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一辈子是多远(3)

午饭,本来要叙旧,但褚航声没想到穆忻兴奋地讲了那么多——有一年多来的失意,也有这一上午的刺激,当然还有对未来种种的全新预期。她眉飞色舞,脸上有热切的神采,褚航声拿着筷子看着她的脸,被她的激动感染得有点发愣。

他就这么愣愣地擎着筷子看着穆忻,看得她也有些不好意思了。或许也是那一刻穆忻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滔滔不绝说了很久的话,褚航声一直在倾听,带一点微笑,中间没停了给她布菜。

她终于停下来,略有点歉意地看看褚航声,笑一笑:“我说太多了,是吗?”

“继续说就好,也很久都没有人跟我说这么多话了。”褚航声有些感慨,却让穆忻觉得略有点心酸,她想,或许正是因为她结婚了,才更能体会到两地分居的日子有多寂寞。

她也有点奇怪,她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他面前能一口气说这么多话。那些压抑,那些苦恼,她从不对外人说。哪怕是在段修才动辄便拿“研究生”学历说事儿的时候,在报警人不分青红皂白破口大骂的时候,在因为一个小小的“副科级”而被年龄比自己大、薪水比自己少的三姑六婆们挤兑的时候……她心里再堵得慌,也不过是夜半时分偷偷地掉眼泪。总想着路是自己选的,自己没资格抱怨。唯独埋怨过杨谦,可他只是抱紧她,不停地说“对不起”。而后来,他工作越来越忙,她竟然连抱怨的机会都没有了。她唯一的发泄,就是电脑里的一个上了锁的文件夹,那里面深埋着一系列秘密的、从没有被别人看过的日记,那里有她内心深处最见不得人的一切,比如最放肆的牢骚,最恶毒的诅咒以及最煎熬的后悔。

她承认自己虚荣,不然不会在人前意气风发,人后郁结伤怀。所以她更想不到,今天,她居然会对褚航声像竹筒倒豆子一样把自己藏了太久的苦恼和盘托出。

而他脸上的表情,没有惊讶,没有同情,没有悲悯,只有平静温暖的接受,让人感受到发自内心的安然。

他是一个非常好的倾听者。

或许,也是一个非常好的老师。

“其实,无论做哪行,只要在跟人打交道,尤其是需要跟不同的人打交道,总要经历这些,”他说,“从陌生到适应,没有飞跃,只有过程。”

“我以为,我已经适应了。”她苦笑。

“适应也是分阶段的。刚开始的时候,你委屈、难过,觉得后悔。所谓的适应不过是单纯的忍耐,哪怕有人很肤浅、很敌对,你也会迁就,”他看着她,慢慢地说,他的目光有点游离,好像在思考,又好像在回忆,“渐渐的,你不需要忍耐了,因为不存在伤害,所以也就不存在忍耐的说法。你或许仍然会鄙夷,有时候会不屑,但你面对他们的时候,会微笑,会恰到好处地寒暄。永远都有一点距离感,但不会难过,甚至容易产生得过且过的惰性,觉得不过如此,觉得可以永远如此。至于完全的适应,我想,应该是一种你对周围人的认可。你的视角越来越客观,你的心态越来越豁达,你开始看见他们的好处、长处,你开始从内心深处懂得他们也有可爱之处、聪明之处。你变得越来越宽容,学会了取其精华、弃其糟粕,那时候,你才是真的适应了。”

“就是说,迟早要妥协。”穆忻叹口气。

“妥协是被动,是心不甘情不愿;适应是主动,是能够从中获取营养,自得其乐,其实有着本质的不同,”褚航声微微一笑,“当然,这很难。人在逆境中的时候,很难觉得这种苦涩的生活可以给自己营养。总要走出去,往上走,再回头俯视这段经历的时候,才能承认,曾经那些弯路,并不是白走的。”

“你走过弯路吗?”穆忻问完了又摇摇头,笑了,“算了,问了也白问,你从小,哪样不是顺风顺水?”

