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叔父点了点头,满意地捋了捋长须,他正要开口告辞,余光扫了堂上一眼,忽又皱眉,问道:“文正,你那姐姐呢?”

周文倩进了侯府为妾,周氏族人有所耳闻,不要以为他们会高兴,与之相反,族人极度厌憎。

周家也是大族,周文倩虽是旁支,但也是嫡女,如今文君新寡,竟迫不及待委身侯府公子为妾。这两桩事儿,不伦哪件,都让世代书香的周氏深以为耻。

周叔父若非顾忌韩氏,怕这个糊涂妇人因此缠搅周文正,耽误了这孩子,怕是他会修书一封,直接让本家那边将周文倩除族。

“姐姐,她……”周文正面露难色,沉吟片刻,方解释道:“侯府门户森严,家人递了话进去,姐姐,姐姐应该稍后便至。”

实则不然,周家的人确实递了消息,死了娘这种事,门房这回也没搪塞,直接把口信递到二房。

只可惜,此刻侯府的主子们统统不在家,她们还秘密离京,此刻仍在郊外庄子处。

二房的管事媳妇是张秋词的人,她厌恶周姨娘,见了也没在意,只把消息放着,等府里一起递消息时再送过去。

反正她没通信渠道,也按照正常程序办事了,这种特殊时候,谁也怪不得她。

府里消息一直没有再次通传,直到主子们回府,张秋词才知悉。可是这个时候,周文倩刚发现怀了双胎,因各种原因,作胎不稳需要卧床,她与秦立轩商量后,只得将消压下。

这么一压,便是周文倩出月子后,不等张秋词将事情告知,又出了金簪子之事,于是,直到被软禁浣衣之时,她都未能母亲横死的消息。

不过,这些事儿周氏族人无从得知,周叔父眼见周文正面露难色,一拂衣袖,冷哼道:“如此不孝之人,要来何用,此女乃我周氏之耻也。”

周叔父一脸愠色,周文正辩了几句,他也不听,只嘱咐少年须用功读书,不可懈怠。

如此,待韩氏后事办妥,周文正命人将橡子胡同宅子打扫一番,用大锁闭了门,然后便返回原来居所,安心守孝兼读书。

往后的日子,周文倩始终没有出现过,周文正也不搭理,只一心苦读,终于在及冠之龄,便金榜题名。他虽名次不显,只在二甲靠后,但这年纪中了进士,已是极不错。

周文正对安国公府始终感恩,出孝后,甚至求娶了一个郑氏旁支女儿为妻,世子郑霁元见此,便为他谋了一个不错的外放。

此后,周文正携妻上任,开启的仕途之路。

******

这夜月黑风高,天空只余几颗黯淡的星子。

秦府西路最后一进的僻静院落,一处蔽旧的排房处,闪出来一个人影。

这人身材纤瘦,一边脸颊有两条粉色疤痕,赫然是周文倩。

她在这处院子洗了快两年衣衫,十指破损,蓬头垢面,韩氏没有消息送进来,她身上没有银钱,许好处也没人搭理,这方蔽旧小院,竟成了她的所有天地。

周文倩怎么可能甘心。

当初戳瞎了秦二一只眼睛,周文倩确实很惊慌,所以她按捺下来了。但随着时日流逝,她那颗不甘平淡的心再次蠢蠢欲动。

她还有母亲,只要出去了,怎么都能过的比现在好。

大户人家庭院深深,这话说起来容易,但做起来何其难。正经门户她是走不得的,好在这地方偏僻,已经贴近院墙,周文倩观察已久,只需要出了院子拐两个弯,便到了后墙跟下。

只要能翻过围墙,就是秦府后巷,出了巷子,便可来去自如。

周文倩遭遇过此生最大的挫折,此时她的路只有一条,因此她分外谨慎,足足观察了近一年时间,今夜方开始行动。

她小心闪身到了角门处,那个看门的婆子早已没有初来时的精神抖擞,正倚在墙上睡得香。

周文倩蹑手蹑脚上前,手执一把剪子,小心剪下婆子悬在腰间的钥匙。

她屏住呼吸,无声开了角门,出得门去,再把门掩回去。

周文倩摸到墙根下,动作极轻地自腰上取下一条布带子。

这条布带是她撕了两件衣衫做成的,很结实,一头系了一个很大的金属钩子。

这是几个床帘钩子捆在一起而成,周文倩废了大半年功夫,才弄了几个结实的钩子。

她双臂使劲,抡圆钩子往上一抛。

周文倩干了两年粗使活计,臂力早非当年可比,只听见轻微的“叮”一声,那钩子一次便顺利挂在墙头上。

她大喜,忙拽了拽布绳,发现很牢固,于是立即往上攀去。

周文倩非昔日柔弱女子,又准备多时,她很顺利地攀了上去。眼见马上就到墙头,自由就在眼前,她心如擂鼓,忙使劲伸手往上够。

怎料,她的手刚碰上墙头,后面“砰”一声巨响,有人踢翻了东西,随即那人大喊道:“有人要逃府啊!快来人!”

