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很痛,她几乎带了哀求,“林尧,林尧…”

他蓦地抬头,眼眶微微发红,又黑又长的眼睫毛遮住了眼睛里的水光,嫣红的嘴唇上有一抹浅浅的血他一定是属狗的,动不动就咬人。

“咳咳,你疯了?”子言觉得呼吸有些困难。

林尧的嘴唇生得很好看,下唇要稍薄于上唇,哪怕只是微笑也比别人弧线分明,“沈子言,我是疯了,干山万水地回来,只是为了想把你咬碎…”

他的声音低下去,终于松开了她的手。

她一动不动地看着面前的林尧,样子一定很呆,因为他唇角的笑容怎么看怎么像讥诮,有点像自嘲,甚至还有点隐隐的薄怒。

“笃笃”两声轻响,林禹站在门外,礼貌性地敲了敲这扇根本没有关上的门,仿佛完全没有意识到房内僵立的两个人之间的微妙气氛。

“你们俩说什么说得这么热闹?”林禹的嘴角含着若隐若现的笑意。

林尧皱了眉,看了林禹一眼。

林禹的笑意越发明显,“老二,干吗这么看我?我记得我敲门了…难道,我来得不是时候?”

正是时候,子言心想,你再晚点来,只怕我已经被你弟弟给咬死了。

“不不,林师兄,你来得正好。”子言不动声色地将围巾在颈间挽了挽,笑着说,“…我正好把生日礼物送给你。”

她买了一只派克钢笔,装在笔盒里,盒身挽了一朵缎花,装饰得很雅致。

林禹接过来的时候,忍不住看了林尧一眼,“是阿尧告诉你的?”

子言有些莫名其妙,“什么?”

“我钢笔正好坏了,”林禹微笑着说,“你们俩还真是默契,连钢笔都是送同一个牌子。”

忽然想起昨晚林尧说的那句关于“贿赂”的话,她的脸倏地一热,眼角余光一瞥,看见他已经起身,抛下一句“我去看看阿姨买了什么菜”,便扬长而去。

林禹一副笑容可掬的模样,朝着门外高声喊了一句“老二,今天我放阿姨假了,中午这顿就指望你了啊!”

林尧的背影一僵,半天才不置可否地哼一声,下楼去了。

子言想笑又不敢笑,直到林禹哈哈笑着说:“摆什么谱。”才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一边笑,一边问:“林师兄,你为什么没有留在上海啊?”

林禹微微收敛了笑容,沉吟了一下,“我原来也以为自己会埋头搞一辈子研究,不过,有时候综合考虑一下父母的意见也不是什么坏事。”

原来是这样,子言了解地点一点头。

“我是家里的老大嘛,不像阿尧,说出国就出国了,换了我,恐怕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那他有没有说过,完成学业后…会回来?”她觉得自己的语气很平静。

林禹的眼睛里重新充满了笑意,温和地望着她,“这个我还真不知道,阿尧从来没有提起过。我觉得你应该去问他本人。”

子言淡淡笑了笑,转移视线看向对面的书架,那是铺天盖地的一面书墙,每一级都铺满了密密麻麻的书籍,在下数第三排的某一格,放了一个相框,里面嵌着一张照片。

林禹顺着她的眼神也看了一眼那相框,“阿尧不太喜欢照相,所以只摆了一个相框,那里面应该是他最喜欢的照片了,多少年了也不见他换。

她好奇地起身,走到书墙前,只看了一眼,就露出了微笑。

这张照片像是抓拍的,背景里有大片大片的树林花草,熙熙攘攘系着红领巾的孩子们,还有一座巨大的升降飞机。照片里的林尧年纪很小,穿一件雪白干净的衬衫,一件蓝白条的运动外套搭在手臂,笑得很阳光灿烂的样子。

子言的手指不由自主就从相框的镜面慢慢滑了过去。

她已经认出来,这是他们小学快毕业时去省城公园集体游玩那天拍的照片,那天刘老师一直端着相机走来走去,大概看林尧太惹眼,所以替他抓拍了一张。

那天的阳光真灿烂,裴蓓、酸梅粉、升降习机,还有他,那么多鲜活的记忆涌过来,她的眼眶有些湿润。如果能回到当初,回到无忧无虑的童年,该有多好。

人生若只如初见,保是,人生没有这种假如。

蓦然,她的手指停在了照片的某一处。

远远地,在林尧身后的升降飞机前,有个女孩子,穿一件荷花领的衬衫,侧着身半低着头,仿佛在找什么东西的样子。

面目很模糊,模糊到她几乎已经认不出,那是童年的自己。

泪意一下凝在了眼角。

十年一觉扬州梦她微抬起头,深深呼吸一口微凉的空气,镇定了一会儿,才回过头来,笑着说:”照得挺好看,难怪保存了这么久。”