“是吗?”褚航声看着窗外,语调却突然变得有些惆怅,“有些疤,别人看不见,不过是因为都在暗处。像你,或许自己有时候也觉得不快乐,可是你的师弟师妹们,会有多少人都羡慕你能穿一身警服,有一个公务员的身份?别人看到的总是好的,其实不过是因为别人没有身处其中,所以无法感同身受。”

“你是说,你也走过弯路?像我这样?”穆忻迷茫了,“你毕业就进大报社,想跳槽就跳槽,哪里都是出路,有什么弯路可走?”

“人生哪会只有事业这一条路要走?事业也好,家庭也好,彼此之间都是互相影响、互为顾虑的,”褚航声顿一下,“更何况,即便是事业这条路,我也一路磕磕绊绊。就像刚做记者的时候,带着满腔热情,偏激而冲动,以为自己就是包青天,可以铲奸除恶。结果到头来要跌了跟头才发现,记者不过是个传播者,可以客观报道,也可以合理阐述,但没有审判权。”

穆忻怔住了,过一会才突然笑着说:“不要说这些沉重的话题了,说说你吧,嫂子是个怎样的人?”

“她……很能干,也算漂亮,比我小一岁,”褚航声字斟句酌,说得很慢,但很慎重,“她家就是这里的,我毕业后在当地工作了一年,后来她毕业,想回来,我们就回来了。只是没想到,没在这里呆多久,她又去了香港。”

“其实她过的那种生活就是我曾经十分羡慕的,”穆忻看看自己身上的警服,觉得也很有趣,“做衣着光鲜的白领,走在时尚前列,每天争分夺秒用知识赚钱养活自己。生活很忙碌,但处处都有挑战,处处都精彩。”

“还是那个道理,看别人都觉得精彩,看自己常觉得绝望,”褚航声笑了,“你不知道南京有白领辞职考公务员?”

“脑子进水了?”穆忻瞪眼。

“是真的,外企压力大,要么不敢结婚,要么结婚后不敢生孩子,才三十岁就到了事业巅峰,再往后,有人还能平步青云,绝大多数人却开始走下坡路。在很多地方,也无疑是在吃青春饭。”

褚航声这番话,让穆忻想起来自己毕业时杨谦说过的那段话,现在想来,杨谦的想法果然不像是二十五六岁冲劲十足的年轻人。她看看褚航声,神奇般地觉得,似乎,在他身上,也有杨谦隐约的影子。

如果不是饭局中间突然接到的电话,或许,穆忻还会继续沉浸在一点点忐忑与更多的欣喜当中,甚至她一度还想要去参观一下褚航声的家。可是偏偏,肖玉华的电话在这时候打来。

穆忻接起来,电话还没拿稳就听见婆婆急三火四的叫唤:“穆忻,你快回来,你爸心肌梗死住院了!”

穆忻顿时变了脸色。

肖玉华声音大,褚航声听了个□不离十,他没说话,只是趁穆忻在电话里了解情况时招手唤服务员来结账。很快,他做个手势,穆忻跟在他身后离席,一边听肖玉华说话一边往门口走。走到门外时,褚航声略拽一下她的手腕,带她往报社的方向走。

终于挂断电话,穆忻也有点着急:“怎么办?我是不是要先请假再回秀山?”

“现在这个时间估计也都吃完午饭了,你这就给领导打电话,我回单位取车,送你回去,”褚航声并没有给穆忻拒绝的机会,“站在这里等着,我去去就来。”

穆忻点点头,有点感激地看着褚航声走远的方向,然后拿出手机请假。十分钟后,她坐上褚航声的车,一路风驰电掣着开往秀山人民医院。路上两人说话不多,偶尔的交谈都是围绕心肌梗死这种病症,褚航声好像对什么都很了解,他说的,能让穆忻感到约略的安心。

等他们赶到的时候,杨谦已经到了。看见褚航声,杨谦还愣了一下,直到穆忻介绍说这是“以前住一个院子的哥哥”,杨谦礼貌地握手,也顾不上多寒暄,便被穆忻抓住问情况。

穆忻是真的不能相信,杨成林怎么会心肌梗死呢?他身体明明一直很好!穆忻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对穆忻而言,杨成林是肖玉华巨大阴影下的一处荫蔽、一把保护伞,他和善也慈祥,常常替穆忻说话。有时候肖玉华说话不中听,还是杨成林背后趁她不注意时跟穆忻说一句“你妈就是这种人,说话不好听,但没有恶意,你别往心里去”,这样的一个人,怎么能倒下?

