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把毕剥声里,一人大步而来。

“述儿!”他厉声道,“你在干什么!”

第十章 你们看见了吗?

四面围困,刀枪沉默,有人追来,当面厉责。

那少年挑挑眉,却突然笑了。

“我吗…”他拉长声音,懒洋洋道,“帮你搜索人犯呀…”

一句未完,他突然闪电般将身后君珂往地道下一推,疾声道:“快走!”

一把将君珂推下地道,他脚跟一抬一踢已经将地道石板关上,随即学君珂跳床那动作,一步跳上地道挡板,站在入口上对冲上来却已经来不及的男子展开微笑,道:“早,二哥。”

那男子立定,深青锦袍绣黑色五爪螭龙,一张英俊的脸已经气得煞白,冷冷看着他道:“小弟,你好!好!”

“还行,多谢。”

“我不跟你一般见识。”那男子深深吸气,怒气已去,换了森冷阴鸷神情,不冷不热地道,“你刚才掩藏相护的,是周家的余孽吧?”

“有吗?”少年挑眉,四面望望,问他的护卫,“周家余孽,你们看见了吗?”

他的护卫悍然摇头。

男子气极反笑,森然道:“不幸的是,我看见了,我麾下黑螭军也看见了!”

“是吗?”少年微笑摊开手,一脸无奈,“那就算是吧,谁叫你们人多,我人少呢?”

“你!”纳兰迁苍白的脸色涌上一层激怒的红,指骨一阵格格乱响,若换成别人这么对他说话,早被乱刀刺死。

可惜只有这人,他也只能忍着。

因为眼前的不是别人,是他的异母弟弟,是父亲最爱的幼子,是冀北一地最得民望的皇家子弟,是闻名当朝的少年英杰。

也是他和诸兄弟,最憎厌的仇人。

是的,仇人。

嫡出、优秀、血统高贵、光芒如山巅朗日,照射整个冀北,在那样耀人眼目的光辉下,所有人黯然失色。

父亲视他如珍宝,宠爱逾恒,早早为他求了爵位,位在众兄弟之上,并对他的一切放纵宽容,他逃课,那叫自在随性,他诗嘲老师,那叫才华横溢,他不亲近兄弟,那叫胸怀大局,不巧,他还拒绝继承家族荣耀,没关系,父亲还是有词儿,那叫性情恬淡。

而他们,无论如何努力学文,练武,讲经,贯礼,通武略晓文史擅军法辨阴阳,早早出来为家族效力,真刀真枪上战场拼血肉挣来军功和荣耀,都不抵这皇家嫡脉,轻轻巧巧一张嘴皮儿。

今天的事,不用说,真闹到父亲面前,只要他不承认,依旧谁也不会责罚他。

纳兰迁深深吸一口气,勉强按捺下满心怒火,冷声道:“述儿,这是大事,不能儿戏,周家丧心病狂,辜负父王深恩,父王将围剿周家一事交于我,公告冀北,严令不得逃出一人…你如今这般做法,是要与你兄长做对么?”

他抬出大道理,纳兰述便收了玩笑之态,正色道:“二哥言重,小弟并无和二哥做对的意思,实不相瞒,刚才那女子是周家婢仆,曾对小弟有恩,周家虽罪重,似乎也不必对区区婢仆赶尽杀绝,二哥既然来了,也好,今日卖我个面子,稍后我自会向父王解释。”

纳兰迁又吸一口气,眼中阴火闪动——解释?那到父王面前,自己又怎么解释搜查疏漏令人逃脱?

他咬了咬牙,腮帮浮起青色的筋络。

不甘心。

一个月前父王得了密报称周将军有异动,他自此领命暗查周府,出动了麾下黑螭军所有菁英,日夜监察周府出入人丁信笺,他自己则昼夜坐镇周府附近,连吃饭都匆匆在隐身之地解决,一番辛苦,到今日悍然出手,只拟一网打尽博个大功,如今却被这小子搅局!

心头愤懑,恶念便生。

此刻四周都是自己亲信,也无人知道纳兰述出现在这里,这个时辰他应该在冀北王府东苑房里睡觉,他领兵出来时父王还叮嘱说动静轻点不要吵醒了述儿…

纳兰迁凶厉刚刻,素有冀北王府“拼命二郎”之称,据说他最欣赏当朝右相处事风格,时时不忘向他学习。

此刻他恶向胆边生,再无犹豫,冷笑一声,突然退后一步。

纳兰述以为兄长让步,眼神一喜。

纳兰迁退到门口,手一挥,一个手势落下,把守住窗户的士兵立即砰一声将窗关死。

这个动作令纳兰述眼色一变,他手下护卫还没反应过来,并不紧张地看着纳兰迁。

以主子的受宠和地位,他们认为,纳兰迁自然最终还是得让步。

却不知道利欲之霾,可遮没所有理智和清醒。

纳兰迁直退到门口,站定,遥遥看着纳兰述,脸上阴鸷冷狠神色已去,换了一种既快意又恶毒的古怪神情,突然道:“我今天出现在周府内院厨房?你们看见了吗?”

