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衍微微怔然,却摸不透她话里说的人,究竟是谁。

云潇低头若有所思,默然未语。忽然,他蓦地抬头,眼神直直地凝向前方的一处拐角。

四名青衣侍卫俨然恭立,为首一人青袍银剑,五官苍白,紧抿的唇角,有一抹若有若无的弧度。

“属下吴名,见过公主。”男子长身玉立,长长的睫毛下,一双点漆般的眸子里熠熠闪耀,看上去极为平凡的长相,却无端地透着几份隽雅飘逸的气韵来。

墨瑶困惑地看向齐衍,“这是……”

齐衍闲闲地睨了一眼云潇,挑起一抹戏谑的笑,“你身边现在没有暗卫保护,我特地安排了他来给你做贴身侍卫。”

“贴身侍卫?”墨瑶不以为意地点点头。

“不错,瑶儿。你可莫要小瞧他,他的身手,可不在我师兄之下。有他护着你,我可就放心了。”齐衍不动声色地补了一句,眼见云潇微微握紧了袖中的双拳,眸中闪过一道悠然的光芒。

妹妹啊妹妹,你要过太平日子,也得问问这两位,他们可同意?特别是眼前这位吴名,他若肯放了你,老狐狸那里,或许还好说点。

第七十二章

“有劳吴公子了。”墨瑶客气地回礼。

吴名极其自然地走到她身边,不紧不慢地随在左侧,随意的动作,却呈出明显的保护之势。

墨瑶瞥了眼齐衍,若有所思。他待这吴名的态度明显不像是对待属下,而此人看向齐衍时,虽然姿态谦恭,眼里却并无敬畏之色。忽然派个这样的人来做她的贴身侍卫,还真是别出心裁之举,却不知到底是何用意?

不着痕迹地又扫了一眼身边之人,唇角渐渐扬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云潇有意无意地挪了步子,保持在墨瑶右侧半步之距,抬手指向不远处红墙璃瓦的精舍,“公主,前面便到了。”

“恩。”墨瑶轻应了声,垂睫掩去眸底的紧张。虽然她一直随身带着娘亲的画像,却从未想到竟会真有与其再见的一天,怕只怕这是幻梦一场。用力将指尖掐进掌心,直至感觉到尖锐的刺痛传来,脚下的步子,明显地又加快了几分。

齐衍和墨瑶先进了院子,云潇随后而行,走到门前停住脚步,抬手拦下了吴名以及其身后的三名青衣侍卫,“几位请在此留步。”

似是有些意外,吴名眸子微微眯了起来,暗含警告,“我要随身保护她。”

云潇冷眼回视,“公主未醒,她不过是陪伴一会,一切等师父来了再说。她在这里,还不需要你来保护。”

“那你进去却是为何?”吴名挑眉反问,“莫非你想不守信用?”

“在公主醒来之前,你我谁也不进去。”云潇淡淡睨他一眼,“醒来之后,一起进去。”

吴名轻哼一声,算是同意。

墨瑶并未注意身后几人的动静,急急迈步进了房。房内布置雅致,悠悠地飘着些袭人的梅香,临窗桌子上的青瓷花瓶里,亦插着几朵怒放的红梅,艳炽如火。

几名训练有素的侍女见到一行人进来,忙弯身行礼,“见过公主,庄主,云公子。”

“都下去罢。”齐衍摆摆手,眼神在房内四下扫视了一圈,微微透出诧异。师父那老头子不是来了吗?怎地这会不见人影?

床上的女子容颜有些苍白,神色却是极为安详,看上去像是在熟睡,隐隐的,竟是可以感觉到她轻浅的呼吸。

许是近亲情怯,墨瑶睁大着眼睛,呆呆地伫立了许久,才哽声轻唤了一声,“娘亲。”原先眼睫上盘旋多时的泪珠终是滑了下来,扑簌簌地掉在了青绸的软被上,迅速蕴起几处湿痕。

齐衍见她这般伤心神色,心里忍不住一软,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轻声安慰,“师父已经来了,一定会有办法的”。到底是个女子,再如何隐忍坚强,这个时候,终究是露了脆弱。

