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卜令一听,心更凉了——太卜这个位置么,因为特殊,基本上能做到令就到头了,和太医令是一个道理。正因为如此,一把手和副手们之间看上去和气,若有了机会,两位太卜丞也是不介意踩着上峰上位的。这两人若是体察上意,弄出一模一样的结果,反倒映衬得自己太过特殊…

秦敬是许了他前程不假,若这位皇孙能上位,倒也罢了。如若不能,就似那镜中花,水中月,看上去花团锦簇,实际上什么都是虚的。

到底是帮,还是不帮?

帮了或许会丢官,不帮一定会得罪秦敬,他究竟该怎么选才好?

“哦?”秦琬站在窗边,似有些遗憾,“三位大人都卜出‘不’?”她还当太卜令有些骨气,会一条路走到黑呢!

裴熙不屑道:“这是自然,秦敬没半点权势,他的承诺有效与否,本就要打折扣。太卜令不是傻瓜,太子钧令一下,怎会不知该怎么选?”

秦琬只是觉得有些可惜,若是太卜一意孤行,那才叫好玩呢!她自然有法子让秦敬越陷越深,不可自拔,奈何太卜及时抽身,秦琬也就只能换温和一些的后续策略,便道:“既是如此,圣人也该有所决断了。”

什么决断?当然是为了秦琬的女儿。

秦琬与苏彧和离的时候,圣人判得是苏沃归苏家,女儿归秦家抚养,姓氏也跟着母亲。朝臣们一想,心道也就是多了个宗室女孩儿,给份俸禄罢了,大夏又不是养不起,并未否认。等到秦恪成了太子,大臣们一拍大腿,心道坏了。

秦恪做晋王的时候,外孙女给个郡君、县君之类的诰封,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大家犯不着为了这种事与他杠上,现在就不行了——若要封这个女孩儿,该按什么标准来?算内命妇还是外命妇?她是外姓人,族谱怎么入?金册玉牒上,一般都是跟着生父走,嫁出去的女儿虽有名字,却没有后面添个人的道理…林林总总,都是麻烦,宗正寺和礼部为了这件事,险些上演全武行。

按照秦恪的意思,皇太子的嫡子按律是郡王爵位,嫡长孙的话是亲王。秦恪自然是想外孙女跟着亲王之女的份例走,封个县主。哪怕退一步呢,也要给外孙女捞个正四品的郡君之位。当然,那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是底线,而不是条件。

蜀嗣王做了宗正寺卿,承了秦恪好大一份人情,本着靠近下任帝王,弥补之前疏远的心思,秦恪说什么,他就做什么。

他是宗室第一人,身份尊贵非常,可以这样拉下脸皮,朝臣却不行。哪怕知道上头的意思,也要装模作样地抗议几句,引经据典,证明“不可”。毕竟不是礼乐崩坏,人命如同草芥的年代,臣子们还是颇有底气的。

秦琬并不介意这事拖一拖,她对朝臣的心理拿捏得很准,知道他们对女孩入宗室并不是特别介意,若她第二胎生得也是个男孩,那才叫麻烦,一旦姓秦,会有一大票人说什么“混淆皇室血统”,拼死劝阻。

这样也好,先开个例子,以后有引子,更何况…也需要一件事情,让陈妙和常青光明正大地站在大众视野中。

秦敬之事,无疑是最好的机会。

廖家状告卫拓的事情,一波三折,就和话本子一般。百姓比较淳朴,心道卫拓大名鼎鼎,自然是好人,廖家族人八竿子打不着,还敢诬告好官,实在可恨。听见占卜告知真相,廖家受了重罚,全家都被流放,就连与他们连宗的巨鹿廖氏也没了脸面,无不欢呼,觉得好人还回清白,坏人被惩罚,实在是最好不过的事情。

正当百姓讴歌圣人和太子贤明的时候,又有小道消息说,此事有贵人在后头指使,圣人和太子被气着了。广陵郡主为替圣人、太子和太子妃娘娘祈福,自请修道。圣人和太子感念郡主一片孝心,爱郡主之才,命她留在宫中,封她的替身陈妙陈娘子为静虚真人,前往广陵观祈福。

广陵观是哪里呢?就是从前秦恪和孙道长交情莫逆的时候,替他修建起来的,谁料建筑刚落成,连名字都没定,就出了巫蛊案。秦恪本不想看到这座道观,却被秦琬说服,为不浪费人力物力,就将之送给了女儿。秦琬便请了从前的范大娘子,如今的静真仙师入住,如今又加上一个陈妙。

换句话说,皇家私产,旁人出入不得。

既是皇家私产,自然有护卫保护,但这份产业…说句实在话,委实算不得什么,住在里头的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真让出身贵族,或者大有前程的侍卫去守护,那是断了对方的前程,将别人往死里得罪。故秦琬提拔起一个名唤常青的庄头,说就他,顺便连他一个庄子的花匠都混上半个侍卫的时候,没人有异议。

有资格说话的人瞧不上,没资格说话的人连秦琬的面都见不着,哪怕再多的牢骚,也无济于事。

比起这些半吊子的侍卫,倒是另一件事让大家颇为挂心——人家妹子做你的替身,一辈子为大夏祈福去了,不给点好处怎么行?果然,朝廷立刻下旨,封陈妙的嫡亲兄长陈玄为校尉,统领三卫中第二等的勋卫,编入东宫六率中。

这样的升迁速度,说是一步登天也不为过。

老于世故的朝臣们立刻明白,这位陈玄陈大人的前途必定一片光明,同时又琢磨着,觉得陈玄的官职过高了一些。

陈玄的出身,他们也派人去了解过,秦琬早就做好了准备,何况这次是圣人帮忙描补呢?不管谁去查都只能查到陈家本是江南一带的士绅,因为家中颇有些不睦,陈妙才会被孙道长给带走,陈玄身为嫡长子,也早早外出云游,多年不归家。即便家业败落,他也没有回来。

这些都是明面上好听的说辞,人精们一听就知道不妥——孙道长再仙风道骨,当时也是个行走江湖的货色,遇到讲究些的大户人家能直接被打出去,说将陈家闺女带走就带走?更别说陈玄了,嫡长子,云游多年不回来?比赶出家门也就好听那么一点了。

陈家既然败落,估计又是人家的伤疤,群臣也就不再去查,权当这位新星孑然一身,寻思怎么拉拢他,联姻当然是最快的方法。毕竟他们已经琢磨出来了,陈玄的官位这么高,就是圣人抬举广陵郡主一脉的意思。单看这些日子的人事调动就知道,亲近郡主的,无一官途不平稳;反对郡主的,未必落难,却没这么平顺。虽仍有极多人腹诽圣人放着好生生的孙子不选,非要抬举个孙女,但秦敬那样的…倒不如不选呢!到底是天家事,敢置喙的人少,圣人和太子什么意思,他们也就跟着走,大面上不错便可。更有无数人动了心思,心道这位郡主显赫至此,将来是公主,又是个年纪轻轻的大美人呢!