穆忻咬咬下唇,觉得心里有点难过——自父亲去世后,她已经很久没有喊过“爸爸”这两个字了。初喊杨成林的时候也觉得生涩,但没过多久便觉得这真的是一家人,是疼孩子的老人,是她的另一个“爸爸”。她不愿意他有事,这样的担忧,是发自内心的。

☆、第六章:一辈子是多远(4)

不过好在,那天经过抢救,杨成林终于从死神手中被拉回来。情况虽然凶险,但因为治疗及时,终究没有造成更严重的后果。褚航声一直陪到转危为安的结果出来才礼貌地告辞,离开时肖玉华看着褚航声的背影颇有些警觉,那目光让穆忻看了很不舒服。最后还是穆忻送褚航声离开,走之前褚航声留了句话:“如果有去大医院治疗的需要,给我打电话,我认识省立医院心内科的主任。”

穆忻点点头,目送他走远。

转身回病房,结果没想到还真让褚航声说着了——肖玉华正在医生办公室和医生谈话,态度强硬,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哪个大人物的太太。理由很简单,就是县级医院水平差,这么严重的心脏疾病,至少也要去市区里的三甲医院。

杨谦默不做声,那毕竟是他的父亲,他希望父亲好好的,所以对母亲的建议并没有太大反对意见。他也没有想到转院后要如何照顾病人、如何送饭等一系列再实际不过的问题。可这些问题穆忻并不方便提出来,无论是对肖玉华还是杨谦,她只要开口,必将担上大逆不道的罪名。她不敢冒这个险。

“必须转院!”肖玉华回到儿子和儿媳妇身边,斩钉截铁,“我不相信这种小地方的破医院,必须转院!”

“那就转吧,先得去联系医院吧?”杨谦有点没主意,看看穆忻。

“刚才褚哥走的时候说,他认识省立医院心内科的主任。”穆忻嗫嚅着说。

“那太好了,你给他打电话,就说我们要转院,”肖玉华面色平静,“我已经想好了,穆忻,你不是在市局帮忙吗?正好也在市区,再好不过了。那就咱俩一起照顾你爸,杨谦在这边上班,顾不上,就算了。咱俩两班倒,白天我照顾你爸,就在医院附近订餐就好。你下班后抓紧休息,晚点来换我,早晨我再早点去换你,也忙得过来。市局既然借了人,总该解决住宿问题吧?我倒班时住你那里就行,还省了住旅馆的钱……”

她布置得有条不紊,听上去已经胸有成竹。穆忻张口结舌,她实在是想不明白,就刚才这一会儿功夫,肖玉华是怎么把所有事儿都琢磨明白的?而且还能理直气壮地让穆忻白天上班、晚上照顾病人,还要去住市局安排给她的宿舍,她这思维是不是也太耿直了一点?

可是让穆忻没想到的是,居然连杨谦也觉得这个主意好:“对啊,媳妇儿,还真是巧,多亏你去市局帮忙,那里离省立医院也不远,照顾起来正方便。你到底比妈对G城熟,有你在我也放心!”

他说的真挚又诚恳,让穆忻没有任何理由说一个“不”字,只能咬牙点头答应。肖玉华似乎也从没想过穆忻会不答应,只是表情平静地点点头,继续安排:“那穆忻你去给你哥打电话吧,就说要马上联系那边的主任,问问什么时候可以转过去;杨谦你回家给你爸拿点换洗衣物,再买点饭,大家都饿坏了。”

杨谦领命而去,穆忻也只好找个僻静的角落打电话,不出所料,褚航声马上应允。只是快挂电话之前,褚航声又多问了一句:“不需要请个看护吗?”

“贵不贵?”

