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生平至此,唯眼前这俊美如海上明月初生的男子,认真对她说,你当临九霄兮众羽之上。

毕竟身为阴山烛龙的养子,为避人眼目,不便露出蟠龙本相,临渊遂化作一尾青鳞无犄角的苍龙,将她丢在背上便驮着往凌霄台驰去。

她伏在他背上,广阔云海中遨弋,耳畔风声凛冽,心中前所未有的静。她不知道他要把她带去哪里,却一点儿也不觉得害怕。

云门帝姬在露华鉴的亮相,不出所料惊艳全场。

苍龙在半空召唤电闪雷鸣,做出激烈相搏的模样,又口吐云雾遮掩,教底下众人无法看得分明。忽一记拧身翻转,背朝下重重砸落高台,仍稳稳将云门托在胸前,看上去像是被她擒在身下,动弹不得。

趁人不备,觑个空儿凑向她耳畔,略带几分轻佻戏道:“哎呀,我输了。”

一切发生得太快,她还在震惊中未回过神来,就莫名其妙技压群芳。

他故意在众人面前输了这一场比试,却赢走了她的心。

众目睽睽之下,云门帝姬降服的,是万物之灵的龙。不消说,将在场所有珍禽异兽全都比了下去。

主持露华鉴的陆压道君对这场精彩比试赞不绝口,道是玉人惊鸿照影来,三尺秋水尘不染,天下无双。

原来,这便是西湖苏小墓前,那番对话的由来。

岁月洞长。所有不成章的碎片都逐渐真实,可碰可触,再不消逝。

若非一念起落,怎知深种情根。

“你救了两条小龙,身为龙主,我该还你两个愿望。如今你已在露华鉴拔得头筹,还剩一个机会,可有什么想要的?”

她望着他的眼睛,坦坦荡荡,不动不移:“愿,山有木兮君有意。”

他含笑伸臂揽过,便答她:“心悦卿兮,亦同此。”

以为珠联璧合,谁料珠璧有隔。

第六十九章 余情画尽

龙族与别的灵兽不同,自幼无分性别,八百岁时方可以修为高低择人身。但为了回避烛龙义妹离珠的痴情,临渊蹉跎到足足满一千岁才在灵鹫山前转男相。

“整个阴山,她的声音最响亮,她的言行最无所拘束。如果一个人,从小到大得尽万千宠爱,从来没人伤害过她,从未经历过悲伤,也从没有人让她失望,该怎么拒绝才最妥当?我从小就知道,他们希望我长大以后娶的姑娘,是离珠。养父问我喜不喜欢她。我说喜欢。其实就算我说不喜欢,他们也会继续问,你可以试着喜欢的吧?但我说的喜欢,只是手足之情,和他们期望的那种,不一样。”

他很苦恼,一边是养育深恩,一边是私定的终生。烛龙夫妇的心意原本无可厚非,把女儿托付给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养子,可算是最圆满妥当的安排。何况他们将这孩子视如己出,教养得如此出类拔萃。

云门和离珠,只有过一面之缘。印象中,那是个生得清清爽爽、面庞恬静的小丫头——离珠,牙齿极白,笑起来如春花盛开。或许因为是烛龙晚年意外所得的女儿,先天略带些不足,身骨偏弱了些,不宜修行,也难承惊恐忧惧。

那次见面并不愉快。临渊第一次将云门带回阴山,告诉养父母,这就是他想娶的姑娘。烛龙夫妇是上古神裔,气势庄重中难免几分矜傲。仙族应有的礼节准备得一应俱全,极周到,也极冷淡。他们只肯承认这是同为神兽后裔的涂山氏帝姬一轮再普通不过的拜访,而非养子认定的未来妻子来拜见尊长。

石室内传出激烈的争辩。云门心中难过,悄然退了出去,在阴山脚下的缭绫池边木木坐着。

离珠便是这时候从碧水寒潭中显出身形。

龙女步态扶风,肌肤苍白几近透明,既哀弱,又怯怯地求她:“你把哥哥让给我好不好?不要把他带走,不要让他离开阴山。我的寿元不会太长,自己知道……我可以只做他的妹妹,只要能时常看见他,也已经心满意足。”