第三百五十二章 格局不同

陈玄被拔擢的第三日,秦敬的封号终于定了下来——圣人御笔朱批,封这个孙子为苍梧郡公。

苍梧郡位于交州,地处偏僻,乃是旧时楚地,虽在大夏治下,却有些不开化。拿这种郡当封邑,显然是不得圣心的表现。朝臣们揣摩圣意,自然明白该怎么选择,许多人也不可避免地动了些心思。

为了秦琬的婚事。

秦琬和裴熙的传言,用“满天飞”都不足以形容,所有人都认定他们的关系非比寻常,如今秦琬的地位水涨船高,不知有多少人等着罗氏“暴病而亡”,或者“夫妻不睦”与裴熙和离,好给秦琬让位置。就连罗氏也整日惴惴不安,唯恐饭菜有毒,汤药不妥,生生把自己熬瘦了十来斤。

时间一长,众人也看出来了,秦琬…似乎真没那意思?想到秦琬连苏彧的妾室都一直照拂着,对庶子也容得下,瞧上去很有些贤惠的模样,便有些勋贵夫人们心思活泛。想要进宫,或寻圣人宫中高位妃嫔,或寻太子妃,撞一撞木钟,看看自家有没有福分——若能娶到这一位,满门荣华,无尽富贵,完全是看得见的。

娶别的公主,还得担心自家儿孙头上的帽子是什么颜色,这一位么,观其行事,虽有些让人诟病,似乎却延续了其母的贤德品行?若能拢着她,她又贤惠,哪怕驸马仍旧不能纳妾,指不定也能留几个使女伺候?

公侯太夫人、夫人们热络非常,适龄驸马的妻子们却战战兢兢,丈夫越出色的就越恐惧。若是自己没生儿子,或者夫家势弱,更是提心吊胆。实在是因为接连几朝的公主权势都很大,尤其是年纪轻轻就守寡的公主,她们的面皮已经磨练出来,不似未嫁少女一般羞涩,父兄又怜她们遭遇,许多事情往往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尤其在婚姻大事上,总会补偿一二。

前朝便出过许多不讲理的公主,明火执仗地抢人夫婿也就罢了,做出这等肮脏事还容不下可怜原配与其子女的比比皆是。也有许多不要脸的夫家,为了尚公主,公主刚刚表露出一点意思,他们就急吼吼地让原配没了。家族权势,至多也只能保证原配的性命,在有名正言顺出妇理由的同时,世家断不会为一介女子与皇室相抗,这还是世家一度凌驾于皇权之上的时候呢!

本朝公主的权势,比起前朝又强盛了许多,尤其是秦琬,许多人私底下将她与窦太主或者卫长公主相比,却觉得这两人仍旧不及她的威风和权力。也只有那等知晓另一个时空历史的人,立刻就想到“太平、安乐”这两位大名鼎鼎的公主,再一盘算这两人的结局,心中满是忧虑。

这些人的心思算盘,秦琬当然知晓,她轻笑着对裴熙和陈妙,不,应当是陈玄说:“你说这些人好不好笑,又要我提携,带来富贵;又要我容得下婢妾玩物,对夫婿的风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在她心中,婢妾确实算不得什么,但睡了就是睡了,性质又不一样。先前碍于局势,不发一言,这些人还真当她眼里揉得沙子不成?莫说她不打算成亲,就是要成亲,驸马也得任她搓圆揉扁,不许说一个不字。

这样亲近的话语,显然不拿他们当外人,陈玄生性谨慎,不说话,裴熙却道:“蠢货罢了,何须为他们烦心?倒是这些日子,佛道二教又有些崛起的苗头了。”

“若他们不动,也枉费我给的这个机会了。”秦琬笑吟吟地说,“有些事情就是这样,堵不如疏嘛!”

圣人不信这些佛道之事,臣子们哪怕有信的,也不敢拿到明面上说。除了几个破罐子破摔的,譬如白德妃,或者先前的秦恪外,就连那些苦熬日子的失宠妃嫔,也不敢公然说自己崇佛信道,更不敢像侯府太夫人一样,每天念经打发时间。对这些妃嫔来说,哪怕天天对着书本咬文嚼字,就是看天书,也比念经强。

佛道二教虽香火鼎盛,但攀不上帝国权力尖端的这一支,什么荣华都是虚的。一旦谁进了谗言,让皇帝想“灭佛”“除道”,两教虽不至于断了香火,却必定元气大伤。相反,若是帝国下一任继承者亲近两教中的任意一教,对这个教派来说都有无数好处。

十余年前的梁王魇镇齐王一案,还有先前的巫蛊案,道教损失惨重,佛教受到的排斥也不小。两教正在寻找恢复元气的门路,秦琬就给他们递了根救命稻草——不得不说,信奉佛道的人,上流社会的少些,平民百姓多些;男的少一点,女的多一点。盖因百姓多半不识字,好哄骗;女子见识更少一些,世间给予女子的束缚又多,种种不如意之事积压下来,可以打发时间的事情又少,迫切需要信仰才能让内心平静。

秦琬呢,本是不是喜欢这些事情的,但裴熙说得没做,她欲行得是千百年未有之举,需在方方面面营造声势。不管卜筮还是佛道,只要能为她所用,又不将帝国搞得乌烟瘴气,便是大善。何况裴熙揣测圣人的心思,明白圣人也不欲真的将两派压制得太狠,与其将来多个僧道,把秦恪糊弄得一下是一下,还不如先捏在秦琬掌心。

圣人赞同,两教有需求,又可借此安置陈玄、常青并着常青带过来的诸多血影暗卫,实在没有比这更一举多得的事情。至于哪位贵人令圣人、太子生气,需要郡主派替身去祈福,大家心知肚明,何需多说呢?