“应该不算太贵,我同事请过一个,当时是一个月一千五,八小时的……”褚航声替她打算,“你上班哪有时间陪护?不如让你婆婆和请来的人一起轮班,逢周末你去替你婆婆,这样不至于太累。”

穆忻摇摇嘴唇,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可是连哽咽都不敢。她能说什么呢?多年不见的邻居哥哥都心疼她又上班又陪护会辛苦,可婆婆的命令不敢违抗,杨谦的信任不忍辜负。她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扛着。

可真到了要扛的时候才发现,扛下来,真难。

白天上班,因为还处于学徒阶段,大材料穆忻写不了,只能从初级阶段学起。市南区报来一份关于建设“无违纪科所队”的材料,研究室副主任派给穆忻改。改完了交给主任,主任提出进一步修改意见。回去继续改好,上交,几次三番,终于通过。然后回办公室打印定稿,稿子标题照例是华文中宋小二号字,正文是仿宋三号字,A4纸,行间距30磅,页码居中。然后填办文笺,附在打印好的稿子前面,装订。送研究室主任审阅,签字。再跨越一个小院,去后面的办公楼,送指挥长审阅,签字。指挥长忙,正在接待客人,只能站在走廊上等,还好不算很长,十五分钟后签字完毕。带着签好的办文笺去另一栋楼上的打印室重新排版、印刷,运气好没排队,顺利印好120份,逐一装订。一部分送给收发室直接下发,一部分分别装进刚才趁复印时已经写好的信封,报送市委政法委书记、分管工作的副市长等一干领导。然后再回自己的办公室,将印好的文稿存档,并通过内网把文稿电子版报送给省公安厅、市委市政府相应部门……一套程序,没有半天甚至一天的时间下不来。那些文字里的讲究,那些法言法语的谨慎,那些对案例的把握、对口气的斟酌,甚至是楼上楼下、前院后院不停地跑腿儿,一一应付过来,从脑细胞到肌肉细胞,都要死一半。

然而这些仍没有夜晚辛苦——昏昏欲睡的时候,杨成林打鼾。好不容易半睡半醒休息一会儿,护士进来查房。帮完忙,看结果没事,继续倒在说是床其实不过只是折叠椅的躺椅上睡过去。没睡上半小时,杨成林要起床小便。好在洗手间就在室内,不远。穆忻小心翼翼送他到洗手间门口,撑着眼皮警醒着等,随时准备在听到可疑声响时破门而入抢救人命。终于等到杨成林回到床上,再次发出鼾声,穆忻却觉得自己的太阳穴附近有一跳一跳的疼。好不容易又睡过去,最多两个多小时,护士又来查房……早晨,穆忻站在洗手间镜子前,看自己的黑眼圈和眼睛里的红血丝,心里滋味莫辨。

可是,这些,没处说,没法说。

向市局请假回去休息吗?不可能的——且不说借调期间人人都巴不得表现得勤勤恳恳、兢兢业业,明知没希望但也仍抱着能留在上级单位的幻想;单说肖玉华,她那么聪明的人,如果不是一脸倦容,怎么能换来她一分一毫的满意?

穆忻觉得,她就是在自我摧残,摧残到体无完肤、灰飞烟灭,才能证明她尽心了,才能满足肖玉华的苛刻。她不知道自己算不算现代的“二十四孝小媳妇”,她只知道每天都要安慰自己:说这是孝道,是儿女必须回报父母的养育之恩;说这是情分,是冲着杨谦的嘱托、信任以及爱;说这是责任,既然推不掉,不如尽心尽力画个句号。

当然,也有对杨成林的敬重——老人不忍让年轻的儿媳妇受累,偶尔起夜时穆忻没醒,他会再多忍忍,直到忍不住,才起身下床往洗手间走;他趁肖玉华不在就催穆忻休息,隔壁病床出院那晚,他帮穆忻放风,让她在肖玉华赶来之前躺在旁边床上睡个好觉;他替穆忻说了无数次好话,面对肖玉华听起来像和气建议其实不过是吹毛求疵的要求,他挡着;他更提出过出院,甚至提出过请护工陪床,尽管被肖玉华驳回,但他的好,穆忻记在心里。

也是托医院水平高的福:没有放支架,溶栓后也没有并发症。一段时间后,杨成林获准出院,穆忻闻讯长舒一口气,那天中午趴在办公桌上睡觉时都踏实了不少,连有人进门开电脑工作都没有察觉到。醒来时脸上印了挺深的两道印子,自己已经觉得挺窘,结果还被主任嘻嘻哈哈笑了一阵。但她没觉得尴尬,反倒觉得心里有多日不见的敞亮——真的,再这样下去,穆忻怕自己会过劳死。

劳神,劳身,劳心。可仍然要听肖玉华那么“和气”地拖着穆忻的手说:“闺女你辛苦了,妈知道你不容易。正好昨天晚上路过批发市场,看里面有做被子的,我就给你做了床蚕丝被。蚕丝啊!好东西!冬暖夏凉!我称了二斤半,今年冬天你看着吧,保准又轻快又暖和,叫你以后都不想盖棉被!”