这天真荒唐的诉求,让云门不知该如何作答,终于有几分明白了临渊的为难和困扰。

她从未和人争过什么,也不晓得该怎么去争。但这一次,唯有这么一个他,不愿拱手相让。

情爱之事,从来容不下半粒沙,要如何与别的女子分尝呢。

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苦笑着,转身驾云而归,连头也没回。

于是也就看不见,年少的离珠因伤心过度,引发旧疾乃至动了仙元,晕倒在缭绫池畔,许久都无人发现,险些酿成大祸。

烛龙心疼爱女,迁怒云门,往涂山修书一封,用很考究的言辞同芜君探讨了一下对女儿的管教问题。狐帝不便驳尊神颜面,何况离珠险些意外丧生也是事实,遂以静修思过为名,将云门禁足,不许她再和临渊相见。

没人在乎她什么也没做,她出现在离珠面前就是错。

这期间,临渊一次也没有来找她。云门当时不知,他不是不愿,而是不能。

她耐着辗转相思,日日苦等,出现在涂山的,却是孔雀重楼。

他说,听闻兄长输了赌约在先,出尔反尔行凶伤人在后,实在有损凤鸟族的颜面,特来赔礼致歉。又重新立下赌约,承诺道,若云门能在棋枰间赢过他三局,他便设法说服迦楼罗从此不再以龙为食。

云门被禁足已久,无事可做,便应下这赌约。他从此每日来洞府拜访,风雨无阻,陪她闲敲云子,幽窗对弈。几百年就这样过去。云门心地磊落,表示不再介怀迦楼罗之恶,更将重楼视作知己,谈笑间渐渐熟稔。

流光抛若弹指。直到她终于连赢下三局后的隔日,重楼自灵山骑乘金孔雀翩然降临山门,带来白莲座、俱缘果、吉祥果和四支华丽无匹的孔雀尾羽,向狐帝求娶帝姬。

那是明王菩萨本尊的四种持物,莲华表敬爱、俱缘果表调伏、吉祥果表增益,孔雀尾表息灾。

她这才知道,重楼不知何时竟对自己动了这样的情思。所谓手谈赌约,不过是个借口。

可重楼毕竟是赤霓之子,前孽渊源太深,更为狐帝所忌。何况云门一心思慕的是白龙临渊,便亲口拒了此事。

重楼失落而归,临走前却执意留下那四支雀羽,承诺无论何时,云门但有所需,都可持此雀羽为凭,往天外太微垠寻他,任何所求,也必会竭尽所能为她达成。

他从此再未踏足涂山。

临渊之所以这么长时间杳无音讯,也有他的苦衷。

已经发生的事,会在某种程度上,决定将要发生的事。离珠当日泣血在地,画下一枚符咒谜题,似已揭开未来结局。

为了将离珠救回,临渊几乎耗尽全身修为,也执意不允烛龙插手。此举无异于削骨还父、割肉还母,是宁可用这种方式报偿养育之恩,也不愿答应弃云门而娶离珠。

离珠性命无虞,亦自觉羞愧,心灰意冷之下竟长病不起。过后不久,临渊便孤身离开了阴山,再无家可归,只得四处飘零,将散尽的修为一点点重头修起。

在此期间又发生了许多事。

将重楼打发走以后,芜君左右寻思,这女儿自从在露华鉴露了露面,便接二连三惹下许多风情月债,若再不收收心,恐怕难以平顺一生。因此日夜担忧,甚至还专程去司命星君处拜访了一遭。

司命老儿是个爱卖关子的,初时抚须不语,架不住狐帝几坛子好酒灌下肚去,终于遮遮掩掩给了半折批示,说道云门帝姬和龙族这个命格缘法,很有些奇诡波折之处,并不在司命所辖的仙族命谱里,是以连他也料理不大分明。总而言之一句话,姻缘不是没有,但少得只够错肩,若勉力强求,恐怕……至于具体恐怕怎么,按惯例是不可泄露的天机。