想到常青,秦琬自然而然地想到另一件事,便问:“子深,常青那头怎么说?”

陈玄摆脱了伪装的身份,成了朝廷的一员,搁置已久的字终于得见天日。由于他身份特殊,圣人思忖片刻,决定令丽竟门如今的统领周航与他多做接触,好将丽竟门顺利地传承下去。

如今的丽竟门自然是不能与常青有所接触的,但托陈玄这一身份的福,他也够资格知道一些事情,譬如一桩顶顶要紧的事情,闻言便道:“常青说,孩子的住处,办这件事的人都记着,就是有些犯难。没有魏王大开方便之门,郡主的势力并未触及州县,出行略有些不畅。如何不着痕迹地引导丽竟门的人,这才是最大的难题。”

魏王犯事,乐平公主遭软禁是正常的,但以乐平公主对朝政的参与程度,被圣人甚至秦恪不闻不问,这就很反常了。说句不好听的,哪怕乐平公主所出的儿子并非冯家子孙,到底是自己的女儿,人心都是偏的,断不至于落到这等下场。正因为如此,知晓丽竟门在发动人力寻找冯欢的私生子后,陈玄就猜到了大概,他不敢擅专,禀报了秦琬,秦琬略一想就明白了缘由,更莫要说裴熙。

“此事的确不能疏忽。”裴熙淡淡道,“冯欢出身豪门,那个女子不过是个歌伎,若非情况特殊——”怎么也不至于惊动圣人,花费这样的人力物力去寻找一个生母寒微的孩子。

他们心中都有数,乐平公主的儿子,只怕是逆伦所出。虽挪到了冯乐身上,秘密到底没遮掩住。鄂国公和冯乐知晓此事,心中必定有气,哪怕因此而死,家中死士十有八九*也知晓了事情经过。这等时候,若冯欢没事也就罢了,冯欢一旦有事,这些死士不知会做出什么来。

按理说,冯欢平安回来了,那个孩子,能找到就找,找不到就算了,谁让他出身实在太低呢?只要冯欢本人在,还愁没有儿女么?偏生这样大的动静…冯欢的身子,怕是不怎么好,恐有碍子嗣。听说他先前受伤,侥幸活命,却被黑水靺鞨掳去做了奴隶,落下病根实属寻常。

冯家的情况不同于苏家,苏家是自作孽,冯家却是无妄之灾。公主再怎么作,再怎么对驸马不礼貌,弄到这份上也实在太过分了。囚禁乐平,让她自生自灭,并不足以抚平冯家人心中的伤痕,万一让冯家断子绝孙了,虽说区区一个冯家翻不起滔天的风浪,到底是皇室愧对冯家。需知许多事情,便是积少成多,这个轻慢,那个疏忽,怨怼日积月累,最终酿成滔天大祸。

“快些寻来吧!到底不是自己的孩子,寄养的家庭多用心也未可知,冯欢这边…”秦琬按了按太阳穴,有些头疼,“本朝的规矩你们也是知道的,外族虎视眈眈,就盯着这机会呢!”

秦琬说得隐晦,两人却都明白。大夏在这一点上类似汉朝,皇帝若是驾崩,少说一年之内是不动兵戈的。异族也知这一点,没少趁着这一时机捞便宜。尤其是现在的局势,高句丽想和大夏抢夺霸主地位,西北虽乱着,秦琬却不会小觑阿史那思摩的能力。这等时候,多一分准备,就能少死几个将士。冯欢对高句丽不可谓不了解,却又对秦氏皇族有这么一份心结在,若能保住他的独子平安归来,这份芥蒂才能消弭,至不济也能化解到最低。

第三百五十三章 上党事宜

“无论如何,咱们做好两手准备吧!”秦琬一想到这些事就觉得烦心,又将目光投向陈玄,“还有子深你,药一定要坚持喝,别说什么大家都盯着,宫中不好乱来的话。若有人问你,你就直说是早年落下的病根,其余的就莫要解释了,不需要给他们太多颜面。”

陈玄少时沦入风尘,用了虎狼之药,非但面貌逐渐柔和,肖似女子,也在子嗣上有些妨碍。自打到了秦琬身边,秦琬就一直命人给他调养,反正院子中都是她的人,谁也不敢说三倒四。如今就不行了,陈玄值宿东宫,身边有太多双眼睛,他本就是个谨慎的人,不敢落人口实,汤药有一顿没一顿的,并不能按时服用。

若是从前,陈玄的身份并不堂正也就罢了,如今他是东宫新贵,前程看得见的远大,想和他拉上关系的人比比皆是,联姻又是最好的一种办法。

裴熙与陈玄也算是熟的,便道:“若有人刨根问底,你就说你男生女相,有相师说这是贵相,会做大官,因此受了些磋磨。不必说得太细,姿态放低一点,他们就会自己乱想了。”

陈玄对自己的相貌是很忌讳的,男人么,谁愿意被人认作是女子,甚至还因此而受苦遭罪呢?但他也知道,裴熙说得没错,自古以来便有男生女相是贵相的说法,譬如汉初留侯,名垂青史,谁人不知?

有些事情便是这样,换个角度看,阴霾就尽数散开,只余光明。陈玄知二人心意,领了这份情,又听秦琬说:“我知你排斥联姻,也不欲耽误别人,这些天有人来试探你的口气,你都打回去了。这样也不是办法,若是治不好也就罢了,若你的身体能好起来,终究还是要香火有继,方是正道。再说了,高门虽利益众多,好女子也多,最重要得是懂事。你若不愿,寻个略低门庭的姑娘,也无甚干系。”

陈玄可以不去想这些事情,秦琬却必须要提几句,尤其是那句“懂事”,端得是意味深长。

她的意思,陈玄也明白。

到底是陈年痼疾,还是幼时伤了根本,能不能治好,谁都没有把握。可从外表看,他是半点问题也没有的,年纪又过了弱冠,不成家立业,别人绝对会用异样的眼神打量,对仕途也不好。毕竟在传统观念里,只有成了家,才算是成熟了。

出身低一些的姑娘,眼界没那么宽,富贵了就忘乎所以,若在这种事情上受了委屈,能撕开脸面闹起来,陈玄面上也不好看,性子再激烈一点的,或者水性杨花一些的,红杏出墙也不是不可能。

与小家碧玉相比,高门贵女打小在家中侍妾姨娘成群的环境中长大,耳濡目染,对只有光鲜面子没有幸福里子的未来做好了一定的心理准备,哪怕不满意夫妻某方面的问题,陈玄带给她们的尊荣也够她们一生体面,后宅大权更不在话下,别的方面就未必会计较。说句不好听的,许多高门大妇,除了新婚最初的几年外,别的时间…也实在难熬。

人都有远近亲疏,哪怕秦琬也是女子,明白女子的苦楚,不欲坑好姑娘一生。但陈玄陪伴她多年,帮助她良多,在这件事上,毋庸置疑,她是帮亲不帮理的。何况,说不定有人明知陈玄的情况,仍旧愿意呢?

