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事已定,他大约想跟你说说闲话。”谢泽接着低低交待了句。

“嗯。”李苒看着安静到寂然的简明锐,心里涌起股说不出的滋味儿。

简明锐看着坐到他旁边的李苒,目光落在她那双裹着细白布也还能看出肿涨的脚,片刻移开,看着李苒,微微欠身道:“连累你了。”

“大公子客气了。”李苒欠身还礼。

简明锐垂下眼皮,片刻,端起杯子抿茶。

李苒默然看着他,谢泽看着李苒。

三个人都是沉默寡言的脾气,亭子里一时安静的能听到风吹过的声音。

“陶忠一直把你拘在善县?”良久,简明锐开口问道。

“嗯。”

“陶忠病重,自知不治,到京城找长安侯,托付之后,陶忠就被交到我手里,一直到他死,不过几天。”

谢泽接过话。

陶忠以及善县的过往,她一无所知。

简明锐看向谢泽。

“陶忠的后事,也是我打理的,是他的嘱托,让我把他火化之后,扬灰山野,或是撒入河中,我把他的骨灰撒入城外河中。

最后几天里,他说话极少,偶尔答上一句两句。

乐平公主生下阿苒第二天,就撒手西归,他遵从公主的意愿,将她火化,扬灰风中。”

简明锐嘴唇抖动,片刻,用力抿紧嘴唇,伸手端起杯子。

“我问过陶忠,将乐平公主的女儿拘如囚徒,对得起乐平公主吗。

他说,乐平公主生下阿苒,曾经看过一眼,说阿苒不该生却出生,说她自己该死却偷生,生不如死。

陶忠说,乐平交待他:若阿苒能活,就让她活着吧。

乐平死后,他送走乐平,回到住处,阿苒还活着,他就不能不让阿苒活着。

至于别的,他没再说一个字。”

谢泽沉默片刻,看了眼李苒,垂眼道:“陶忠从没让阿苒看到过他,他说他偶尔会看阿苒一眼,他一直觉得,阿苒会死在他前面。”

“你认识陶忠吗?”李苒看着脸色苍白的简明锐,问了句。

“我认识从前的陶忠。”

简明锐动了动,语速缓慢。

“陶忠自小入宫,在宫里上的学,他很聪明,学问很好,温文尔雅,仔细耐心,乐平两三岁时,他就到乐平身边做内侍总管,乐平很信赖他。

他很纵容乐平。

从前,乐平偷偷出来见我,都是陶忠带她出宫。

有一回,刚出宫门就下起了雨,乐平不肯回去,非要见我不可,淋了雨,回去就发烧病倒。

娘娘很生气,罚陶忠跪了半夜,可等乐平好了,又要出来,陶忠还是带她出来。

乐平自小娇弱,小时候,娘娘常担心她不能成人,为了这个,还曾经把她寄名到村妇名下……”

简明锐的话戛然止住,呆呆怔怔了好一会儿,慢慢呼出口气。

他有些失态了。

“不说这个了。”简明锐直了直上身,看向谢泽,“从前,荣安城有位姓白的道士,招摇撞骗。

邵氏曾找他做法,以求成就她和你父亲的姻缘。

白道士自知无能,就口出狂言,以求吓退邵氏。白道士说,作法的代价,是邵姓全族,以及邵氏的子女。

邵氏答:只有能保住长子就行。”

简明锐的话微顿,看着脸色泛白的谢泽,片刻,扫了眼李苒,接着道:

“我和祁伊刚到栎城,白道士的徒弟,从襄阳递了信儿过来。

邵氏遣了个婆子到襄阳,求他作法保佑阿苒,说是,若阿苒有个好歹,你就不能活了。”

简明锐边说边站起来:

“家父病重,我想多陪陪他。从明天起,我让人送些税赋户籍清册过来,大约还有些政务,以后,就烦劳你了。”

“好。”谢泽跟着站起来,按了按李苒,示意她别动,自己跟在简明锐身后,送他出门。

谢泽送走简明锐,回到亭子,坐到李苒对面。

李苒伸手握住谢泽的手。

“祁伊围攻金县,我当时就困惑……”

“不要多想。”李苒打断了谢泽的话。

“这是军务,不是家事。”谢泽沉默良久道。

李苒看着谢泽,没再说话。

……………………

京城的金秋,好象比往年格外美丽。

傍晚时分,邵夫人站在花架下,用长长的银针,慢慢挑着白菊花中间那十来片花瓣,放到丫头托着的琉璃盘里。

“老爷回来了。”垂手侍立在花架旁边的小丫头看到从花间小径上转过来的谢尚书,忙向邵夫人禀报了句。

邵夫人专心扎着菊花瓣,听到脚步声到身边了,才侧头笑道:“今天怎么回来的这样早?你看这菊花,今年这样颜色,才算是开得正了,这样的花瓣,拿来做菊花饼,才算是得了菊花饼的真味儿了。”

