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我背了你这个瘸子一路,挡了两次灯罩,你欠我欠定了!咦,我的背包呢!”

静初这才发现周身后空荡荡的,染了油彩的帆布包早不知道哪里去了,卫默身上也空空如也。

不远处,消防员们还在善后。这场大火实在太猛了些,卫默的咖啡馆化为空楼。她问不远处店里饮咖啡的人借了电话,拨通了急救,归来时,卫默正意趣盎然地望着这条昏昏的小路,用微颤的声音说:“你看。”

静初顺势望去,这条路此时明亮的紧,灯光铺就了整条大道,隔壁酒吧的座位上十分寂寥,只坐了几个围观火灾的人啜着鸡尾酒,曲终人散、灯火阑珊,星空幽蓝。

“夜间露天咖啡馆!”静初惊喜地叫着。

此时的场景,竟与梵高的画《夜间露天咖啡馆》画中场景有七八分的相似,巧的是,不远处亦有尖顶的教堂,唯一遗憾的是,夜空中星星太少,不似画中那般流萤飞舞,星火漫天。

然而,这已经相当难得,两人静静地打量着这条金黄色的路,无言,空气中的气氛却不知何时融洽起来。

夜风恰在这时轻飘飘拂面而来,像月亮掉下的纱铺在脸上,把静初蒙在纱里,这纱干爽的,清凉的…

忽然,卫默抛出一句话,生生将这层月的纱撕碎:“你的画,根本不算艺术。”

一句话,足以让静初的心跌至峡谷最低端。她轰然起身:“为什么不是!明明是你这个瘸子欣赏水平有问题!我的画被认为是全学院里最棒的!我的形态艺术作品还被画廊展出过!”

卫默冷笑:“国内三流的美术学院吗?”

“你…”静初连连摇头,心中那艘千疮百孔的船,一如适时撞击在冰山上,划破了一个大洞,从此迅速沉默:“反正我会努力的!”

“是吗?”卫默闭上双目,疲惫地倚着墙,腿疼得厉害。

“当然!”静初心中的那轮明月无限升腾,发光。可是,她却又有些地底气不足。大学毕业之后,不知何时,她的画就再也无长进。可是,她明明那么努力去画,那么努力去生活啊。静初垂下头,一言不发。

正在这时候,救护车的呼唤声传来,卫默被抬上,静初自觉跟上去,一屁股坐定,卫默冰寒的瞳子稍稍升温:“你,过来。”

静初有些奇怪,凑到他眼前:“干嘛?”

“画的那么烂,需要老师么?”卫默问。

静初有些奇怪,难不成,他是要给自己请名师了么?此事背后必有阴谋,她坚信。

第六章 夜间露天咖啡馆(上)

第六章夜间露天咖啡馆(上)

“什么老师?”静初刚要懊恼,却听卫默道:“介绍钟丹鹤当你的老师,画不好别来见我。”

钟丹鹤,中国当代最著名艺术家之一,以油画《奔跑的青海湖》组图享誉世界,每一副油画,已然能卖至上亿人民币。

多少画者想投入钟丹鹤的门下,多少人想得到钟丹鹤哪怕一句话的指点。如果他肯当静初的老师,就算什么也学不到,仅仅这个好名头,也足以让她在圈中占有一席之地,身价倍增?或许,是这样的。可是,哪里有这么容易。

“你说什么!我没听错吧…”静初轰然起身,头撞到了车顶。钟丹鹤大师不收徒弟,圈子里无人不知,她前几年的时候,也曾狠狠地碰过钉子。

“钟大师,你可不可以收我为徒?”

当年,只有二十岁的静初抱着自己的油画作品凑上前去,心怀天真地问。当时,她坚信凭她的才华,一定会收到赏识。

“可以啊,先陪我一个月,哄得我开心了,我就收你。”当年的钟丹鹤壮年得志,眉梢眼睫间尽是戏谑与不羁。

“放屁!”还在读书的静初初生牛犊,不畏猛虎,大骂一声,甩着马尾辫转身就走…

“不谢我?”卫默拿丹凤俊目直扫过来。冰冷的声音将静初带回现实。

“可是…”静初支吾不言。她早已不再期望高人的指点。

艺术家好色。外行人也许不知,但钟丹鹤的确是个好色之徒,一如海明威性癖成瘾,小仲马不羁,毕加索是个古怪的好色老头。这都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卫默一眼看穿:“我的薄面,他还会给。不会把你这个胖子怎么样。”

