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豫片刻,他淡淡道:“我没事。”
少年微蹙的眉宇间藏着一抹令人心碎的郁色。
“唉,想必成绩下降,你心里压力也很大。我叫你来是提醒你不要仗着脑子聪明,掉以轻心,没有其他意思。”
班主任的表情和蔼了许多,不再多加苛责:“你的年纪还小,家庭条件和身体方面都比较特殊,我全部理解。遇事不要撑着,告诉老师,老师很乐意帮助你。”
江皓月点点头。
“好了,”老师拍拍他的肩膀:“你回教室吧,好好上课。”
……
陆苗和江皓月,按理说是熟得不能再熟了,但她在学校,一般装作不认识他。
原因很简单,他太出名了。
即便是在学生众多的校园,江皓月也仍是无比受人瞩目的存在。
他是年级第一,领奖台的常驻人士;他长得好看,而且,他是个残疾人。
一个残疾人,身残志坚,克服了各种艰难困苦,成为他们身边品学兼优的存在。这种范本般的励志题材,在作文里随便写写就能拿高分。
每到期末,各个年段交上来的作文少不了有几篇关于他——即便作文的作者根本没跟他接触过。
《我的同学江皓月》、《我的校友江皓月》关于他,《一颗闪光的心》、《坚强的定义》,《难以忘记的勇敢》也关于他。
课间路过操场,陆苗不时就能听见广播在放文学社佳篇,十篇起码有一篇得出现江皓月。
不是他写的,就是写他的。
出于私心,她并不觉得江皓月的文笔好,他笔下的作文像他解的数学公式一样规整。
作文中他最擅长议论文,论点论据论证,按顺序列得清清楚楚。那些优美的词语和句子,是他《好词好句》那本词典的排列重组。他知道作文的得分点在哪,老师想看什么他就写什么。
而陆苗觉得,江皓月写的东西干巴巴的,没有一点真情实感。可惜,她不是改卷老师,她的标准并不适用,他的作文是雷打不动的高分作文。
大广播的耳濡目染之下,校园中无人不识江皓月。
初一的一整个学年过去了,全校只有陆苗玩得最好的两个朋友知道,她是他的青梅竹马。
托偶像剧的福,“青梅竹马”这个词在大家听起来总有一种不清不楚的暧昧意味……陆苗担心,如不管住自己的嘴,她会被江皓月抓起来质问:为什么要到处对他进行诋毁。
儿时他对她说“我跟你不是朋友,只是邻居和认识的人”,那冰冷的小模样,至今想起来,陆苗心里还觉得凉飕飕的。
比陆苗先来学校一年,江皓月唯一慢于陆苗的事是,他没有交到朋友。
初中生不论男女,都爱扎堆出现。女生上厕所要挽着两三个小姐妹,男生去打篮球,总是乌泱泱的一片人。
唯有江皓月,始终是独来独往的。
陆苗猜想,这是他在故意装酷。
不止是她,很多人也暗暗觉得他好酷。
骄傲又清高的第一名,大家争着夸他,他谁也不理。
自然是他谁也不理……毕竟,他可是江皓月,想跟谁做朋友还不是任他随意挑选。
所以,陆苗万万没有想到,江皓月的反常,是他真的出了事。
他被校园霸凌了。
☆、20.霸凌
事情的起因是初三一班的数学练习册。
一班是重点班,为了准备中考,数学老师让大家每天多做一份额外的作业。
新发下来的练习册背后有答案,书刚到手,老师就让全班同学把答案撕下来上交。
结果,有人去图书馆买了一本新的,练习册的答案自此在班级里流传开来,复印件几乎人手一份。全班同学是一条船上的蚂蚱,有着共同的目标——偷懒,不用花那么多时间写数学作业。
然而,不知是谁把这事报告了班主任。
数学老师在班上大发雷霆,当场全班罚站,一个个搜书包。
但凡搜出那份答案的,罚抄自己的数学错题集五十遍,而且要让家长在作业上签字:已知晓孩子抄答案的事,会进一步督促教育。
班上五分之四的学生被搜出了答案,剩下的五分之一,或者是幸运地没把答案带来学校,或者是学习最拔尖的学生,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有去复印。
本就是课业繁重的时期,这么一闹更是雪上加霜,罚抄错题集又要被家长骂的同学们,无不在心里咒骂那个告密者。
后来班里开始猜测谁是出卖他们的人,传着传着,有细细碎碎声音出现,说是江皓月告状的。
他没有复印答案,是其一;其二,他不跟他们玩,却是老师们的宠儿。
江皓月的特权,大伙有目共睹:他不用上体育课,不用做早操,不用做值日,班里他有专用的舒适座椅,而他们的是木板凳。
“江皓月不是装了假腿吗?听说很早之前腿就断了,我看他走路走得挺好的,没什么影响,凭什么样样搞特殊?”