穆忻愣一下,想自己没听错吧,二斤半的蚕丝被,要冬天盖?如果她没记错,结婚时郝慧楠咬牙大出血,送她一床六斤重的冬天用蚕丝被,当时的市价是1500元……

可还没等她想明白,肖玉华继续感慨:“刚巧我们原来厂里的老姐妹给我打电话,我说我买蚕丝被呢,结果人家说什么?人家说老肖你真是个好婆婆啊,你也太大方了,还给儿媳妇买蚕丝被!可不是嘛,我们都活了大半辈子了,谁不是盖棉被啊……”

“妈您不用这么客气的,蚕丝被您留着用就好,我用棉被就行。”穆忻急忙表态。

“那不行,说买给你的就是给你的,必须你盖,”肖玉华满脸都是笑,洋溢着一种由衷的自豪感,“你从小家境不好,我看也没什么贵重东西,这个就算妈给你的礼物,以后再慢慢给你添置。结婚嘛,按咱这儿的风俗是得给准备被子的,你娘家没准备,我给你补上!”

穆忻的脸“腾”的一下子就红了,那一瞬间,不知道是尴尬,气愤,委屈,还是什么别的情绪,只知道杨成林无数次试图打断肖玉华的自说自话,但都被肖玉华视若无睹了。她似乎到这会儿才明白,肖玉华为什么从来都看不上自己这个儿媳妇,为什么从来都不热情,从来都话里带刺,从来都喜欢上纲上线说她没家教、不矜持,只因为——原来,她看不起她!

她父亲死了,没靠山;母亲下岗了,弱势群体;家里穷,除了C市的一套也不算太值钱的房子和一屁股债以外,一无所有。她和杨谦的婚礼,在肖玉华主办下也算是漂漂亮亮。她知道自己家没有为这场婚礼作出任何贡献,所以也没有任何要求。结婚那天的首饰都是租婚纱时配套租来的,素戒一枚,求婚时杨谦买的。礼金一分钱都没要,哪怕是她同学朋友的那部分,也没要。不是因为她心虚,也不是因为她自卑,仅仅是因为将心比心,知道公婆攒钱也不容易,所以从未在钱上有过任何计较。可是,即便这样,还是不行吗?

穆忻的心,在瞬间,沉到深不可见的水底,冰凉的,缩成紧而颤抖的一团。

那天,穆忻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走回市公安局,又怎样走到隔壁省报大门口的。或许是在路边呆呆地站了很久,但具体多久她也记不清了。直到夕阳西下,她在最疲惫、最没有指望的时候,遇到了刚采访回来的褚航声。他从相反方向走来,在她背后叫了她两声,她都没有听见。他终于快走两步,转到她面前,扳过她的肩,叫她的名字。却在那一瞬惊讶地发现,他从小到大都没见过掉一滴眼泪的丫头,已经泪流满面。

也是那一瞬,穆忻恍惚着想起了她的婚礼——她没有丰厚嫁妆,娘家也没掏一分钱的婚礼;她险些忘记,但肖玉华从未忘记过的婚礼;以及她承诺过,无论贫穷、灾难、疾病,都要此生不离不弃的那场婚礼。

那是他们最初的誓言。

是以为要信守一辈子的誓言。

可如今,这一辈子,还能一起走多远?

☆、第七章:生活像把杀猪刀(1)

褚航声是真的心疼了。

这种心疼是种久违了的感觉——孤身一人在这个城市里生活,最熟悉的不过是本科时代的同学,最常见的不过是应酬中的谈笑风生。已经很久没有人需要他去关怀、安慰,或是作为依靠。尤其是,这个人还曾经是他看着长大,而如今却完全跨越小时候的年龄界限转而站到他面前、他身边的女子。这让他觉得有些有点心酸,说不清是为了她,还是为自己。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想一想,还是忍住没问,只是低头道:“去我家坐坐?”