“真的吗?”静初半信半疑。

“自然。”卫默说。钟丹鹤与他颇有交情。他的节目也频繁为钟的画做宣传。除了几只上好的烟斗,卫默却分文不取,他知道,自己迟早有需要这位大师的一天。

“需要我做什么来偿还么,我只会画画啊,我做的菜也不好吃…”静初依旧有些放心不下。

“你还能做什么?”卫默反问。

静初眨巴眨巴眼睛,忽地一把搂住卫默,箍得紧紧的:“那就是不需要了!太好了!谢谢你,谢谢你,瘸子默我谢谢你…”

“肥手挪开。”卫默迅速卸下她的胳膊。

那一瞬,异常灵动的大眼睛呈放大状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他几乎要被这灼亮的眼神灼伤。他卫默阅美人无数,这般耀眼的笑容,却是不轻易见得。灵动,比上次见面,她的瞳子更加富于灵气;清澈,黑珍珠里透着晶亮的水珠;善良,她的笑容似乎能发光。整个救护车,都被她的笑容照亮了一般。

卫默第一次发现,静初原来是个这般漂亮的姑娘。怪就怪在,卫默不小心下一眼她见壮硕的胳膊,忽然就觉得一阵可气。

“没空和你玩相扑。”卫默没好气地说。

“哼,你这个瘦瘸子,你玩的了吗?”静初撅嘴道。

“受了这么重的伤,还好意思出来乱窜,还好意思打情骂俏?你的腿不想要了!”这时候,医护人员走过来,狠狠地训斥了卫默一通,帮他固定好伤腿,果真是敲骨吸髓般的疼,他通身汗如雨下,莫名的抓住一只大手,便紧紧攥住,握紧,再握紧,好大的一只手,滚烫,厚实,粘稠的汗液相溶。

静初的脸先是通红,之后转为绛紫,卫默却无暇去注意。折腾了一晚上,他真的倦了。

一针止痛针下去,他便头目昏沉,眼皮就像黏住了一般。手终于松开。救护车也已医院门口,静初端详着自己黏糊糊的手,觉得他是施了魔法在自己手上似的,他的汗水,渗透入她的指尖了。

窗外,月亮忽地皎洁宁静,把一天的黯淡悠蓝,直耀成宝蓝色。静初抬头望着宝蓝色的星空,一双圆眼睛披了蓝纱似的。因是深夜,整个城市在熟睡,霓虹也沉睡了。

窗内,卫默双目紧闭,似乎是疼得睡了过去。浓密的睫毛铺陈在眼睑上。他苍白的脸上汗珠如雨,顺着太阳穴处直滑到锁骨上,静初忙为他擦拭,手伸出,却被他生生挡下。

“别碰我。”卫默说。

“你是卖笑的吗?好像谁都想碰你这个瘸子一样!”静初怒道。

“胖子,别吵。”卫默眉心处微敛。

“你在难过么,你那么精心经营的咖啡馆高端店被烧掉了。可是,你又那么有钱有名气,馆子再装修一下就好了。”静初突然报复地问,说完之后,却又后悔了,只见卫默一言不发,眉心敛出一条利线。

“好吧,不是故意刺激你的啊瘸子默,我是说,我会帮你的,我临摹画的本事一流!不过,要收钱啦,会少收的…”静初胆怯地说。

卫默呼吸平稳,似是真的睡着了。

静初用纸巾帮他轻轻拭去满额的汗珠,手指触到他的面庞时,忽觉有鹅毛般的东西黏在了她指尖一般,挠得她心中痒痒的。

痒着痒着,她的心中便盛开了一朵黄灿灿的花,是梵高的向日葵。 他的汗珠又渗出了惨白的皮肤,这一次,静初是用手擦拭的。细腻的汗珠就这样瞬间掘入她的手心,她的整个手掌火辣起来。

“一个害我失业的人,我怎么会这样。我一定是疯了。”静初心里道,可是,却又忍不住端详那张冰雕玉琢的脸…

待将卫默送回医院之后,静初终于联系上令扬,电话那头,令扬声音掩饰不住焦急:“哪个医院!我这就来!”说完挂断,待到静初赶回时,手术刚结束。医生丢下一句:“好好照顾他。”便要离开。

“照顾?“静初脸红一道白一道的:“我和他,不怎么不熟啊…”

第六章 夜间露天咖啡馆(下)

第六章夜间露天咖啡馆(下)

“他的家人没来之前,你得好好看着他,帮他测量体温,擦身体。”医生说。

“可是…”静初低头看一眼卫默,见他面色苍白,双眉微蹙,却又心下微微一疼,叹息一声:“算了,看在你救了我的画的份上,我忍了。”

