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被网罩住的人,惨呼不绝,其余人心惊胆战,畏步不前。外头有人嬉笑,还有人在喊:“没毒,解开网就成,这网还多了是,兄弟们,尽管试!”

笑声里那些发射过网的弩箭被撤换,一批新网弩推进了洞口,盟下大爷们此刻看见那黑洞洞的东西如见蛇蝎,哗啦一下赶紧散开,没人敢在那东西射程范围内再站着。

此时已经到半下午,蚊子开始上市,众人衣服都脱了干净,哪里经得起咬,眼看着皮肤上大包串串红,可这露天席地无法躲藏,没办法都奔往帐篷堆放地,十人一组开始搭帐篷。

这些大爷们从来没吃过苦,哪里懂搭帐篷,折腾几个时辰才勉强搭好,手上早已出了无数血泡,那些大爷们坐在帐篷里,用头发互相帮忙挑血泡,一边挑一边骂,骂君珂,骂皇帝,骂那十个不讲义气骗人进营的新校尉,一个个咬牙切齿,发誓出去一定要把君珂卖进最底层的窑子里,把十个混账校尉送进象姑馆,找全燕京最丑最肥的婆子,轮流睡他们!

发狠归发狠,终究是不死心,眼看夜色降临,外头吊下了晚餐,果然只有主食,一人两个馒头,连个萝卜条都不给,要喝水,转过山坳后头有溪水,走一里路就是。

大爷们啃着干涩的馒头,没有水,直着喉咙拼命噎,半天才咽下一块,噎得直翻白眼。

要撒尿,想就地解决也不成,遍地都是人,撒了招人厌,自己也污糟,只得拖着快要散架的腿,来回两里多路去撒尿。

大爷们觉得这样不成,这哪是人过的日子?没吃没穿没地方睡,荒山野岭喂蚊子,在这里别说过一个月,一天那也活不下去。

“那边山壁不是有树么?”有人把主意打到了山壁的树上,“找几个会攀爬的,趁着夜色,慢慢从树上爬过去,那里那怪网射不到。能出去几个就几个,只要有人能回京城,就能搬来救兵,咱认识的人,随便谁,也够那臭丫头喝一壶!”

都觉得这主意好,耐下性子等天黑,大爷们心怀逃生希望,难得没吵没闹,不敢聚成一团讨论,便每个帐篷公推一个联络人,于是班长诞生了;联络人互相悄悄窜连着,一片帐篷一片帐篷地传递消息,后来又觉得麻烦,在某片的联络人中,再选一个口齿利落精干众人都服气的,做每片的联络人,于是队长诞生了;每片的联络人聚在一起,还得有个话事人,选出擅长攀爬的能手,于是校尉诞生了…

一盘散沙的大爷们,第一次这么大规模地集合在一起,为一件事努力,末了商量完毕时,都觉得很兴奋很得力,这种群策群力的感觉不错。觉也不睡,尿也不撒,两万多人屏息凝神,等天色黑透,四面无声,确定人都走开,便按照事先约好的暗号,一批最精干京城认识人头最多最有路子的勇士,弯腰悄悄出了帐篷。

两万多人沉默在黑暗里,用细长的呼吸和紧迫的呼吸,相送着承载重要使命的勇士,两万多双眼睛绿莹莹闪在帐篷的黑色背景里,像一群被困的饿狼。

勇士们绕过高墙了,高墙没动静!

勇士们接近山壁了,山壁没动静!

勇士们开始爬树了,树没动静!

勇士们爬到树的中段了…有动静,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唰!

勇士们唰地撒手跳下,跌在地上一声闷响,哼都不敢哼,两万多人发出一声紧张的呼吸,汇聚在一起像一个巨大的“呃。”

唰——那东西从树的中段毫不停留一闪而过,黑色的身体在夜色里拉开流畅的弧线——一只山猫。

两万人舒口气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像起了台风。

勇士们败而不馁,勇士们再接再厉,勇士们继续爬树,勇士们计算过了,这些附生在山壁间的树,十分结实,而且间距也不大,善于纵跃者,完全由可能顺着树摸出去。

勇士们这回爬得很顺利,进入了浓密的树冠,拉着柔韧的树枝前摆后摆的荡起来,一——二——三——

两万人仰起的脑袋跟着前摆后荡,汇聚成人头的波浪一——二——三!

