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珂无奈望天,心想这古代丫头怎么比现代大妈还八卦,左右望望,道:“人多。”
戚真思立刻会意,立起,大喝:“郡王放水,还不赶紧去伺候!”
哗啦一下人跑了个精光,只有一个青衫少年岿然不动,面无表情从戚真思面前悠悠走过。
“人都走光了。”戚真思望向君珂,直接无视转来转去的晏希。
君珂抿抿唇,聪明地不问怎么回事,叹了口气道:“戚姑娘是吗?你真要问个水落石出?那我可不可以先问问你,你们据说是尧国人,首先忠于王妃,你既然知道我和王妃的约定,如今我和郡王同行,你们怎么不驱赶我,也不汇报王妃呢?”
“你听过一句话没有?”戚真思不答反问,“龙倾碧海,花蕴檀香,妖狐设千窟,青鸟抉人眸。这是暗中流传于燕京贵族之间的隐语,青鸟,翱翔在天,看似飞腾无际,其实一转头,便可以抉了人的眸去。”
“我们是尧羽卫,我们是青鸟的羽毛。”她笑,“真正的一生依附,只在于他。”
君珂点点头,转首看看纳兰述离去的方向,道:“你们生来是青鸟之羽,足可依附,但是有的人不能,就算硬要依附上去,也会被外力大力拔去。”
她笑了起来,怅怅地,轻轻地,像风里流动的云,“所以我不要做被人拔来拔去的鸟毛,如果有一日,我能做同样飞翔在天的云,我再将答案告诉你。”
戚真思忽然转头,认真凝视着她。
这女子平时笑容和他主子一般散漫,然而真正看人时,尖锐得像从雪地里刚刚拔出来的针。
“云会被风吹散。”
“或许。”君珂微笑,“但风也有被云裹住的时候,世上没有什么事物永远强大或弱小,大象也有被蚂蚁咬死的时候,只要你足够勇敢。”
她笑看对面若有所思的戚真思,这女孩子大不了她几岁,瓷白肌肤,一双眼睛是少见的浅褐色,额头有一角靛青的纹饰,半掩在发内,看不出什么形状,只那盘旋往复深青一笔,便将她容貌给人的清浅柔和印象瞬间掩去,换了野性和铮然,发质也黑而坚硬,梢头硬硬地翘着,她周身的气质也一样矛盾,张狂又严谨,自如又冷酷,眼神随意落过来,力度雄沉,像一拳捣在了地板上,腾起淡淡烟灰。
戚真思也在打量君珂,觉得这优雅娇小的姑娘,其实也是个有力度的女人,随即发现君珂的眼光,不肆无忌惮,分寸温和,却让人一接触便心中一慌,像刹那间在那样的目光下融化透明,一泊水般滩在她脚下。
戚真思不习惯这种感觉,立即收回自己审视的目光,换回嬉笑模样。
“可是。”她闭眼,握拳,捣心,“心痛啊,失落啊,忧伤啊,硬撑着很痛苦啊。”
“歇着吧你!”君珂推她一把,站起身,却见一队农人拿着纸钱,从她面前走过。
“头七了,烧纸去。”
“阿三命苦,刚娶了媳妇就…”有人在抹泪,搀着个脸色憔悴的妇人。
“这真叫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有人愤然用木杖敲地,“咱东王村百年来安居乐业,怜老恤贫,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如今这是造了什么孽,老天都要降罪!”
君珂看着那几人过去,想起先前纳兰述和沈梦沉对话,提起的乡人莫名死亡事件,心中一紧。
东王村?
传说中天降闷雷的地方,是不是就是这个村?
“半个月前这个洛门村,一天半夜狂风急雨大作。”戚真思跟了上来,在她身后道,“风雨中隐有巨雷般的声响,震得满村地面都在颤抖,村民躲在屋内不敢出去,第二天出门才发现村后一处平地平白出现大坑,大概有几丈方圆,碎石满地,据说有人还在满地碎石中捡到宝贝,不过没人知道什么宝贝,但没多久,凡是下到坑里去过的人,接连不断莫名其妙死亡。”
“仇杀?夺宝?”