墨瑶下意识地点头,倚着床沿坐下。迟疑着伸出手抚过那张与她几乎是八成相似的容颜,指尖忍不住轻微地颤抖着,直至确认了指下热暖的体温,才小心翼翼地吁了口气。

“你师父呢?”转头看了看,竟发现云潇与那几名侍卫并未进来,而齐衍的眼神,正透过窗棂投在了院中站立的两人身上。

墨瑶一时有些恍惚,那园中两人,明明与她并不熟悉,却偏偏让她有些说不清的奇怪感觉,着实是令人困惑。

院外轻阳高照,轻寒树静。那两人的衣袍,却无风自动,衬出几分出尘的飘逸。

一个青衣毓秀,玉树临风,另一个则是玄衣玉带,丰神俊雅,红梅树下,衣袂翩然,竟比那清风拂月般的水墨画还要养眼。

自然,这幅画里,如果忽略这两位眼中看似轻风细雨,实则风起云涌的敌意,就更完美了。

墨瑶眉头一动,眼见萧剑相恃的两人,无端想起了华山论剑四个字。

似是感应到她的目光,两人同时转过头,眸光直直地投了过来,又不约而同地撇开了去。

“他们这是……”她就是再迟钝,也察觉到这两人间的不对。更何况,她不钝不笨,又怎能对此情形不管不问?

齐衍无谓地笑了笑,抬手极其自然地帮她拭去尚留在眼角的泪水,忽道,“瑶儿,裴煜受伤了。”

“受伤?”今日一早她起来之时,便看到了桌上的玉麒麟,想必昨夜裴煜曾来过。虽然与他已不再是夫妻,可这会说他受伤,难道竟与昨夜有关?

“他昨夜来看过你,离庄后在城门被袭。我听暗卫回报,说是中了毒,背上挨了一箭。”齐衍盯着墨瑶,见她神色自然,又道,“皇上已将你与他和离之事公布,下月十八,他便要迎娶两位平夫人进门,不分大小。”

齐衍一番话说完,像是了却一桩心事般松了口气,劝道,“我本想瞒着你……”

“此事与我有何关系?”墨瑶抬头瞅他一眼,只觉好笑,他的样子像是要瞒她嘛?不过,难得这个皇兄这般“关心”,那便说个明白也好。

“他既然下月成亲,想必伤势无虞。我之前虽与他夫妻一场,却并非良缘,那些事情我已不想再提。他将有新妇,我已得自由,从此相忘,两不相欠,这也是我与他父亲的协定。所以,对我而言,以后至多是希望他平安无恙罢了。”

“皇兄,你可满意了?于公于私,我与他都不再可能。”墨瑶深深看他一眼,叹道,“你做你该做的事,不必顾及我。我并不欠他的。我的自由,是我用重银所换。而他想要那个位置,便凭本事去取,我没有义务为他扫清障碍。”

“你不问是谁伤的他?”她这样的反应,让齐衍有些始料未及。他甚至已拿不准,她到底知道了多少?又有什么是她还不知道的?这般冷静又心思缜密的性子,他有点庆幸,此生是她的哥哥,而不是别的什么身份。

墨瑶见他神情变幻莫测,不由莞尔,继续道,“裴煜武功莫测,心思沉稳,出生自今更是历经行刺无数,此番若是伤不了他的元气,那是正常,若是伤了他的元气,那便是他碰到了真正的对手。”

“毫无疑问,如今要与他为敌,欲置之死地而后快的,有两路人马。一是李氏纤雪公主一脉,另一路便是下落不明的武氏后人宝儿。纤雪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论心机手段,能够伤他的人,想必是宝儿了,”墨瑶凝着齐衍错愕却并未反驳的神态,微微挑眉,“他们两个,谁赢谁输,那是他们的命,我自问没有那个闲情去掺和这图谋天下的大事,所以,有些事情,你不必担心。”

她神态从容,语气不急不徐,一番话没有半点停顿,竟像是早已深思熟虑。

齐衍略有怔忡,眼光掠过院中正竖耳聆听的两人,思忖了一会,又问,“你与裴煜,曾是夫妻,而墨洵与你,八年青梅竹马。他们两人之间,必定只一人能得天下。”

“这两人势同水火,必不相容。若是有朝一日,有人愿意为你放弃皇位,你可会陪他远走高飞?毕竟放眼天下,到了那一日,能够护得了他们的,便是漓国。”齐衍顿了一顿,半是试探半是认真,“你只管告诉皇兄,喜欢哪一个,我必定有法子让他坐不了那破皇位,心甘情愿与你离开。”

墨瑶怔了怔,由不住轻笑了起来,“你想到哪里去了?”见他神情并不像开玩笑,只得耐性解释,“裴煜自有他的娇妻美妾,我与他之间已成过去,放下便是放下了,又怎会再与他纠缠?”