“啪。”

不是人体顺着惯性飞到另一棵树上的声音,而是什么东西被突然拉断的声音。铁丝,或者钢丝。

“噗。”

在那些铁丝钢丝被拉断的同时,树顶同时一震,似乎什么东西被拉倒,喷出一片无色却有味的气体。

辣!冲!酸!臭!

刺鼻的味道几乎一瞬间便在人头济济的空地上弥漫开来,那种味道用刺鼻来形容实在过于单薄,充满了人类不可想象的各种恐怖的味道,接触到一点点,都会让人从肉体到精神遭受一次生不如死的折磨,并在很长的时间内,记忆犹新不敢再试。

勇士们瞬间晕了过去,从树上直挺挺栽下——没人去接,人群在闻见那气体的刹那,立刻用比兔子还快的速度四散逃窜。

山壁两边都有树,两边都有人攀爬,导致两边都围着人,更使那可怕的气体瞬间完成了对接,将两万人笼罩在辣椒水的魔爪下,无处可逃。

“蚊子太多了是吗,兄弟?”不知道哪棵树上传来不知是谁的懒洋洋的声音,一听就是刚睡完一觉心情愉悦的,“送上君氏原生态全自然绿色六神驱蚊水,六神六神,蚊子失魂!”

地上躺倒一堆赤条条汉子,两眼无神,呆滞失魂…

咳嗽、喷嚏、呕吐、哭喊…各种表达负面情绪的声音乱成了一锅粥,滚开在夜色里,穿透厚实的山壁,进入远远的正酣然高卧的君珂的耳中。

没能吵醒她。

君大统领美美地翻了个身,在鬼哭狼嚎的催眠曲里,展开一个甜蜜的笑容。

恐怖一夜过去,地下躺倒了一片壮烈者。

气体其实很快就散开,山坳太大了,但留下的后遗症却让人久久回味,恐怖这种记忆,是所有记忆中耐力最好的一种,它会盘踞在人的脑海里,赶也赶不走,所以这夜会打辣喷嚏的树,直接导致了两万云雷军,在很长时间内,看见那种树喉咙会痛鼻子会辣两腿会发软…

两条生路行不通,躺倒一夜缓过劲来的大爷们,在逃生这件事上展现了有生以来少有的韧性,将希望的重心,放在了那条“山壁小路”上。

他们花费了半天的时间,在七拐八弯的山谷间,终于找到了那条“小路”,找到路的时候,所有人都眼前一黑。

这叫路么?

这明明是绝壁!

先不说这路底下一截根本没有路,需要身轻体健的人先攀爬上去。

也不说爬上那一截后,山壁上那“阶梯”根本就是不知道多少年前猎户为了方便,随便顺绝壁凿出来的,浅得只能放下一个脚尖,不注意就会掉下去。

更不说就算运气好过了那段阶梯,是一段栈道,有栈道是好事,问题是栈道也是经年日久,有一截没一截,踩空了就要和祖宗相见欢。

问题是!

这段路最上头,没有路了!

上头高达千仞,云遮雾绕,最末一段栈道在顶端戛然而止,然后旁侧薄薄一道山壁,延伸出一道平台,那里才是真正的下山的路,但栈道末端离平台,还有将近一丈距离!

那得飞过去!

飞过!

飞!

当万众充满希冀的目光,终于透过云雾,看到这个所谓出路狰狞的实质时,最后坚持站住的那部分人也倒了。

最后的希望,就在看清那路的一瞬间,被黑心的少女统领,给狠辣地终结了。

世上最可怕的不是绝望,是给你希望之后再打你一棒,告诉你那不过是妄想。

两万人颓然坐倒,气息奄奄,面色死灰,眼神绝望,一部分人抚住饿瘪了的肚子,开始呜呜地哭。

一片死一般的沉寂里,忽然有人幽幽道:“说不得,只好在这里等教头来了,这路虽难走,但好好练练,未必没有机会。”

众人默然,看看那对他们来说很难,对稍微会点武功的人来说就不是大问题的路,眼神里渐渐又绽出星火。

回头看看破旧的帐篷、干硬的馒头、一里外的水源、两里外的尿桶,和光溜溜的被蚊子咬得满身包的身体,刹那间眼底爆出发狠的光。

“娘地!老子要出去!老子就是要出去!”

“爬!一天爬不成两天,两天爬不成十天!困在这里老子迟早得被折腾死!”

