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半晌,才听见闷闷的声音,似乎还带着点磨牙的动静,从那僵硬低垂的脑袋下传出来,“…对不住…”

周桃无声地舒出一口长气,纳兰述眼底光芒一闪,君珂垂着头,在袖子里捏紧了手指,掌心不知何时已经全是汗水,手指捏上去滑滑的,像这一刻潮凉而又郁怒的心情。

君珂咬牙说完那句道歉,抬脚就走,刚走出门口,听见身后纳兰述冷冷道:“一句对不起就可以了吗?”

尼玛!

你有完没完!

君珂几次三番低下的脑袋又昂了起来,眼神勃然,一句话就要冲口而出,然而突然看见不远处谁家屋檐下飘着的医馆招牌。

柳杏林。

连同这个名字,那夜令人心底发寒的“两种谢礼”也闪入脑海,她君珂孤身一人无所畏惧,然而柳杏林还有那被成王妃轻轻巧巧说出来的“一百零九”家人。

纵然不稀罕柳家人的性命,柳杏林一人的性命也足可令她冷静,并恒久忍耐。

君珂紧了紧腮帮,捏了捏手指,死死抿唇,以免自己一个忍不住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头也不回,一步踏出。

身后纳兰述突然道:“什么人!”然后一个闪身便越过她奔了出去,好像看见前方黑暗里有敌一样,瞬间掠过楼梯直奔楼下。

站在走廊上的君珂还没反应过来,眼睁睁看他奔下去了,此刻她心情悲愤压抑,思绪混乱,又因为纳兰述莫名其妙的举动,愣在那里,忽觉身后脚步声响,似乎有人大力冲过来,心中一惊大叫不好便要闪身躲开,然而已经迟了,后背被人猛力一推,身子一倾,顿时从高高的二楼跌落。

风声大响,光影迷乱,刹那间来不及有任何念头,君珂一声低叫:“纳兰!”

“砰。”

后背撞上了什么东西,却不是想象中坚硬的青石地面,温暖柔软,带着熟悉香气,随即听见哎哟轻笑一声,有人自她身后张开双臂,大力紧紧抱住了她。

笑道:

“可算找着了你!”

君珂第一反应心中一暖。

随即就是大怒。

敢情他一直是在诈她!

想着刚才的挣扎为难悲愤压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横肘就是一个肘拳,“纳兰述你够狠!”

身后纳兰述低低哎哟一声,依旧带笑,不痛不痒,君珂叹口气,无可奈何地道:“成了成了,你厉害,放开我。”

“我厉害?厉害的是你吧?”纳兰述并没有放开她,反正抱得更紧了些,仰头吁了口长气,“数次见我都不认我,今晚我逼你成这样,你居然也能一句不说,看着我找你找白了头发你就没一点良心不安么?真是最狠妇人心哪。”

我要没这忍劲儿当初冀北王府里早化白骨了,君珂肚子里腹诽一句,抬头拉拉他飘落的长发,笑道:“我找找,白发在哪呢?”

纳兰述谎言被当面拆穿,面不改色,笑道:“喏,我都一根根拔下来,收起来,等着找到你给你看,不过转头想回来,又怕你见了难免捧着哭,我受不了女人眼泪,想想还是饶了你算了。”

君珂扑哧一笑,摇摇头,实在觉得和这外表尊贵骨子不羁的家伙斗嘴不是什么聪明事,纳兰述却又突然收了笑意,抬手穿过她腋下,缓缓摸上她的脸,沉声道:“你还没告诉我…这脸是怎么回事?”

君珂心跳了跳,随即笑道:“被毒蜂子蜇了,快好了。”

“是吗…”纳兰述声音拖得长长,突然将她一抱,整个人抱起,君珂正要挣扎,纳兰述在她耳边低低道:“未婚妻,安静些,咱们先做个好戏。”

他将君珂抱进了楼下阴影里,奔进房内一阵翻找,抓了瓶昂贵的葡萄酒出来,这是他前日高价和一个西胡商人买的,本想和周桃一起喝,后来便搁下了,此刻抓在手里,舍不得地摇了摇头,最终只是小心地浇了一点在地上,殷红的酒液漫开,月色下看来似血。

“来来…”他附耳在君珂耳边说了几句,君珂露出古怪的表情——不要吧,杀人不过头点地,你太狠了吧。

“耍人者人恒耍之。”纳兰述正色道,“耍了我的人,怎能不付出点小小代价?”