林禹点头表示赞同,“阿尧这个人,恋旧。”他指一指墙角斜挂的一把吉他盒。“大学里用过的吉它,也一直没有换。”

“他还会弹吉它啊?”子言忽然发现,原来林尧有这么多她所不了解的一面。

“弹得相当不错,”林禹笑着补充了一句,“你要是想听,待会儿让他弹就是了。”

子言微微红了脸,有些腼腆,“我还是…下去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吧。”

“嗯,去帮个忙也挺好,”林禹一本正经地回答,“男女搭配起来干活效率是要高一点。”

“林师兄,”子言有些啼笑皆非地望向他。“有没有人告诉你,你说相声要比当检察官更合适?”

林禹哈哈大笑起来。“我会慎重考虑你这个建议,好好发展说相声这个副业。”

子言忍笑三步并作两步跑下了楼梯,她终于有点明白林尧刚才为什么要躲开了。

一楼走廊右手边的厨房敞着门,林尧面对她站在洗理台前。他脱去了外套,穿着一件羊毛衫,细小的绒毛在阳光里有细腻的光晕,衬衫的领子翻出来,是极为简洁的褶边。洗好的菜蔬整整齐齐摆在案板上,正一滴一滴往下滤着水。

“林尧,我可以帮忙的…”她的声音并不很大。

他略微回过头来。她心里忽然一动,想起一句话,“我爱过的那个男孩,有着世上最英俊的侧脸。”

林尧的眼神很柔软,几首是温和的,带了一点浅浅的笑意,“不用,你喜欢吃什么?”

子方的脸顿时有点红,“豆腐。”自觉这句话有点嫌疑。

他好像没有往别处想,只是歪着头,重复了一遍,“豆腐?…不是水煮鱼吗?”

子言有点尴尬,“都喜欢。”她反应过来,“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水煮鱼?”

他嘴角的笑意渐渐扩大,“你说呢?”

她心一跳,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他在上海曾经和她吃过饭,不止一次。

“我已经好久没敢吃了,”她立刻转换了话题。“因为怕长痘痘。”

林尧的目光在她脸上轻轻一扫,笑一笑,“待会儿我少放点辣椒就是了。”

她心里一暖,怔怔地看向他。时隔四年,他们直到昨天才重逢,记忆中那个骄傲、明朗的少年,如今在她面洗手做羹汤的样子,认真细致,安然且从容,像是天生就该是这个样子。林尧的每一面,都令她这样惊喜着,喜欢着。

“不要,我喜欢吃辣的。”她摇头拒绝。

他缓缓转过头来,“不行。”语气坚定,没有商量的余地,“吃多了辣椒对伤口不好。”

子言正想分辩,蓦然发现他瞟了一眼自己的脖颈,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

林尧似乎觉得好笑,摇了摇头,“过来。”

她不动,只是望着他。

“我的手不方便,过来帮我挽挽袖口。”他看着她的神情,哑然失笑,“你在怕什么?”

她私下里松了一口气,走近两步。

浅蓝的衬衣,袖口处是整齐的两粒扣,她小心地为他解开扣子,将袖口的褶边翻在羊毛衫外,向上挽起。

很亲密的动作,第一次做,却做得自然而熟稔。

林尧的目光落在她的手背上,微微一笑,便转过头专心地用刀剔鱼鳞。他的动作相当娴熟,简直是一气呵成,子言看得目不暇接,终于忍不住问:“你什么时候学会做菜的?”

他似乎认真想了想,“小时候吧。爸妈工作忙,我要是不会,我哥说不定就饿死了。”

这是什么逻辑?她的嘴角抽了抽,还是忍住了没笑出来。

当水煮鱼的汤煲在小火下冒出咕嘟咕嘟的热气时,林尧已经将案板上的茄子片出了一朵四瓣花型。子言吃过很多种茄子,没有一个人的做法像林尧一样特别。他用筷子夹住茄子的根蒂,将另一头悬空放在锅里油炸,最后当茄子像花一样绽放,茄香四溢的时候,她恍惚感觉到,有氤氯的人间烟火气四散开来。

”这是谁教你的啊?“她喃喃地问。

他漫不经心地说:”是我在英国偷懒的做法,有一回找不到炒菜用的铲子,就用筷子来代替了。”

她愣了很久才回过神,问了一个很傻的问题:“英国也有茄子吗?”

