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娘慢慢别过脸,惶恐地看了朱南羡一眼:“是十三殿下。”
沈婧一听这话,当即痛斥道:“你在说甚么胡话!”
奶娘却忙不迭地磕起头来,哭诉道:“回太子妃,奴婢说的都是实情。今日小殿下醒来后,外头的天看着要落雪,梳香怕殿下着凉,回东宫为他取小袄去了。当时大约是酉时初,只有奴婢一人陪着他,小殿下因知道十三殿下要来看他,便自顾自往宫前殿外跑,恰好看到十三殿下在轩辕台与一名大人说话。
“小殿下过去找十三殿下,奴婢因有大人在,跟着把小殿下过去以后便退下了。后来远远瞧着十三殿下将小殿下抱起,跟他说了一会子话,又像往他手里塞了甚么似的,奴婢也没瞧清。后来直到小殿下回来,奴婢与梳香随他在宫前苑走了没几步,他就犯惊风症了。”
朱南羡听她说完,眉头一皱。
酉时初,轩辕台?岂不正是今日苏晋还他匕首之时?
他几时见过朱麟了?
朱南羡正要开口,不妨沈婧怒斥道:“胡说八道!来人!给我掌嘴!”
然而与之同时,却闻皇贵妃悠悠道:“慢着——”她看向朱南羡,又道,“朱十三,你安的是甚么心?连你的亲侄子也想害死?”
这话说完,她也不等朱南羡解释,立时高声道:“今日酉时,把守宫前殿正门的都有谁?”
外头进来四名羽林卫。
皇贵妃道:“本宫问你们,今日小殿下醒来后,可曾出过殿门?”
四名羽林卫齐声称是,其中一名更是上前一步道:“回皇贵妃娘娘,小殿下自除了殿门,便往轩辕台的方向去了。”
话音落,满堂哗然。
片刻,只闻皇贵妃道:“朱十三,你好大的胆子,身为皇嗣却要谋害皇嗣,跪下领罪!”
朱南羡微阖了阖眼,缓缓道:“本王行得端,站得直,凭什么跪!”
朱沢微笑了一声道:“十三,本王看这事你还是先跪下解释清楚了好,麟儿是嫡皇孙,你是嫡皇子,你害他存了甚么心思,还叫人瞧不出来么?”
这话摆明了往朱南羡身上泼脏水,然而朱南羡也不甚在意。
他微抬起下颌,目光在诸皇子身上扫过,忽而扬起嘴角笑了一下:“此事本王解释不清,不过本王知道,你们当中,倒是有人能解释个清楚明白。”
朱觅萧似是大惑不解道:“十三皇兄这话甚么意思?难不成害麟儿的人还在我等之中?我等可是庶子,说句大不敬的话,便是太子嫡皇孙都没了,那大殿上的宝座也轮不到我们,但十三哥就不一样了,你可是父皇最宠爱的嫡皇子呀。”
这时,九王朱裕堂怯怯地道:“其实…要查清这事不难,十三不是在轩辕台么?唤今日轩辕台的守卫来问过便是了。”
十王朱弈珩温声道:“九哥是久不在宫里忘了这宫中规矩?今日的是双数日,在轩辕台值守的是金吾卫。”
三王朱稽佑添了一句:“谁不知道金吾卫左谦是他朱南羡的走狗。”
皇贵妃听到这里,双目一眯,高喝道:“府军卫!”
戒备在宫前殿外的兵卫破门而入,齐声跪地道:“在!”
“十三皇子弑杀皇孙,给本宫将他拿下!”
“是!”
“谁敢!”府兵卫还未上前,十二朱祁岳怒喝一声,与四王朱昱深同时站在了朱南羡身后,一人拔剑,一人握刀。
三人与诸皇子对峙而立,人虽少,但朱昱深镇守北疆,朱南羡领兵西北,朱祁岳挂帅岭南,丝毫不输气势。
府军卫将三人团团围住,朱南羡却不甚在意,反是扶了扶腰间长刀,忽然高喝一声:“金吾卫!”
