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梼杌见扫帚掷来,幽瞳中闪过一抹惧色,竟然转身而逃。不过几个起落,梼杌就逃到了远山之上。

夜风吹过,篝火熊熊,元曜、王维、朱墨松了一口气。小白龙也睁开一只眼睛,没看见梼杌,才睁开了两只眼睛,化作白衣女子优雅地坐起身来。

元曜本来在担心白姬的生死,却见她自己利落地坐了起来,生气地道:“白姬,你居然装死?!”

白姬没有否认,笑道:“俗话说,打不过就跑,跑不了就装死。这才是生存之法。”

元曜吼道:“没有这种俗话!大丈夫立于天地间,生当磊落,死当慷慨,岂能装死偷生?”

白姬理了理鬓发,笑道:“轩之的话倒也不错,只是我得先把命留着,才有机会去找天枢弓,杀死梼杌。以免梼杌扰乱天罡,涂炭生灵,更重要的是以免它打乱了长安城中千妖百鬼的秩序。”

元曜道:“那也不能装死!”

白姬嘻嘻一笑,走到扫帚边,拾起扫帚观看。元曜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凑到白姬身边,道:“怎么回事?那梼杌看上去似乎很害怕扫帚。”

白姬望着扫帚上的紫黑色香灰,道:“梼杌不是害怕扫帚,而是害怕扫帚上的香灰。”

白姬拿着扫帚走向柳树下,元曜急忙跟上。

白姬低声道:“轩之,刚才,谢谢你。”

元曜一愣,才反应过来白姬说的是他冒死跑去打了梼杌一棍,让梼杌把小白龙吐出来的事。元曜脸一红,“唔,没什么。”

白姬以袖掩唇,“轩之今日救了我,我打算以身相许,报答轩之。”

元曜瞬间呆住,僵立在原地,脑袋中的千思万绪变成了一团浆糊。

白姬走了两步,回头笑道:“开玩笑而已,轩之不必当真。”

元曜的思绪又回到了头脑中,他满脸涨红地吼道:“请不要随意开这种玩笑!”

白姬诡笑:“嘻嘻。”

柳树下,朱墨在掐王贵的人中,王贵悠悠转醒。

王维在手中摊开锦帕,看着破碎成尘的桃核墨,轻声呼唤道:“先生,先生,你还在吗?”

一阵夜风吹过,吹散了桃核墨的碎尘,布帛上只留下指甲大小的一块墨。

王维流下了眼泪,心中悲伤。也许,陶渊明再也不会来了,而他还有很多话想和他说,还想和他一起去看桃花源。

白姬念了一句咒语,八名火焰神人消失了踪迹。

白姬走向王维,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不要伤心,“陶先生还在,不过很虚弱,需要休养,暂时无法现身。”

“真的?!”王维转悲为喜。

 “真的。”白姬笑着点头。她没有告诉王维,以桃核墨的状况来看,陶渊明下一次出现,也许就是和王维永别的时候了。

白姬问王维,“王公子,这扫帚上的香灰是从哪里来的?”

王维定睛一看,茫然摇头:“不知道。朱墨,你知道吗?”

朱墨欲言又止,推脱道:“公子,这个,得问贵伯。”

王贵刚醒来,他听见白姬问这个问题,有些不敢开口回答。他指着朱墨,道:“郎君,一切都是这小子出的馊主意。”

朱墨分辩:“不关我的事。我只是看贵伯因为鬼而愁眉不展,才提议他去凌霄庵拜佛,拿香灰回来驱鬼。香灰是他拿回来的。”

王贵和朱墨你一言,我一语地述说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因为陶渊明夜晚出现,影响了王维的社交生活,王贵心中忧愁,整日唉声叹气。几天前,朱墨看不下去了,就给王贵出了一个主意,让他去凌霄庵烧三炷香。因为之前邻村某户人家闹鬼,就是去凌霄庵烧了三炷香,然后把香灰洒在窗下,门外,成功地驱走了鬼。

王贵动了心。第二天上午,他借口去采买东西,带着钱去了凌霄庵。那一天,凌霄庵的香客特别多,尤其是给弥勒佛、观音大士上香的人,多得都挤出了大殿外。

王贵懒得等候,见供奉西王母的殿堂人少,就去给西王母上了三炷香。他跪着等香燃完,把香灰扒拉进一张纸中包好,放入了怀里。王贵留下香火钱,离开了凌霄庵。

当天傍晚,王贵把香灰洒在窗下,门外,以为会驱走陶渊明。谁知,陶渊明晚上还是来了,天明又走了,香灰完全没有驱鬼的效果。王贵很生气,大骂凌霄庵坑人,又怕被王维发现,偷偷地用扫帚扫掉了门口,窗外的香灰。

朱墨倒是觉得香灰不驱鬼是因为王贵拜错了神,西王母又不管驱鬼的事,他应该拜弥勒佛或者观音大士才有用。

白姬听完王贵和朱墨的叙述,笑了:“轩之,天枢弓能拿到了。”

元曜道:“去哪儿拿?”

