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老夫人和谢老爷子送走谢沛,看着谢夫人代替谢沛的母亲王夫人上了后面送嫁的车子,慢慢舒了口气,回头看着一直垂手侍立在身旁的长子谢岭和媳妇邵夫人,淡淡道:“我和阿沛翁翁年纪大了,累了这一天,就不多留你们了。”

说着,看向跟在身边的婆子,“你替我送送他们。”

谢岭一直垂头垂眼,听着沈老夫人的话,长揖到底,直到沈老夫人脚步声很远了,才直起上身。

邵夫人风姿极好的福了一福,目光从拄着拐杖,走的头也不回的沈老夫人,斜向一直弯腰长揖的谢岭。

等谢岭直起上身,邵夫人推着他转过身,“走吧。”

谢岭垂着头,走几步,回过头,看向沈老夫人消失的方向。

邵夫人侧头看着他,等他看好了,才和他一起,接着往外走。

在庄子二门上了车,邵夫人将车帘掀起,看着车子驶出山庄,看着谢岭颓唐的往后靠进靠枕里,才抬手放下车帘。

“下个月阿泽成亲,不知道老夫人要让谁站到父亲和母亲的位置上。”

邵夫人倒了杯茶递给谢岭,带着笑,闲闲道。

“阿泽说过,我抛下他和阿润那一刻起,他和阿润,和咱们的父母情份,就断得一干二净了。”

谢岭神情更加晦暗,欠身将茶杯放到小桌子上。

“这血脉之亲,譬如抽刀断水。”

邵夫人给自己倒了杯茶,抿了一口。

“那是妄想。”谢岭微微蹙眉看着邵夫人。

“你知道吗?阿泽能找到心仪之人,现如今又要娶她进门,从皇上,到谢家,人人都很高兴,可最高兴的人,是我。”

邵夫人看着谢岭,谢岭眉头皱起,“怎么说起这话?”

“我的脾气,你还不知道?我从来不求人,也从不妄想。

从前,那件事之后,我就跟你说过,抛下阿泽和阿润,不怪你,也不怪我,只是咱们碰上了那样不能两全的时候,无奈而已。

当时,你只能如此,是不是?要么抛下他们,要么抛下我,你是选择了我而已。

从那时候起,我就一直盼着,盼着有一天,阿泽能遇到一个象你的我这样的女子。

到那时候,他就能体味你的心情,然后,总有一天,他能体味到你的难处,象你抛下他和阿润那时的难处,那份不得已。

阿泽和阿润,”

邵夫人顿了顿,声音低下去。

“要说痛心,还能有比咱们更痛心的吗?不过是,不得已。”

“不会,他不会遇到那样的时候。”谢岭声音虽低,却很坚定。

“女人生孩子,就是头一关。”

邵夫人的话顿住,眼睛微眯,透着浓浓的怀念之意。

“你还记得吗?生阿泽时,稳婆说我胎位象是不怎么好,我很害怕,我当时和你说了什么,你还记得吗?”

“记得,你当时怕得很,怕不能两全时,阿娘会保全孩子。”谢岭声音极低。

“我本来就是个不受欢迎的媳妇儿,要是能难产死了……”

“阿娘不是那样的人。”谢岭打断了邵夫人的话。

“你当时让我放心,说你宁可与世间一切为敌作对,也一定要护下我,唉。”

邵夫人低低的,满足的叹了口气。

“你做到了。

阿泽是你的儿子,是我们的儿子,他和你一样,重情深情。

等到有一天,他体味到你曾经经历过的,你做过的选择,知道宁可抛下世间一切,也舍不下那位姑娘是何种滋味,他就不会再怨恨你我了。”

“不会!阿泽已经把他这辈子的苦都吃尽了,从此往后,他必定平平安安,万事顺遂。”

谢岭语气坚定。

“我也希望不会。”

邵夫人轻笑。

“不过……嗯,但愿不会吧。”

