么看这少年也不可能是君珂,这姑娘还是挺爱美的,而且也不喜欢改装。
更重要的是,身高什么的都不对,这个假不了。
注意力最终还是转到那少女身上,然而那少女一开口,两人又松了口气——
人家声音如黄莺出谷,碎玉鸣泉,君珂说话还没人家好听来着。
心思放松,两人注意力便不在这三人身上,竖起耳朵,准备再听听有什么有用的讯息就走。
此时在一巷之隔,那黑疤乞丐,正艰难地以肘支地,一步步向巷子外挪移,似乎想要到什么地方去,只是他被打得厉害,行动艰难,急得他满头汗滚滚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