可是,她将医院的水盆端起,本想伺候这位爷,将他破碎的上衣仔细的卸下时,卫默却似并未睡去:“熊掌挪开。”

“你!好人没好报啊!我伺候你,却被骂成熊!你这个瘸腿狐狸!”静初没好气地骂着,想继续手中的动作,却又下手不得。自己却兀自脸红到手掌心,T恤不知何贴在了背后,湿热不透风。

卫默的脸亦是红得飞了胭脂一般。

“小静,你还是放下吧,我来。这个人看似冷酷,却是个十分害羞的,你不用管他。”令扬已然赶来,看着静初手中的毛巾,摇摇头:“用这样材质的毛巾,小默会疯掉的。”

静初奇怪:“这是新毛巾,怎么了?”

“他喜欢用固定的牌子,还喜欢用无化学物质纯手工的。”

令扬摇头,将一个大袋子端放于沙发上:毛巾,被单,睡衣,牙刷,牙膏杯子,木盆,统统是同一个品牌。

“一条毛巾就几百块的,他好奢侈!”静初气道:“这个臭瘸子,一定会遭报应的!”

“别乱咒人啊小静!他家境好,讲究一点也没什么不对的,喂喂,男女授受不亲,小静要不要退避三舍?””令扬说着,将质地精良的毛巾放入木盆浸水,开始帮他擦身体。

“好吧。”

静初默有些遗憾地转过身去,躲得远远的,却又忍不住偷看,只见卫默挥起一拳,令扬却敏捷闪开。

“滚开。”卫默说。

“我倒是想滚开,懒得管你。”令扬说:“可是让你在这里发霉溃烂呢,我又觉得对不起你母亲。我小时候她总喜欢给我做可乐鸡翅,看在鸡翅膀的面子上,伺候你也是应该的。”

“鸡翅膀就能收买你,难怪你的人生如此失败。”卫默说。

静初怔怔地看着令扬的一举一动,怔了怔:“你们…关系有这么好么?”

令扬说:“小静可以过来了,帮忙去换水。”

静初点头:“好吧。”

令扬耐心道:“小默别任性,而且,我相信,除了我,其他人都是迫于你的淫威做事,你让我滚开就没人伺候你了。”

卫默愣了愣,噤了声。

令扬有条不紊地帮他处理好一切,整整守了一夜。离开前,他依旧不忘交代卫默的家中保姆一番:“他不喜欢喝白水,记得给他泡柠檬片,每天必须有三种以上水果,睡觉前别忘记让他喝酸奶,他会定期想吃蓝莓…”

静初端倪着令扬紧锁的眉头,忍不住局问:“你和卫默真的只是邻居吗?”

令扬平静地望着静初,轻轻嗟叹:“不然,你觉得是什么?”

静初心直口快:“你们长得有点像,我觉得你们是亲兄弟。”

令扬瞪了她一眼:“赶紧回家休息,你明天不是要去拜师么,这么憔悴,明天一定会面部毛孔粗大,还有黑眼圈…”

静初赶紧把耳朵捂住。

静初于第三日的下午登门拜访钟丹鹤。翻山越岭,倒换了两次地铁,自上海最繁华的地段驰向二十几站地铁之外的郊外。

下地铁的时候她腹中饥饿,持几串麻辣烫一边啃着,敲开一个希腊式别墅的木门时,一群身穿夏威夷草裙的美貌姑娘笑吟吟的出门相迎。

“欢迎啊,美…”

美貌姑娘们看到静初的时候,无一例外的惊诧到无言。

“怎么了,姑娘们?是被来人的美貌震住了?比下去了?”

一阵玩世不恭的笑自远而近,再近了,那人看上去五十多岁,比那几年憔悴了些,玩世不恭的小胡子却依旧一翘又一翘,果然是钟丹鹤。

“钟大师,您好!”静初话音未落,大师已把美人们全部赶回屋子,砰地把门一关,将静初拒之门外。

“被拒绝了啊。”

静初怔了怔,咬咬唇,深呼吸一口。她本想掉头就走,下台阶的时候,心中却有个强烈喊声“别放弃,千万别放弃”震耳欲聋,于是,横下心,上前重重的敲门:“钟大师,开门呀,我是卫默介绍的沈静初呀,他说看在他的面子上,你会收我为徒的!”