☆、第119章 记忆不靠谱

李苒围观了曹谢两家这场婚礼,到王舲出嫁时,就熟门熟路了。

一早上,先和周娥一起,找个地方,喝着茶看好了过嫁妆,悠悠闲闲吃个饭,再往王家过去。

王家从下到上,都是一派从容淡定,嫁女儿这样的事,在王家,大约是算不上什么大事的。

李苒跟着婆子,径直往王舲居住的院子过去。

王舲院子里已经挤满了各家小娘子,正叽叽喳喳商量着怎么拦门打女婿。

李苒站住看了一会儿,看样子打头的是曹四娘子和杨家大娘子,看起来,曹四娘子和杨家大娘子就是全无章法的一通乱指。

李苒一边笑,一边往上房进去。

照这个架势,这场拦门,难也难不住,打也打不了。

上房内也站满了人,见李苒进来,几个小娘子小媳妇忙站起来,让进李苒。

王舲已经开好了脸,正在一件件往头上扎珠翠。

谢沛紧挨王舲站着,看到李苒,忙曲膝见礼,又往旁边让了让。

李苒一直微笑着,不停的和众人欠身曲膝,又还了谢沛的礼,才站到王舲侧前,看着坐得端直,只冲她转着眼珠的王舲。

头上珠翠插满,一个婆子小跑进来禀报:迎接的队伍,已经到大门口了。

屋里的小娘子小媳妇呼啦啦都往外跑。

迎亲队伍到了大门口,那那位京城第二好看的新郎倌,很快就要进来了。

这拦门打女婿,能打的是一定要打上一下两下的,不能打的,也得离得近些,看清楚热闹,也看清楚新郎倌儿。

屋里只余下谢沛和李苒。

李苒看着谢沛笑道:“你不去看看?”

“那我去看看了,你陪着六姐姐。”

谢沛正在犹豫中,听李苒问起,忙笑应了,脚步轻快的出了上房。

“她看着甜得很。”

李苒冲着谢沛的背影,努了努嘴道。

“嗯,说是曹三郎待她极好,吴老夫人也待她极好,林夫人也是极好。”

王舲笑着,一连用了三个极好。

“她是个有福气的,你也是。”

李苒看着满头珠翠之下,显得明艳了许多的王舲。

“刚刚阿沛说,她要是晚一个月出嫁就好了,这样你出嫁的时候,她就能去打女婿了,我也是这么想。”

王舲侧耳听着外面一阵阵的喧嚣热闹,和李苒低低笑道。

“就算晚一个月,阿沛也不能打女婿吧?”李苒笑起来。

她是谢将军堂妹,能跑到女家去打自家堂哥?

“就是说说,谢将军煞气重,到现在,我还没听谁敢夸过口,说那天一定要打的,都是一句肯定不敢。”

王舲一边说一边笑。

“六娘子,已经快到院门口了。”喜娘从门口回来,笑着提醒。

“我到外面看看。”

李苒抬手在王舲肩上按了下,站起来往外走。

李苒避在厢房里,看着院门被咣的推开,一群小娘子拿着缠绸裹棉的麻杆,你推我我挤你,麻杆打麻杆。

霍文灿和几位伴郎极其配合,在一群根本打不着他们的小娘子中间,唉哟着求着饶。

整个院子里弥满了喜庆和热闹。

王舲从上房出来,踩着红毯前行。

李苒跟在一大群小娘子的最后,在喜庆热闹的鼓乐声中,远远听着司仪的宏亮的喊声,一直听到外面响起落雨一般的铜钱落地声。

李苒悄悄出来,和周娥一起,回去了长安侯府。

……

河间郡王府一派热闹喧嚣。

杜王妃浑身上下抖落着抖不尽的喜悦。

她这三个媳妇儿,个个都是她最想娶回来的那位姑娘,尤其是这个三儿媳妇,她从她七八岁起,就看进眼里心里,心心念念想到现在,总算娶回来了。

这会儿,这份满足和高兴,让她看什么都觉得美好无比,顺眼无比。

她这一生,哪怕从今天以后都是坎坷,也能算得上一辈子称心如意!

宾客逐渐散去,霍文灿带着几分酒意,进了新房,被一堆喜娘推着拉着,成了结发礼,再被一群丫头侍候着收拾好换了衣服,满屋的喜娘丫头如潮水般退出。

满屋的耀眼的喜庆中,通红明亮的龙凤烛下,霍文灿微微眯眼,看着已经换了衣服,端坐在床边的王舲,有几分怔忡恍惚。

王舲抬头看着霍文灿,见他神情怔忡,微微蹙眉,仔细看着他问道:“酒喝多了?”

“我什么时候喝多过?”

霍文灿下意识的一句怼回去,呆了呆,嘀咕了一句,“没多。”

“还是喝些醒酒汤吧?”王舲看着霍文灿,试探问道。

“不用。”霍文灿皱起了眉,“真烦。”

王舲眉梢挑起,霍文灿迎着王舲有了几分不满的目光,一碰而闪,后背却赶紧挺直起来,声调往上,透着强硬道:“你该知道,我没看上你!我这是退而求其次!”