此人声音极大,一声话罢,附近马上躁动起来。

周文倩大惊失色,此时无所谓发出声响了,她赶紧加快动作,往上攀去。

祸不单行。

周文倩正在使劲,不料手下墙头青砖竟有些松动,她抛弃布绳,两手够上去时,那砖承受不住,竟突兀从墙头剥落。

“啊!”

周文倩骤不及防,想要补救时,已经来不及了,于是,她自墙头摔下,重重地落在地上。

她腿部落地,头部不见异样,下身却渗出殷红的血液。

那负责看守周文倩的婆子已经到了,她皱了皱眉,吩咐道:“抬回去,请个大夫罢。”

婆子看看天色,待天亮再去禀报主子罢。

周文倩很幸运,只腿部受了伤,性命并无大碍。这事儿,张秋词送了秦立轩出门后,便知道了,她此刻已不见此人放在心上,只淡淡吩咐一句,“你看着办罢。”便挥退了婆子。

旁边的唐嬷嬷听了,找个借口退下,追上婆子,附耳如此这般一番,方放了人。

张秋词本不是个恶毒之人,她不会为难个小孩子,那龙凤胎中的女孩养在她膝下,虽身体不算强壮,但也立住了,如今有两岁大。

两年时间不短,这嫡母庶女之间,也处出了真感情。

这一切,唐嬷嬷都看在眼里。

她目送婆子走远,站了片刻,方转身回去。夫人心慈,这恶人就由她做罢,那姓周的是姐儿生母,一直留着,不是万全之策。

婆子回去后,没多久,周文倩伤情便反复起来,最后持续高烧了几天。

数日后,一张草席卷了个人,从后角门抬出,放进板车上的一口薄棺中。

拉车的老汉收了银钱,脚下使劲,板车载着那物,渐渐走远,往城外一处荒地行去。

作者有话要说:亲亲们,二更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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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番外四 霓裳(周文漪)

