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曦和已是强弩之末,无论如何,也来不及回红山。

龙晴一咬牙,拨马左转——那里,是北庭军的地盘。

就在此时,天边一声哨响,如同魔鬼的怪啸,一丛黄烟直奔云霄。龙晴的心慢慢凉了,她实在太熟悉这召集人手的讯号,那正是凤曦和部下不二的号令,而黄色的烽烟,正是属于蒙鸿的。

蒙鸿,他是有备而来。

凤曦和积威甚重,部下死忠无数,蒙鸿既然出手,就一定要在红山众得讯之前除去凤曦和。

远方,附骨之蛆一般的尘土又从天边卷来,好像要将草原一并掀起一般。

如果红袍在多好!龙晴一边打马一边恼怒地抱怨,比起红袍,胯下这匹马简直就是头耕田的驴子,无论怎么抽打,也快不了一分。当日凤曦和定下计策,想到未必可以全身而退,龙晴居然将爱马留在红山。

北庭军的军营也已经在望——但是俗话说望山跑死马,在这无遮无拦的草原上,“在望”并不是一个可以轻松的距离。

漆黑的连营,一分分在视线中清晰起来,而身后的马蹄声也开始震得地动天摇。

“凤曦和——你还活着么?”龙晴一边回头,一边打马,一边急冲冲地问。

“我……倒是活着……”凤曦和声音微弱,却依然清晰,“只是你再这样打下去,这匹马可怕就要累死了。”

龙晴又是一挥手,剑柄在马臀上狠狠抽了一记,那马早已脱力,当即一头向地下栽去。

龙晴用力撑着地面跃开,恨恨咬牙,背起凤曦和疾掠,嘴里骂着:“乌鸦嘴,少说一句你舌头会烂掉不成?”

但是,背后的凤曦和却没有了声音,热血又一次浸透了龙晴的衣襟,背心滚烫。

刚才的一摔,凤曦和再也撑不下去,晕死过去。

而那马蹄声,如催命的鼓点,已经近得快要进入一箭的射程。

龙晴第一次觉得如此的无助和害怕,她托着凤曦和的手几乎在发抖,控制不住自己大声叫了起来:“苏旷——苏旷出来——救人啊——”

那个几次三番险些要了凤曦和性命的捕快,竟然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凤曦和若是清醒,不知是何等的悲哀。

“飕——”一枝箭擦着鬓角飞过,龙晴吃了一惊,将凤曦和转而抱在怀里,只是这样一来,速度又减慢了不少,连着几枝箭飞过,她再不敢把后背留给敌人,索性转过身,步步后退,横剑当胸,要誓死一斗。

只是就在此时,身后也响起了无数士兵的冲杀声,龙晴暗叫一声谢天谢地——那人马追来,早已惊动了北庭军的防守。

“杀了这对狗男女,给我快!”蒙鸿无论如何也不敢带着八百人的队伍和北庭军正面交锋,要抢在他们之前斩毙了龙晴。

“当当”两声响,队列最前的二人已经冲到龙晴面前,龙晴手起剑落,斩毙一人,闪过另一人的马蹄,随即,被黑压压的马队团团包围了。

只是就在此时,她听见一声怒喝:“住手,什么人大胆劫营?再不住手放箭了——”

那声叫喊,真是比平生所有的丝竹小调都来得悦耳,龙晴一喜,几乎热泪要夺眶而出,她不敢回头,只拼命尖叫起来:“苏旷——快来救人哪——”

眨眼间,北庭军数千人已列开阵势,盾牌手当前守护,弓箭手引弦待发,蒙鸿再大胆也不敢冲杀,叫道:“众位兄弟止步!”

一道身影从守军阵中匆匆跃了出来,几个起落,已经来到龙晴身边——龙晴本来就穿着红衣,衣衫又满是鲜血,一眼看上去,竟然如一个血人一般。

她头发已经全部散乱,不敢回头,只侧过半边脸喊着:“苏旷救命——”

苏旷魂飞魄散,脱口而出:“怎么回事?晴儿?”

那声“晴儿”喊得两人都是一怔,但是有了苏旷在侧,龙晴悬到嗓子眼的心,偏偏落了一半回来。

“凤曦和,凤曦和快要不行啦。”她几乎带着哭腔喊:“苏旷,救他——”

苏旷低头一看凤曦和,已是面如金纸,牙关紧咬,他连忙伸手封了他几处大穴,心中就是一凉——凤曦和的身子,已然慢慢冰冷下来,再不立即出手救治,恐怕当即就要毙命。

虽然极其厌恶此人,但当着龙晴,见死不救的事情他无论如何做不出来,他一手抵住凤曦和后心,缓缓将真气渡了过去,一边扬声道:“阁下什么人,竟敢擅闯北庭军营?”