林尧手指弯曲起来,重重敲了一下她的脑门,似乎又好笑又好气。“当然有,一根茄子跟一个哈根达斯冰淇淋差不多价格吧。”

子言顾不得脑门的疼痛,目瞪口呆地感叹了一句:”好贵的茄子啊。”

林尧忍不住又笑起来,俯身在她耳边低声说:“小傻瓜,刚才骗你的。”

她耳边有他呼出来的气息,耳廓不禁迅速一热。

“…其实是一个英磅三个。”他很淡定地补充。

子言瞪了他好一阵,恨不得也重重敲他一记脑门。

等到三个人都在饭桌边落座时,门铃忽然清脆地响起来。林禹询问地看了林尧一眼,林尧随手从椅背的外套时取出钱夹,隔着桌子扔给林禹,“大权是我给你订的蛋糕送来了。”

林禹笑着起身,过了不久果然拎着一个蛋糕走进来。

他把蛋糕随手放在桌上,却拿着林尧的钱夹翻来覆去地看,最后瞥了子言一眼。子方有些不自然,扭着看向蛋糕盒上包装的缎带,仿佛突然对她产生了兴趣。

“老二,忘了跟你说,回程机票已经托朋友帮你预订了,下午我拿票去,你就在家里好好陪联小沈。”林禹把钱夹扔回给弟弟。

林尧不置可否地“哦”一声,从钱夹里抽出一张卡递过去。“用这张卡。”林禹略带笑意地询问:“怎么,不给老哥赞助你机票的机会?”

林尧淡淡地笑,“等我下次回来你再赞助好不好?”

“好吧。”林禹爽利地接过来,“密码?”

林尧迟疑了一瞬,子言微侧过头去,眼欠余光看见他的睫毛垂下来,眨了一眨,叫她莫名其妙地有些紧张起来。

他的声音并不大,“…昨天的日期。”

林禹好似不太明白,重复了一句,“昨天的日期?什么意思?”

子言分明看见身边那个人的脸颊有点浅浅的红晕,渐渐白肌肤里透出来。她觉得有点热,大概自己也一样,“是1231吧…”

她好半天才知道,这句话是自己说的。

林尧没有吭声。

林禹略有些惊讶,看了林尧一眼,又看了她一眼,收起卡什么也没有说。

这顿吃得很轻松愉快,大约是因为林禹的缘故。他的话虽然很多,却并不显得聒噪,句句风趣,又恰到好处地缓和气氛。

“小沈,多吃点啊,阿尧已经很多年没有下过厨了,今天我是沾你的光。”

子言有些不好意思,“林师兄,不是沾你的光吗?今天是你生日啊”

“哦?那阿尧,请问这个豆腐羹为什么不放点香菜点缀一下?就算你不吃,可是我一向爱吃的嘛!”

“她不爱吃。”林尧回答得很简洁。

“刚才小沈说了,今天可是我生日啊!”林禹强调了一句。

沈子言埋头吃饭,半天都不敢抬头。

冬日的中午,有明亮的阳光晒着房子,晒着窗户,晒着皮肤,有暖烘烘的感觉。一株萎靡了多年的藤蔓从内心深处蜿蜒出来,仿佛也感受到了这温暖的阳光,在她的身体里以无法抑制的速度生长起来。

午后很安静,连微风吹动枯枝的声音都没有。市委大院深邃的松柏从眼前一直绵延平铺出去,有曲径通幽处的曼妙。子言站在门口,看着林尧从容地站在厨房窗前洗碗的身影,有些怔忪。

一只又一只,被整整齐齐搁在碗碟架上,映着阳光,有雪白的反光。

她只能这样站着发呆,因为林尧说伤口不能碰水。

他好像忘了,她的伤口是在脖子上。

洗完碗,他很自然地牵起她的手,“上楼去?”