芜君回了涂山,很快便收下陆压的聘仪,打算将云门嫁入天族。后来发生的事,九尾狐族的后辈们基本都能顺嘴说上两句。

涂山被这桩不合时宜的联姻搅得天翻地覆,外面也不太平。

因弑杀龙祖而失去大鹏金身的迦楼罗始终恶习不改,在八荒仙陆已无立足之地,被一贬再贬,只能沦落凡世继续做乌鸦。他的兄弟孔雀大明则吞佛而食,犯下重罪堕地成魔。赤霓为赎此过,被逼在涅槃时圆寂。重楼闻知此讯,一怒之下将日月星辰全部拴在天穹之极北,惹得东皇暴怒。

那并不是什么风调雨顺的年景,天地间法度秩序还远不如后世那般分明,加之东皇大位初定,须以铁腕震慑,时常战乱四起,神魔仙妖打得难解难分。

临渊曾得鸿钧老祖点化,算是少年成名,在云梦泽自立门户以后,恰赶上重楼率魔族举兵,便同五方龙王一起挺身而出,为平定叛乱四处征战。

倏忽沧海桑田,他也从一条一无所有的小白龙,变成了灵泽龙王,又成了后来的东海龙君。靠手中一柄长剑,生生打遍八荒六合,搏下四海战神之名,只为有资格往涂山求娶继任女帝。

司命所下的批示令芜君顾虑深重,对这门亲事并不看好,奈何云门心志弥坚,在涂九歌的力劝之下,终于松口答允。

无妄桥已行至过半,四周浓云密雾,无昼无夜,无阴无晴。

因果往复,若想回首向来萧瑟处,却只能前行。

如果最完满无缺的一切,都能停在最初,可惜并不。

龙狐两族结为姻亲,使山海相连,整片东夷仙陆呈固若金汤之势。六合八荒传得沸沸扬扬,都道是东海龙君终于得偿所愿,功成名就之后抱得美人归,谱下好一段佳话传奇。

传奇固然亮耀眼目,但传奇中的人,却未必如意。

两人分别太久,自有许多离情要叙,临渊行事洒脱不羁,不像天族那么爱讲究些繁文缛节的仙家规矩。定亲之后,便驾青云将未婚妻径直带回了东海。

他待她心意十足,甚至大费周章,为即将迎娶的君后在海上另造了座和龙宫一模一样的离水镜城。

可住在龙宫的那段日子,云门并算不得有多开心。

临渊初接管东海,海务繁忙,三不五时还需要外出征战,一去便不知多久才得空回转。金碧辉煌的东粼城,海水茫茫,举目无亲,只有那两条蓬莱山救下的小蜃龙与她做伴。

蜃龙出自化龙池,原身是金环白蟒所化,一朝飞升成龙,便需断去过往尘缘,也等于从此无父无母,便将有活命之恩的云门视作唯一庇护,始终恭谨有加。他俩花了七七四十九个日夜,口吐海市云雾,采撷明珠星辰,终于织就举世无双的云龙锦,裁成华裳“移星陆”,作为献给君后大婚的贺仪。

一切看似完满顺遂。云门最大的不安,来自龙宫祭司——鲛女夜来。

东海鲛人,妩媚天成,风情无疆。那鲛女的父亲,东海鲛族族长,便是彼时临渊麾下最得力的一员老将。

这鲛女心思之缜密令人惊叹,行事手段更是干脆利落,否则也没能耐小小年纪便震慑一帮,无论修为还是资历都远胜于其他的水族。临渊有空闲留在东粼城的日子屈指可数,她几乎将内宫外政大权总揽,从未出过差错。

夜来对这位从天而降的未来君后,究竟持何种态度,明眼人都能瞧得出端倪,却没谁敢多嘴多舌招揽闲事,以免惹祸上身。

除了龙主回銮的那几日,须得略做做表面功夫,夜来从未主动踏足过云门所居的上元宫,连早晚例行的请安问候都时常称病推忙,当着众人的面将君后的旨意撇作耳旁风也是常事。无论多么微不足道的小事,都非要摆布得南辕北辙才肯作罢。