门内静得无人一般。美女的欢笑声消失,爵士乐曲声消失。

“大师,你得说话算话,你答应过卫默啦!求你快给我开门吧!”静初不停地砸门。

不知过了多久,门内终于发话了:“鄙人看人很准,你身上没有一点艺术气质,根本不是画画的料,你走吧!”

“大师不是应该看看我的作品才下结论吗?”静初砸门道。

“既然来拜师,连好好敲门都不会吗!给我好好道回去熏陶艺术气质,再学会礼貌再来!还有,你最好减肥,你这是什么身材!”

静初手中的麻辣鱼丸当啷落地,捡起来,犹豫了一下,顺扔到垃圾桶里。

“我胖不胖,和你有什么关系呀。”静初气哼哼地道。

她的肚子依旧咕咕的叫,钟丹鹤的别墅内却是纵声欢笑,似乎还开始BBQ,烧烤的食材,有猪肉、牛肉、鸡翅膀、大虾、蛤蜊…

不远处的独栋别墅外,种着一丛丛艳红的英伦玫瑰,炙热的午间阳光,蒸烤一般地灼烧着他们,然花朵们却依旧亭亭玉立,不屈地舒展着她们的利刺。

毒辣的太阳正慢慢的往别墅后的山下沉坠,一点,又一点,太阳的热气在缓缓削减,直到日光也柔和,凉风也飘过,别墅内依旧无人理睬她。

静初等到日落时,终于放弃了,大步离开,临别时,转身远远的望着那滴血般的红玫瑰,自言自语道:“什么是艺术气质?”

第七章 抹茶树叶与时间简史(全)

第七章抹茶树叶与时间简史(上)

静初回到令扬家中时,他在厨房听贝多芬第七号交响曲,慷慨激越的第一章。

令扬又创作了新的巧克力,名叫“浓情抹茶树叶。”

巧克力的形状是吉他的形状,小提琴的形状,还有萨克斯,钢琴,口琴,竖琴,手风琴的形状。

这一次,令扬选用了少许鲜绿的抹茶粉做成树叶状,镶嵌在乐器的“音孔”位置。

“小静,看我的新作品,浓情抹茶树叶。是不是文艺小清新,又十分浪漫?咬一口,巧克力的香气扑鼻,再咬一口,中心是抹茶夹心,茶香氤氲,带着三分新鲜,七分沁醒,丝丝凉意妙不可言。即将到来的夏季,轻啜一口抹茶卡布奇诺,咬一口’浓情抹茶树叶’,心中升起一股沁凉的感觉,能平息身心的烈火…”令扬滔滔不绝地描述着,如品极品的美酒一般,双目微闭,真是奇怪,这么浓密的睫毛,怎么会长在这个人脸上。

“好外甥,我真的没有艺术气质么?”静初打断道。她把t恤的袖子一挽,抓起一块尚未冷却的巧克力就往嘴里塞。

令扬一把夺过来,叹息道:“所谓艺术气质嘛,乃是优雅的举止,良好的修为,或者是癫狂的专注,你以前有,现在可能都就着泡面和麻辣烫吃掉了。”

静初忧伤地摇头:“可是,我穷嘛!难不成要问家里要钱吃山珍海味吗?”

令扬将抹茶绿叶仔细涂均匀:“现在已经够胖了,你还想吃山珍海味?告诉你啊小静,女人的衣服是第二张脸。你老穿那些不修边幅的T恤牛仔,哪里有气质?女人嘛,披乌黑清亮的长发,穿质地优良的裙子,还要适量喷洒香水,才有气质,香水喷在手腕,叫□□添香,喷在裙子上,叫暗香浮动,喷在耳朵后,叫…”

静初赶紧捂住耳朵:“好好好,我要气质。好外甥,你能帮我选衣服吗?”

当天下午,令扬带了黄千荔和静初来商场购衣。小黄人气哼哼地仰头望着静初魁梧的身躯:“狼外婆,你这么高,就走欧美风吧。”

“欧美风?那个需要很瘦的!”静初拒绝道。

几个人将一身大气简约的黑灰白连衣裙套在静初的身上,黄千荔摇头:“欧美风果然失败,狼外婆好像意大利的女斗牛士哎。”

于是尝试日系,嫩黄小裙子,和白色的40号大短靴。乐得黄千荔捂着肚子笑出了眼泪:“哎呦哈哈哈哈哈,狼外婆你真像皮卡丘的进化版!”

静初于是尝试文艺的的纯棉质白衬衣,亚麻长裙,一头长发披在肩头,衬得那自来白的皮肤,就有点荔枝色。清亮的黑瞳,也有了些文艺女青年的味道。令扬和小黄人点头默许:“还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