“不知道,村中报官,上头派人来看过,以‘瘟疫’之名将那些人草草收殓,尸体连夜火化,并将那坑四周封闭,不许人再过去,当然,村人认为那是天神诅咒,也没有人再去自寻死路。”
君珂立在地势较高的山坡上,看那群农人往村后去,远远地住了脚,烧了纸钱,若有所思。
天降闷雷、地面大坑、碎石、莫名其妙的死亡,连在一起,很像一个科幻故事——有人撕破空间裂缝坠落异世空间,带来大量浮游在宇宙间的有强烈放射性物质的陨石,农人误以为陨石是宝石而捡回家,导致丧命。
景横波文臻和太史阑的下落,是不是就藏在这个有点奇幻的推论里?
“有人看见过那宝贝吗?是谁家捡的,还能找到吗?”她问戚真思。
“那种祸害人命的东西,怎么会留下?”戚真思摇头。
“嗯。”君珂出了一会神,忽然捂着肚子,道,“啊,内急,抱歉,失陪。”也不等戚真思回答,三步两步跳下山坡,转了个弯不见了。
戚真思蹲在山坡上,不动,随即摇头,嗤笑一声。
“你在笑什么?君珂呢?”纳兰述放水回来,在她身后问。
“啊,内急。”戚真思抱着肚子跳起来,急不可耐地往下跑,“郡王,我和君珂去干点女人必须要干,你们男人不方便观看,如果你一定要观看我们也阻止不了,但是结果怕是要有点难看的事儿。你呢要跟着也可以,不跟着替我们望风也行,就这么的,失陪。”
她三窜两跳不见了,青衫少年晏希默不作声,从纳兰述身边擦过也往下奔,纳兰述拉住他,“干嘛呢?不知道男人不方便观看吗?”
“内急,抱歉,失陪。”晏希拨开他主子的手,腾地往下一跳。
纳兰述捞个空,拢着袖子立在山坡上,虽然几个内急的家伙下了坡走的是不同的方向,但纳兰述的眼光,只精准地落在村后,那传说中天劈大坑的地方。
“放水就放水呗,需要找那么大坑么?”半晌,纳兰郡王如是说。
君珂当然不内急,她急的是某件事的真相,下了坡直奔村后,那传说中有坑的地方,被一排木栅栏象征性虚虚掩着,其实不掩也没有人进去,这是被诅咒的地方,没人想去找死。
君珂在接近那坑的时候已经用布蒙好了口鼻,裹住了手,虽然传说中的陨石坑应该比这个坑要大,但做好一定的防备还是必要的,如果真有放射性物质,又导致这么多人迅速死亡,那一定是非常厉害的物质,所以她宁可撒谎,也不要纳兰述及其部下跟随。
君珂推开那栅栏时,心中既期盼这真是陨石坑,那八成和三个死党有关,又不希望这是陨石坑,不然她们怎么能活下来?
身后突然有人道:“这世上还真有傻大胆不怕死的人,我今儿可算见识了。喂,你一定要进这个坑做什么。”
君珂叹口气,头也不回地道:“戚姑娘,请注意防护,一定不能有任何肌肤裸露在外。”
戚真思倒听话,一边赶紧裹紧自己,一边头也不回对身后道:“晏希,如果你想死,解脱我被你日夜跟随的痛苦,请不必注意防护,一定要让自己的肌肤裸露在外。”
晏希看也不看她一眼,默默撕衣袖裹脸,顺手一撒,星芒飞射,栅栏外地面上布了一堆蓝汪汪牛毛钢针,晏希拔剑,在地上写了几个大字。
“有毒!想死就踩!”
戚真思得意地笑,“哟哟,主子哟,你一定会跟来是不,不好意思啊,慢慢拔针啊。”
君珂无语望天,同情纳兰述一分钟。
郡王,您的这批属下,实在太风采独具了!
她推开栅栏走进去,眼前就是一个普通的坑,碎石倒是有,也很平常,君珂见过陨石,研究所里就有,但陨石也分很多种,她不确定这些石头是否就是,更糟的是,时间过去太久,现场破坏太多,这坑被人翻过掘过,还被大雨冲刷过,早已面目全非,她冒生命危险进来,也得不到什么有力推论。
君珂不死心,在碎石堆里翻找,想发现属于陨石才有的熔壳或气印,又一个个的掂份量,陨石相较于其余石头会重些,刚掂了几个,忽听身侧无聊得脚尖乱踢的戚真思突然“咦”了一声。
君珂一转头,看见戚真思正从碎石里捡起小小的一块白色石头,她觉得眼熟,仔细一看,白石里,裹着一小块莹润的绿。
这不是当初那被开膛破肚的家伙那里发现的那种石头吗?这里也有?