他手下黑螭军默然片刻,摇头。

“我今天遇见过纳兰述?你们看见了吗?”

黑螭军坚决摇头。

“我今天…”纳兰迁脸上浮起淡淡的残忍笑意,一字字轻轻道,“…射杀了纳兰述,你们,看见了吗?”

一阵沉默。

随即黑螭军悍然,摇头!

纳兰述护卫大惊失色,抢步上前,挡在纳兰述面前,戟指对纳兰迁怒喝:“你疯了!”

纳兰迁立得笔直,微笑,以手加额,行黑螭军军礼。

“多谢夸奖。”

纳兰述也在笑,苦笑。

刚才纳兰迁退后时的眼神,已经令他知晓这一刻的杀机,可是已经来不及,厨房狭窄,背面是墙,窗户关死,地道封闭,唯一一个出口站着纳兰迁,这些护卫虽然忠心耿耿以身相挡,但一旦万箭齐发,无处躲避,也不过是多几个箭靶子而已。

对面是他的兄长,眼神里满是嫉妒和仇恨的阴火,这样的阴火他看了十七年,从来都知道他的不甘,但天生血脉无可更改,逃避或是怀柔都无法弥补血脉和阶层造成的巨大鸿沟,小时候他们试图将他推进井里,大一点懂得偷他的生辰八字,他的院子里常有莫名死去的猫狗,他往往凝望良久,笑笑埋下,再在一张张无辜的脸面前装作懵懂。

所以悠游自在,所以逃离中心,并不求煊赫王位号令三军,只望冀北王府不被夺嫡漩涡淹没,在乎的人可以平安终老。

然后此刻,近乎无奈地发现,有些事,逃避也越不过命运的藩篱。

不想今日竟然死在这里。

一瞬间并无惊惶,只涌起荒唐感受,还有一份淡淡忧虑——他死了,她还能逃得出去么?

纳兰迁立在门口,遥遥看着这个金尊玉贵的弟弟,他的脸半掩在厨房门的阴影里,不见神情,只有目光森冷如箭,出口的语声,也如一去不回,杀气凌然的箭。

“射!”

第十一章 让我抱紧你

“射!”

一声厉喝,弓弦急响,蹲在门口的黑螭军悍然引弓,深青色箭雨如携了雷暴的云,瞬间扑至。

“啪。”

一声微响,几乎被箭雨风声淹没,随即纳兰述身子往下一坠,原地消失不见。

就在箭出那一霎,他站在上面的地道石板突然移开,纳兰述顿时掉了进去。

纳兰迁大惊失色,挥手喝停,踢开那些满身箭如刺猬的纳兰述护卫尸体,冲到地道口一看,地道已经紧紧闭死。

他怔怔站立,瞬间额头起了汗,怎么也没想到那周家丫头竟然没有赶紧逃生,而是一直等在地道之下,在最要命时刻打开了地道,把纳兰述救了下去。

此刻他并不敢跟着下地道,怕纳兰述埋伏在黑暗里见一个杀一个见一双杀一双,纳兰述天纵英才,学武另有名师,非他可比,然而无论如何今日之事做下,便再不能让纳兰述活着回府!

纳兰迁怔怔立在地道口,脸色铁青,腮帮咬紧,半晌决然一挥手。

“三分之一看守住这里!三分之一出周府找地道出口,三分之一给我全城搜捕,无论如何——”

长剑抽出,青光一闪,悍然劈裂地面,碎石声响伴随着他难忍愤怒的厉声咆哮:“找出他,杀了他!”

“为什么不赶紧逃,反而回来救我?”

“我根本就没走呀。”

“为什么不走?”

“为什么要走?”无辜的语气,“你还没走啊。”

黑暗里短短几句对话后,便是一阵沉默。

良久君珂觉得肩头一暖,他的手掌轻轻按了上来,带着点珍惜的力度,微凉的手握住她染着血迹的手指,语气柔和如这地道里细细的风,“…多谢。”

君珂有点怜惜地笑了笑,没说什么,反手拍拍他的手背。

刚才她一直伏身地道之下,地道的开关卡在石板侧面的凹槽里,从里面也能够得着,但平常人在地道之下是看不见的,好在君珂的眼睛在黑暗里向来作用非凡,隔着石板清楚地看见那个突起在上方的小搭扣,只是凹槽细窄,手指往里挤,很快便磨破了一层皮,君珂忙得满头大汗,隐约间也断断续续听见上方的对话,更是急出一身汗来,纳兰迁步步紧逼下令之时,君珂大急,不顾疼痛狠命一戳一勾,终于赶在最后一刻,打开开关。