外面喊杀声一片,霓裳甚至能听到刀剑砍入**的声音, 她在马车中心惊肉跳, 身边的婆子吓得冷汗潺潺。

霓裳瞥了那婆子一眼便移开目光, 她既无能为力,也对这人感情不深,自身难保的同时, 也顾不上这人了。

霓裳现在不叫霓裳, 她户籍上的名字是周涟儿。

她自处理完旧事后, 便立即动身前往江南。她银钱攒了不少, 希望能找个憨实的汉子, 好好过下半辈子, 那些不堪的过往, 便要密密掩盖。

她很细心,先将身边所有下仆放良遣散, 且从未透露过自己日后的目的地。接着,她便雇了镖局往江南而去, 一路绕了几回,她每停歇一次便换一个镖局,确保无人能知。

从此, 她便是周涟儿,让周文漪与霓裳都埋藏在记忆中吧。

这是最后一程路了,周涟儿没想到会遇上劫道的。

她苦笑一声,也怪她见商队人多,镖师也多, 看着极为稳妥,于是动了心思挂单,却没料到树大也能招风,这不,山贼光顾了。

周涟儿撩起一线车帘子,凑上前去,仔细察看外头。

她一个弱质女流,说不怕是假的,只可惜此刻难料鹿死谁手,周涟儿命途坎坷,好不容易才窥见曙光,她绝不能折在此处。

便是蚍蜉撼树,她亦要奋力挣扎一番。

夜空深沉如泼墨,营地上的篝火不少被挑开,溅到各处,有落在货物上头的,引燃起来。

人高呼马嘶鸣,刀剑交击不断,外头混乱至极,不是有人被砍翻在地,发出垂死的悲喊。

火光明灭,外头光线尚可,周涟儿在商队待了不短时间,商队与镖师的服饰她清楚,兼山贼们衣衫迥异,她能清楚分辨出双方人马。

她看了片刻,外头战况胶着,已方处于下风,虽暂时还能支应,但时间长了,只怕形势不容乐观。

周涟儿面色沉沉,若要脱身,此刻怕是最好时机了,一旦让马贼压制场面,那时便无力回天。

只是马车远近有不少人,她一个女子出去,怕是讨不了好。

周涟儿脱掉外头衣裙,迅速换了一身便宜行动的男子装束,两三下拆了发髻,束在头顶,再蒙上巾子,骤眼一眼,便似个男子。

她摸了摸藏有财物之处,自打准备启程,她便将所有财物折现,绝大部分换了银票,用油纸包了,缝在里衣夹层,余下的,也换来了碎银子,随身携带。

周涟儿深吸了口气,握住一柄长匕,再次挑起车帘。

这匕首是她贴身携带,用以防身之用,如今却正正能派上用场。

她刚撩起车帘些许,一个高壮的人影便退到车辕旁,紧接着,两名满面横肉的虬髯山贼提刀而来,刀尖尚滴着鲜血。周涟儿一惊,忙松手。

她记得那人,那是镖局的副镖头,姓刘,一路上,他对独身的周涟儿颇为关照。

刚才匆匆一眼,周涟儿见他身上大片血迹,似乎有伤,此时又被两名山贼夹击,处境很不妙啊。

外头已经响起兵器铿锵之声,周涟儿历经世途冷暖,鲜有人关爱她,除去幼年父母,恐怕就是这刘镖头了。

她心下难安,忍不住再次撩起一线帘子,小心翼翼往外望去。

刘镖头武艺不错,一记侧踢将一个山贼踹翻在地,随即他架开另一个山贼的刀,随即当胸一刀,捅进贼子心窝。

他本想抽出长刀,马上回身给头一个山贼补上一记的,布料变故陡生,那中刀山贼拼着最后一口气,“哐当”一声扔下兵刃,徒手握住刘镖头长刀,紧紧不放。

垂死之人力气极大,刘镖头竟一时拔刀不出。

机会往往稍纵即逝,短兵血搏略停一瞬,后果可能会极其严重。

在这个电光火石间,那被踹倒的山贼已翻身而起,他举起长刀,狠狠朝刘镖头身后砍过去。

刘镖头听得风起,已知不妙,可惜他长刀一时无法抽出,且身上再无其他兵刃。这时欲躲避,怕是晚了一瞬,他心下一沉,索性松开刀柄,转过身来,打算硬接一刀。

他面沉如水,这种时候,只怕再受伤,便是难以支应。刘镖头忆起身后那辆马车,有些不甘,只差了一步。

这血战二人,就在马车之侧,且皆背对周涟儿,她眼睁睁看着那贼子扑向刘镖头,纤手紧攒,心下倏地提起。

她脑中一热,竟是猛地掀开车帘,脚下猛地一蹬,往那山贼扑去。

周涟儿心如擂鼓,脑中却分外清明,她双手执匕,高高举起,借着这猛然一跳之力,扑向山贼。

“噗嗤”一声闷响,长匕尽根没入此贼后心,那山贼动作倏地一滞,瞠目结舌难以置信。

周涟儿距离山贼极近,先把他给刺中了。

已转过身来的刘镖头反应极快,他飞起一脚,将此贼踢翻。

周涟儿紧握住匕柄,这动作让长匕从山贼体内抽出,热血倏地喷出,溅了她一头一脸。

她本向前扑,无法避免地继续往前而去,眼看就要五体投地,她反射性闭了闭眼。

周涟儿做好心理准备,怎料她并没有脸面着地,反倒是撞进一个宽阔的胸膛。

醇厚的男性气息充斥周涟儿心肺,她心下一悸,倏地张目。刘镖头成熟而阳刚的面庞映入眼帘,她有刹那不知所措。

刘镖头没有多说,他反手取回自己的长刀,另一只手紧握周涟儿手臂,沉声说道:“快走!”