他的手指有刚浸过水的冰凉,子言却不觉得冷。

林尧的房间很像她从前蹲在花架下傻傻望着窗口的灯光想象出来的样子,那时候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可以走进这个房间,近距离地看着这里的一切。

“你什么时候走?”她记挂着这件事。

“四号的票。”他轻轻咳嗽一声。

这么说,只剩三天了。有失落感如同陨落的松针般厚厚堆叠起来,她尽量忽略这感觉,轻声问他:“你今天吃药了没有?”

“没有。”他慢条斯理地回答,“这药不甜。”

“枇杷膏不甜,还有什么药甜?”她怀疑地看了他一眼,“你怕苦?”

他犹豫了一下,点点头,望着她的样子很像个小孩,可爱得紧。

她的心忽然一跳,把脸转过去,一眼看见那瓶枇杷露就放在床头柜上、走过去取了药,拧开瓶塞,她微红着脸,把药递到她手里,“吃药。”

“真的苦。”他摇摇头,眉毛痛苦地鼓起来,不像是伪装,“不信你尝一尝?”

她有些将信将疑,“我又没生病。好好地吃什么药?”一边这样说,一边终究不放心,还是粘起勺子,倒了一小勺,送进嘴边,浅浅尝了一口。

他含着笑,略微侧了头问她:“苦吗?”

略带清苦的甜香在唇舌间弥漫开来,子言郁闷地瞪着她。每一次都是同样地招数,可是每一次,她总是不能幸免地要上当。

“甜的。”她没好气地回答。

他走进几步,呼吸很浅,距离很近,近到有点暧昧,又有不可抗拒的温暖,“真的?”

这声音又低又清楚,令沈子言心动神摇,像有谁在心头轻轻抓挠了那么一下,整颗心都陷落在温水里摇荡。她好不容易才挤出了两个字,“真的。”

“我不信。”他微微一笑。

“不信你自己尝一口。”子言看着他那双漆黑幽深的眼睛,瞳仁深处闪烁流光,笑起来的时候,像银河星辰蜿蜒流动其间,能够动摇她所有的心旌。

“好。”他低低笑一声,仿佛这答案早在他的意料之中。

瞬间,她便感觉到他的唇像一片微凉的玉,在她的唇上轻轻一碰。

她浑身一颤,倒退一步,抵着墙壁才能勉强站住。她的脸一定白得像纸一样,但是嘴唇一定是嫣红的。有什么迷乱的往事涌了过来,从她心里最柔软的地方,从那些最隐痛的伤口里如泉涌般喷流出来,既痛苦,又淋漓。

原来天堂与地狱,都只是在这一瞬间,它们只隔着薄薄一层纱,甚至近在咫尺。

她下意识地就伸出手去想把他推开。

但是他握住了她这只不安分的手。

“是你让我尝的…”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语气却出奇的温柔。

子言微微张嘴,想要分辩一句,他的手指立刻堵住了她的嘴,“嘘,说话要算话。”

那根修长的手指摩挲着她的唇,在她的嘴角处停留了一秒,笑容明亮得炫目,“我还没有尝完呢…小西。”

温热的雪涌上脸面,心跳得几乎耳鸣。当他的手指,柔软,又带着微凉,在她的唇上熨烫时,那种温暖与清凉的感觉一遍遍徘徊不去。意志力涣散殆尽,盼着他停手,因为那根要命的手指一直在她唇边流连不去,若有若无地在抚摸她所有敏感的神经;迷乱中心里又有个细弱蚊蝇的声音仿佛在说:不要停,但愿这时光永驻。

他长长的睫毛几乎触到了她的脸。他睫毛掩映下的眼睛,并不咄咄逼人,却如最璀璨的光,刺伤了她的瞳孔,她不由自主地合上了双眼。几乎就在同时,感觉他握住她的手一颤,随即攥紧,紧到她开始有点疼痛,来不及开口,他的唇便毫不犹豫落下来,带着暖意,也带着微凉,最终化为滚烫。

随着他的吻,她的心忽而沸腾,如置于鲜花盛放的天堂;忽而寥落,如坠荆棘丛生的沙漠。她不知道此刻身在何方,头脑中一片空白,眼前的世界其实一片虚无,唯有他是真实的存在,也唯有他,才是唯一的依靠。

唇舌之间蔓延着清甜微苦的药香,还有他身上的气息,亘古般熟悉。她几乎瘫软在墙壁与他的身体间,另一只手无措地垂了良久,在无意识之间抓住了什么,如同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立刻紧揪住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