深静的雪夜里,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在”,转眼间,只见数名头戴凤翅盔身穿锁子甲的兵卫自殿外鱼贯而入,将府兵卫围了起来。
原本殿中内侍与宫婢,看了看这重重兵卫中的龙子皇孙们,片刻竟都朝着朱南羡的方向拜下。
深殿之中剑拔弩,众人都屏息凝神,仿佛一个声息便会引来大祸。
然而在这重重兵卫之外,数名朝臣却默然无声地立着。
沈奚自进殿起,便觉得不对劲。
他深知璃美人之死,钱煜之死,不过是一个引子,然而凭他之智,竟也无法全然参透今日之局。
就像一副早已着墨好的水墨山川,方才还是太子,七王,十四三足鼎立,倏忽间风云变幻,再望过去,却成了十三与七王十四对峙了。
这幅水墨山川,正是他心中的棋盘。
而一年多前,自他助朱南羡就藩,早该料到有今日了。
诚然朱悯达是嫡长,是储君的不二人选,但朱南羡亦是嫡皇子,他在南昌有了政绩,赢得民心,最重要的是,他有兵权,擅带兵,有西北军心,朝中的武将都服他。
皇权最是弱肉强食。
而今的他,再不是昔日依凭在东宫之下的太子胞弟了。
这宫中的格局,已经变了。
沈奚忽然想起柳朝明的话——就怕有朝一日,有人颠覆你心中黑白。
他不由抬眸看向朱悯达,只见他微阖着双眸,神色凌冽至极,却一言不发地注视着眼前一切。
沈奚心中一沉,当机立断地往前迈了一步。
与他同时动作的还有两人,三人来至殿中,撩袍拜下。
“臣,左都御史柳朝明。”
“臣,户部侍郎沈奚。”
“臣,佥都御史苏晋。”
“恳请太子殿下明朝秋毫,全权定夺此案。”
第60章 六十章
殿上的气氛略有缓和。
朱悯达这才道:“没规矩了是吗?父皇尚在卧榻之上, 你们就要同室操戈?”
然后他看了看殿中剑拔弩张的府军卫与金吾卫,微微蹙眉, 唤了一声:“十三。”
朱南羡默了一默, 面容沉静地一抬手,金吾卫齐齐向他一拜, 无声地退了出去。
朱悯达又道:“府军卫。”
数名兵卫单膝跪地,随即亦撤出殿外。
宫前殿又回到方才的平静, 然而在这平静之下, 似乎有甚么东西不一样了。
朱悯达不是信不过朱南羡,可眼下诸皇子皆在,罪证直指十三,他若存心袒护, 对十三的嫌疑置之不理, 此事势必会捅到父皇跟前, 到那时更难以收场。
朱悯达对柳朝明三人道:“三位大人平身。”然后又问朱南羡:“十三,你在轩辕台见的人是谁?”
朱南羡垂眸不言, 苏晋往前一步揖道:“禀太子殿下, 是微臣。”
此言出,朱觅萧顿时“呵”地笑了一声:“方才还说十三皇兄与苏御史走得近, 怎么,眼下又叫人抓个现行?”他看向皇贵妃, 揖了揖, “母妃, 您该好好问问十三哥那方刻了‘雨’字的玉佩究竟是给谁的了, 省得错点了鸳鸯谱。”
朱悯达冷着眸子看朱十四一眼,待他住嘴后又问:“十三,既已近晚,你在轩辕台见苏御史所为何事?”
是苏晋要还他九龙匕,而自己不收。
朱南羡张了张口刚要答,可倏忽间又缄默不言。
如果方才无人提玉佩这一茬,他大可以谎称这九龙匕是自己借给苏晋,她前来归还。
可是,那一方刻着“雨”字的玉佩已让众人对自己与苏晋的关系生疑。
倘若实话实说,苏晋是可以为他作证,称他在轩辕台时未曾见过朱麟,但自己以九龙匕相赠的事曝于人前,岂非坐实他对苏晋的情谊?这样一来,苏晋作证,他们会信吗?