末了,他又低低补充一句,“我们这边支撑不了多久了。”

这趟镖,是刘镖头最后一遭,他刀头舔血多年,早已厌倦,等攒了足够对方银钱,他便请辞离开镖局,欲返回家乡过安生日子。

他已经办妥一切事物,本来已离任,不料准备返乡前,镖局接了大买卖,人手有些不足,便寻上了他,问他能不能再走一趟,算是客席押镖,镖银多五成。

这趟镖与刘镖头家乡颇近,他也想着老东家出面请了,也不能太不给面子,反正顺路,接就接了吧。

要不然,以他的能耐,是要直接当镖头,免了个副字的。

谁知道最后一趟镖,却遭遇悍匪劫道。

对方人多势众,刘镖头目光老辣,看出已方怕是不好,他是客席镖师,早已打算归乡,可不能把命搭进去,他心生退意。

刘镖头本来可以直接走到,但他却没有,硬是从那边杀到这边,寻到了这辆小马车。

想到这人不顾危险扑出,解了他燃眉之危,此刻虽刀光剑影,但刘镖头心中亦难免松了些许。

不过此刻亦非分神之地,刘镖头一手持刀开路,一手拉着身畔之人,往营地左边溪涧冲过去。

鲜血迸溅,惨叫此起彼伏,殷红之色斑驳,遍布在营地之上。

死亡不停在身边上演,周涟儿心下狂跳,不过嘴巴紧闭,她脚下不停,紧紧跟随在刘镖头身后,尽量减少他的负担。

两人虽有阻滞,但仍顺利到达溪涧边缘,刘镖头领着周涟儿毫不犹豫举步,淌水过溪。

这溪涧足有七八丈宽,最深的地方能到周涟儿胸部,深秋时分,水温冰凉,但也是因此,此地却成为了唯一生路。

溪水不浅,岸的那头又是荆棘丛生的乱林,山贼没从那边包围冲下,倒成了一处缝隙。

这地方不独刘镖头一人发现,有几个打着同样念头的人也赶了过来,先后步入溪水。

山贼也没在意,他们发现商队加镖师的人数,比探子回报的还要多出不少,自家人手差了些,总会有几个漏网之鱼的,事到如今,他们的重点是财,人命反倒是其次。

刘镖头与周涟儿过了溪涧,籍着夜色冲进乱林,一路跑着,直到天明,方找到个开阔地停下歇口气。

周涟儿是女流,要不是逃生的信念顶着,她早就支撑不住了,而刘镖头也没好到哪去,他身上伤势不轻,流了不少血,又一路拼杀开路,也力竭了。

幸好刘镖头身上常年倒有伤药,两人缓过来后,周涟儿为他敷了药,方又继续搀扶前行。

两人算安全了,又走了几天,到了一个岔路口,一边向左,通往是刘镖头家乡;而另一边向右,则是周涟儿原先目的地。

两人患难与共,也算同生共死过一回了。刘镖头是个糙汉子,也不懂说好话,他吭哧片刻,直接问道:“周家娘子,我未娶妻,你又没了男人,咱一起过,你给我当婆娘罢。”

是的,刘镖头心悦周涟儿。

刘镖头干的是把脑袋悬在裤腰的活计,他没了亲人,又有身功夫,方干了这刀头舔血的行当。他打算攒了银钱就回乡,在此前,他并没有娶亲的念头。

要是一个不好,他也不想拖累婆娘孩子。

周涟儿出身书香,哪怕这二年活的坎坷,但洗净铅华后,那气质亦是与旁的女子不同的,兼她相貌姣好,哪怕刻意掩饰,眼尖的刘镖头还是一眼看破了。

他开始关注这女子。

得知周涟儿夫丧婆家不容,被赶出家门,不得已,她只得领着个婆子回乡后,他心动了。

这一动便不可收拾,如燎原之势不可抑止,后来方有了面对危难时,刘镖头亦不能独自逃生之事。

这个身高八尺,魁梧雄壮的男人,此刻一脸忐忑,目中带着期盼看着对方,急道:“我可先与你回乡提亲,若你不愿离开,我可随你留下置业,我家只剩我了。”

刘镖头的话,虽然突兀,但不得不说,也印证了周涟儿某些猜想。危机过后,她不免会寻思,为何这人看着从没想过舍下自己?

她沉默片刻,仰头看着刘镖头紧张的眼神,说道:“我家早没人了。”

周涟儿问:“你会一辈子对我好么?”

刘镖头心下狂跳,。急道:“我会,我必定会。”他举起一手,竟直接起誓。

他是个糙人,从没想过什劳子花花肠子。

周涟儿定定看着他,片刻后,点头轻声道:“好。”

她此刻已了然,在刀光剑影中,他为何会摸到小马车边。这世上,能有几人如此,既这般,便合该她以身相许。

刘镖头欣喜若狂,这个高大的男人竟手足无措,他喘了几口气,方道:“周娘子,我定会好好待你。”

此前,周涟儿虽从未想过这事,但此刻心中亦有了一丝欢喜,她含笑点头道:“我信你。”……(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