白姬笑而不答。

第九章 重阳

元曜见白姬不回答,又问道:“梼杌为什么会害怕香灰?”

白姬答道:“因为这香灰是西王母座前的。”

“什么意思?”元曜不解。

白姬解释道:“梼杌还有曾经被西王母杀死的记忆,所以惧怕西王母。凌霄庵的神明很灵验,所以香灰也有西王母的灵气。”

王贵叹道:“这么说来,幸好老朽拜的是西王母。”

天色已经不早,白姬、元曜、王维等人收拾了残局,进房休息。

王贵翻出剩下的香灰,洒在别院周围,以防梼杌再来。王维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亮着灯火,痴痴地坐着,他的侧影映在窗户上,十分寂寞。朱墨给元曜、白姬分别收拾了一间客房,让他们歇息。

元曜心中既恐惧,又疑惑,躺在床上睡不着,思绪万千。桃核墨已经碎了,陶渊明会不会就此消失了?王维看上去很伤心,希望他不要太难过。梼杌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来袭,到时候怎么办呢?白姬说可以拿到对付梼杌的天枢弓,她会去哪里拿?拿到了,又真能对付那么可怕的,杀不死的梼杌吗?

元曜正在忧愁,忽然听见隔壁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不一会儿,他看见关紧的窗户上隐隐有光,光芒中渐渐地浮现出白姬的脸。

白姬眨了眨眼睛,笑眯眯地望着元曜。

元曜吓得一个翻身坐起,手指着窗户发抖,说不出话来。

白姬笑道:“轩之还没睡着啊。”

元曜生气,“即使睡着了,也被你吓醒了。请不要从关紧的窗户中伸出一个脑袋来!”

白姬以袖掩面:“我只是顺路悄悄地来看一眼轩之睡着了没有,吓到轩之了么?”

“请不要以这么诡异的方式偷看!!顺路?你要去哪里?都这么晚了。”

“出去一下,有两件事情要办。”

“什么事情?”

“去凌霄庵向西王母借天枢弓。”

“欸?西王母在凌霄庵?”

“不,西王母在昆仑。不过,去凌霄庵祈求的话,她能够听见,可以免除跋涉之苦。”

“西王母会借天枢弓吗?”

白姬幽瞳一闪,诡笑:“会的。”

元曜冷汗。他觉得自己不应该问这个问题,因为西王母即使不想借,白姬也会有一千种办法弄来天枢弓。

元曜又问:“另一件事是什么?”

“回缥缈阁让阿绯去办一件事,好了结桃核墨这段‘因果’。”

元曜道:“都已经过了子夜了,你一个人要办两件事情时间太赶了,小生反正也睡不着,不如替你回缥缈阁带话给阿绯姑娘。”

白姬高兴地道:“这样甚好。”

白姬对元曜吹了一口气,招手:“轩之,过来。”

元曜站起身,走向窗户,另一个元曜倒下去,睡在床榻上。元曜没有开门,直接从墙壁穿了出去,站在白姬身边。

白姬笑道:“轩之,你回去对阿绯说,‘山鬼吹灯,魑魅魍魉。化入春红,桃之夭夭。花如镜影,缘尽空幻。’。”

“什么意思?”元曜不明白白姬让他带的话是什么意思。

白姬笑道,“什么意思阿绯会懂的,轩之把话带到就是了。”

“好吧。”元曜道。

白姬又道:“如果缥缈阁里没有什么事,叫离奴明天也来吧。后天就是重阳节了,它独自留在缥缈阁会觉得孤单。”

“好。”元曜道。

王贵、朱墨已经睡了,王维还在书房里对灯枯坐,也许他在等待陶渊明。

白姬、元曜在马厩里牵出画马,一人一骑,离开了别院。在岔路口分别时,元曜担心半路会遇见梼杌,以及是否能够深夜进长安城。

白姬道:“无妨,梼杌看不见你,城墙也拦不住你。记住,天亮之前一定要把话带到。”

“好。不过,小生天亮之前恐怕赶不回别院了,不会有事吧?”元曜担心灵魂回不了身体。

白姬笑道:“别担心。天一亮,你就回来了。”

白姬、元曜分别,一个去凌霄庵,一个去缥缈阁。

元曜骑着健马奔驰如飞,很快就到了启夏门。他穿过关闭的城门而入,仿如没有任何阻碍,戍守的卫兵也看不见他。但是,一左一右站在城门边的神荼郁垒却和他对上了目光。神荼面容狰狞,郁垒神情凶恶,小书生十分害怕,急忙打马而过,不敢多看它们。

神荼望着小书生远去的背影,吐着蛇舌,道:“那书生怎么只剩魂魄了?肉身不会被那个不能说名字的龙妖给吃了吧?”