“而宝儿……”墨瑶犹豫了一下,淡淡道,“我可以理解男子成就大业的雄心伟略,更理解他作为武氏后人的沉重责任,但是,说我小气也好,如何也好,八年的真心照顾,却换来他不得已的欺骗于我来说,这份伤害可以淡忘,可以不去计较,却不能当作没有发生。”

“他有苦衷。”齐衍无视窗外云潇冷得刺骨的眼神,微叹了口气。眸光转向吴名,却见他正低头沉默,看不清任何情绪。只握剑的袖口下,泛出手指发白的骨节。

“无所谓苦衷,他并没有做错。换作是我,也会和他一样。”墨瑶眼角微挑,语意深长,“他的身份注定了他要走的路举步维艰,如履薄冰,但凡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所以,如此艰辛,更要守得薄情寡欲,寂寞寒凉,才能无懈可击。”

“墨洵,他不是纯真无忧的宝儿。他身负武氏遗命,责任重大,胸中该是社稷天下,又怎会肤浅到为了一个女子放弃辛苦多年的成就?”她的眸光浅浅地掠过窗外,语气平静,“即便他真的愿意放弃,那又如何?我对他根本没有男女之情,不过是个熟悉的陌生人而已。”

“不管是墨洵,还是裴煜,我的将来与他们俩定然无关。”墨瑶将眸光自窗外收回,冷然道,“若是皇兄有心,便劝他们少增杀戮,积点阴德罢。”

齐衍喟叹:世上之事,本是因果。一切其实早已注定。而院中那道萧索孤单的身影,已让他不忍再看。

“得失从缘,心无增减,许多事情,不过一念之间而已。”墨瑶垂睫低首,不再多言。转身正欲坐下,却觉右手袖口之下,有个温软的东西,极轻极慢地拽住了她的指尖,极小的动作,却震得她心口剧跳,全身猛地僵住,几乎连呼吸都已忘记。

齐衍正站在她面前,拉她手的人不可能是他。那么,做这个动作的,只可能是这房中除他俩之外唯一之人永宁公主。

察觉她的异常,齐衍猛地回头,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床上原本安详闭目的永宁公主不知何时已然清醒,轻颤的长睫下,晶莹如露珠般地闪着光芒,微启的樱唇,似乎正要说什么,却听不到半点声音。她并未注意到齐衍,只专注地握着墨瑶的指尖,似乎正在等她转过身来。

“瑶儿你娘亲醒了!”齐衍连忙扯了扯墨瑶的袖子,提醒她那不是幻觉。那个前时还仿若熟睡的女子,此时正用极为复杂的眼神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墨瑶。

院中的云潇明显已感觉到了房中的情形,身形一闪,迅速地冲进了房。

吴名依旧站在院中,不知是喜还是悲,微弯的嘴角,扬起一抹自嘲的弧度。他一直低估了她。

其实不论是宝儿还是墨洵,在她面前,掩饰只是多余。

明明公主已醒,此时他却觉得双腿如灌了铅般的沉重,半步都难以迈开。

房内。

墨瑶紧紧抓着永宁的手,眼前雾气蒙然,竟有些不真实之感,努力抑下情绪,声音却依旧颤抖得不成样子,“娘……你醒了?”

永宁轻轻点头,眸光殷殷地在墨瑶脸上巡梭了好一会,极为费力地慢慢张口吐出两个字,“瑶……儿。”

墨瑶再也忍不住,低头将脸埋进永宁颤巍巍伸出的双手,哽声轻唤,“娘亲,你身子如何?到底是中了什么毒?”