君珂心中疑惑,正想要过来仔细看看,步子一动,脚尖突然踩到一块石头,顿时身子一歪,百忙中胡乱对坑壁一抓,隐约似乎抓到什么东西,混杂着泥沙簌簌而下。
君珂站定身形,低头一看手中东西,顿时手指一颤。
那是一截黑色丝袜,长统超薄冰丝高弹力浪莎牌,已经被泥沙沾染得不成模样,入手潮湿,散发着一股浓重的腥气。
君珂低着头,脱去手上布套,将丝袜慢慢揉搓——在她所熟悉的人中,有一个人,最爱黑丝。
她爱BRA,她爱黑丝,她爱丁字裤,她爱人字拖,她爱一切清凉薄透性感诱惑能够全方位多角度昭显她勾魂风情和妖艳气质以及爆炸身材的装饰品,是旗帜鲜明的长裤终结者,是立场坚定的蕾丝同盟军。
她是景横波。
君珂慢慢地揉完丝袜上的泥土,在这段时间内将纷乱的心绪抚平,然而她的手指在轻轻哆嗦——丝袜上的泥土搓干净,手掌上已经染上了一片淡淡的红色,那是血。
那潮湿微腥,不是埋在土里的泥水,而是浸透了整个丝袜的鲜血。
染满整个丝袜的血…
幺鸡突然扑过来,扒住她的手,对着丝袜呜咽,又用大头去拱那黑丝。
君珂的手指攥紧,丝袜在掌心缩成薄薄的一小团,滑而凉,像此刻近乎绝望的心情,那些嵌在丝里的细小的土渣森冷地戳着掌心肌肤,细细碎碎的痛,她捏紧再捏紧,似乎想要用这点微薄的痛,来抵抗冲破这一霎心底窒息压抑的黑暗。
流落异世,好友离散,倍受磨难,行路艰困,这一路风波一路伤,支撑她无所畏惧走下去的,是内心深处找到朋友的期望,想到她们,就觉得自己还不曾太孤单,天下虽茫茫,可在某个角落,总有人来自和自己一个地方,总有人在试图向她靠近,总有一天,她能触摸到心心念念的朋友,递出的温暖指尖。
然而此刻,人不知在何处,却先触着这带血丝袜,刹那间内心执念无限期盼都像被厄运洪流冲走,希望如断线风筝,越过掌心,飞过关山。
君珂闭上眼睛。
仰起脸。
这晚没有月色只有星,星光柔和如流水,为远近景物树木撒上淡淡萤光,少女仰起的脸,隐约也有晶莹光芒一闪。
抓着个白石一直叨叨不休的戚真思突然住了口。
她抬膝踩着坑壁,转头看着抓着丝袜凝立不动的君珂,那少女默然流泪,却一声不发,她并没有苦忍的表情,却让人觉得夜色沉重,窒人呼吸。
像行路疲惫至于濒死的旅人,因了那远处茅屋微灯而坚持赶路,然而刹那间昏灯熄灭,换一场大梦悲凉。
戚真思突然大步走了过去,一抽便抽走了君珂手中丝袜,抖在掌心拉开,怪模怪样地笑,“咦,这是什么古怪东西,月事带吗?”
君珂被她抢走丝袜,眨眨眼睛,眨落一滴眼泪,也不抹,摊开手掌,直直对着戚真思。
戚真思低头看看她染满淡红鲜血的手掌,再抬头看看她金芒内蕴的眼睛,那眼神迎面撞上便像金杵,穿透空气捣风而来,连戚真思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都怔了怔。
随即她满不在乎一笑,将丝袜在手中霍霍一甩,那么柔软的东西在她手中便如钢鞭,啪地打在坑壁上一个深深的印子。
“你哭什么?”她笑吟吟道,“你以为这代表什么?一点血?谁知道是谁的血?谁知道那是蚊子血还是人血?谁知道是穿在身上染上的血还是脱下之后沾上的血?你不觉得你哭得太早了吗?”
君珂的手掌慢慢缩了回去,想了想,道:“你说得很对。”
戚真思刚刚露出微笑,就听到她漠然接着道:“不过我总要知道,这到底是什么血的。”
戚真思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又听到她道:“不是她的血,最好不过,是她的血,没说的,谁让她的血染满丝袜,我让他的血灌满浴缸。”
戚真思打了个抖——这姑娘有杀气!
