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还来淡淡道:“易公子倒替他们看得开,要他们帮你,想必也费了不少力气。”

“当时我差点丧命,一个在生死之间走过一遭的人,对什么都会看得开些,”公子面不改色,转脸看榻上,“金教主既来了,不妨先将这位姑娘带回去。”

“她怎会在你这儿?”

“易某以为,金教主更该关心的,是她身上所中的‘半月露’才对。”

半月露!难怪看不出中毒迹象!金还来呆了呆,飞快俯身查看,片刻,他缓缓抱起榻上的人:“多谢。”

公子笑而不语。

火炉瓦罐,瓷瓶药草,还有满屋的药香,金还来面无表情站在旁边,金越安然而坐,无视他,自顾自往瓦罐里加药。

半日,金还来开口:“你早知道她中了‘半月露’。”

金越不理。

金还来道:“这是在制解药吧,你会好心传她内力,原来早就打算拿她试毒。”

“你要这么说,也可以,”金越不看他,“她的内力是我传的,武功是我教的,我就算让她帮点小忙,也没什么不妥。”

金还来冷冷道:“小忙?你怎么不拿自己试?”

金越淡淡道:“跪下。”

金还来没有动,双拳微握,怒视他。

金越侧脸,冷笑:“怎么,如今当了教主,翅膀硬了,想要弑师?你的命是谁救的,你这身功夫怎么来的,当初的穷小子怎会变成今日的千手教教主,没有老夫,你会有今天?那丫头是你什么人,给了你什么好处,竟让你在我跟前这样说话?”

久久的沉默。

犹如一盆冷水泼下,所有的怒气,所有的尊严,刹那间都消失得无影无踪,虽然早已领教过金越的毒舌,但这次的每个字都仿佛重重击在了他心上,让他狼狈不堪,无地自容。

没有,小丫头什么好处也没有,甚至与他毫无关系,只是无意之中捡回来的一件东西罢了,但这个毫无关系的人却陪着他,至少现在会。

金还来垂首,跪下:“弟子知错,请师父责罚。”

金越抬手就是一耳光。

金还来被打得侧过脸:“弟子可以为师父试毒。”

“老夫要试毒,人多得是,稀罕区区一个丫头!”金越终于忍不住怒了,丢开药草,跳起来连扇他十几个耳光,边打边骂,“你他妈跟我这些年,死了没有?”

俊脸微肿,嘴角沁出血丝。

金还来不动。

金越看了他半日,重新坐下整理药草,语气恢复平静:“老夫一生精于制毒,惟独对‘半月露’束手无策,这许多年一直试着研制解药,以示我千手教无毒不克之名,所以那日取了些放在杯子里,本是要找点别的东西试,转眼她就自己来喝了。”

万万想不到他会解释,金还来愕然。

金越看他一眼,讽刺:“老夫倒没想过,在教主眼里,师父是这等不堪。”

金还来垂首:“人是弟子带来的,弟子愿领罪,求师父快些赐她解药。”

金越沉默半日,道:“解药出了点问题。”

时已初夏,阳光融融,池中荷叶大片大片地伸展着,如同碧绿的小伞,叶上偶尔有蜻蜓停留,叶底游鱼悠然来去。

“我可以搬回来住了吗?”高兴。

金还来不答,递过一碗药:“喝。”

邱灵灵看看他,听话地接过来喝光。

纵使在温暖的太阳底下,那双小手仍是冰冷,金还来默然半晌,板着脸嘱咐:“我去配药,你就在这儿晒太阳,不许睡,听到没有?”

“我会死吗?”拉住他。

乍听到这问题,金还来一愣。

漆黑的大眼睛深邃不见底,她认真地看着他:“我生病了,会死吗?”

金还来静静看了她片刻,突然发怒:“死什么死,从哪儿学回来这些乱七八糟的话!”指着池塘:“想死现在就跳下去,少给我惹晦气!”