不仅是陈玄,还有玉迟、常青,至今也没个家室。玉迟的事情,秦琬倒不好太插手,哪天探探口风,看对方的意思,故她只说:“带个信给常青,令他再忍上一两年,待他的官职再高一些,我必给他说个识文断字,贤良淑德的好姑娘,现在说的话,太辱没他了。”

陈玄应了下来,却明白常青对这事并不急——一是常青早就过惯了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早就不奢望“安定”这玩意;二便是经历了上次那个妻子,他对这种知情识趣,看得懂眉眼高低,却是披着一张画皮的女子颇有些芥蒂。但要说娶个不通这些的吧,他们这些见惯了大家做派的人,谁能看得上?

尤其是他们几个跟着秦琬比较久的,哪怕知晓秦琬杀伐决断,是他们的主君,不可等闲视之,遇上别的女子时也忍不住暗暗拿她们和秦琬比。明知后者温良贤淑,依附男子,能够安安心心待在后宅,是做妻子的好人选,也觉得有些不足。

为何?很简单,谈不到一块去。

男人,尤其是他们这种前程远大,步步高升,放眼都是天下,平素接触得都是国家大事,轻轻一句话就能决定无数人生死,位高权重的男人,你和他们谈什么呢?今天田庄收了什么,明天家中多了几匹料子?也就是说儿女的学问,才有可能被听进去,这也是深宅大院的女子都想生孩子的原因,非但有依靠,相处时也能多个话题,活跃一下气氛啊!

若是没见过能与自己谈得来的女子也就罢了,偏偏天天见,这个人还比他们高瞻远瞩,行事也堂正利落,令他们心悦诚服,再往下一比,就有那么点不是滋味了,好在陈玄也没多想这件事。对他来说,后宅不过小事,朝堂方是大事。

他因自身之故,早把魏王和赵王恨到了骨子里,想到这两位王爷,他不由心中一动,小声说:“郡主,上党郡的情况,似有些不容乐观。”

上党郡被丘羽经营多年,接手的人也是魏王党羽。全郡上下,不说十成十的人都是魏王党,也有九成的官员与魏王一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魏王倒台,涉及的官员肯定要被清算,据秦琬所知,上党郡有许多官员已经进了大牢,剩下那些停职回家吃自己了,就算留了些在衙门里,也惶惶不可终日。偏偏魏王做的事情,尤其是在上党,实在是…有些事情不能明说,但看圣人的意思,是想重判。

祥瑞是好东西,可沾了满门鲜血的祥瑞,也难怪圣人会恶心。

“上党郡是大郡——”秦琬明白陈玄的意思,若有所思。

上党郡地势极佳,土地肥沃,乃是上中下三郡中的上郡,对想要外放的人来说,无疑是难得的肥缺。可问题来了,上党郡既然是大郡,自然少不了世家、乡绅的势力盘根错节,这些人与魏王一党的关系都不错,都有许多族人便在郡中做官,逢年过节给魏王的孝敬,各种方便也少不了。

论与魏王的关系,这些世家当然是不错的,甚至可以说,互利互惠的领头羊。如果不处理他们,难以服众是一个问题,不好再对上党郡下手清理又是另一个问题。处理他们的话,缺倒是有了,也起到了震慑的作用。但有句话叫做“强龙不压地头蛇”,开罪了地方上的强势家族,以后有什么事情,略有些难做。尤其是世家,一向喜欢抱成团,又多心,分寸需要好生斟酌。

不仅如此,这一次上党要换的官太多了,又是一等一的肥缺,到底该选什么人过去当父母官,又选什么人去辅佐?有能力的人固然要选,有关系的人…很遗憾,也不能落下。

秦琬虽讨厌后者,但不得不承认,她如今是势力的发展期,尤其是先前,坑了秦敬这么一大把,秦放又是个不管事,或者不敢管事的。必定会有许多人来走她的门路,她需让所有人都看到她的能耐,方有更多的人来投效她,势力也是这样一步步发展起来的。这些投靠的人,未必全都有治国安邦的本事,但能为她所用。

裴熙转了转手中的扇子,慢悠悠地说:“这就要看你的本事了,不要太固执,和光同尘,方为正道。”

“我觉得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真——”

“不奇怪。”裴熙轻描淡写地来了一句,“若凡事都以我做标准来要求别人,你觉得我还能活得下去?”

饶是秦琬习惯了他说话做事的方式,也被他这句自恋到浑然天成得话震得有些恍惚,好容易回过神来,檀香轻敲门扉,柔声道:“郡主,太子妃有请。”

秦琬示意她过来,问:“出了什么事。”

檀香低着头,小声说:“太子妃娘娘雷霆大怒,听说是…是灵寿县主,略有些不好。”

秦琬神色一凛,正色道:“我马上就过去,你先为我备好东西。”

檀香离开后,裴熙轻笑道:“看,这不就来了个机会么?”

“圣人对穆家存了心结。”秦琬看着他,有些拿不定主意,“这时候凑上去…”实话说,她对穆家也没什么好感。

裴熙一副“你实在太天真”的模样,恨铁不成钢地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穆家这条大船?自古以来便是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你现在不去,若是等到——等到那时候,你可别忘了‘三年不改父道’的说法。这世上从来就不缺聪明人,也没有真正的绝路,全看你怎么走罢了。”

第三百五十四章 落井下石

东宫震怒的同时,郑国公府也乱作一团,穆淼大步流星地赶了过来,面对仿佛老了十岁的兄长,叹了一声,才道:“大哥好生糊涂!”

穆鑫按着额头,面色沉痛:“为兄治家不严,竟让家中出了这等乱子,实在是——”

“究竟是怎么回事?”穆淼明白此时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忙问,“县主情况如何?”