非但不会,且还会将她置于险境。
见朱南羡沉默不言,朱觅萧又笑一声:“怎么,十三皇兄果真给麟儿递了毒食,做贼心虚了?”
朱悯达双眼微阖,转而看向苏晋:“你说。”
今夜之局周密万全,暗伏重重,胜过昔日马府之局百倍。
苏晋知道自己便是实话实说,那些居心叵测之人未必会信,可她若不为朱南羡作证,不为他赢取些许时间,那么便是有人有心相救,怕也没功夫想辙了。
为今之计,又是个拖字诀。
苏晋思及此,正欲编排个由头跪地请罪,朱南羡抢先一步道:“本王见苏御史,不过是想问些南昌府外计事宜。”
外计乃三年一次的外官考核制度,由吏部负责,都察院复核。
曾友谅失笑道:“南昌府外计结果,臣早已呈给十三殿下过目了,殿下便是有疑虑,不来问我吏部,怎么反倒问起苏御史了?”
朱南羡淡淡道:“都察院复核外计结果,本王想问苏御史,不行吗?”
朱沢微笑道:“自然是行的,之前本王想问凤阳府外计事宜,也是跟都察院打听的。”他说着,忽然“啧”了一声:“不过本王记得,都察院复核外计的只有柳大人与赵大人吧?苏御史不是在忙登闻鼓的案子么,十三你怎么找他问?”
三王朱稽佑咂咂嘴道:“这有甚么好疑惑的,外计就是个借口,他心中有鬼呗。”
十王朱弈珩温声道:“本王似乎记得,这宫前殿的管事牌子说,璃美人的尸体,正是十三找到的?”
角落里的张公公听了这话,连忙挪到殿中诚惶诚恐地拜下:“是,十三殿下疑小殿下犯病是受惊所致,与苏御史一起四下探过后,便找到了璃美人的尸体。”
朱觅萧笑了一声:“原来还是合谋啊。”他大而化之地朝殿上一拜,讥诮道:“大皇兄,您还瞧不明白,跟在您身边长大的十三哥翅膀硬了,眼下正贼喊捉贼呢。”
这时,苏晋道:“诸位殿下有所不知,十三殿下回京后,早与微臣提过对外计审核结果存疑,微臣亦是都察院御史,有权翻开外计复核结果,帮殿下查上一查,这也没甚么。”
早在发现璃美人尸体时,苏晋已觉今夜之事颇有蹊跷,彼时她便已外计为借口,将朱南羡唤至一旁道出心中疑虑。以她万无一失的性格,回都察院后,自然会命人跟赵衍讨了南昌府外计名录看过。
苏晋眼下打算将这拖字诀施行到底了,跟上首的朱悯达一揖,径自道:“南昌府知府于萍,守清才长政勤年壮,列一等;南昌府布政使章磊,守勤政勤才平,然力不及年迈患疾,列三等;南昌府府丞…”
她惯来过目不忘,这一番三十多名官员查核结果背下来,竟无一处不对。
朱悯达看向曾友谅,不咸不淡道:“曾尚书,苏御史所言可有误?”
曾友谅毕恭毕敬地对朱悯达一拜:“回殿下,苏御史博闻强记,在下佩服。”
朱悯达道:“好,苏晋,你当时既然与十三在一处,那本宫问你,你可曾见过朱麟,可曾见十三递与麟儿吃食?”
苏晋思索一阵,刚欲答,忽闻沈奚“啊”了一声,然后他走前两步,嘻嘻一笑唤了声:“姐夫。”但见朱悯达眸色冷厉,沈奚顿了顿,又有模有样地拜下道:“太子殿下,臣忽然想到一桩事,想要问一问太医院的李掌院。”
朱悯达准允道:“问吧。”
沈奚折转过身:“李掌院,你方才说你在小殿下的内衫上找到酥饼残渣,是甚么酥饼?”