有一回云门携侍婢在御园闲逛,见麒麟阁附近生着几株阎浮桫椤,在白沙中开出成串花朵。此花又称地涌金莲,奇香四溢,她驻足观赏了许久,赞道,原是陆上仙山不常见的良材。第二日再去时,便发现那几株阎浮桫椤正在被连根铲掉。

干活的鲛婢凌波回说,夜来姑娘常年案牍烦劳,素有晕眩之症,闻不得这阎浮桫椤的怪味,遂禀了君上要将这几株花树砍了。君上顾念姑娘平日里辛苦,当即下旨连根拔除,从此龙宫内再也不许出现此花。

云门听了,没再多说什么,只觉实在小题大做。东粼城那么大,不见得容不下几株阎浮桫椤,这般惺惺护惜的情状,却是刻意做给谁看呢。她彼时还不知道,东粼城那么大,哪里多了几棵树、何处少了几朵花,临渊如何晓得,他也没那个余力去操心这等微末小事。从头到尾,根本就是夜来在中间做戏,轻易就诓到她这只涉世未深的傻狐狸。

临渊不在龙庭的日子,夜来的嚣张更无所顾忌。

甚至仗着人多势众,几次三番当面挑衅。一日春光灿然,云门独自在回风御园踏青,却撞见夜来带着一大帮随从迎面堵住去路,指着园中的翘板趾高气扬道:“玩过翘板吗,要有人在上面,就需要有人沉底。这游戏的最妙之处在于,谁沉谁浮,能做主的,取决于对面的那个人,而非自己。”

云门在涂山身份之尊贵仅次于狐帝,从未受过这等排揎,一时不知做何反应,微怔了怔,冷淡答道:“我比较喜欢一个人玩秋千,你自己慢慢七上八下吧。”

从此便连御园也不大踏足,成日拘在冷冷清清的上元宫,只为尽量避免和夜来狭路相逢。寂寞深宫,唯一悉心提点照拂的,便只有老龟丞太玄。

但她从不言委屈,不想再给临渊多添烦扰。

彼时恰逢亚古兽率妖族叛乱,撞碎了银河星盘,使西北陷入永夜昏冥,天地间最后一对烛龙不得已双双羽化,留下遗孤离珠。临渊毕竟是烛龙抚养长大,为守热孝,只得将婚期向后推迟。

因为太在乎,反倒无所适从。云门性子平和,孤零零远嫁东海,面对前所未有的刁难排挤,难免失落无措。因此处处小心翼翼,试图讨所有人的欢心,生怕做了一点他不喜欢的事。那样低伏卑微,最后不过落得成个丢人现眼的笑话。

烛龙羽化后,临渊一度想将无依无靠的离珠从阴山接到东海,以全孝悌,又怕云门多心,便踟蹰着同她商议。云门对此并无异议,但离珠却对他俩的婚事十分介怀,并不愿以龙君妹妹的身份长居东海,便修书拒道,她已决意断绝红尘,要秉承父母遗志,守护阴山故地。离珠只想留在和临渊自幼一处长大的地方,就算只能伴着那点微不足道的回忆,也可以独自度过亿万斯年。

临渊为此郁郁了很久,云门亦不知该如何相劝,甚至担心他是否会因此对自己心生芥蒂。

第七十章 累世孑途风雪负

无妄桥上的风越来越冷,我走得愈加缓慢艰难。可是不能回头,更不能稍停。

往事摊开如卷,深深浅浅,沿着一步步的足迹,流过眼前。我只能眼睁睁,看一世情缘,是如何水落石出,顿化霜雪狼烟。

临渊为烛龙守孝,云门一等又是三百年。

也不是没有过快乐的辰光。

难得闲暇之时,他会带她同去巡海逐日,双双化出龙尾,潜碧海,共泳沧流,纵横风涛之下,振鳞横海,击水三千。

满月潮汐漫涌,繁星如织,巨大的龙形收拢逶迤的躯干,缓缓盘起来,一只小小白狐蜷在蟠龙浑圆的顶鳞之上,枕着那颗如意顶珠,如梦安闲。

他抖了抖浅金泛白的鳞,发出哗哗的动静:“等我修成了通天彻地的应龙,就让你坐在我的龙角上御风驰骋,从此三界奈何,天地无疆。”