“我会水的,”邱灵灵似乎松了口气的样子,抱住他笑了,“你别生气,我就是怕啊,我要陪着你。”

金还来低头,略带着悲哀,一个毫无关系的小丫头而已,从未想过让她留在身边,然而到了真正分别的时候,还是会不舍吧,一切来不及预料就这么结束了,看,陪着我的人最后还是要离开,小丫头也一样,只是我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

他软下声音:“学了功夫都会这样,过几天就好。”

“这样啊,”邱灵灵对他的话深信不疑,抬手摸他的脸,“有人打你了?”

金还来偏开脸,瞪眼:“胡说,谁敢打我?”

“哈,我知道了,是师父!”

“晒太阳,不许睡觉!”

日子飞快流逝,这是金还来有生以来最忙碌的六天,几乎没有睡觉,脾气也越来越暴躁,金园的哑仆们都过得小心翼翼,很小的事情可能都会惹来他一通火。

小丫头的脸色却一天比一天差,有时见她困倦至极,却因为他的嘱咐强撑着不肯睡去,他甚至想,算了吧,不用再留了,可是每当那双冰冷的小手抱住他的时候,他又动摇了,到底不忍心放。

“半月露”实在阴毒至极,祛寒回阳的药差不多都用上了,却收效甚微,究竟还差什么?

一天,还有最后一天,令人绝望,他胡乱摆弄着各种瓷瓶。

“金还来。”

“叫怎么!”语气虽粗暴,他还是丢下瓶子走过去。

温暖的天气,邱灵灵身上却裹着厚厚的银狐皮袍,整个人偎依在火盆边,青白的脸,连嘴唇也没有血色,大大的眼睛也没那么有神了,目光迷离。

见他发火,她垂首不敢说话。

金还来默然片刻,蹲下身,拉起她一只手,冰冷彻骨,瘦得可怜。

“还冷?”

“我好困。”小声的,她抬起眼帘,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不能睡,便是清醒地忍受寒毒的折磨,到了这种地步,金还来静静地看着她,看着那张困倦至极的小脸,悲哀地想,够了,既然留不住,就让她好好走吧。

他决定放弃努力了,喃喃道:“想睡就睡。”

她揉揉眼睛,轻声安慰:“你别担心,我就是有点冷,你去拿酒来我喝好不好,我不睡。”

岂只是“有点”冷,金还来点头:“金园没酒,我叫他们去买。”

大眼睛又恢复了神采,带着几分狡黠,邱灵灵一本正经:“不用买,我有酒啊。”

“在哪?”

“你那个宝贝屋子里。”

妙酒可回春

琳琅的珠宝堆中,金还来果然找到了一坛酒,就藏在那几棵大珊瑚树后面,已经启封,里头似乎只剩了半坛,让他有些哭笑不得,忘了小丫头是个酒鬼,金越不让弟子喝酒,所以她才会将酒藏到这地方吧。

南边的荷叶已经叫人拔去了一半,宽阔的池面上水波粼粼,浮光跃金。

头顶艳阳当空,金还来却如同抱了块冰,寒气不断从怀中渗出,他从未这么喜欢过太阳,日精本就是世间至阳之物,何况午时正是阳气最盛的时候,他早已发现,每每在太阳底下,小丫头就不再哆嗦,脸色也会好些,但只晒晒太阳来对付体内“半月露”的寒毒,显然是远远不够。

金还来沉默,一只手替她倒酒。

邱灵灵抬手端起酒闻了闻,惋惜:“味道没先前好了。”

大大的玉杯,小口小口地喝光。

几杯过后,大约觉得太无趣,她望着他:“你也陪我喝好不好?”见他没有立即回答,她忙恳求:“就一杯。”

“好。”

她高兴,举杯递到他唇边。

他低头,就着她手里饮干。

酒味很淡,不够辛辣,带着些苦涩的味道,胃本能的抗拒,金还来费力地咽下最后一口,忽然被呛住,久违的灼烧感在喉咙间蔓延,一直到心上,烧得心隐隐作痛,俊脸涨得通红。

邱灵灵笑着拍他:“你不会喝酒。”

金还来瞪眼。

大约是日头太烈,惨白的小脸竟生动许多,这情景,让金还来又想起了那夜,小丫头在月光下喝酒,笑容却如阳光般灿烂。

酒没喝到一半,那双大眼睛已是半开半合了:“金还来,我……还是想睡觉。”

金还来接过杯子放到旁边,淡淡道:“那就睡吧。”

邱灵灵摸摸他的脸:“你也好几天没睡,是不是也很困?”