看着邵夫人的谢尚书有几分怔怔忡忡,见邵夫人停了话看向他,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示意旁边的湖,“到那边坐着说话吧。”

“好,秋日最宜临水。”邵夫人多看了几眼神情怔忡的谢尚书,和他并肩往湖中水阁过去。

小丫头托了一壶酒和两只白玉杯送进来,迎上邵夫人微挑的眉梢,急忙曲膝解释道:“说是老爷带回来的酒,说是老爷的吩咐,这就送过来。”

“是我拿回来的。”谢尚书脸上浮起层疲惫之色,“太子赏了瓶好酒,我有些累了,你陪我喝几杯。”

“什么酒?让厨房做几样合适的下酒菜送过来。”邵夫人微微蹙眉打量着谢尚书。

他今天这样子,有些不对。

“宫里自制的酒,拿几碟子蜜饯吧。”谢尚书示意丫头将酒壶放到自己面前。

“宜于下酒的蜜饯不过是蜜渍梅子,别的,这会儿都不合适。

拿一碟子蜜渍梅子,再拿一碟子糟鸭信,早上渍的翡翠藕拿一碟子,就这些吧。”

邵夫人吩咐小丫头。

谢尚书垂眼看着按在手里的酒壶,怔怔忡忡,仿佛没听到邵夫人的话。

“你这是怎么了?从回来起,就魂不守舍的,阿泽出什么事了?”邵夫人侧头看着谢尚书,关切道。

“没有,阿泽好好儿的,阿泽很好,蜀中,”

谢尚书的话猛的顿住,片刻,才接着道:“太子说,阿泽已经平平安安进了成都城,简大公子已经把蜀中诸务,交接给阿泽。”

邵夫人脸上说不出什么表情,好一会儿才问道:“怎么这么快?你前儿不还在说,阿泽这一趟,十分艰难,怎么这就开始接手蜀中了?

阿泽没什么事吧?你瞒着我了?”

“咱们在一起这几十年,我从来没瞒过你任何一件事。”谢尚书看着邵夫人。

邵夫人蹙起眉头,“你看你这话,你今天有点儿不对。”

“陪我喝一杯吧。”谢尚书沉默片刻,看着小丫头摆上了蜜渍梅子等三样下酒菜,手从酒壶上慢慢抬起,先给自己倒了一杯,又给邵夫人倒了一杯。

邵夫人端起杯子,侧着头仔细看了看,迎着谢尚书举过来的杯子,轻轻碰了下,笑道:“你今天怪得很。”

“我不会有事瞒着你。”谢尚书冲邵夫人再举了举。

“我也是啊。”邵夫人笑着,饮了杯中酒。

谢尚书看着邵夫人饮了酒,也仰头一饮而尽。

“阿敏,你从来没信任过我,是不是?”谢尚书看着微微蹙眉的邵夫人。

邵夫人一个怔神,“这话从何说起?”

“我说过,除非我死了,否则我必定娶你,可你还是去找白道长,押上邵氏一族,和我们的儿女,阿敏,你就这么信不过我?”

邵夫人一张瞬间铁青,后背绷得笔直。

“因为有了阿苒,阿泽活过来了,你为什么容不下阿苒?你明知道阿苒死了,阿泽也活不了,为什么?我已经娶了你了,这几十年里,我只有你,为什么你还容不下阿泽?

为什么?”

谢尚书一句为什么,问的痛苦不堪。

“我不是容不下阿苒,我怎么可能容不下阿泽?

你想哪儿去了?

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

邵夫人的话又快又急。

“我不过是要让阿泽知道,你当年是多么无奈,又是多么痛苦,等他知道那份无奈,那份痛苦,他能体会到了,他就不会再责怪你,责怪我!

我们有什么错?当年那样,有什么办法?

我不过是让他知道,你当年的万般无奈!”

“就为了向阿泽表明你没有错,我没有错,你就不惜搭上阿泽的性命?

你真没有错么?我真没有错么?

你错不错,我错不错,比阿泽的性命更重要吗?”

谢尚书疲惫不堪的看着邵夫人。

“你怎么能这么说话?这不是错不错的事,我怎么可能不心疼阿泽,那是我们唯一的孩子,是不是?

我都跟你说了,我只是让他知道,人都是有难处的,都有万般无奈只能择一的时候。

你想哪儿去了?”

邵夫人语速极快。

“阿敏,你嫁给我,究竟是嫁给我,还是嫁给谢家嫡长子?”谢尚书没理会邵夫人强硬的分辩,看着她问道。

“你这是什么话?你我相伴几十年,你怎么能问我这个?我自然是嫁给你!”