这是小小代价?再说你当真被耍过么?君珂翻翻白眼,想不理他的话,纳兰述已经一把将她按在了地上,手压在唇上,笑道:“嘘——”

他按在唇上手指修长,衬得唇线柔软微红,月色下眼眸黑白分明,清透光华,那样的眼色看得君珂心中一软,不由自主就不动了。

纳兰述三步两步奔上楼,正迎上周桃,周桃刚才发狠将君珂从楼上推下,她毕竟也是头一次干这种杀人的事,按着砰砰乱跳的胸口背靠着门定了好一会神,才想起来要去看看君珂死活,刚刚抬脚,幺鸡从床底下钻了出来,奔着她咽喉就咬。

周桃一声尖叫返身就逃,正撞在纳兰述怀里,纳兰述一抬手将她拉住,手一伸,轻轻巧巧拎住了凶猛扑过来的幺鸡。

幺鸡后颈皮被捏住,犹自转头张嘴要咬,纳兰述飞快地把幺鸡转了个个儿,惊喜地道:“啊!幺鸡!”

手指在幺鸡眼前一竖,“幺鸡!是我啊!”

幺鸡眼珠子唰地向下一逗,纳兰述手指连晃,“是我啊是我啊。”

幺鸡的斗鸡眼连转三圈,晕了…

纳兰述将晕鸡往地下一放,欢喜地道:“幺鸡没死,自己找回来了,小桃,难怪你欢喜成这样。”

周桃按着心口,怔怔地看着纳兰述,有点搞不清楚现在的状态——似乎,竟然,被自己蒙混过关了?

那女人呢?

“刚才我看见前面有黑影掠过,还以为是刺客,追了出去,等我回来时,却看见那个闯你房间的女人跌在楼下地上。”纳兰述拉周桃下楼,又对听见声响探出头来的人们挥挥手,“没事,没事,家务事,各位继续睡。”

周桃心中一跳,指了指栏杆,比划了一下,示意君珂是因为被纳兰述突然冲出去给惊着,导致自己不小心跌下栏杆的。

“她撞得有点呆呆的,你来看看。”纳兰述不由分说,将周桃带着楼下,君珂正“呆呆地”坐在“血泊”里。

听见纳兰述这句,一边肚子里无可奈何地骂这人顽皮一边扬头对两人露出“呆呆的”笑容。

“你是谁?怎么跌下来了?”纳兰述蹲在君珂面前,装模作样问君珂,背对着周桃,对她挤眼睛。

君珂很想伸手去揪这家伙乱飞的长长眼睫毛,然而看他那般狡猾的笑容,也起了顽皮心,直愣愣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纳兰述大乐,觉得这丫头就是好呀就是好,合作度超高,忍不住伸手去摸她的脸,然而手一触却是凸凹不平的肌肤,随即君珂微微一躲。

这一躲像根刺,刺得纳兰述手顿了顿,刺得心尖某处,痛了痛。

他自然知道君珂不是嫌弃他,而是嫌弃她自己,唯因这样的嫌弃,更令他心头发堵,他记忆里的她,自信、自如、博大、谦和底拥有钢骨铮铮的骄傲,就像那夜墙头扑下,他说抱紧我,她便能给他一个坦然而不涉暧昧的拥抱。

然而竟有人,近乎绝情地,试图抹杀掉这份宝贵的骄傲。

纳兰述盯着那张面目全非的脸,眼底升腾起难抑的怒气,青春少女,爱惜容貌重于生命,谁这般无耻冷心,伤她至深?

阴鸷冷怒的神情一闪而过,随即他放下手,再转头时已经换了一脸笑容,“小桃,麻烦大了,这姑娘当真掼傻了。”

周桃听见这句原本庆幸,不敢相信自己真有如此好运,眼睫一抬,正遇上纳兰述的笑容,明明那是笑,不知怎的她突然打了个寒战,然而定睛再看时,纳兰述还是那般明丽清越的笑,没有任何异常。

周桃怔在那里,心里混混沌沌,自负聪明伶俐,也被当前奇妙的发展局势和不知是好运还是歹运的情形给搞得不知所措,纳兰述却根本不给她反应的机会,转头无奈地对周桃咬耳朵,“怎么办?这姑娘傻了,还是在你房间那里落下撞傻的,你看店家都过来看了,这人多眼杂的,万一被人报知官府,你我要吃官司的呀。”

周桃心想你不是堂堂睿郡王吗?就算这里不是冀北,你横着走也无妨啊,哪里需要惧怕什么官府?奈何却不敢开口,只得僵硬地笑,示意,“放她走吧?”