事情也很简单——魏王倒台,非但自己遭殃,略亲近一点的人,譬如他得用的两个嫡子、几个庶子,以及一干心腹,已经悉数赶往黄泉路。仅剩的几个庶子,不是年纪太小,就是性格太懦弱,在宗室中连出席大场面的资格都没有,躲着灵寿县主都来不及,更不要说为她撑腰。

穆家人,尤其是这一代的穆家年轻人,早被穆家的荣耀迷花了眼,对皇室也不那么恭敬。穆诚身为穆鑫的嫡长孙,老郑国公的第一个曾孙,打小就是蜜罐里泡大的,书读得很好,性子却有些轻浮。他的老子看不下去,稍微想对他说一两句重话,两位老爷子的呵斥先劈头盖脸地来了,更不要说穆鑫夫人,对孙子千依百顺,自不消说。

灵寿县主当面一套,背地一套的做法被揭穿后,本就只贪了她容貌新鲜几日的穆诚对她越发不喜。后宅女人一向是儿孙为大的,媳妇难讨婆婆喜欢也是寻常,何况这等情形?穆鑫夫人与儿媳虽不是没眼力的人,不敢真让灵寿县主伺候自己,但后宅手段何其多?不明着针对你,暗地里使点绊子,让你不痛快,这些手段,她们都是极为熟悉的。尤其是灵寿县主嫁进来几年,尚无一儿半女,穆家岂能不急?恰好,穆诚与一个小官之女你侬我侬,郑国公夫人和世子夫人就敲打了一下灵寿县主,提了提这件事情。

一般的女人,忍着忍着,也就百忍成钢了,只盼着有多年媳妇熬成婆,但灵寿县主是什么人?她打小就被魏王抱在正院,与嫡子一道养大,和兄长情分极好,苏吟又是个不管事的,魏王也信女儿多过妻子。从很早的时候开始,灵寿县主在王府说话就极为管用。她看似谦和,却从不觉得自己卑微,看人从来都是从上往下看的,内心里的倨傲并不比谁少。

秦琬也很骄傲,但秦琬和灵寿县主不同,秦琬固然骄傲自己的身份,却更自负自身能力。灵寿县主的骄傲却如绝大多数女子一样,建立在尊贵的身份,强有力的娘家,爱护自己的父兄身上。

魏王一系的垮台,对灵寿县主的打击不可谓不大,后宅的处处受挫,更让她明白,先前她能无往而不利,并不是因为她有多聪明,而是她身份尊贵,大家都让着她。这时她才想到苏吟的话,后悔自己没听母亲的金玉良言——嫁到别家,哪怕魏王倒台了,对方畏惧皇权,仍旧要恭恭敬敬地奉承她。嫁到穆家这样哪怕势力已经大不如前,仍有些分不清眉眼高低的人家,苦果就只能自己咽了。

为了帮父亲完成大计,牺牲自己,换来却是这种结果…秦琬的婚姻虽也不幸福,被灵寿县主私下嘲笑过很多次,但秦琬如今获得了权势啊!灵寿县主呢,权利没捞着,忽然又被告知丈夫已经弄得良家女有孕,整个人如同被闷棍打了一样,满腔的抑郁无处诉说,竟然病倒了。

她平素身体极是健康,头疼脑热都很少,生起病来却很是骇人,一直发高烧,不停说胡话。偏偏郑国公夫人和世子夫人以为她在装腔作势,拿乔威胁自己,十分不悦,加上穆家这段时间低调做人,不好像从前一样隔三差五就请太医过府。灵寿县主的性格又十分强势,使女、妈妈们并无决断的魄力,又被困在宅院之中,急得团团转也没办法。

这一拖…原本几帖药下去就能好的病症便加重了许多,如今她是生是死,即便是太医令也没办法确定了。

穆淼听见事情的起因和经过,明白兄长的苦瓜脸色从何而来,只觉头大:“嫂嫂和侄儿媳妇也不是没眼色的人,怎么就这么——”他知晓这其中肯定也有兄长的纵容,毕竟魏王给穆家带来了很大的麻烦是真的,没有一家之主点头,郑国公夫人未必敢这样对待灵寿县主。

下错了注的家族,本就是这样,拿灵寿县主来出气,未免格局太小了吧?再说了,魏王虽犯了事,灵寿县主却没犯啊!真要说起来,魏王丧心病狂的事情做了不少,却没真正挨着“通敌叛国”这一条。论罪行的轻重,哪怕魏王手上沾的人命太多,也未必及得上赵王犯的事情大。

只要没像东昌县主一样牵扯到叛国一事里,赵王其他的女儿,圣人虽没给诰封,却给几个到了年纪的孙女找了门第略低一点,能保证她们安稳妥当,富贵平静的夫家,并没有拿她们去和亲,可见圣人心里头还是有这些孙女的。越是这等时候,身为夫家,他们就越不能作践落难的宗室女,何况穆家还有前科。故穆淼沉默片刻,才道:“咱们家的官司,您也应该知晓,说是催命符也不为过啊!”

魏王与平宁县公合谋,为对方安置宠妾所出的庶子庶女,后者则仗着穆家的关系,帮魏王往东宫六率甚至内侍里安插人。这个消息传出来,说的人瞠目结舌,听的人…就是穆淼,也有些不敢听了。

穆家人本存了一分妄想,觉得这事怕是有人落井下石,何况真的安插人,也未必走到了最坏的那一步吧?但圣人雷霆之怒下,将穆家十几个爵位都夺了,原本上百人做官的家族,骤然就只剩下郑国公一个空荡荡的爵位,实在无法令人不绝望,不往最坏的方向想——怀献太子之死,或许与魏王、与平宁县公真有那么些关系。

穆皇后最小的弟弟,原本在京城横着走,连皇子都要礼让三分的平宁县公,没人敢问他是怎么死的。穆家为了这事,内部相互攻讦了不知多少回,最后垂头丧气地坐下来谈一谈,大家一致认定,圣人怕是有**成的把握,就是捏不到确切的证据,否则以圣人的脾性,穆家人连命都保不住,最好也就是和苏家人一样去岭南种树。

这也难怪,穆家之所以荣耀非常,后族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便是怀献太子年轻,圣人怕小儿子压不住兄长,只能大力提携穆家,用外戚的势力来抗衡皇子的势力,谁能想到穆家却出了平宁县公这种奇葩呢?圣人之前对穆家多信赖,如今就有多痛恨,若是灵寿县主再出什么事,圣人会怎么想?连我的儿子都能杀了,杀我的孙女也不在话下吧?不过你们是不是忘了,她不仅有哥哥,有父亲,还有爷爷!