郁垒双目如电,道:“依我看,他是肉身还在,心却早已被龙妖吞噬了。”

“唔唔,龙妖太可怕了!”

“嘶,好恐怖…”

元曜回到缥缈阁时,一时没有勒住马,连人带马一起穿过门扇,冲进了大厅。健马冲进了墙壁上的《百马图》,消失不见了。元曜摔倒在地上,倒也不觉得疼。他站起身来,摸到柜台边,点上了油灯。大厅里还是他离开时的模样,一切那么熟悉。虽然,在缥缈阁中,灯火照不到的幽暗处总有魑魅攒动,货架上的每一件宝物中也都栖息着诡异的妖灵,但元曜还是觉得莫名地安心、温暖,像是回到了家一样。

元曜拿着灯火走向后院,在经过里间时,他进去叫醒离奴,但离奴不在里面,连寝具都没有铺在地上。

离奴去哪里了?元曜纳闷地来到后院,眼前的情景让他张大了嘴。

月光下,原本赏心悦目的庭院变得乱七八糟。不知是谁挂了满院子的白色招魂幡,点了满院子的香烛,草地上还画着奇怪的阵符。白幡随风飘摇,香烛烟火熏天,草地上鬼画桃符,祭品堆积,说不出的阴森吓人。

一只黑猫倒在回廊下呼呼大睡,翻着圆滚滚的肚皮,四脚朝天。它的额头上系着一条太极图案的布条,它的爪边放着两本书,一本摊开的书是《招魂术》,一本合上的书是《论语》。

离奴在干什么?后院怎么会被弄得这么乱七八糟?元曜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他也没工夫理会,先艰难地踏过乱七八糟的庭院,走到绯桃树边。

元曜整了整衣衫,礼貌地道:“阿绯姑娘,白姬托小生给您带一些话,她有事想请您帮忙。”

桃叶纷纷散开,阿绯从桃树上探出身来,华艳而美丽。

阿绯温柔地道:“元公子请讲。”

元曜摇头晃脑地道:“山鬼吹灯,魑魅魍魉。化入春红,桃之夭夭。花如镜影,缘尽空幻。”

阿绯听了,开始有些疑惑,但侧头想了想之后,似乎明白了。

阿绯问元曜:“白姬还让您带了什么话吗?”

元曜道:“她让小生叫离奴老弟一起去摩诘家过重阳节。”

阿绯笑了,“明白了。请转告白姬,阿绯一定办到,到时候以桃花为记号。”

元曜虽然一头雾水,但还是点头道:“好。小生一定转告。”

阿绯笑着消失在了夜色中。

元曜又艰难地踏过各种障碍回到回廊下,叫醒离奴,“离奴老弟,快醒醒——”

黑猫睁开了眼睛,看见元曜,一跃而起,“咦,书呆子回来了?!主人呢?主人没回来吗?”

白姬如果回来了,看见后院变成这样,估计会生气地把离奴吊起来抽一百鞭子吧。元曜在心里道。他把王维家发生的事情简要地向离奴说了一遍,并转达了白姬的话。

离奴大怒,“太可恶了!梼杌居然敢咬主人?!待爷去把它撕碎了吃掉!”

元曜道:“那梼杌撕不碎的,离奴老弟还是不要莽撞行事,白姬好像有办法对付它。话说,离奴老弟,你在干什么?怎么把后院弄成这样一副阴惨惨的样子,怪吓人的。”

?黑猫瞧了元曜一眼,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了,“爷在从黄泉地府中招魂。”

“招谁的魂?”元曜奇道。

“招书呆子你爹的魂。”

元曜大惊,“你招家父的魂干什么?!”

黑猫挠头:“之前,爷不小心把你的《论语》烧了,你很生气,说书里有你爹的亲笔批注。爷就去买了一本新《论语》,打算招你爹的魂来再写个批注,然后还给你。爷不愿欠别人的东西。”

元曜如遭雷击,一下子愣住,半响之后,反应过来,急忙拿起地上的《论语》猛翻,但见还是崭新的一本书,完全没有写过字的痕迹。

黑猫在一边解释道:“你爹可能已经投生去了,爷没招到他的魂。”

元曜面色铁青地放下书,生气地去掐离奴的脖子,“即使家父还在黄泉,也不许因为这点儿小事去打扰他老人家!!”