又被轻薄一道,金还来没有躲开:“我不困。”

精神果然是超越肉体的,几天不休息,仍可以保持精神十足,但肉体上的表现却很明显,俊脸上神情同样困倦,颜色暗淡,眼圈已经发黑。

邱灵灵看了他半晌,忽然直起身凑到他耳边:“天天都喝药,我病得很重对不对?”

小丫头到底不糊涂,金还来点头:“对。”

“那我先睡,醒了再喝药,好不好?”

“好。”

“你也睡吧。”

“好。”

她不放心地嘱咐:“记得叫醒我啊。”

金还来看池水:“我尽量。”

得到承诺,她放了心,几乎在闭上眼睛的同时就睡着了。

实在太困倦,进入睡眠那一刻,小脸上瞬间流露出来的,是一种解脱的神情,细密的睫毛,唇边的笑,无处不透着恬静的美,所以有句话,一个人在睡着的时候是最动人的,没有心思,没有算计,没有愁苦,那种轻松平和的表情,许多人醒着的时候都没有。

我希望我能叫醒你,但世上有个词叫无能为力。

金还来缓缓低头看了她一眼,很快又移开目光,望着池上清波,正午的阳光有点强烈,他却丝毫感觉不到热,因为怀中人身上散发的寒气越来越浓,透过他的衣衫,渗入肌肤,直凉到心里。

看看,这世间有很多事都是你不能左右的,一夜之间你可以变得一无所有,身无分文,所有人都离开,现在有钱了,愿意陪着你的人仍会被夺走,再多的钱财也留不住,生离,死别,都这么凑巧的出现在一个人身上。

金还来摇头。

别,别这么想,小丫头只是失去亲人,才会对他有着本能的依恋,而他也只是贪恋她的陪伴罢了,就好比离群的雁,走到一起可以暂时作伴,她需要他的保护,他却觉得有个东西陪着感觉还不错,仅此而已,既然没打算永远留在身边,那么她迟早都会离开,早点晚点也没什么区别吧?

金还来默然。

不,我宁愿她活着离开。

夕阳西斜,地上的人影渐渐被拖长,几个哑仆站在远处,遥望这边,神色似乎也有些难过,小姑娘跟他们都太熟了。

不知何时,怀中散发的那股寒气已经弱了下去,金还来一直没有动,也没有低头看,他答应叫醒她,但没有勇气去叫。

直到她轻微地动了下。

目光一窒,他缓缓垂首,轻声:“灵灵?”

没有动静,似乎刚才感受到的都是幻觉,她沉沉睡着,由于夕阳的映照,那苍白的小脸上居然有了一丝浅浅的血色。

微弱的气息竟有种不真实的感觉,迟疑着,他忍不住抬手抚上那张脸。

原本冰凉的脸竟有了温度!

金还来倏地转过脸,眼睛直直盯着身旁的酒坛,不会,那么强烈的阴寒之气,岂是区区几杯酒就能解决的,但小丫头一直在自己眼皮底下,哪里见她碰过别的东西?

坛中还剩少少的酒,他一只手提起晃了晃。

酒坛重重地摔到地上,裂成好几片,酒水四溅,芳香四溢,同时有东西一骨碌滚了出来,映着太阳,颜色愈发鲜艳美丽——那是只火红的蟾蜍。

金还来呆了半日,微笑。

老天你玩我吧,要金大爷表演生离死别?

长时间维持一个姿势,双腿已经有些僵硬,心情却是从未有过的畅快,金还来紧紧攥着火蟾,抱着小丫头站起来,忽瞥见远处观望的那几个仆人,不由怒目。

妈的表演看够了吧,本教主剥你们的皮!

火蟾,原产关外沙漠湿热之地,敛日月精华,其性至阳,去寒解毒之良药。这种稀世宝贝无论到谁手中,都会好好收藏爱如珍宝,只不过这只火蟾偏偏意义非凡,代表了当初金大教主扮女人的屈辱历史,自然不受待见,不知丢在了哪个角落,被间歇性遗忘掉,想是小丫头无意中拿着玩,不知怎的竟掉进了酒坛里。

金还来抱胸:“是不是觉得很失败?”