身后,一个苍老的声音缓缓道:“什么人?苏旷,出了名的匪首你都不认识,蒙鸿的人头,可是悬赏万两黄金的啊。”

“蒙鸿?”苏旷大吃一惊,看了看马上的蒙鸿,又看了看怀里的凤曦和,渐渐明白了过来——红山的叛匪,居然自己叛乱了——只是,他唯一不明白的是,蒙鸿哪里来的这么大胆子,竟然赶追到大军营前。

“楚将军,切勿轻举妄动。”蒙鸿扔下兵刃,以示并无恶意,“北国军尚未走远,我手下两万兄弟转眼就到,你莫要自寻祸事。”

“屁话!”楚天河暴怒,“山贼土匪,竟然敢和本帅谈价钱?给我——”

“等等!”蒙鸿伸手缓缓举起一样物事:“山贼土匪虽然不敢冒犯,但是这样东西,将军应该认得吧。”

他一挥手,部下一人跳下马来,将那样物事接在手上,奔到楚天河面前。

楚天河迟疑着接过,定睛一看,忍不住“啊呀”叫了一声。

那是朝廷正式批下的行文,朱红的大字明明白白写着:

即令蒙鸿领轻骥都尉衔,总领一应剿匪事务,属地将官协助合拿,不得有误。

行文下脚,端端正正盖着兵部的大印,而公文的字体,楚天河更是眼熟无比——正是九门提督慕孝和的亲笔字迹。

慕孝和虽然只是一个提督,但手中兵符在握,当朝兵部也不得不受其制约,这早就是人尽皆知的事实。

“楚将军”,蒙鸿一声冷笑,指着凤曦和:“此人是红山匪首,我卧底多日,正要拿他归案,你该不会回护匪类吧?”

楚天河一怔,说不出话来。

苏旷急道:“将军万万不可!”

楚天河皱眉,向着蒙鸿道:“蒙都尉,凤曦和这次格毙北国大君,为朝廷立下大功,如何处置,不可草率。”

“哦?”蒙鸿冷笑起来,双手向着帝都一拱:“将军,我听说圣上传旨,斥责北庭军妄自尊大,肆饶边防……将军擅自出兵,我还以为是报国心切,没想到和凤曦和还有关联,嘿嘿,嘿嘿……”

楚天河面如沉水,一句话也说不出。

蒙鸿又笑了笑:“北国军都是铁打的男儿,只是楚将军啊,他们死在沙场上也就罢了,难不成你要他们背上个通匪的骂名?你若非要护着此人,尽管下令就是——来呀,给我把凤曦和带过来!”

十余名匪徒听令,纵马就向前奔。

苏旷一咬牙,已将凤曦和的无常刀握在手中,长身而起,冷冷道:“竖子敢尔——”

他声音不大,气势却很是慑人,那十几个人一愣,但还是向前逼去。

楚天河低声道:“苏旷,不可伤人——”

苏旷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得一步步向后退去,龙晴也死死握着吴钩剑,向后退了一步,满脸的杀气。

一步,又一步……身后就是北庭军的精兵,但没有一个人有动作。

“元帅!师父!”苏旷回头,额头上已经是满满的汗珠。

楚天河的声音压得更低,低到只有身边几个人能听见——“苏旷,算了。你不是说……他杀了我们十六个兄弟么?”他的白发,第一次如此的刺目。

苏旷那一刻的目光,混杂着惊异,失望,愤怒,和一些说不清道不白的东西,他几乎在发抖,又把目光转向了铁敖。

铁敖迟疑道:“旷儿……你,你莫要为难元帅了,北庭军不怕死,但是,兄弟们都有妻儿老小,你不能让他们背上叛国的名头啊……”

“是么?”苏旷冷冷,声音中已经没有了往日的尊敬。

铁敖目光有些闪烁,但依然狠心道:“旷儿,你是朝廷的捕快,是来剿匪的,不可为了一个女子抗拒国法。”

“哈哈,好一个冷面铁大人。”忽然,一声冷笑,竟是从凤曦和口中发了出来,他双目微微睁开,咬牙推开苏旷的手,低声道:“苏兄,替我照顾晴儿就是,这些人不劳你打发——”他猛地站起身,向着蒙鸿摇摇晃晃走了过去,冷冷道:“蒙兄弟,少说废话,你动手就是了。”

他满眼凌厉冷峻之色,蒙鸿手下众人昔日对凤五何其尊崇,一见他对面而立,竟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

蒙鸿虽然口口声声喊着匪首,但一触及凤曦和目光,也不禁慌乱起来,连忙下令:“来啊,来啊,给我杀了他——”

龙晴一跺脚,就要冲上去,苏旷一把拉住了她。

“姓苏的你放手!”龙晴怒道。

苏旷低声道:“你去红山报信,那些人只信得过你。”

龙晴一惊,回头看去,见苏旷脸上的悲愤慢慢消失,平静如常:“这里交给我,我和凤五共存亡。”

“你?”