李掌院道:“是枣花饼。”
沈奚又问:“你是只找到了残渣,还是找到了整块枣花饼?”
李掌院道:“只有残渣。”
沈奚道:“那么依你看,倘若一整块枣花饼吃下去,小殿下可还有命在?”
李掌院目露惊惶之色:“这…夹竹桃粉乃剧毒之物,倘若皇太孙殿下整块吃下,怕是早已…一命呜呼了。”
沈奚合手对朱悯达一揖,振振有辞道:“太子殿下,臣与十三殿下一起长大,深知他为人坦荡,从无害人之心,臣不信他会加害小殿下。而依李掌院所言,小殿下既未曾吃下整块酥饼,那么容臣揣测,这余下的枣花饼,说不定仍在这宫前苑内,这块枣花饼乃此案最紧要的证据,臣请——”沈奚一顿,抬头一笑,“搜宫!”
这话说完,朱悯达还未答,朱觅萧便讥嘲道:“揣测?说不定?沈大人既无实凭实据就请搜宫,动静闹得大了些吧?为了一块不知所谓的枣花饼,难不成还要将宫前苑掀翻过来吗?再者说,此事十三皇兄既然做了,那这枣花饼早不知被他藏去哪里了,哦,说不定就在他身上呢,沈大人既要请搜宫,不如先请搜身?”
“十四这话未免放肆,嫡皇子的身可是能随意搜的?”四王朱昱深道。
“四哥所言甚是。”朱祁岳闻言,扶着腰间剑柄勾唇一笑,“怎么?老十四不愿让沈大人搜宫,是怕被人找出蛛丝马迹吗?”
这时,沈婧轻声道:“殿下,臣妾信得过十三,请殿下准允青樾之言,命羽林卫府军卫一起搜宫,还十三清白。”
朱悯达听她这么说,微一颔首道:“好。”然后看向沈奚,“青樾,就由你带人去搜,本宫给你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你若找不出枣花饼,本宫便要治你扰乱视听之罪!”
沈奚合手一拜:“臣领命。”
他退后两步,折转身往宫外走去,然而路过苏晋身边,沈奚脚步忽然一顿,莫名地用不高不低的声音说道:“苏御史,莫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本官早知你三番五次接近十三实属心怀不轨。本官不管你有何目的,又是受何人指使,但本官有句话要告诫你,倘你今日胆敢故弄玄虚陷十三于不义,本官定要你好看!”
苏晋怔了怔。
如此大义凌然?这么义正言辞?
怎么听怎么不像是他沈青樾说出来的话。
然而殿上众人听了这番话,皆狐疑地看向苏晋,一时之间竟闹不明白她究竟是谁的手下。
但无论是谁的,照沈奚方才的话听来,应当不是跟东宫一路的了。
就看有多少人肯信。
苏晋面色平静地跟沈奚一揖:“沈大人放心,下官见到甚么,便是甚么,绝不构陷于人。”
沈奚退至殿门,再朝上首一拜,直起身时再看柳朝明一眼,径自走了。
朱悯达这才又道:“苏御史,你现在可以说了,你与十三在轩辕台时,可曾见过朱麟,可曾见十三递与吃食?”
苏晋还未答话,皇贵妃便道:“此案再由太子来审,怕是不合适了罢?”她冷笑一声,“太子妃枉顾事实真相,竭力保全十三,倘使太子问话,苏御史又怎敢以实情告之?”
十王朱弈珩道:“正是,此案若再由大皇兄审,苏御史怕是见到甚么亦不敢宣之于口。”
四王朱昱深淡淡道:“方才璃美人一案,左都御史杀伐果决,依本王看,此案亦可交由柳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