“不就是一条鬼路嘛,猎户能爬老子不能爬?爬!”

“爬!”

转过山壁,在众人都看不见的地方,破旧的栈道上坐着一男一女,吃零食,跷着腿,看着云海,听着牢骚。

底下的发狠叫喊隐隐约约传上来,少女听着,眯眯眼睛,笑了。

“你说多少天他们能爬上来呢?”君珂托腮沉思。

“那得看你的武术教头水准如何。”纳兰述抛起一块点心,君珂闪电般跳起,张嘴去接,纳兰述霍然抢身而起,砰一声,两人撞在一起,一块莲蓉糕各咬一半。

崖壁青青,浅灰木质栈道在薄云淡雾间若隐若现,两人探身张手,弓腰跨步,静止不动,各自的衣袂被山风卷起,与丝带般的乱云同舞,飞在身后。一块小小的雪白的糕,被各自的红唇白齿咬住,唇与唇近在咫尺。

一阵停顿之后,乌溜溜的眼睛抬起,从糕点上方越过去,正迎上波光明灭的含笑眸子,水色潋滟,云横雾敛,似天地漩涡,欲将她温柔吸纳。

乌溜溜的眼珠转一转,长睫毛一扇,脸颊便微微红了,牙齿试探地松了松,想要让出那一半的权利。

她要退,有个人却向来喜欢得寸进尺。

她这边还没松口,那边纳兰述嚓嚓嚓,三口两口将那一半糕点吞掉,颈项一凑,在她撤退的前一刻,如愿碰到了她的唇。

“唔…”

低低的喉音不知是羞是怒还是懊恼,君珂在肚子里大骂——有因为抢吃被夺吻的吗?

然而转眼她便没有精神腹诽了,纳兰述碰到她的唇,就像瘾君子终于拿到了毒品,齿关一磕便滑进了她的从未有人开启的私人领地,他敲开她的白玉屏障毫不客气,一旦攻城略地却又斯文温柔,不急不慢,轻挑慢捻,舌尖滑如游鱼,自如来去。他恣意品尝她的温软香气,属于少女的不可替代的绝世芬芳,在梦想中的神秘宫殿来回徜徉,徜徉于此刻独属于他的琼枝玉颜黄金台。

君珂发出低低的呻吟,一半身子冰冷,似要压进山石化为同体,心前却热烈如火,又像要将筋骨都在那般灼灼热度里融化,她耐不得这种奇异的感觉,想要抗拒,却不敢在这危险栈道之上出招,身后山壁,身前绝崖,一不小心,便可能坠入云雾里。她试图向后蹭,可后面哪有位置?只好一点点往边上横挪,纳兰述也不阻止,她挪一步他跟一步,上一步还有点距离,下一步就揽住了君珂的腰,再下一步又揽住了她的颈,辗转温柔,边挪边吻,什么事都没拉下。

君珂被他紧紧压在崖壁上,身后崖壁青苔隐隐,湿凉嶙峋,身前的身体,却柔韧温暖,冷热之间叫人打个寒颤,却又觉得通透的快乐。两人那般紧地贴靠在一起,似乎要把彼此的肌肤揉在一起去,感觉得到他肌肤的光滑和弹性,感觉得到熟悉的属于他的松木清香,似乎还带点灵动清艳的感觉,像飞鸟越过霞光,载了一翅的碎云芬芳,和此刻半山岚气,带露云尖,自然和谐地融合在一起,叫人神智晕眩,似也堕入这天地人浑然一体的空间。

那般热力的压迫、不容喘息的侵入、绝无缝隙的相拥,也让君珂晕眩酥软,失却浑身力气,脚尖抖抖地跨出去,总忘记下一步要在哪里,似在云端,或者就是在云端。

忽然觉得天光大亮,云雾散尽,眼角一瞥,眼前又是一面山体,赫然已经慢慢挪到了另一个方向,君珂怔怔看着那面山体,只觉得眼熟,忽听底下轰然一声,彩声如潮。

“好看!”

“亲得好!”

“神仙眷侣!”