穆诚虽是郑国公的嫡长孙,到底不是世子,按律是不能纳妾的。虽然对高门来说礼仪规矩就是个玩意,譬如陈留郡主的夫婿申国公高衡,房中妾室众多,好些都是良家女,早就超了按律出嫁的年龄,可谁敢上门向他索要超龄不嫁的高额费用?但高衡对陈留郡主不好,结果呢?苏家对广陵郡主不好,下场又如何?穆家难道还要再以身试法,体验一下皇权的强大么?

穆鑫听了,脸上有点挂不住,心中却惴惴的,忍不住说:“乐平公主也没见人搭理,听说这些日子不大好——”

穆淼见兄长还是这态度,虽不好说兄长的不是,却实在疲惫:“乐平公主对不起鄂国公府,冯欢又从高句丽归来,皇室不管这位公主,却不代表不会管没哪点对不住郑国公府的灵寿县主!”说到这里,还加重了几分语气,“即便是东宫,听了这个消息,也不会高兴的。”

秦恪与魏王的恩怨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灵寿县主出事,很容易就会被人误解为东宫的打击报复,连魏王仅剩的女儿都不放过。这则流言一旦广泛传播,对秦恪的美名定是不小的打击。穆淼可没有忘记,鲁王一直对那张椅子虎视眈眈,从没放弃过。

穆鑫之前就是觉得秦恪见灵寿县主落难,说不定会高兴,被弟弟这么一说,终于惶恐起来,忙问:“那咱们该怎么办?”

见他这幅模样,穆淼只觉牙酸。穆家这些年姿态摆得太高,年轻一辈中没几个真正出色的,自以为是和得罪人的本事倒是一等一的。但又有什么办法呢,别的人他可以不管,一直庇护他的兄长,他却不能放弃,故他咬了咬牙,说:“为今之计,也只能看我们能为谁所用,投靠对方,求得对方的庇护。”

穆鑫活到花甲的岁数,几乎没求过人,做梦也想不到临到晚年要卑躬屈膝。

穆淼唯恐哥哥的态度得罪旁人,一字一句,挑明厉害,“穆家已是生死存亡之际,这时候替咱们求情的人,自身也要担非常大的干系和风险,不下重注,对方凭什么帮助咱们?”

第三百五十五章 另辟蹊径

穆淼痛陈厉害后,郑国公府养尊处优的主子们终于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开始怕了,想要找人为他们说情。但也不想想,除了他们家,还有谁几十年潜移默化,习惯了特殊的地位,虽是臣子,却并不很将皇室放在眼里呢?

穆家的姻亲们借着穆家这棵大树,捞了不知多少好处,却也在圣人的雷霆之怒下损失惨重,有好些都在盘算怎么离穆家远点,哪里敢担这样大的事情呢?京中权贵虽多,可涉及县主的性命,哪怕是江家这等隐隐有取穆家而代之的大家族,也不敢为此触圣人的霉头,更别说旁人了。

算来算去,这件事也只能寻上秦氏皇族帮忙分说,蜀王府与穆家的关系还不错,彼此间的婚姻也有好几桩,但在这种事情上,什么婚姻都不管用。穆鑫本想去找鲁王,穆淼听了,险些吐血,也不顾什么兄弟分寸,大声说:“兄长还嫌穆家不够落魄么?”

这样大的事情,谁给你们如此大的胆子,蜀嗣王不行就去找鲁王,鲁王不行再找太子?需知很多事情,你求了这家,就不能再求别家。这般左右逢源,落到别人,尤其是帮你办事的人眼里,他们心里会是什么滋味?求蜀王还能说是姻亲,好歹有个说法,要是先求鲁王,再求秦恪…皇帝唯二的儿子,全要被得罪光了。要求,就该直接求太子才是!

穆鑫也是一家之主,平素都是做决断的人,如今被穆淼左说又说,说得也烦,没好气地说:“为兄是个没用的,阿弟既如此有才,此事便由你来办吧!”

穆淼闻言,脸色铁青,他看了自己极为信赖的兄长一眼,竟不再多话,拂袖而去!

“穆叔茫回了自己的府邸,三天都没出门?”秦琬见陈玄点头,便露出一丝轻嘲之色,“穆家,不过尔尔罢了。”

遥想她幼时刚回到京城,对未来满是期待,又掺杂着惶恐、不安的时候,初次见到穆家人,对方是何等的张扬傲慢?之后听见穆家一门多爵,子弟为官者百余人,还当穆家虽是两代后族,声势烜赫,倒也有些能人。如今瞧着,倒是可怜可笑。

除却已故的武成郡公,还有如今的穆淼,曾经的大夏第一勋贵之家,竟找不出几个有本事、识时务的人。即便是有,份量也不够,或许以后能让秦琬用得着,但真到了“以后”,她能用的人多了,何须拘泥于一个穆家?

裴熙对穆淼的评价倒是不高,他一直觉得对方是个可怜虫,糊涂蛋,连自己真正喜欢的人都分辨不出来,竟然会被花言巧语所蒙蔽,以为爱人就是那样庸俗的一个女子,白白蹉跎了这么多年的光阴。但一想到穆家出了这样大的事情,他好言相劝,几番帮助,谁料郑国公穆鑫竟将事情推给他,也觉得穆淼的人生实在够可悲的。

要知道,如今郑国公当家做主的是穆鑫,穆淼只是穆鑫的弟弟,又不是他的儿子,郑国公太夫人也早就不在了。虽说不成器的兄弟依附在兄长府邸居住,仗府中势力的不计其数,但穆淼官都做这么大了,肯定是分府别居的。虽谈不上分宗,但毫无疑问,也是从嫡系变成了旁支。如果圣人要为这件事抄斩郑国公府满门,真要扯皮的话,穆淼是可以不算在这个“满门”里的!