“莫哭……莫哭,娘亲没事。”永宁嘴角牵起一道极淡的笑容,那笑容像是喜悦,又像是悲怜,柔婉的声线带着些迟钝的生涩,“娘许久没有和人说过话,都快忘了该怎么说话了。”

往事不堪回首,她一梦多年,记忆中那个软软糯糯的孩童,竟已出落得如此标标致,如一朵欺霜寒梅,优雅婷婷,芬香佼佼。

“瑶儿……我的瑶儿……这些年,你都怎么过来的?”永宁捧起墨瑶的脸,仔细端凝了她良久,眼底漾起一层蔼蔼的薄雾,忍不住怆然泪下。

墨瑶心里一酸,豆大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她不知道,这些年娘亲是怎么熬过来的。连说话都如此艰难,到底遭受了多少苦难,多少辛酸。

良久,拥泣的两人终是止住眼泪。永宁这才注意到房中另外两人,神情有半时的愣怔,似是沉湎了好一会,眉目间缓缓绽出几许轻微的涟漪,如春风般绵长,秋水般婉约。

“参见宁母妃。”齐衍难掩激动,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床边,语含期盼,“可还记得炎儿?”

永宁微微颌首,见其露出几分孩子气的欢喜,忍不住微微一笑,拉他在床沿坐下。又抬眸滑过齐衍的肩头,转向旁边的云潇。

“宁姨。”云潇一向清寒的声音此时亦变得柔软不可思议,隐隐有不易察觉的颤抖。

永宁美眸眨了眨,仔细端详了两人,眸底更湿了几分,一字一顿地轻唤,像是在肯定什么,“炎儿,潇儿。”

“都长这么大了……”她的神情渐渐陷入迷茫,像是在回忆什么,凄婉,眷恋,怅惘种种神情划过,最终淡然一笑,垂下了眼眸。

齐衍与云潇相视一眼,眉梢眼角闪过复杂之色。

“娘,你认识他们?”墨瑶默默地看着这一幕,轻声询问。娘亲的情况,并不像是之前裴夫人所说的,神志不清,相反,她觉得她思路非常清晰。而齐衍和云潇两人的神态,竟是与娘极为亲近,这却是为何?

“自然认得。”永宁唇角扬起一抹恬淡的笑容,眸光在三人之间梭巡了一圈,最终落在了云潇身上,柔声道,“潇儿,过来,让宁姨看看。”

云潇微微倾身前行,银色的面具下,看不清他的表情,唯见那黑玉般的眸子里,划过几道细碎的光芒,如暗夜星辰,倾满月华。

第七十三章

“潇儿。”永宁手指轻轻抚上云潇的银色面具,美眸中漾起一层朦胧的迷雾之色,良久,轻飘飘的声音如在云端划过,“这么多年,辛苦你了。如今,李凌已不在人世,你也不必再勉强自己……你身上的血誓,可解了?”

云潇眸中光华恍然,不经意地划过墨瑶略带困惑的神情,微微停顿了一会,敛眉认真地回答,“宁姨,有无血誓,对潇儿来说都是一样,不会改变。”

永宁美眸微闪,似是了然,又像是欣慰。转眸凝向正满脸探寻之色的墨瑶,轻叹道,“瑶儿,为了你,潇儿受了不少苦,少时或许是迫不得已,如今看来,却是情真意切,日后他有他倾心待你,琴瑟和鸣,夫妻恩爱,娘亲也算是可以放心了……”

似是没有料到永宁会说得如此直白,云潇有一瞬间的怔松,旋即反应过来,颇为紧张地观察着墨瑶的神色。

“娘,我与云公子不过数面之缘,”墨瑶神情微顿,却是蹙眉打断了永宁,低头无意识地睇向左手上的指环,又抬眸轻飘飘地瞥了一眼云潇,淡声道,“想必云公子必定于我有恩,只可惜如今我已是休离之妇,疵玉蒙尘,即使公子并不嫌弃,日后我也难以心安。”

“所以,公子的大恩大德,此生无颜以此破败之身相许,唯愿他日公子若有所求,墨瑶必定全力以赴,不遗余力。”

“瑶儿!”永宁美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神色间却颇不赞同,“潇儿不会嫌弃于你,即便于身份而言,你也不至于配不上他云家。”