“想不到,真他妈的想不到……”金越一脸挫败,将火蟾丢还,喃喃地骂,“老夫苦思多年的难题,就这么区区一块破石头就解决了。”

见他眼睛周围也有浅浅的青黑色,金还来不忍,还是说了实话:“只用它也不行,须配着药,你老的苦心没有白费。”

金越点头:“这是自然。”

说话间,邱灵灵飞快从门外跑进来,肩上挎着个包袱,小脸已恢复了血色,大大的眼睛神采飞扬:“金还来,东西我都准备好啦!”

金越扬眉,怎么回事?

金还来轻描淡写:“我要带她回金园。”

金越微愣,阴阴笑:“总算带回去养了。”

金还来怒目:“放屁,本教主只是担心放在你这儿,将来又生出什么事,麻烦!”

金越哼了声,叹息:“老夫收徒不慎,大徒弟做了教主,没人孝顺就罢了,如今连小徒弟也要被抢走,谁给老夫揉肩捶背?”

他这么说,邱灵灵真犹豫了:“那我……”

金还来举起一只拳头,微笑:“弟子愿意天天过来,替你老人家捶背。”

金越噎了噎,挥手:“走走走,都滚远些!”

“多谢。”金还来转身,拉起迟疑的邱灵灵就走。

臭小子!金越瞪着二人的背影吹胡子,老天,赏我一个恭敬孝顺的徒弟吧!

祈祷果然灵验,邱灵灵很快又跑回来,扶着门框,冲门里眨眼:“师父你别生气,我会经常回来看你的。”

“看个屁!”一只手将她拉走。

有名的茶楼,楼上是雅间,只有两个客人,一主一仆。

“正如公子所料,那崔有元听见咱们肯给两成利,高兴得不得了,当下就同意把崔家茶叶的经营让出来……”刘白站在旁边细细禀报,满脸敬服。

桌上茶水半点未动,公子安坐窗前,斜斜瞟着楼下大街,也不知道有没有在听,脸上表情并无意外,始终只是浅笑,一个习惯胜利的人所特有的笑。

刘白知道他的脾气,不再多讲,试探:“要不要写封信给老爷……”

公子忽然打断他:“千手教果然无毒不克。”

见他冒出这样一句无关的话,刘白莫名其妙。

公子收回视线,愉快地吩咐:“再叫他们沏壶好茶来。”难得小猫捡回一条命,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刘白习惯性地压下疑惑,答应着就要出去,哪知还未转身,就有个黑影从门外跑进来。

“易轻寒!”

响亮的呼声中,刘白差点趴下,不是吧,你以为公子长相亲切,就真不当回事儿了?小野丫头竟敢直呼公子名讳!

小丫头直接忽略他,大眼睛锁定公子,欣喜:“太好了易轻寒,我正想去找你!”

公子笑而不语。

显然她这么称呼并没别的意思,主人若计较未免显得小气,但也不能总让她这么叫下去,于是刘白只好代为提醒:“休得无理,这是我家三公子。”

“三公子不是易轻寒吗?”邱灵灵疑惑,望着公子,“你不叫易轻寒?”

见她一口一个“易轻寒”,刘白几乎要晕倒,指着她,手指抖抖抖:“你……你……”

公子含笑打断他:“没错,我就是易轻寒。”

倒是邱灵灵自己想起了礼貌问题,迟疑:“这么叫不对吗?你比我大,又是我们千手教的朋友,该叫大哥?”

刘白松口气,算你明白,叫大哥是抬举你了!

“叫易轻寒也无妨,”公子面不改色,桃花眼中眼波流动,很是友好亲切,“那我叫你灵灵?”

邱灵灵笑了:“好啊,我也喜欢叫易轻寒。”

刘白吐血,你们两个,没大没小……

待刘白出去叫茶,房间只剩了二人,公子抬手让她坐,哪知邱灵灵反倒不自在了,站在原地不动,眼帘低垂,抿着嘴,双手藏在背后,一副很不好意思的模样。

公子忍笑打量她,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