但是,元曜此时是一缕幽魂,虽然怒发冲冠,但怎么也掐不到离奴的脖子。

离奴见状,脖子一伸,闭上双眼,“好吧,只要书呆子不生气了,爷今晚不还手,让你掐好了。”

元曜掐不到离奴,便不理它,向着院子里的香烛和招魂幡拜了一番,算是向父亲的亡魂致歉。

黑猫挠头,仍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事。

见天色不早了,元曜准备回王维家。离奴让元曜等它一会儿,等它收拾完后院之后一起走。元曜还在生离奴的气,不肯等它,准备先走。离奴眼珠一转,拿了一支香,将元曜的袍角插在地上。元曜无法动弹,自己也无法拔香,只好等着离奴。

离奴一边收拾后院,一边絮絮叨叨,“太麻烦了,爷以后再也不读书了。会识字也没什么了不起,爷不识字,也开开心心地活了一千五百年。那些识字的,每天自寻烦恼,未必活过一百年。你说是不是,书呆子?”

元曜被香钉在原地,苦着脸坐在地上,他还在生离奴的气,故意不理它。

离奴也不在乎,继续一边收拾,一边自言自语。

?吃过早饭之后,元曜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痴痴地发呆。

元曜不经意间侧头,看见一名皂衣男子站在菊花丛中,好像是陶渊明。

陶渊明朝元曜笑了笑,眼神悲伤,继而消失不见了。

元曜急忙站起身,奔去菊花边,“陶先生,是你吗?”

一阵风吹过,金菊翻舞,如同波浪。

一朵盛开的菊花中,露出一块比指甲略大的桃核墨。

菊花中怎么会有桃核墨?难道是昨夜掉落的?

元曜十分疑惑,他拾起桃核墨的碎片,打算等王维醒了以后交给他。

别院外面,石桥之上,一名白衣女子骑马而过。她驻马桥头,向别院中张望,马背上挂着一张漆黑的巨弓,弓背上纹绘着朱色的蝌蚪文,和日、月、星的标志。

白姬望见元曜坐在院子中喝茶发呆,眼珠一转,笑了,“不如,试一试天枢弓。”

白姬伸手取下天枢弓,左手挽弓,右手平摊在阳光下。

阳光在白姬的手掌上凝聚成一支光箭,光华灿烂,如水流动。

白姬搭箭上弓,对准了元曜的发髻,但她想了想,怕元曜生气,还是将弓箭压低,对准了他手边的茶杯。

“嗖——”光箭离弦,飞射向茶杯。

光箭穿透茶杯,茶杯“砰”地一声,碎成齑粉。

茶水熊熊燃烧起来。

元曜大吃一惊,无缘无故,茶杯怎么碎了?茶水怎么燃烧起来了?茶水又不是油,怎么会燃烧起来?!

元曜张大嘴,傻傻地坐着,直到火焰蔓延上他的衣袖,他才反应过来,一跃而起,手忙脚乱地甩袖灭火。

“嘻嘻。”白姬在桥头偷笑。

元曜听见笑声,侧头一看,望见白姬在石桥上诡笑,顿时明白了什么。

元曜跑到竹篱笆边,生气地对白姬道:“你又捉弄小生!”

白姬骑马走近,笑道:“我是在代替老天爷惩罚轩之。”

元曜一愣,“小生从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老天爷为什么要惩罚小生?”

白姬道:“阳光明媚,秋高气爽,如此大好的时光,轩之却愁眉苦脸地发呆渡过,这未免太可恶了。虚掷光阴,是世间第一大罪,应该受到天罚。”

“啊?!”元曜抬头四望,但见溪水明如玉,山野遍金黄,远处的田陌中有农人正在辛勤劳作,村落中炊烟缓缓升起,田园风光一片温馨静美。

元曜有些惭愧,认为白姬说的有理,这样美好的秋日确实不该在愁闷中渡过。

元曜道:“多谢白姬提醒,小生确实不该愁闷地虚掷光阴。”

白姬走进院子,将马缰递给元曜,“那么,轩之就去做事,来充实光阴。先把马牵入马厩,再沏一壶香茶,顺便去厨房给我拿一些吃的点心来,然后再去取一些朱砂,一支毛笔,一个箭囊。如果没有朱砂,家禽的血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