王舲低低哈了一声,斜睨着霍文灿,慢吞吞道:“长安侯府那位老夫人,曾经在皇上面前,替我向谢将军提过亲,这事你知道吗?”

“嗯?”

霍文灿一脸愕然,这事他真不知道。

“谢将军能看上你?”

“瞧你这话说的,谢将军要是能看上我,我还能嫁给你?

不就是没看上嘛。

谢将军没看上我,四娘子没看上你。”

王舲手指点向霍文灿,又指了指自己,“咱俩都是人家不要的。”

霍文灿呆了一瞬,瞪着王舲,“唉你……”

话没说完,噗的笑起来,一声长叹,几步过去,侧身坐到王舲身边,“你说得对,这也算缘分是吧?”

“可不是!”王舲一边说一边笑。

“我跟谢将军比,差得挺远,你跟四娘子差的不多。”

霍文灿回转了一句。

“嗯,我不嫌弃你。”王舲点着头。

“你真不嫌弃我?你从小一直对我这样。”

霍文灿用力往下扯着嘴角,扯出一脸的鄙夷。

“我背错几句书,你这样,我破题破歪了,你也这样,你一直都是斜着眼看我。”

“我觉得是你想多了。

要是因为念书不好就瞧不起人,那这天下,哪还有我能瞧得起的?”

“嗯?”霍文灿呆怔片刻,猛的哈了一声,“你可真够自大的!”

“那是!我这学问,就跟你那风仪一样……”

“你敢笑话我!”

王舲的话被霍文灿一声怪叫打断,霍文灿扑上去,按着王舲,对着近在咫尺的王舲的笑脸,唉了一声,“虽然……那啥,我肯定对你好,能多好就多好。”

“嗯,我也是。”

也不知道是因为霍文灿这句话,还是他离她太近了,王舲一张脸绯红起来。

……

九月的京城还是一片秋意盎然,走了一个月,就是寒天冻地了,路也一天比一天难行。

刚进了十月,赶了将近一个月路,哭了小半个月的李清柔病倒了。

孙大庆连夜赶路,进了座大城,请了几个城中名医,都说没有大碍,不过是心神衰弱,又受了风寒。

休息了七八天,等李清柔彻底好了,这行程就有些紧了。

孙大庆到霍帅军中,是要限期报到的。

孙大庆照客栈老板的建议,在当地买了辆双层车厢带夹棉的大车,又添了辆车专门装上好的明炭,再次启程时,这行程就十分紧张了。

李清柔病了这一场,瘦了一整圈,再启程时,不哭也不闹了,除了不说话,别的都让孙大庆觉得好得不能再好。

紧赶慢赶,总算在限定日期前一天,离霍帅驻守的归原城只有一百多里地了。

“阿柔,还有一百来里地,咱们今天就能到了,进了城,咱们先去大哥家,到家就好了。”

风雪交加中,孙大庆敲了敲车厢板,虽然李清柔从不理会他,可他还是觉得很兴奋。

这一路上,实在太辛苦了,到了姐姐家,至少能暖暖和和的,好好吃一顿,安心睡一觉了。

“大爷,您瞧前头,象是喊咱们?”

走在最前的护卫冲孙大庆挥着手,大声叫道。

风雨中,隐隐听到有人高喊:“是忠勇伯府孙家大爷吗?”

“是!”

孙大庆先扯着嗓子吼了一声,再冲到车子前,用力拍着车厢。

“阿柔,大哥打发人来接咱们了!咱们快到了!”

迎面而来的人马顺着风雪,过来的很快,冲在最前的一匹马,迎着用力挥手大叫的孙大庆,高喊了一声:“大庆?”

“姐!”

孙大庆听出声音,片刻惊愕后,再一声姐里,透着浓浓的哭腔。

“阿柔没事吧?听说病了?”

李家大奶奶,孙大庆长姐孙秀娘马术精良,经过孙大庆,拍了他一下,马速不减,直冲到大车旁。

车门从里面推开,李清柔探头出来,看着骑在马上,穿着厚实长大的皮袄,裹的分不出男女的孙秀娘。

“大嫂。”

“开条缝就行,外头冷,怎么瘦了这么多?你把门关上吧,还有一百来里路,咱们到家再说话,把门关上。”

孙秀娘没下马,把手从皮手统里拽出来,伸手摸了摸李清柔,替她拉上车门,一迭连声吩咐道。

车队比刚才快了不少,午时刚过,就看到了风雪中的归原城。

一队十来个人从城门里冲出来,迎上孙秀娘和孙大庆。

“大哥!”孙大庆一声高喊中,透着浓浓的喜悦。

李清柔听到孙大庆一声大哥,急忙推开车门,“大哥!”