“哪能呢,人家问起来怎么说?”纳兰述笑着摇头,对闻声赶来的店家道,“各位莫惊,这是我们刚买的一个丫头,刚才不小心失足跌了一跤,没事,没事。”

店家也不希望有事,乐得听见这样的解释,打着哈哈退去,周桃心中大急——怎么把这女人给留下了!这可怎么得了?

“姑娘,姑娘。”纳兰述蹲在君珂身前,“你撞傻了吗?不至于吧?我来考考你。”说着伸出左手三指,又伸出右手两指,问君珂,“这是几?”

是一个大巴掌!你欠的!

君珂瞪他一眼,伸出两根手指。

你个二货!

纳兰述可不懂这精妙现代隐语,见君珂配合不禁心神舒爽,忧心忡忡回头对周桃道:“这人虽有错,但是因为我们落到这地步却也令人不忍,如今无人识得她,我看不如就先带着,等找了大夫给她看了,清醒了再说吧。”

周桃大急,正在想法子拒绝,纳兰述执起她的手,深情款款地望进她眼底,温柔地道:“我不能平添了你的罪业,得为你积福。”

他眼光流曼像春日里簇簇桃花,芬芳在每寸邂逅的眼眸里,周桃被他那样的眼光一罩,眼神发晕心跳加急,不知不觉点了头。

君珂坐在地下,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了看周桃——菇凉,你的噩梦开始了…

再用鄙视的眼神看了看纳兰述——我错了,演技派哪里轮得上周桃?明明就是你个大忽悠!

周桃开始了水深火热的日子。

首先现在的生存状态不可避免地让她不安——君珂的存在就像个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便砰一声,炸开来堵住她的去路,到时候怎么办?

其次是君傻子本身就像个炸弹,在她和纳兰述的生活里不断制造对她单方面不利的事端,比如…

“芝麻酱面条,挺香,丫头,给小姐也来一碗。”一大早,纳兰述便对着早餐露出心情愉悦的微笑,并毫不客气地使唤新来的“傻丫头”。

周桃眼底放出惊骇的光,下意识要拒绝,嘴唇动了动却无法开口,对面,纳兰述温柔甜蜜地向她微笑,“嗯?不喜欢?”

周桃赶紧摇头,“傻丫头”君珂慢吞吞走过来,红砚立即微笑着让了开去,君珂慢吞吞装面条,倒芝麻酱,拌匀,端到周桃面前,一切动作虽然笨拙了一点,但是毫无差错。表情也依旧那么木讷痴傻。

周桃刚松口气。

君珂手一抬。

“哗啦。”

她把满满一碗芝麻酱面条,直统统地倒在了周桃头上。

“小姐,吃面条。”她对着周桃头上的面条弯弯腰,神情恭谨。

周桃:“…”

“混账!连个面条都装不好!”纳兰述一拍桌子,“还不快快滚下去,杵着叫人心烦!”

红砚丫头立即拉着傻丫头下去,两人进厨房,各自装一碗热腾腾芝麻酱面条,添点高汤,配点韭花,夹个火烧,切盘腊肠。

面条周桃,一口没吃上,含泪回房洗头…

再比如。

“这件百蝶穿花妆锦裙一看就很适合你,我给你买了下来。”纳兰述兴冲冲地拿了件裙子来找周桃,“看,多衬你的肤色。”

女人看见漂亮衣服总是喜欢的,周桃赶紧接过,笑靥如花。

“穿上试试?”纳兰述端着下巴端详,“嗯,配堕凤髻,还有上次买的南珠首饰我看就很好。”

周桃更是喜欢,也不想拂逆他的心意,赶紧拿了衣服进屋换,屋外纳兰述似乎很急,声声催,“好了没?好了没?换上我带你去看花市。”

周桃便有些手忙脚乱,她本就养尊处优被服侍惯了,最近提防红砚君珂,不敢要她们侍候,很多事便显得笨拙,给纳兰述催得心急,一时忘记忌讳,随口吩咐道:“红砚赶紧给我把梳妆台子下第三格盒子里装的南珠耳环递给我!”