“这事记得别和纳兰说。”君珂听着坑外有声音,大概纳兰述到了正在拔他的好部下的毒针,抹抹脸擦干眼泪,关照戚真思。
“为什么?”
“不为什么。”君珂奇怪地看她一眼,“自己的事情,就该自己解决。”
戚真思摇摇头,心想难怪郡王对这丫头上心,女人怎么可以不依赖男人呢?女人怎么可以不娇弱呢?女人要哭泣怎么可以不等男人来扑在男人怀中哭而先自己哭呢?女人受了打击哭了怎么不赶紧告诉男人让男人抚慰补偿还硬要自己挺着呢?太奇怪了,太不合常理了,而她家郡王主子,从小到大喜欢的就是不合理的东西,人家喜欢小鸭子他喜欢鸭肉馄饨,人家喜欢睡软榻他喜欢睡吊床,人家喜欢攀龙附凤他把正仪公主扔进花池还装不知道…看上君珂真是太应该了。
她一边嘿嘿笑着一边顺手就把那丝袜收进怀里,君珂看在眼底也没阻止,说到底她要找的是人,她也从来不是睹物思人眼泪连连或者要靠什么纪念物来支撑自己信念的人,那样的人内心不够真正坚强,还得借助外物来鼓动自己,而她,从今天开始,找不到她们三个,她永不停息。
戚真思跟在她身后爬出坑去,突然问:“什么叫浴缸?”
“哦,就是澡桶。”
戚真思想象了一下一澡桶的血,忽然打了个踉跄…
两人爬出坑,晏希等在坑边伸手来接,戚真思微笑,像避蛇蝎般避开他的手,那少年手伸在半空,半晌平静地缩回去,不尴不尬。
君珂满腹心事心情沉重,也没有多理会,木栅栏外纳兰述正在悬空取针,负手站着,手指连挑,那些隐藏在草丛泥土中几乎不可辨的毒针便如被线牵住般飞到他掌中,纳兰述姿态随意衣袖蹁跹,甚至微微含笑,星光下眉目明丽,优雅似可随时入画。
君珂站定,遥遥看着,心上突然涌起一阵强烈的从未有过的羡慕——如果她也有这样的武功,如果景横波也有这样的武功…
是不是很多苦难便不能发生?
她若有所思坐下去,将幺鸡抱在怀里,下巴抵着它脑袋,纳兰述见她出来,立即收手,仔细看了她一眼,忽然招手示意戚真思过来。
戚真思过去,纳兰述俯身,温柔微笑,杀气腾腾地道:“小珂看起来有点不对劲,你招惹她了,嗯?”
“哦,是这么的,小珂刚才跟我说。”戚真思悄悄附在纳兰述耳边,“她很伤心,非常绝望,她发誓,谁让她的血染满丝袜,她就让他鲜血灌满浴缸。”
“啊?真的?”纳兰述丝毫没被这比他更杀气腾腾还故意歪曲的转述吓着,唰一下转头,眼神晶亮,“她真的这么说的?她说她绝望?是因为我有未婚妻而绝望?”
“她就是这么说的,一字不差。”
“很好,你干得很好!”纳兰述拍戚真思的肩,表情很满意,“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属下为郡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都是分内事,怎好提要求?万万不可!”戚真思正色道,“不过郡王,您书房里那个皇太孙送的西楚柔铁锏,可玩腻了吗?”
纳兰述肉疼地盯了无耻女部下一眼,挥挥手,“破玩意,赏你了!”
“谢主子赏!”
纳兰述意气风发走出几步,忽然回头,问戚真思,“什么是浴缸?”
“就是澡桶。”戚真思十分乐于解答。
“哦。”郡王殿下又走了几步,再次回头,“那什么是丝袜?”
“就是月事带。”戚真思猥琐且强大地回答。
纳兰述砰地打了个踉跄…
“我想在这里住一阵。”君珂站在山坡上,看着脚下的东王村,“这里景色优美,民风淳朴,我很喜欢,一看见就觉得走不动路。”
“是的。”纳兰述站在她身侧,眯眼盯着底下的小村,诚恳地点头,“是呀,我也算走过很多地方,还没见过如此地一般景致清幽地势雄奇的地方,我也想住下来,好好领略一下此地风光。”
幺鸡不忍卒听地用爪子捂住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