“快关上门!冷得很。到家再说话。”

李清安和孙秀娘几乎同时叫道。

跟在车旁的护卫忙伸手拉上车门。

“你先跟我去帅衙报个地,正好,明天一早要出城哨探,是我带队,你跟我一起去。”

李清安看着车厢门关上了,转头和孙大庆说公事。

“好!”孙大庆毫不迟疑的点头答应。

来前,他阿娘,还有陈家太婆,张夫人,都再三交待过他,到了军中,要听大哥大嫂的话。

孙大庆跟着李清安往帅衙过去,孙秀娘带着李清柔的大车,往归原城的住处过去。

归原城和一切的北方城镇一样,到处都空旷阔大,放眼望去,到处都是一片灰白,就连树,也是顶着雪披着冰,仿佛已经被冻死了一样。

李清安的住处,一圈矮土墙围着空大的院子,车子人马全部进了院子,也不过才占了一小半。

孙秀娘下了马,看着李清柔下来,忙上前将她身上那件貂皮斗蓬拽住裹紧,看着紧跟后面的丫头道:“你也裹紧了再下来。咱们赶紧进屋,屋里暖和得很。”

孙秀娘半拖半抱着李清柔,穿过粗陋的二门,进了上房。

屋里温暖如春,李清柔坐到热热的炕上,接过丫头递上的驱寒汤,低头喝着。

“大庆写信说你冻着了,来,把袜子脱了,我看看生冻疮没有,要是生了冻疮,得赶紧揉开,不然就得年年生,又痒又痛。”

裹得比粽子还厚的孙秀娘一层层脱下衣服,脱到一身棉裙薄袄,从到李清柔旁边,脱下她的袜子,托着她的脚仔细看。

“大嫂。”

李清柔鼻子发酸,满肚子委屈里,好象不全是她自己的委屈。

“有点儿冻着了,不过没事,就一点,让她们给你揉了揉,揉上几天,彻底揉通了就好了。

你这鞋不行,大庆也真是,怎么连该穿什么样的鞋都不懂,唉,委屈你了。”

孙秀娘叫了个老成婆子过来,给李清柔揉着冻硬的后脚跟,拎起李清柔的鞋子看了看,再去捻她的衣服。

“我一直在车里,就没要他路上买的鞋子。”

李清柔低低解释了句。

“这边冷的一会儿就能冻死人,就是上车下车的功夫,都能冻坏了。

听说你们要过来,我跟你大哥……平安到了就好。”

孙秀娘含糊了几句,压下再一次涌上来的难过痛心。

家里的事,从老二老三的信里,她和李清安早就知道了。

婆子将李清柔的脚揉到发热,几粒小小的结节摸不到了,给她穿上袜子鞋子。

外面几声马嘶。

孙秀娘忙站起来,“你大哥他们回来了,咱们先吃饭,你爱吃鱼,这城边上有条河,今天一早让人去凿冰捉的,你大哥说,这鱼比京城的鱼好吃多了,一会儿你尝尝。”

孙秀娘伸手扶起李清柔,一边示意小丫头带李清柔从屋里走,一边拿起狐皮长袄。

“你从这儿过去,这屋里都是通着的,不用出去,我出去瞧瞧。”

李清柔嗯了一声,却跟在孙秀娘身后,往门外走。

小丫头急忙抓起李清柔那件貂皮长斗蓬,冲上去给她裹上。

李清柔出了屋门,就看到李清安和孙大庆说着话,大步往正屋过来。

李清柔呆呆看着迎着她过来,高矮胖瘦几乎一样的两个人。

她竟然分不出哪个是她大哥,哪个是孙大庆!

她的印象中,大哥是那么的高大英武……

“你怎么出来了?快进屋,外头冷得很,你这鞋不行。”

孙秀娘回头看到李清柔,急忙将她推回屋里。

李清柔呆站在门里,怔怔的反应不过来。

她的大哥,怎么能和大庆一样,一样到分不出谁是谁?

☆、第120章 柴米油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