云潇静静地垂首,心里复杂难言。确实,于墨瑶面前,他总是失却了信心,即使她之前已在齐衍面前坦言相告,她的未来不会再与裴煜,墨洵有关,可是他云潇,于她来说更不过是个萍水相逢之人……她指间的那枚指环光华盈润,想必是为了缅怀“死去的”萧君逸。

不可否认,在他初见到她指间那枚指环时,他是狂喜的,可狂喜之后,却是忧虑更重,以她的性子,若是知道他隐瞒身份等诸多之事,不知是否原谅他?又或许,会立刻将那指环扔到暗无天日之处也未可知……

“瑶儿……”云潇清润的声音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动,似在努力压抑着什么情绪。

墨瑶淡淡睇他一眼,转向永宁时多了些许恳切之色,“云公子贵为大漓云家少主,家世显赫,人品出众,必定会有合适的金玉良缘相配……瑶儿虽然不知娘亲与云公子的渊源,却是希望娘亲莫要勉强云公子,女儿此生,已不想再在感情上有任何牵绊。”她的话语虽字字清晰,眸中却含着婉转轻愁,明显地回避着旁边略带齐衍探寻的眼神。

永宁并未言语,只将目光在面前三人之间梭巡了一番,嘴角渐渐扬起了一起极淡的笑容。也好,她也想知道,这多年未见的女儿到底心里在想些什么,情之一字,最为伤人。她这半生已是情路坎坷,于女儿身上,定会竭尽所能,不再让其步上自己的后尘。

“你之前已经说过,以后与裴煜,墨洵不再有关系,”齐衍眉头一动,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云潇,“师兄家世人品都与你相衬,而且皇兄向你保证,他待你定会比裴煜好……世间女子,不过是图个大好姻缘,裴家之事,已经过去,你又何必耿耿于怀?”见墨瑶脸色转冷,忍不住兴味地挑了挑眉,幸灾乐祸地看向云潇,“还是说,皇妹已心有所系?只管告诉皇兄,还有宁母妃在这里,定会为你做主。”

“皇兄,你何必明知故问?”墨瑶瞥了一眼齐衍,秀眉蹙起。去太越山拜祭萍姨的一路上,齐衍曾与她们同行,她和萧君逸之间的一切,齐衍怎会不知道?以他和萧君逸之间的了解,又为何要来劝她嫁给这并不熟识的云潇?还是认为她是那般容易动心动情之人?

见永宁温婉宽柔的眼光正凝视着自己,墨瑶忍不住泪光盈睫,用力地咬了咬唇,轻声道,“所谓的天赐良缘,如何能比得上他的恋恋不忘?如果可以,我宁愿此生没有遇上他……” 她再如何的与世无争,淡泊从容,又怎会在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以后,依旧笑看风云,无动于衷?

萧君逸,那个温暖和煦的男子,满地的月华在他面前黯然失色,氲染的暮色,也曾在他如轻卷舒云般的衣袂中被染亮了几分……每次在她最需要的时候,他总会守在她的身边,他的笑容绵似春水,柔如轻风,点亮了她曾茫然无措的前路……

在这个男权至尊的王朝,他年过二十四却并未娶妻,以他的家世才华又该需要多大的毅力和坚持?到底要有多坚强,他才能这样执着地守候?又要有多大的勇气,才能在她成为裴煜之妻后,依旧毫无畏惧地告诉她,此生与她不离不弃?

“萍姨,逸儿带瑶儿来给你上香,请你保佑瑶儿,此生幸福。”他在萍姨的墓前郑重许诺,以夫婿之礼,温润的声音,言犹在耳。那样的场景,她如何去忘记?又怎么可以忘记?

有花待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如今,物是人非,她终于可以摆脱了裴府,他却已与他阴阳永隔,这样的擦肩而过,又叫她如何甘心?萧君逸,终是成了她心口上的一道无法愈合的疤,不能碰触。只消是无意地提起,都会让心口隐隐作痛,无法抑制。

“到底,我又有什么值得他如此付出?为什么我准备好了一切,他却已不在人世?我到底要去哪里回应他的此生不负?”许是终于找寻到了可以依赖的亲人,又许是掩藏了太久的疲惫,墨瑶垂睫轻泣,内心的脆弱再也无力去掩饰。

永宁握紧墨瑶的手,眼见云潇明明心疼万分却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形,已然心如明镜,柔声问,“瑶儿,你可是放不下君逸那孩子?”