经历过昨夜周府躲猫猫,她很理解此刻纳兰述的心情,想来他还要更多一分疼痛——毕竟他是被亲人挥刀相向。

“你知道这地道通向哪里么?”纳兰述问她。

君珂摇头,想了想道:“我们还不赶紧走?万一上面有人下来。”

“不会。”纳兰述说得肯定,“那人性情多疑,十分珍惜他自己的命,他是不敢下来冒险的。”

“那我们等会从这里出去?”君珂想起那句“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自认为得了个好主意。

“也不行。”纳兰述微笑否决,“那人还很谨慎,他一定会在周府和地道出口,都布置下重兵。”

他天生一种淡若疏柳却又并不散漫的气质,即使经历了刚才亲长相逼生死一线,笑起来还是雍容自如,绝无惶然之态。

君珂却垂下头,不看纳兰述——她的眼睛越是在黑暗的地方越能透视,以前不觉得什么,此刻满眼晃来晃去都是骨架子,实在觉得有点对不住翩翩少年的他。

“你低头做什么?”纳兰述隐约能看见她的动作,愕然问。

君珂可不能告诉他我低头是因为不想看见你的骨架子,只好沉痛地道:“我在忏悔。”

“忏…悔?”

君珂依旧低着头,吸吸鼻子,诚恳地道:“…你刚才落下的地方,幺鸡刚刚嘘了一泡尿…”

“…”

“地面不平,跟着我。”两人在地道里前行,四面无灯,纳兰述将手递给她,“别害羞,未婚妻。”

君珂白他一眼,纳兰述微微一笑,悠悠道:“出了这地道,可不会这么叫你,放心。”

君珂默然,心想这人最大的好处就是永远都有分寸,纳兰述也陷入沉默,大燕王朝女子稀少,当然对他这阶层来说也不怕没得挑,只是也要到弱冠之后才能成亲,燕朝贵族都会早早定亲,他印象中,周家小姐似乎是有未婚夫的,而他自己…

他叹息一声,打住了此刻想法,两人在地道里急速而不慌张地前行,依纳兰述的意思,还是要尽快出去,赶在黑螭军找到地道出口之前。

此刻安静,只闻呼吸,感觉得到彼此手掌温暖,她的指尖蜷在他掌心,细腻光滑,纳兰述发现她有一些特别的小手势,比如被拉住的时候手指会下意识蜷起,像一段柔软的藤蔓勾住他的掌心,比如抚摸幺鸡时小指会微微翘起,并不是兰花指,只是一点上扬的弧度,她用那样的手势抚摸幺鸡,挑起的手指将幺鸡的毛梳理得更为松散,那狗惬意的闭着眼睛,他突然有点羡慕那狗。

明明知道此刻急若星火应该快点出去,却又希望这条路漫长至永远没尽头,静谧、体贴、安宁、温软、长长久久。

可惜美好的从来都是梦想,纳兰述的脸色很快就无奈了下去——走不了多远,就碰上了步子比较慢的红砚。

人真是太多了啊…

地道很曲折,乱七八糟得君珂都搞不清到底是向上走还是向下,难得纳兰述却一直目光清晰,走了一阵,肯定地道:“未出城,通向城西北。”

他无奈地笑笑,道:“冀北王府对天阳城管控极严,地道不太可能挖到城外。”

君珂也叹息一声,管控极严的冀北王府,大概也没想到今日困住了自己人,这要是能直通城外,得少多少麻烦,如今出口在城西,说明周家在城西有布置接应,但是如果出来的是他们,哪里还有人会接应?只怕还会惹麻烦。

但是进入地道两头堵,不走也得走,君珂搓搓脸,笑道:“那么,走吧。”

她语气轻松,眼神在黑暗中异彩闪烁,纳兰述偏头看着她,没说什么,含笑捏紧了她的手。

君珂悄悄在背包里掏东西——她记得背包里有个太阳能防狼手电,研究所老李特喜欢研究多功能小家电,特制的东西非一般市面可比,这手电集电筒电棒电吹风一体,尾端挂个小钩子钩住不太重的东西还可以做电子秤,沉重的后盖弹出来还能对人体造成一定程度的杀伤,君珂打算今天让大燕王朝的狼们尝尝21世纪现代化科技的厉害。

此时已将走近地道尽头,君珂的心砰砰跳起来,出去后免不了一场恶战,她在努力回忆现代那一世草草了解过的女子防身术——用侧踹招呼男人宝贝比较给力呢还是正蹬?

忽见身侧纳兰述快走几步,到了地道右壁前,仰头闭目似乎算了算,又摸了摸墙壁,忽然回头笑看她。

“有没有觉得有点脏?想不想洗个澡。”

“啊?”君珂愕然,没明白他突然冒出这句话什么意思,低头看看自己,举起衣袖嗅了嗅,“还好啊。”

纳兰述一笑转头,突然拔出先前那柄刀,举刀过头,闪电般劈入墙壁!。

嚓一声,刀没至柄,他大力向下一拖,一砍,一拉!

“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