六月十三,是凡间祭祀龙王的盛大节庆,又称“雨节”,热闹集会通常持续三到五天,善男信女们献上贡品香烛,焚纸祭酒,祈祷来年风调雨顺,求龙神赐福免灾,保佑海事顺利。临渊自接掌东海以来,这片海域便风平浪静得多,海边渔村遍布,村民以捕鱼、采珠、海运和晒盐为生,因此都对龙王祭非常重视。

每到日子,船家、盐户、渔民便聚集在龙王庙前,按顺序依次行三拜九叩的大礼,锣鼓齐鸣,歌舞达旦不歇。临渊摇身化出人形,携她踏上东陆,共享这人间香火。

凡人对龙的崇仰和对海的敬畏,令云门很是唏嘘,站在熊熊篝火边,感动地许愿:“我以后要生许多许多小龙。”

对那些力量微薄的凡人而言,龙神的眷顾,无疑代表着丰足年景和平顺康乐,就算岁寿不过弹指,也充满热忱,从不放弃希望。于是她天真地觉得,如果东海能多一些神龙,护佑这一方平安,是件无比美好的事。

他擎着杯茶坐在对面,含笑将她望着:“唔,生许多小龙来做什么?”

云门回过神,颊边飞起连绵红晕,面庞在火光映照下,似一块冻成凝脂的蜜,散发琥珀色莹润的清光:“带他们去翻江倒海啊,多好玩儿。”

临渊原本好生喝茶,忽被呛得喘不上气:“那,惹了乱子以后?”

“当然是他们的父君去摆平。”

……

彼时离他们大婚的日子,只有不到十天。

山盟海誓,蜃楼海市。这红尘是非,怎经得从头翻悔。凡人有所执所愿,可以向神明虔诚祈求;那神仙的困惑,又该从何解脱呢?

海上镜城中,一瓦一石,一草一木都并不陌生。龙族喜水泽之气,成亲那天,海面上很早就飘起霡霂细雨,万千纷扬滚落,竟似甫洒银月辉光。

龙狐联姻,天地载册,乃是仙族的一桩盛事。他娶她那日,场面之煊赫,排场之盛大,四海八荒都绝无仅有,各路前来拜贺的仙家络绎不绝,整片东海被数不清祥云紫气笼得瑞兆万千。

流泉宫,清辉堂。云门换过盛装,被太玄引着,朝她避无可避的未来走去。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阖宫都是漫天漫地的红,灯笼照罗帷,竟显出几分凄怆。

外殿觥筹喧哗,她在清辉堂内独自静坐,隔着喜帕,听窗外潮汐涨退,声声入耳,甜蜜而略带慌张。

鸿蒙虚空之中,一对眼眸先至。原来带着春空闯入镜城后所做的那个梦,竟不是梦,每个画面都曾如此真实地发生。

长明灯辉光摇曳,将照壁上所镶的明珠都衬得黯淡。夜来拖着一连串水花分开人群,急急游过,对临渊耳语几句什么。他身子猛地一晃,眼神向某个不可测的深渊坍了下去。

手中杯盏触地而碎的同时,势蕴风雷的阴云已被召唤入海。

满殿宾客瞠目结舌,望着这场婚宴的主人抛下新娘,带着一名鲛女匆忙驾云而去,不知奔往何处,也没留下只言片语。

没人知道他去做什么、打算什么时候回来、还会不会回来。

云门也不知道。日落之前,甚至都没人敢敲开清辉堂的门,告诉她,她的夫君在喜堂上当着诸天神佛的面,带龙宫大祭司头也不回地跑了。

但我如今已经知道,也能清清楚楚看到,一切究竟是,何以至此。

头很痛,额间那块印记突然变得滚烫如灼,灵台清圣之气不住从眉心散逸,煞气和一股仙灵互相冲煞厮缠,盘旋不去,似刀绞火焚。咬牙强撑不住,终于跪倒在无妄桥边,被四面八方抽来的烈风鞭笞得不成人形。