邵夫人脸色青灰。

“你这是怎么了?撞客了?失心疯了?”

“简家,已经将蜀中交到阿泽手里,白道长和他的徒弟们,都在成都城,平嬷嬷现在栎城。”谢尚书神情落莫寂然的看着邵夫人。

“你从前就常说,白道长惯会胡说八道,你明知道他惯会胡说八道,还听信他的话?一个江湖骗子,你竟然听信一个江湖骗子的话,疑心跟你相伴几十年、生死相依的人?

你怎么能这样?”

邵夫人反应极快,泪水盈睫。

“阿泽把这些,交给了太子。你让平嬷嬷去襄阳,递信给蜀军,让他们捉拿阿苒威胁阿泽。

阿敏,这不是私事,不是家事族务,这是军政大事。

太子赐了你这瓶毒酒。”

谢尚书指了指桌子上的酒壶。

邵夫人直直瞪着谢尚书。

“我陪你,我答应过你,此一生只与你相伴,你我生死相随,你在我必在。

阿敏,你看,我答应过你的,我都能做到,我都做到了。

可你,从来没相信过我,是不是?”

邵夫人瞪着谢尚书,一只手慢慢抬起,紧紧抓着胸前。

“阿敏,你告诉我一句实话,你嫁给我,到底是嫁给我,还是嫁给谢家嫡长子?”

一缕鲜血从谢尚书嘴角流下来。

邵夫人猛的站起来,没等转身就往前仆倒。

谢尚书慢慢往后靠在椅背上,目光从仆在地上挣扎的邵夫人身上,慢慢抬起,看向水阁外的夕阳。

 

☆、第204章 烟火尽

 

王相和从任上启程的长子王舦,途中会合,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成都城时,已经是金秋将尽。

已经闭门不见任何人月余的简相,也没见一到成都城就登门拜会的王相。

王相进了驿馆,和早就搬进驿馆,协助处理政务杂事的谢老爷子对坐,喝着茶说了半天简家以及成都府的件件种种,叹了不知道多少口气。

几天后,夜半,简相安静的离开了人世。

简相的后事,是早就预备好了的,天色大亮时,丞相府从里到外,已经是白茫茫一片。

李苒和谢泽刚刚醒来,就得了禀报,匆匆洗漱,换了素服出来。

李苒的腿已经好了不少,全实木的轮椅实在颠簸笨重,她让人做了拐杖,撑着出来,上车往丞相府过去。

丞相从大门往里,雪白一片,却十分冷清,原本从早到晚挤满车辆马匹的大门前,空空荡荡,显得大门外那一大片空地,格外宽广。

谢泽和李苒离大门还有一射之地,就下了车,谢泽扶着李苒,慢慢往大门过去。

周娥背着手,来来回回打量着空旷的大门前,沉着脸跟在李苒后面。

周娥后面,霍文灿和王舲并肩,低低说着什么,李清宁一个人走在后面,打量着一片惨白的丞相府。

自从简如璋和简如琦死后,简明哲夫妻就病倒了,缠绵到现在,也没怎么见好。

简如璋和简如琦的媳妇,一个守着孩子守孝,一个保胎守孝,几乎闭门不出。

府里事务,都落在简如慧身上,好在,这会儿的丞相府,也没什么事务了。

丞相府正堂,简相的棺椁黑沉沉放在中间,显得分外巨大。

棺椁之前,简明锐比一个多月前瘦削了许多,神情安然的跪坐在棺椁前,仿佛没看到缓步进来的谢泽等人。

简如慧跪在简明锐对面,看着谢泽扶着李苒进来,膝行往前几步,俯身磕头。

谢泽微微颔首,李苒曲膝下去。

一行人依次上香祭奠出来,谢泽示意霍文灿、王舲和李清宁三人,“你们留在这里帮帮忙吧。”

吩咐了三人,谢泽看向周娥,周娥手指往外点了点,闷声道:“我到大门口吧,我瞧他们门房上,好象没人管。”

谢泽嗯了一声,扶着李苒出来,上车回去。

王舲找了个管事婆子,要了三套孝衣,三人换上出来,外面,谢老太爷和王相等人,已经到了。

来祭祀的人流络绎不绝,却没有丝毫喧嚣,没有哭声,也没有你来我往的答谢,甚至没人说话。

人流沉默进来,沉默上香,再在沉默中垂手退出。

天黑下来,王舲靠近简如慧,低低道:“我来守着,你去歇一会儿,一大家子,都支着你呢,你不能累倒了,这里请放心。”

简如慧犹豫了下,点头,“那就烦劳您了。”

阿爹阿娘病着,二嫂离生产没几天了,大嫂一直病着,大伯几乎什么事都不管……

她确实不能累倒了。

简如慧挪到正堂后面的隔间里,看着外面摇晃的惨白灯笼,呆了片刻,出了隔间,坐在廊下台阶上,仰头看着满天的星辉。

“你,没事儿吧?”