站在车来车往的街上,脸上湿漉漉的凉,穆忻才意识到眼泪已经如此肆无忌惮。理性仍在,她知道这里不是哭泣的地方,更不是说话的地方,便点点头,顺从地跟着褚航声往报社的方向走。盛夏的阳光灼热,然而穆忻却觉得从里往外地冷。一路上穆忻低着头,也不看路,只看着褚航声的脚跟。进门时她连门牌号码都没看清,只记得自己很努力地忍住眼泪,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里是他的地盘,他的熟人多,自己不能哭哭啼啼地给他丢人、给他添麻烦。毕竟成年男女的禁忌,远比他们相识的最初,要复杂得多。

“晚上想吃点什么?我来做。”他关上门,不看她的眼泪,只是背对她打开冰箱翻捡。穆忻抬头,伸手抹两把脸,刚好看见他转身,手里拿着半个卷心菜,微笑着指一下旁边一个门:“那是洗手间,靠门边的架子上有块新毛巾。”

穆忻点点头,转身进了洗手间。他不问,只是给她一个空间沉淀情绪,这样的尊重与宽容,她不只感激,还有些挡不住的胡思乱想——她不得不想到如果曾经她等到了他,和他在一起,遇见的婆婆是苏阿姨而不是肖玉华,会怎样?又是谁说社会地位和个人素养就一定能画等号?拿着垄断企业的高薪,舍得买且还要放在嘴上夸耀的不也就是两斤半的蚕丝被?往刻薄里说,“小市民”三个字跟学历、职业真是没有必然联系。轮上了,算你倒霉,谁让有些事根本不可能在婚前看出来?

想到这里,穆忻突然一愣:婚前……既然肖玉华看不上自己,她为什么要同意杨谦娶自己?也或许……她从来没有同意过?

想到这里,穆忻的头有些疼。不知道是哭久了,还是这问题本身太忐忑、太伤人。她只是愣愣地看着盥洗镜里的自己,眼睛红红的,手攥紧了,指甲嵌进肉里,却感觉不到疼。直到褚航声在外面敲门:“穆忻,出来吃饭了。”

穆忻这才回过神来,拧开水龙头洗洗脸,再拖过毛巾擦干净,开门走出来。开门的瞬间触目就看见褚航声略有点担忧的表情,但在看见她的刹那他随即换上微笑的样子:“来尝尝我的手艺,现在总算不用再给你吃馒头蘸芝麻酱了。”

他话音未落,穆忻却一愣——原来,他也记得?

坐到餐桌前,面前是简单的炒卷心菜、金灿灿的炒米饭、两碗蛋花汤,穆忻有点感慨万千——过了这么多年,居然还可以相遇,还可以坐在一起吃饭,不知道是上天的垂怜,还是考验?

“多吃点,应该不算难吃,”褚航声把汤推到她面前,“出门在外,总会有不高兴的事情发生,吃饱了,找个抱枕揍一顿就算了,不要往心里存。人的心很大,也很小。大到可以装得了天下,也小到容不了太多委屈。委屈存多了会生病,所以能忘记就忘记,不要跟自己过不去。”

这是他说过唯一一句似乎是安慰的话,但听在穆忻耳朵里,却更像是一种宽容的怜惜。眼眶有点发酸,但还是忍住了,只是闷头吃饭。过好久,才抬头问他:“如果,你岳母,她歧视你,怎么办?”

“歧视?”褚航声一愣。

“只是打个比方而已,”穆忻难得露出一丝笑容,“我差点忘了,你家家境也不错,怎么会被歧视呢……那个,不知道可不可以问……你岳父岳母是做什么的?”

“很显赫,”褚航声笑着摇摇头,“跟她家比,我家可算是小巫见大巫了。我岳父是军区副司令员,就在这个城市寸土寸金的半山腰有他家的别墅。闹中取静,一出门就是鸟语花香。所谓‘世外桃源’,其实不过是因为都藏在寻常人看不见的地方。”

“真的?”穆忻瞪大眼,被这个震撼人心的八卦惊得忘记了自己刚才的怨愤,她迅速转头环视四周,“能给张照片看看吗?”