“我什么?”眼看着几个人慢慢走近凤曦和,苏旷嘻嘻一笑:“我死了,明年今天帮我倒杯酒,我要是活着,嘿嘿,哎,我说,上回的条件你还记得吧?”

龙晴一愣,立即想起上次苏旷在红山替凤曦和治伤的“条件”,又是气,又是怒,呸了一口:“死到临头还不正经——”

苏旷趁她不备,在她额头上忽然亲了一下,哈哈大笑着站了起来:“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风流……晴儿,你等我回来,到时候看我和凤五怎么一决高下。”

“苏旷!”身后铁敖和楚天河齐声喊道。

苏旷纵身一掠,并肩站在凤曦和身边,朗声道:“我苏旷和朝廷再无瓜葛,蒙鸿,你这个没脸没皮没种的畜生,自己不敢过来么?”

凤曦和缓缓转过脸,满是惊异。

苏旷伸出手,“凤曦和,我交你这个朋友了。”

凤曦和哈哈一笑,笑声牵动创口,鲜血又一次流了出来,只是他毫不在乎,单掌伸出,与苏旷一握,朗声笑道:“苏兄,幸甚!”

前后黑压压大军的围困之下,二人一起笑了起来,竟是丝毫没把蒙鸿的八百部下放在眼里。

秋冬之交,日落得早,那夕阳照在无常刀上,闪着夺目璀璨的光芒。两军之间,偌大的土地一片空旷,两条身影被渐渐西斜的阳光拉得很长,很长……

16、绝地求生

十五声

疆场开阖自驰骋

庸庸千古惊绝伦

长天如夜

惊涛如墨

始信人间有此灯

那在国与家,荣誉与罪恶,信任与背叛,勇猛与畏缩中挣扎的灵魂们……

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是非,那些两难,那些恐惧,那些见不得阳光的阴谋和得不到尊敬的牺牲……一切的一切如雪亮的电光从苏旷脑海中划过,化成手里饮血的锋刃,摧残着视力所及的血肉之躯。

他已经听从了太多次的教导和律令,这一回,他要听从自己的心。

苏旷已无所畏惧。

看着龙晴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之外,苏旷和凤曦和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又一起笑了起来,彼此的目光里多了一份赞赏——若已没有能力保护和爱惜心上人,唯一要做的,就是让她离开,离得越远越好。

“你还能走么?”苏旷双眼微微眯了起来,问。

“怕是不行了。”凤曦和老实不客气:“烦劳苏兄你背我一程。”

他二人在这里一搭一挡,谈笑自若,蒙鸿没有下令,手下诸人近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见苏旷将凤曦和负在背上,解下大襟的衣带牢牢一系,朗声长笑:“你们不过来,苏某可要过去了——”

他明知以一敌百,万无生机,既然快也没有用,索性摆摆架势,来个从容赴义。

蒙鸿眼睁睁看着这一切,终于还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个字:“杀——”

既然已经走出了第一步,就只能一步一步地走下去,容不得回头。

围攻之人互相转了个眼色,忽然一起出手,向着苏旷背后的凤曦和攻了过去。

“卑鄙畜生——”苏旷一声喝,手中无常刀急挑,斜斜从面前一人的下颌挑了上去,削去他半个脑袋,他这一手利落狠辣,边上人忍不住便是一停。

苏旷被激出了真火,胸中一口闷气缓缓发作,脑子竟如醉酒一般微醺,手中无常刀如疯魔,如恶虎,如嗜血的妖兽,几乎刀刀毙命——那无常刀何其锋利,只见他一人在人圈里腾挪翻跃,背着一个凤曦和,偏偏屡次从不可思议的角度闪过攻击,手中刀每起,便有一片鲜血飞溅,残肢断刃落了一地,每一步迈出,就有一人倒下——

那死在马匪手中的过路商客们……

那死在北庭军手里的马匪们……

那死在北国军马蹄下的将士们……

那在国与家,荣誉与罪恶,信任与背叛,勇猛与畏缩中挣扎的灵魂们……

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是非,那些两难,那些恐惧,那些见不得阳光的阴谋和得不到尊敬的牺牲……一切的一切如雪亮的电光从苏旷脑海中划过,化成手里饮血的锋刃,摧残着视力所及的血肉之躯。