说句不好听的,穆家之所以保留了郑国公的爵位,一是因为圣人还想给生母、给发妻留点面子,二便是不欲让穆淼的脸丢太大。穆淼的心肠若能坏些,不管这件事就行了,圣人是必定会保住穆家一支血脉的,这一支落在哪里呢?郑国公的爵位,还不是穆淼袭?穆淼至今还没续弦,子嗣淡薄,若真走到这一步,圣人岂会不为他说房好妻,并在仕途上多帮穆淼几分?

明哲保身是最理智的做法,可穆淼没有,为了兄弟情,为了家族,他参合进这件事里,谁料没落到好,反惹了一身腥?也就是血脉相连的亲人能这样伤害他了,换做别人,早被他整得下不了台了。

穆淼若没几分本事,穆家那么多人得圣人的青眼,怎么没几个像他一样做到封疆大吏。若非诚国公府拖后腿,早就成了宰相?

秦琬还是不大喜欢穆家,她一直在权衡自己插手这件事的利弊,否则也不会令常青盯着对方,也告知陈玄,丽竟门若有什么穆家的情报,也知会她一声,故她很有些不快地说:“对士,怎么礼遇都是应当的,但穆家…”够资格称得上“士大夫”的,也只有穆淼一个罢了。

这一次,就连先前一力劝秦琬帮助穆家的裴熙,也改变了看法。

他之前想着,郑国公府在蜀王府碰壁之后,立刻就会去沈家寻沈淮,好搭上东宫这条线。郑国公府好歹是穆家嫡系,穆淼更是处于人生最困难的时候,锦上添花自然不如雪中送炭。就是圣人,虽深恨穆家,到底对穆淼情分极深,以退为进,再用一些手段,哪怕穆家需伤筋动骨,到底能逃过一劫。但如今一看,他也觉得不妥——人蠢也就罢了,若是再没有自知之明,不知感恩,将助力往外推,那可就不只是蠢能形容的。只怕自己这边出了天大的力气,郑国公府还抱怨秦琬没能将事情给办圆呢!

“这样短视的家族…”裴熙沉吟片刻,就有了决断,“子深你都知道了,圣人没理由不知道,咱们静观其变。裹儿你仔细寻找时机,圣人若和你谈起这件事,你保穆淼即可,郑国公府,提都不要提,否则你的立场很尴尬。还是按你说的办,这一次,倒是我不如你了。”

秦琬本就是这意思,见裴熙同意自己的意见,不由弯了弯唇角。

圣人闻得灵寿县主的病情不乐观,再听到乐平公主怕是不好,眉头先是一皱,又是一拧。

再怎么英明睿智,他终究是个年过七旬的老人,儿孙一个接一个地走在他前头,难免会伤感。

每到这时候,承了秦琬情面的匡敏就会在圣人面前说秦琬的好话,圣人十次有九次会将秦琬喊来,看见她年纪轻轻,神采飞扬,干净十足,又不贪功冒进,只觉再磨砺一番,帝国就有所依靠,心情便会好上不少,觉得她虽是个女孩,未免有几分不足,却总比心术不正的人好,这次也不例外。

秦琬知圣人心思复杂,在圣人面前,她不仅要体现作为帝国辅佐者的杀伐决断,也要有寻常人的温情,与圣人絮叨一番家常。故她这次来,闲聊之余,便拿杨氏做引子,谈起了杨氏开办的绸缎庄:“…生意兴隆,招了许多女工,好些都是没成家又长得清秀的姑娘,可怜见的,成日缩在庄子里做活计,半步都不敢出去…”

她说这话,自然不是给杨氏上眼药,却实在意味深长得很。圣人听明白了,和颜悦色地问:“你有什么打算呢?”

“孙女想以自己的名义,开办一所学堂,专收女弟子,以育德才。也不拘出身,先挑些好姑娘,慢慢教着,若是办得好了,不会误人子弟,再多招些弟子。”秦琬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哪怕不出才女,能让女儿家明白些事理也是好的,立身若是正了,路再歪也不会歪到哪里去,您说呢?”

这句两句话和前头的一段,看似风马牛不相及,却直指一件事——穆家的姑娘。

穆家本来有十几个爵位,家中子弟个个都是做官的,骤然被这么一发落,瞬间就从天上掉到了地下。生活水平,自身心理的落差倒在其次,关键是怕人落井下石。

都说养移体,居移气,穆家富贵荣华了这么多年,家中的姑娘肯定是不差的。就算是庶出的也很拿得出手,要不平宁县公怎么有胆子想将庶女塞给怀献太子做妃妾呢?哪怕是亲戚情分,姑娘自身条件好也是毋庸置疑的。

原本家中有爵有官,人人都要高看,骤然成了白身,谁都能来欺负,穆家以前又那么嚣张,得罪的人不在少数。如今落魄了,男人的处境倒在其次,关键是女人,尤其是未婚的女子,日子可不好过啊!

害了怀献太子的平宁县公一家子,圣人当然没放过,可穆家别的成员,虽犯了事,也不至于到这种程度。哪怕出于皇室体面的考虑,圣人也不希望穆家女给谁做妾,尤其是嫡女,毕竟大夏统共就三位皇后,两位都出自穆家呢!

圣人对秦琬印象很好,知穆家人对她不甚恭敬,说秦琬跋扈的谣言倒有三分是穆家人的功劳,谁让敢明说县主不好的人不多呢?见她还能为穆家考虑,心中叹了一声“宅心仁厚”,想到穆淼好心帮忙,却被气得不愿再踏入郑国公府,圣人轻轻颌首,说:“这事全交给你来办,人也由你来选吧!你的眼光,我信得过。”

秦琬早有兴办女学的念头,哪怕知道女学生们的父母甚至她们自身,一开始只是为了攀附秦琬来读书,为嫁个好夫君才用功。但就像她说的,人总要开阔眼界,等到眼界宽了,未必会安于一方天地。哪怕安心后宅,“出身女学”四字,已经把她们和秦琬牢牢绑在一起了,不是么?