君珂头一低,换她眼前一黑。

不知何时,她竟然已经转到了另一面山壁,下面就是两万个正在骂她发牢骚的盟下大爷,正齐齐仰着脖子,看她和纳兰述山壁一吻。

大爷们此时不郁闷了,不痛苦了,兴高采烈地拍手——好看好看,刚刚转出来的时候,还真以为是神仙男女下凡,云端之上,绝崖之间,相拥热吻的少年美貌男女,衣袂和山风同舞,丝绦共薄云齐飞。哦哦,这么一幕养眼和奇特兼具、风姿卓越的美景,在燕京等上八百年也见不着啊。

是统领大人觉得对不起他们,给发的福利吗?

喝彩声惊天动地,两万双眼睛众目睽睽,君珂的小脸皮哪里经受得起,死也想不到一场吻竟然吻到了大庭广众间,纳兰述却洋洋得意——挪得好,挪得妙,王爷我就是要你挪,挪到两万人见证,你这辈子还能嫁谁?

“妙啊!哪天我也和我那口子上去啃一回!”底下有人兴奋地大叫。

“和你家那屁股比胸大,胸比脸大的婆子有什么好啃的,要啃就啃柳咬咬!”立即有人发下豪言壮语。

“对对,啃上柳咬咬,来个绝壁第一吻!”

“兄弟。”纳兰述眉飞色舞,探身喊,“这叫上天入地凌云壮志第一吻!”

“砰。”上天入地凌云壮志第一吻的女主角,给了男主角恶狠狠的一腿…

在两万人的喝彩声里,君珂推开纳兰述,抱头鼠窜,越过那一丈绝崖,跳到另一边的平台上,心中暗自发狠,一定要找最狠毒最变态的武术教头,把底下那群荷尔蒙分泌过于旺盛的盟下大爷们,训个活来死去死去活来,叫他们累到玛丽莲梦露在身边跳艳舞都没劲去瞅!

一个大愿还没发完,蓦然听见马蹄声响,远远地,似乎有很多人在山下勒马,君珂眉头一皱,心想莫不是和兵部要马的人回来了?那也没这么快啊?

她摸摸脸,脸上红潮未退,实在不想这个样子去给尧羽卫观赏,正犹豫着,底下山林间人影一闪,有人急急奔上来。‘来人奔得极快,身形如闪电奔雷,一眨眼就穿出林中到了山路上,快到令人看不清他形貌衣着。

君珂一惊,心想这人武功了得,自己可不是对手,这么恶霸霸地奔上来,尧羽卫怎么没拦?还是已经被放倒了?这一想顿时警惕,一足前一足后拉开手,摆出迎战的架势。

那人一道滚滚黑烟般地奔来,到了她近前却又戛然止住,就像开得太快的车突然刹车,君珂觉得自己都似乎听见四面空气摩擦振动,发出“吱”的一声。

风声一止,卷起的袍袂悠悠卷落,君珂才看见那个狂奔的家伙的脸。

“呃”的一声,她怔了。

半晌,她悄悄地,像做梦一般地,问:“你是…皇太孙?”

对面,立着一个很像纳兰君让,但君珂又觉得绝对不应该是纳兰君让的男子,脸是那张脸,身材是那人身材,一切都很像,然而一切又都不是了。

那张脸胡子拉碴,两颊突出,两眼满是血丝,眼下好大两个黑眼圈,头发乱糟糟好像一个月没梳,身上的衣服虽然质地高贵,但满是焦灰泥泞,还散发着两天没换洗的汗馊味,以及一种十分难闻,有点像死尸的味道。

这是那个尊贵第一的皇太孙?

这是那个永远端肃严正,衣冠楚楚的皇太孙?

这是那个把形象尊严看得比天大,头发乱上一根都不肯出门的皇太孙?

更要命的是,这个突然变形的皇太孙,往日冷冷淡淡的皇太孙,用一种以往他死也不会有的、无比激动的眼神盯住她,眼神里的光芒,从看见她的那一刻便变换不休——畏惧、震惊、惊喜、激越…那种近乎狂热的光芒,让人感觉,他是一个在完全绝望状态下,突然获得一线希望,然后最终绝地逢生失而复得的幸运儿。

这情绪没什么问题,问题是发生在纳兰君让身上。

发生在谁身上那都叫顺理成章,发生在纳兰君让身上那叫什么?

君珂受到惊吓太过,忍不住抬头看看天。

没天雷啊。

她那个动作一做,瞬间惊醒了如在梦中的纳兰君让,他突然手一撒,大步走了过来,走到君珂面前,先是用手指轻轻触了触君珂的脸,证实了指尖下的真实温暖之后,蓦然双臂一张,狠狠抱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