他已经听从了太多次的教导和律令,这一回,他要听从自己的心。

苏旷已无所畏惧。

而围攻的人却手软了下来——这个人好像打不死一样,冲过去,陪上一条性命,也不见得有什么好处——无论什么好处,总要留一条命才享受得了。

几乎每个人都转起了同样的心思,苏旷背着凤曦和,翻跃本就极耗体力,又用这种不要命的打法,恐怕撑不了多长时间,如此,倒不如让同伴先耗去他的内力,自己再捡个现成便宜也不晚。

但是这一退开,苏旷反而陷入极大的困窘——适才一堆人贴身混战,十成攻击能打到他的不过二三成,但是这一撤开,围成战圈,敌人反倒看清了他的套路方向,他只有一双手,两条腿,就算护得住自己,又怎么能护得住凤曦和?

几个回合,苏旷连连转身招架,腿上已经中了一刀。

“元帅——”铁敖的拳头握紧:“我们,我们真的要见死不救么?”

楚天河忽然衰老了很多:“铁先生,莫先生,此次战局了结,老夫不占寸功,归隐田园,此生无颜再入塞北——北庭将士,回营!”

疆场上,一片安静,苏旷的慷慨之举实在令不少士卒五内俱动,恨不得一起上阵冲杀一番。

楚天河又叹了口气,率先拨马而回——主帅既然退走,各营将官也跟着退去,这是极其奇怪的事情,若是一人两人,说不定拔刀也就冲上去,真是千军万马,却人人从众,被队伍一带,也就跟着举步了。

“铁先生,回营吧,你一世英名,背不起通匪的罪名。”楚天河远远招呼着。

铁敖长叹一口气,握紧的拳头慢慢松了下来,不忍再看徒儿一眼。

战圈里的苏旷不得不用自己的胸膛迎着刀剑,护着凤曦和,他手里舞动的刀锋终于慢慢散乱了下来。

凤曦和被他渡过一股真气,勉强支撑了半刻,此时已经快要不支,他几次三番想要劝苏旷自行逃命,但是却也知道以苏旷的脾气,这种劝告不啻侮辱。

又是一刀划过,凤曦和终于忍不住,低声道:“苏旷,你替我照顾晴儿,凤曦和感激不尽。”

苏旷咬牙道:“龙晴她有手有脚,一身功夫,用不着我照顾!”

凤曦和用力一挥手,将系着他的衣带扯断,人也立即跌落在地上,大喝一声:“苏旷,反正今日你我是死了,凤五早走一步,你替我取了蒙鸿的性命!黄泉之下,我等你喝酒。”

苏旷手中刀连连劈出,替地上的凤曦和挡去四面的攻击——他何尝不知凤曦和心意?少了一个累赘,他活命的机会就大了不少,而凤曦和若是死了,蒙鸿的部下自然再无斗志,届时以自己的功夫或许真能杀了蒙鸿——而杀了蒙鸿之后,难道他还会自杀不成?

只是苏旷坚定之极的摇头:“蒙鸿该不该死我不管,凤曦和,我说了和你共存亡,就是共存亡,晚一刻也不成!”

凤曦和一声惨笑:“好兄弟——好朋友——”忽然捡起一柄短剑,向自己的心口插了下去。

周遭刀剑一起砍向苏旷,哪里还能腾出手来救人?

“凤五——”苏旷撕心裂肺的一声狂吼,当真是困兽之斗,令人胆战心惊。

只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一条人影撞进人群,一道寒光斜挑,将凤曦和手里的短剑挑了出去,这以剑挑剑,不差分毫,是何等的内力和速度?

短剑飞出,才看见那人方才撞开的一名马匪僵直倒下,胸口多了一道血痕。

苏旷一惊:“莫……先生?”

来人正是莫无,他横剑挡在凤曦和身边,神色睥睨,竟是不可一世。

连凤曦和也大吃一惊,他与莫无素来并无交情,还屡次争斗,不知这无情的剑客为什么也毅然回护自己。

莫无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十五年前,我就是因为不敢背负那个狗屁骂名,以致生平好友饮恨身亡,凤曦和,晴儿她找了你,就是要我还这笔债的。”

这句话,埋在无数人心头十五年,今天终于说了出来。

一根刺扎进肉里,是必须用针刺得更深才剜得出来。

莫无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坦荡而潇洒的神色,那根刺,终于被这两个年轻人的义气挑出。

“苏旷”,他一手抱起凤曦和,“我们并肩作战!”

“好!”苏旷的眼睛一亮,本已散乱的刀法又凌厉起来。

“等一等!”又一条黑影凌空跃入,一掌扫开莫无背后出刀之人,长笑:“老莫,你存心寒碜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