李清宁站在走廊另一头,伸头看着仰头看天看的如同石像一般的简如慧,实在忍不住,关切道。

“没事儿,星星真多。”简如慧转头看向李清宁。

“嗯,蜀地的星空比中原的好看。”

李清宁犹豫了下,往前几步,居高临下看着简如慧,觉得不大合适,退后几步,还是居高临下,不大合适。

李清宁左右看了看,干脆坐到了地上,这样就不是居高临下,好多了。

简如慧看着李清宁进进退退,再坐到地上,又往后挪了挪,颇有几分稀奇,“你这是?”

“刚才我站的太高。”

李清宁高举手比划了下。

“我小时候,虽说长的不高,可是长个长得早,八九岁的时候,就长个差不多了,我们几个伴读,就数我最高,比太子还早半个头。

有一回,我阿爹看到太子仰着头跟我说话,就教训我,说我不懂事,怎么能让太子仰着头跟我说话呢?我应该找个低的地方站,或是曲膝弯腰什么的。

我要是站着,你仰头仰的难受。”

“我又不是太子。”简如慧忍不住露出丝笑意。

“不是,我不会说话,你累了一天了,再让你仰着头,脖子难受,再说,我也累了,正好想坐着。”李清宁有几分尴尬,他一向不怎么会说话。

“你是荣安王妃的哥哥?”简如慧看出了李清宁的尴尬,岔开了话题。

“这个……”李清宁唉了一声,“是哥哥,不过有愧。”

“嗯?”简如慧疑惑的看着李清宁。

“王妃的身世,你肯定知道。她刚回到我们家,从我太婆,到……所有人吧,对她都不好,我也是。

现在,人家见了我,都敬我是王妃的哥哥,实在有愧。”

李清宁再次唉了一声。

“也不能这么说,王妃回到你们府上前,那不是你的错,之后,你必定有你的难处,以后尽到哥哥的本份就好了。”简如慧宽解道。

“是,霍三也这么说,霍三还说,我这哥哥当的好不好,在心不在事,霍三比我聪明。可话是这么说……你说的是,过往已过,只能看以后了。”

李清宁说到一半,转了口风。

“你多大到太子身边伴读的?”简如慧转了话题。

“五岁。当时一共挑了三个伴读,我和霍三,还有王相的孙子王家三郎,”

李清宁顿了顿,解释了一句:

“我二妹妹嫁给了王三郎。我们三个中间,论学问王三郎最好,论功夫霍三最好。”

“王家人学问都好。霍三爷是霍帅幼子,功夫自然不差。我听翁翁说起过你父亲,悍勇难得,你们兄弟几个,都不随他么?”

“我大哥挺像我阿爹的,大哥生下来那些年,我阿娘一直跟在阿爹身边,大哥是在军营里长大的,听太婆说,大哥是拎着刀学走路的。

我二哥生在军营,不过二哥早产,我阿娘没敢带在身边,让人把他送到了太婆身边,我也是生在军营,我们家就我三妹妹是生在京城宅子里的。

不过,”

李清宁的话顿住,片刻才接着道:

“三妹妹只比王妃大半岁,之后,阿爹就不让阿娘再跟在身边,阿娘也不愿意再跟过去,那时候就大哥大了,能跟着阿爹行军打仗了,我和二哥,还有三个妹妹,都是在京城宅子里长大的。

我们家,你该知道,市井人家,我太婆当年为了活命,什么都干过。我们家没有规矩,也没什么底蕴,照太婆的话说,不知道怎么养孩子,就知道个吃饱穿暖,所以,我们家孩子,除了我大哥,都不怎么有出息。”

“这一阵子,你跟着荣安王处理政务,都夸你处置得当,怎么能说没出息?”

简如慧打量着李清宁。

“唉,这个。”

李清宁笑的有点儿尴尬。

“我和霍三刚开始跟着太子爷打理杂事时,也是人人夸奖,太子爷教训我和霍三,说这夸奖,不是因为我俩做得好,而是因为我们是太子身边的人,不得不夸,其实不是夸奖,是讨好。

这会儿,这个夸,和跟在太子爷身边的夸奖,都是一样,不是我做得好,而是,我在这个位置上。

不能当真的。”

“你能明白这些,极难得了。”简如慧再次打量李清宁。

“我是个笨人。”李清宁叹了口气。

这个笨字,最近一阵子,霍三一天里最少最少也要说上十回八回。

“你不笨。”简如慧侧头看着李清宁,“你成亲了吗?订好亲了?”

“还没有,没成亲也没订亲。我是个笨人,长得又丑。”李清宁指了指自己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