夜静灯寒,天光亮了又暗。云门不语不动,被晾足了七个日夜。而离珠,早在七天前他们成亲的那晚,就被夜来和司宵派去的几只七尾狐狸所害。

天地间最后一条烛龙,夭折得极不光彩,也极惨烈。临渊赶到时,她已龙形尽毁,元丹不知所踪,死前甚至还惨遭轮番凌辱。唯一的“证据”,是指缝血污里,黏着的几缕涂山狐白毛,云门的原身白毛。

夜来推测,那大约是离珠抵死挣扎时,从元凶身上抓下。又或许,是行凶的恶狐逃窜时,不小心将主人的痕迹遗留。她替离珠收拾好破损难以蔽体的衣裙,垂了几滴泪,哀哀地感叹:“女人的嫉恨心,真是可怕啊!”

离珠死状目不忍睹,临渊被噩耗震惊有如泥塑,甚至无法保留几分清醒再多想一想:能施此暴的,必是雄狐,为何离珠抓下的,会是远在千里之外云门的狐毛。云门若遣涂山狐行凶,口传旨意即可,何必多此一举将贴身毛发留作凭证,还正好不偏不倚落在了离珠手中。

残杀离珠的,本就不是涂山灵狐,而是被青丘逐出族的七尾狐狸。它们被司宵收买而来。它们的毛发一旦落下,立即就能被辨识出来源,如何能拿来当作嫁祸的依凭。可龙宫有品阶的上等侍婢皆是鲛人,只要有心留意,要在云门起居之间搜集几根掉落的狐毛,简直易如反掌。

这是整件事中唯一有悖常理的破绽。可惜最该慎思明断的那个人,没能想明白。

一无所知的云门,被遗忘在新婚之夜的云门,被指作罪魁元凶的云门,还在等。还在傻傻地想,“什么样的笑容,他会最喜欢呢?”

料理完离珠的身后事,停灵七日,他终于带着满腔悲愤回到东海,提着剑径直去了清辉堂。

一轮青锋挑起喜帕,声铮如铁,怒似雷霆,将她所有的期待和信任绞得粉碎。

是非曲直都模糊。他眼里的曲,她掰不直。每多说一个字,都像是可笑的掩饰。所谓天长地久,尽时片甲不留。

孤身远离涂山,辞别父兄族人,留在东海蹉跎数百年,忍受无数明里暗里的刁难委屈,就换来如此结果。

她终于不再开口解释,心灰到极处,只想抽身远走:“你愿这么想,随你。既都说是我做的,那便是我做的吧。”

他举剑拦下去路,寒光烁利的锋刃斜斜抵在咽喉。云门鬓边一缕青丝触及剑气,霎时断作两截,轻飘飘落地。只要再往前倾身半寸,颈侧的肌肤就会被剑锋割裂。

她似浑然无所觉,抬脚继续往门外走。

长剑终于猛地抽回。他肩头微颤,嗓音沉痛至几不可闻:“你要去哪儿?”

“我要回涂山。如果想给你妹妹报仇,随时可以找几个得力手下,把那些人对她做的事重复一遍,不是吗?”

一句赌气之言,此时听在临渊耳中,不啻将冰锥从天灵沿着脊椎扎下。惨剧发生得太突然,他其实很无措。怒痛交加,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神志从未如此凶狠迷乱。

“用不着别人。”

一念之差,魔障已如泼天孽网。

奢华璀璨的海上城池,被风雷交织的结界紧锁,笙歌红烛,灭如泡影。

云门脱身无路,激烈撕扯中将窗下瑶琴摔作两截。

朱弦断,明镜缺。

七寸龙骨长钉穿琵琶骨而过,将她整个人禁锢,半分力气也再使不出。痛不可忍,她仍未吭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