褚航声又愣一下,过会儿才笑一笑:“好。”

他说着便起身进了靠近门口的一个房间,稍后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本相册。穆忻迫不及待地接过来,一张张地翻看。

第一页,是十九岁的褚航声,大一新生入学军训,青涩的脸上是穆忻记忆中朝气蓬勃的笑容;再往后,二十岁,参加“三下乡”活动时,成熟了一点的脸孔;二十三岁毕业时,穿着学士袍,鼻尖有一点汗珠,意气风发;研究生一年级,站在长江边上,被晒黑了一圈;研究生二年级,身边开始出现一个女孩子,穿着碎花连衣裙巧笑倩兮,他们手牵手站在庐山脚下,俨然是一对璧人;研究生毕业,他穿蓝底粉红衣领的硕士服,有点肥大,看着像崂山道士,但宽宽的衣袖刚好把怀抱鲜花的女孩子揽在怀里,是干净到让人眼红的甜蜜;然后是婚礼,穆忻终于看见了久违的苏阿姨,她笑得多么舒心……是啊,这么好的儿媳妇,换谁都会满意,可是遇到苏阿姨这样的婆婆,不也是新娘子的福气?

相册有些旧了,上面还落了一层薄薄的灰。穆忻翻看完,合上,抽过一张面巾纸,小心擦净封面,再放到桌上。她微笑着看褚航声,想一下才说:“嫂子,真漂亮。”

的确是漂亮。气质这种东西,是后天养成,也是日积月累。这女孩子笑得大方,表情明朗。她站在褚航声身边,不像月亮,反倒像是一团金灿灿的太阳,衬得褚航声都温和了下去。

不是不羡慕的。兴许,在这个时刻,以前被忽略、被压抑甚至被忘记的嫉妒都小小地冒出头来,让人觉得有酸楚的感慨。

吃完饭,穆忻终于平复了情绪,端一杯茶参观褚航声家。

房子面积不算大,三室一厅加起来才不过一百二十平米。让人感到惊讶的是几乎没有女主人的痕迹,无论是化妆品、衣物还是鞋子,都看不见。盥洗台上只有一个刷牙杯,穆忻站在洗手间门口愣愣地瞅,想半天也想不明白这两口子怎么就能把日子过得如此八竿子打不着?

“看什么呢?”褚航声站在她身后,好奇地沿她视线的方向看过去。

“你常去你岳父家吗?”穆忻扭头问。

“不怎么去,”褚航声老老实实地答,“她去香港前没来得及亲近起来,后来就更亲近不起来了。”

他并不愿意多说自己的婚姻,穆忻看出来了,也就不再问。只是偶尔会觉得奇怪,因为这房子里的空气如此寂寥,寂寥得不正常。她甚至有点心生怜悯——她爱慕了那么久,现在又习惯性把他当做亲人的哥哥,他喜欢这种生活吗?他每天下班打开房门,看见这么空落落的一间屋子时,觉得幸福吗?

“她走后我才分的这套房子,”似乎是看懂了穆忻的疑问,褚航声主动答,“她几乎没有机会在这里住。”

“哦对了,你可以经常去看她呀!”穆忻恍然大悟,笑了,“香港好不好玩?”

“哪哪儿都是人,能有什么好玩的?”褚航声耸耸肩,“去之前一定会被同事塞很长一张购物清单,进了商场永远都算不明白哪些是赠品哪些是正品,回来后还要派发代买的东西,帮人算退税后的价钱……所以每次去都觉得好像是上战场。”

他一边说一边看看窗外,居然一晃就是九点多,天黑了,不知谁家传来《晚间新闻》的声音。他看看穆忻:“晚上睡客房吧。”

“啊?”穆忻似乎也刚刚意识到时间上已经这么晚,刚想拒绝,突然听到手机响。

去客厅拿了手机,一看屏幕穆忻就皱眉头——是陆炳堂。

“小穆吗?过来工作还习惯吗?”陆炳堂开门见山地热切寒暄,连最初的客气都省了,看来是真没把自己当外人。

“谢谢陆大队,还好。”穆忻皱着眉头,努力保持自己恭敬的语气。褚航声在旁边看见了,并不觉得多么奇怪,只当是领导关怀下属。

“我正跟你们主任一起喝酒呢,你过来坐坐吧。”陆炳堂似乎是在一边碰杯一边说话,席间偶尔有清脆玻璃的撞击声传来,并不响亮,却一下下砸在穆忻已经很脆弱的心底。她几乎要咆哮,要不管不顾撂挑子说我不干了……也是这时候,她感觉到褚航声轻轻拍拍她的肩膀。