并未来得及细想为何永宁会知道萧君逸,只是轻柔的一句话,却将墨瑶一直苦守的坚强伪装给击得溃不成军,无法再用言语表达此时的心情,垂头将自己埋进永宁的怀抱,无声地低泣了起来。娘亲回来了,可是那个人,却再也不能回来……

云潇紧握双拳,不知要用多大的力气,才能忍住不去将她拉到怀里!他的恋恋不忘,他的付出和等待,果然是值得的。有她这般的回应,他还有什么是不能面对的呢?

齐衍俊眉蹙起,想要说什么,却又止住,转眸看向云潇,却见他眼神看似平静,实则暗潮汹涌,垂下的袖口上,那绣金线的云纹边饰正在微微地颤动着。

齐衍叹了口气,不知是为了萧君逸的苦尽甘来,还是为了墨瑶的坚强隐忍,还是……为了门外某些人注定的失落。

“瑶儿莫急,且听娘把一切道明。”永宁伸手轻拍墨瑶的背,微微地笑了,终于,她可以亲自为女儿做些什么。

“这些年来,娘亲虽然口不能言,却并非一切都不知晓,你的事情,无忧师父一直在告诉我。”无忧,也就是云潇和齐衍的师父,当年,在她最艰难之时,是云梓去求无忧,收这两个孩子为徒,顺便,也保全了她。云梓,她负了半生的男子,她是否该回漓国,继续在他的面前,去做漓皇的妃?

幽远的眼神渐渐收回,永宁爱怜地看向墨瑶,轻声开口,“瑶儿,裴煜待你,虽属真心,却终是因为野心太大,不能纯粹予你幸福,他与你,终非良缘,如今你们既已和离,也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你大可不必再介怀这段过去,想必君逸是不会在意这些,”

墨瑶闭眸回应道,“我从不认为君逸会在意这些,他若是在乎,那便不是值得我心系魂牵之人……可是,娘亲你可明白,当我用尽了全力之后,回头却再也见不到他,这样的惩罚于我来说,实在难以承受……他明明与我灵犀相通,明明知道我会心灰意冷,可是,他却没有给我留下只字片语,那几株姚兰,几许兰香,又怎能偿我这多日的煎熬和等候?”

“我知道他就在我身边,或许从未离开过,可是,他却如此忍心,看我一个人挣扎!”说到这里,墨瑶声音渐已哽咽,含泪戚戚地扫过一旁目光沉痛的云潇等人,蓦地站起身,紧咬牙关,轻声道,“娘亲,那个唯一真正懂我知我的君逸已不在人世,至于别的不能患难与并,唇齿相依的感情,我不会再自投罗网!”

“自今日起,我只想陪伴娘亲,别的事情,我不想再管。”像是任性,又像是伤心欲绝,墨瑶转头看向窗外静静伫立的几名青衣侍卫,声音渐渐透出几许冷然,“我虽然不知道云公子和皇兄在筹谋什么,却也明白,你们瞒我瞒得很辛苦,娘亲既已醒来,想必你们定有要事与她相商,我先行回避。”

那些与她无关的过去,她已不想再知道,她只知道,这些日子,是她一个人藏起了委屈和心酸,她只想珍惜真正在乎她的人,比如娘亲,而那些费尽了心力瞒住她的人和事,那就不妨瞒她一辈子罢!她想要的生活,已是垂手可及,又何必作茧自缚?

永宁微微一怔,看向云潇和齐衍。这般绝决的墨瑶,是她始料未及的,这样的性情,倒是极像年轻时的自己。

未等几人出声,墨瑶转身走向门外,她的衣袖轻轻擦过云潇的衣袍,步伐没有半点停顿。

云潇一直沉默,此时猛地伸手拽住了她几乎已擦身而过身影,沉声道,“瑶儿,我错了,你且听我说完。”他太过忽视了她的敏感和细心,还有她待他的真心……她早已明白萧君逸一直在她身边,可是她却并没有刻意去寻找,或是揭穿,她在等,等她的君逸,将真正的自己交出来。

如果还在一天之前,他或许会放她离开,让她选择她想要的生活,可此时,在他已明了她对他的感情,他又怎能再放她离开?