第三百五十六章 创办女学

秦琬得了圣人的许可,便将这事告诉了父母。

秦恪酷爱读书,手不释卷,对秦琬又一向纵容得很,自然不会反对女儿要办学校的想法,反倒十分赞成,兴致勃勃地说:“教书育人可是大事,虽说教得是女学生,先生的人选亦不可马虎了去。”

比起秦恪的满腔热情,沈曼的心思就要复杂得多——创办女学固然好,但一想到此事的“初衷”乃是给穆家人描补,沈曼就很不舒服。

穆家先前太过张扬,身为皇长子妃,沈曼尚且受了一些闲气,更别说必要的尊敬了。很多时候,穆家人,尤其是长辈,多半是倚老卖老,并不怎么敬重沈曼的。这些小小的细节日积月累,导致沈曼对穆家颇为厌恶,只有盼着他们不好的,没有盼着他们好的。听见女学得招一部分穆家女,沈曼就不大高兴,觉得皇室没必要再给穆家这份照拂。可转念一想,这些人全落到她手上,需要小心翼翼奉承讨好她,她一句话就能决定对方的前程,又有种扬眉吐气之感。

她自己想通,就有心思考虑别的,当下便是一串:“别的暂且不提,安全、风气,这是最为重要的。女学需设在稳当的地方,譬如长乐、长宁坊内;先生的才华可以略差一些,品德却是万万不能有损的,最好是年过花甲的老者,或是德才出众的女子。还有,这上学的日子该怎么算?富贵人家有车有马,自是无碍,若要从贫寒一些的人家招弟子,每日往返都成问题。”

沈曼口中的“往返成问题”,并不是像韦秀那种,学生要靠双脚走路,鞋子都磨坏的情况。能供得起女孩读书的家庭,就没几个穷的。她所担忧的是,长乐坊之所以安全,门禁森严是非常大的一个因素,若是这些姑娘上学的时候,马车里夹带了什么人,或者带走了什么不该带的东西,一不留神就会闹出麻烦。

秦恪听了,连连点头,严肃道:“曼娘说得没错,这些问题,裹儿你可要留心了。办学本是好事,因为疏忽与人结仇就不好了。”

秦琬既然敢提女学的事情,肯定是备好了章程的,闻言不由笑了:“女儿办事,阿耶阿娘还不放心么?女儿琢磨着,女学里头肯定是要建一些供居住屋舍的。家境好一些的弟子每日往返,家境略差一些的弟子便住在学堂中,每六日回一次家。读书呢,自然要有读书的样子,笔墨纸砚,饭食茶水,全由学堂提供。无论门第如何,只要踏进了学校,就将脾气收起来。不可以带使女,事事皆亲力亲为。”

东宫一家情况特殊,秦恪和沈曼虽打小金尊玉贵,身边簇拥的奴仆无数,却实打实过了十年的苦日子。哪怕有程方、七月夫妇小心翼翼地服侍,仍有许多事情需要亲力亲为。沈曼王妃之尊,还亲自喂养过鸡鸭。更别说秦琬,从小就没人服侍,长安权贵府邸的孩子,七八岁尚且离不了乳母,断不了奶的比比皆是,她却什么都自己打理妥当了。

与彭泽的苦日子相比,女学不过是不准带使女服侍,哪里苦了?说句不好听的,哪怕是权贵人家,不给女孩请西席的也比比皆是。但若秦琬开办女学,这些人必定会趁热灶,将自家女孩子送过来上学。

读书的机会多难得啊,不过是吃点苦,算得了什么呢?

“我琢磨着,女学可以这样收人,出个几道题目,只要能做得出来的姑娘,咱们都收了。”秦琬见父母同意,便抛出了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事情,“放一只羊也是放,放两只羊也是放,左右不差这点钱,您二位觉得呢?”

沈曼嗔怪地看着女儿:“什么放羊不放羊的,你也说得出来。”

“这不就是…打个比方么?”秦琬笑嘻嘻地说,“几位姑姑和婶婶都是有德有才之人,哪怕女儿办事糙了些,不还有姑姑们帮忙描补么?”

秦琬张口就是姑姑婶婶,沈曼却知女学的重大意义,很不乐意让齐王妃与韩王妃这两位有子的寡妇分一杯羹,当利公主和馆陶公主的权力欲也有些重,她们若插手进这件事,东宫就捞不着十成十的好处,便道:“盈儿随林宣外放后,桢姐姐的日子确实有些孤单。新蔡也是,都这么大了,还跟个孩子似的,对将来没个成算。”

听见母亲这么说,秦琬连声附和,心中却不住叹息。

前几年还不觉得,这几年,尤其是秦恪做了太子之后,秦琬和沈曼为人处世的分歧越来越大。譬如这件事吧,秦琬压根就没想过权力集中与否的问题——女学是她提议办的,地方是她挑的,规章是她制定的。几位公主、王妃就算插手,又能插手到什么程度呢?

若是别人兴建了女学,自然要担心权贵横插一脚,一旦被沾上,十有八九*是保不住了,但秦琬是谁?她是大夏唯一一个奉旨干政的女子,也是秦恪最信任,甚至是唯一深信不疑的人,只要秦恪不倒,她的地位就稳如泰山,哪个缺心眼的会在这种情况下夺她的产业?只怕是凑热闹都会注意分寸,唯恐她多心。这等情况下,你摆出提防的姿态做什么呢?平白让人不舒服。还不如好处大家分,令所有人都承自己的情。

秦琬一向觉得,人心就像沙子,想要留住,就要注意分寸。握得松了,轻慢疏忽,不知不觉也就与人生分了;但握得太紧也不行,过度的掌控,到头来什么都留不住。

道理虽是这个道理,但母亲也是拼命生下她的母亲。秦琬不欲和母亲对着干,一是会彼此伤害,亲者痛仇者快;二便是怕秦恪难做。正因为如此,哪怕她心中郁闷得很,面上也不露半分,沈曼说什么,她就应什么,宁可蜿蜒曲折,也绝不明着与沈曼发生摩擦。

秦琬要兴建女学的事情,很快就传开了,圣人特意赐了一处长宁坊的宅子给她,让她兴办学校,也证实了这件事的真实性。至于老师的人选,说难也难,说简单也颇为简单——经史子集,便寻那些年纪苍老,学问不差的名士。虽有一些人觉得教女子太掉份,推辞了,更多人却看到了“广陵郡主”所代表的权力,欣然应招,心道我教女学生若教得好,指不定能调我去国子监呢?至于别的科目,如诗词歌赋、女红刺绣、规矩礼仪等,宫中女官那么多,德才兼备的好女子数不胜数,可惜能熬出头的百不存一,既能出宫,还能为人师表,受人尊敬。这样的好事,不知多少女官眼热,上着赶着表现自己。

她这样大张旗鼓地操办,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市井里坊,街头巷尾,没有不议论这件新鲜事的。

当然,风评还是往好的那一面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