一抬头,看见他担忧的表情,似乎也是因为从她脸上看到了些不寻常的情绪。这表情、这温暖的轻轻一拍,顿时给了穆忻支持,甚至还有勇气。她深呼吸一下,看着褚航声的脸,沉着地答:“谢谢陆大队,不过今天可能不太方便,我在我哥哥这里,嫂子要出差,我们一起吃饭,说好晚上帮她收拾行李,您看……”

能感觉到陆炳堂略微顿了一下,俄而道:“那好吧,改天再说。”

说完他便把电话挂断了。

穆忻长嘘一口气,无力地坐回到沙发上。愣了片刻,弯下腰,把脸埋进自己的臂弯一块一动不动。客厅只开了一盏小小的落地灯,光芒笼在她身上,晕出一圈凝固的金黄。

过了很久,穆忻抬起头,苦笑一下看看一直站在旁边没说话的褚航声,轻声问:“哥,客房在哪里?”

褚航声走开几步,推开客房的门,穆忻站起身想要随他过去,却在下一秒捂住胸口弯下腰去。褚航声回过身,刚好看见穆忻径直往地板上倒!

“忻忻!”褚航声一个箭步冲过去,只来得及抓住她的胳膊,因为惯性,两人都没站稳,褚航声跌坐到沙发上,穆忻栽倒在他怀里。他抱着她,喊她的名字,只是一着急,脱口而出的仍旧是她小时候全家属院都通用的称呼。他也顾不上这些似是而非的细节了,只是一叠声地问:“忻忻,你哪儿不舒服?你看看我,你睁开眼,能听见我说话吗?”

褚航声语无伦次,想要拨打“120”,却又不敢松手,不敢移动她。好在没过多久穆忻就睁开眼,只是手还捂在胸口,大口喘气,唇色很淡,看他的目光既像是求助,又像是依赖。褚航声略微松口气,着急地问:“你哪里不舒服?”

“没事,刚才,胸闷,”她顺过一口气,努力笑一笑,但傻子都能听出她的有气无力,“后背,疼。”

褚航声心一沉,伸手到穆忻身后,轻轻按住她左后肩胛骨下方的位置:“这里疼吗?”

穆忻点点头,闭上眼,落地灯的光晕再一次笼上来,却变成一片寂静的灰黄。她的长头发散在褚航声手臂上,让褚航声突然着急起来:“以前疼过吗?”

穆忻摇摇头,鼻端都是他的气息,有点熟稔,却也很陌生。她有点恍惚了,好像是想到了杨谦,却又不愿意想起他。耳边隐约听到肖玉华的声音,很快又隐去了。胸口仍然发闷,呼吸变成一件困难的事。头疼,太阳穴附近一跳一跳的,大脑深处好像有一根针反复戳扎。后背还是疼,像肌肉劳损的感觉,但肌肉劳损不是常出现在腰部吗,为什么会到肩背?她想不明白,也不想再琢磨了,只是往温暖的源头靠过去,迷迷糊糊地想,空调太凉了……

作者有话要说:不行了,二十天更新十万字,跟以前的速度相比够仗义了吧?我修改定稿的速度都跟不上了。

可就这样也没啥留言……我倒不指望积分什么的无用指标,关键是大家谈谈感想我也有个修改依据不是?眼见着还有2-4周就进产房了,好歹让我有点奔头啊!

我琢磨着,难道是每日一更速度太快导致大家都来不及发言?那就改成以后每周二、五更新吧~

昨儿忘记更新了,今天补上,一周两次,还是上午十点,只要我记得往存稿箱放稿子就没问题,当然我目前记性很差,万一忘了再补吧~

谢谢楼下提意见的童鞋们,所有意见我都收集了,修稿过程中陆续删改,谢谢大家!!

☆、第七章:生活像把杀猪刀(2)

穆忻这一觉睡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