墨瑶顿住脚步,深吸了口气。恍惚间,如丝如缕的,熟悉到让她心碎的幽幽兰香散在身边,君逸,他如清风徐来般的气息近在咫尺,却无端的让她不敢回头。云潇,真的是君逸吗?可如此贴近的人,却是那般全然陌生的身份,她该怎么办?

他的手掌清瘦有力,紧紧地攥住了她的手。他的声音有些许的颤抖,不再冰冷,却清润熟悉得让她再也迈不动步伐。

“宁姨,我待瑶儿的心,有如叔父待你,请宁姨成全!”他依旧握着她的手,却单膝跪地,目光诚挚真切地看向永宁,在永宁微微颌首后,又起身转向墨瑶,深深地凝住她想要躲闪的眼神,吐出四个字,“瑶儿,信我。”

墨瑶有片刻的失神,他的叔父……那便是漓国云氏家主的弟弟云梓,听说此人才华出众却终身未娶,难道竟是因为娘亲?

凝窒的空气中,忽然响起齐衍的声音,“宁母妃,靖华郡主之子,也就是墨洵,他此时正在外面……”

“洵儿?”闻言,永宁原本恬静的神色猛然变得激动起来,明眸圆睁紧盯着他,双手紧紧地握起,“他为何不来见我?”顿了一顿,神色复杂地看了眼正执手相握的云潇和墨瑶,未敢肯定地问了一句,“潇儿,你一直瞒着瑶儿?”

云潇点头,将掌中正欲挣开的柔软小手又握紧了几分,低低的声音带着几分解释,“不是我想瞒着瑶儿,而是我与墨洵曾有约定……他说他与瑶儿在庄中八年相依相守,早已情根深种,此生不渝,若是夺回了皇位,瑶儿才是他唯一愿意俯首并肩之人。”

“他与漓皇已达成协议,要瑶儿以公主身份和亲过来,做他的皇后,我……告诉他,就算不惜一切,我也要带走瑶儿,除非她不愿和我走”

“于是,他与我约定,此事由瑶儿来选,在此之前,不能让瑶儿知道我和他的真实身份,不要让她在未来绵皇和云家少主之间选择,那样有失公允;而是在同样的八年青梅身份面前,公平抉择。”

墨瑶垂下眼帘,至此已全然明白过来。从云潇话中的意思,这绵朝皇位,墨洵已是势在必夺。确实,不难想象,有了漓国和萧家的帮助,裴家的名不正言不顺,又怎及墨洵的武氏血脉易得人心?

墨瑶神色变了几变,转眸凝向窗外持剑而立的青色身影,那双如墨玉般的眸子此时正深遂悲凉地看着她,像是无声的控诉,他只轻轻的动了下口形,她却已看得分明,“你为什么不要我?”

为什么呢?其实不过是因为心有所系。墨瑶叹了口气,转头看向永宁,如水的眸光中漾起几许荒凉之色,“从来,我都想要置身事外,最终却总是发现,前面的路早已被人砌好了方向,这一次,想必也不例外。那么,娘亲,在今日你说出一切之后,能否帮我选择一条自己想要走的路?”

永宁微牵了下嘴角,看向云潇衣袖下正紧紧抓着墨瑶的手,眸底闪过几许柔色,“潇儿,让瑶儿过来坐下,也是时候让她知道一切了。”

“瑶儿,娘亲欠你太多。待你听完之后,不论想做什么,娘都依你。”

第七十四章

随着永宁话音落下,门外吴名缓步走入房中。他的眼光在墨瑶身上停顿了一下,略一犹豫,便利落地揭下了脸上的面具。面具下的容颜,依旧俊如美玉,却不再神采飞扬,那眸底深深的失落,更是将他整个人衬出了几分萧索与落寞。

“洵儿……”永宁眼眶渐渐湿润,握着墨瑶的手有些微的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