一双手静静递了个东西过来,周桃一手挽髻一手去接,头一抬,铜镜里赫然便是君珂那张消肿消了一半的脸,用一种似乎平淡又似乎讥嘲的目光,紧紧盯着她。

周桃一惊,手一颤,接过的东西无意识地往耳上一凑。

“咔。”

极细微的声响,周桃却瞬间一声痛呼,手一摸,耳垂上鲜血直流,一个利齿样的东西紧紧咬合在耳垂上,痛得钻心,正是她曾经吃过亏的小精钢夹子,周桃不敢扯,一手捂着鲜血直流的耳朵,霍然转身盯着君珂,君珂目光呆滞,将掌心一个南珠耳环,无辜地拨了拨。

“小姐,你拿错了。”

周桃:“…”

如此三番,周桃也不是笨人,自然觉得不对劲,她怀疑纳兰述,但纳兰述温柔呵护无可挑剔,周桃觉得,如果他知道真相,何必还对她这么上心?应该就是君珂装傻有心要整她,恶从心起,便寻思着要杀了这丫头。

只是她现在等于四面楚歌,红砚君珂一左一右住在她隔壁,到哪都盯着,纳兰述深情款款,恨不得把她捧在掌心里,一刻不肯离开视线,她想买砒霜,去不了,她想买刀剑,去不了,她想假装游湖再推君珂一次,还是去不了。

再三思量,周桃觉得,也只有铤而走险了。

此时他们已经离开了定湖城,一路向燕京进发。纳兰述君珂现在依旧直往燕京方向,是因为刚刚听说三水县有奇闻,什么夜来雷声如鼓重击大地,之后某地寸草不生什么的,君珂就想倒像什么天降陨石的现象,那么会不会天上又降陨石又掉下人来呢?会不会掉下什么景横波太史阑文臻来呢?自然要第一时间赶去看个究竟,当然,周桃是不知道这些的,按照纳兰述的说法,去燕京只是因为,要给她“治毒伤”。

这一晚投宿的这家客栈,居住了好一批年青男子,个个神完气足,步态矫健,听店家口气,这是上京赶武举的考生,燕京三年一度的武举开考在即,这些人都来自各大武学世家。

周桃听见这个消息,摸摸自己多穿了几个洞的耳垂,阴冷地笑了下。

当晚那批武举考生相约了出去喝酒,喝到醉醺醺各自回房,其中有位闹了肚子,在茅厕里蹲了半天才彻底解放,出茅坑时,有点头重脚轻步履踉跄,突然一阵风来,吹起一件东西,柔柔地覆在了他的脸上。

那人大惊,赶紧伸手扯下,却见是一方粉红绣帕,绣交颈鸳鸯,绣工精致细腻,鸳鸯羽翼分明,月光微风下轻轻拂动,幽香暗送,闻得人心也一阵阵荡漾。

武举愕然抓着香帕,无意中一抬头,便见前方小楼半卷帘栊,月光堆了满轩似雪,有人香鬓宛宛,笑靥深深,正将他凝望。

小轩窗,晚来风,谁家伊人倚雕栊。

月色下那女子风鬟雾鬓,眼波朦胧,七分颜色也添了十分。

那少年几疑夜入蓬莱,邂逅云间神女,又或者误走了幽静山野,和那媚色野狐有了一段孽缘,一时举着绣帕,发痴了。

那少女却突然红了脸,抿唇一笑,伸指对他一指,做了个“还我。”的口型。

少年心中一荡,起了挑逗之心,有心卖弄武艺,脚尖轻点,竟然踏着那楼前玉兰花树飞上,将那绣帕挂在了树梢,离那少女有一臂距离。

随即跳下树来,笑吟吟做了个“去拿啊”的手势。

那少女含羞带嗔看他一眼,顿时这少年又魂飞了三分,正想着不要为难美人,少女却似有几分倔强,当真自己爬上窗台,去够那帕子。

她微微踮着脚,一手提着裙摆,一手去够手帕,踮起的脚踝小巧精致,崩出紧而流畅的弧线,月色下看来一截白玉瓶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