平时只敢在心里阴暗地发发牢骚,现在这话能搬到台面上讲了。
有一个人开了头,霸凌之风就像多米诺骨牌似的,顷刻之间往下塌陷,越来越严重。
起头的那个人名叫陈阳州。
他是吊车尾进的一班,比起读书更擅长打篮球。高中部的篮球队破格收了初中部的他,所以他在女生中挺有人气的……只是不如江皓月。
前几周,他跟同桌表白了,在体育器材室里堵着小姑娘,他要人家做他的女朋友。
女孩拒绝了他,他不依不饶去牵她的手,非要追着问个为什么。
陈阳州块头大、力气也大,那姑娘抽了半天手抽不开,吓得脸色煞白,赶忙对他实话实说:“我有喜欢的人了,我暗恋我们班的江皓月同学。”
表白失败后,陈阳州第二天被请了家长——女生哭着去老师那里告状,说他对自己耍流氓。
从此,陈阳州看江皓月愈发不顺眼。
不过是个残废罢了,有什么好拽的。
霸凌的初始,是孤立。
大家事不关己地觉得,孤立不算欺负啊——我不想和他交流,所以我和他保持距离,仅此而已。
殊不知,冷暴力的伤害程度一点也不比暴力来得小。
没人收江皓月的作业;四人小组讨论时,三个人自己说自己的,没人跟他搭话。
上体育课的时候,江皓月一个人在教室做作业,陈阳州带人偷偷将教室的前后门锁掉,同学们全都知道,却没人去告诉他。
搭理告密者的人,会被全部人一起鄙视。
江皓月照样看他的书,做他的作业,一直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现,即便是他们对他的排斥已经这么明显。
他原来身边就没有朋友。
差别是,他变得更沉默了一些。
陈阳州则将江皓月的安静解读为“心虚”、“孬”,欺凌变本加厉。
他和他的“兄弟们”直接放学后堵住了江皓月,丢下一摞数学练习册,他命令江皓月写完它们,明天交给他。
“你惹出的事,由你亲自偿还,再公平不过。”陈阳州仰着下巴,居高临下地说。
意外的是,江皓月一个字也没驳。
他面无表情地将那摞练习册收到了自己的抽屉中,似乎默认了他的话。
陈阳州这下神气坏了,望向他的眼神充满鄙夷:“死残废,老师的走狗。”
他丝毫不怕这样戳人痛处会激怒江皓月,相反,他最乐意看到的就是,他被激怒后冲上来的反击。
一个残废而已,凭自己强壮的身体,他一个打他三个都绰绰有余。
陈阳州倒想看看,江皓月被按在地上打的时候,还能不能一如既往地端着他那副高高在上的架子。
计策没有生效。
陈阳州想着:他算是把这个胆小鬼吓破胆了,江皓月怂得连发怒的情绪都不敢有。
他推开椅子,抱起厚厚的练习册。
“哎哟,真乖啊。”陈阳州用逗狗似的语气嘲他。
江皓月全程没跟他说过一个字。
他抱着沉沉的本子们,头也不回地,一路出了校园。
……
第二天,江皓月没来上课。
前一天把自己的练习册给陈阳州的人,催债一样地追在他屁股后面,管他要作业。
陈阳州哪有法子变出那么多练习册?
同学们纷纷怪罪于他,他咬紧了牙,死死地瞪着教室的前门,准备等江皓月来了就揍他一顿。
很可惜,直到早读课结束,江皓月也没有出现。
缺了练习册的同学全部被记为没交作业,上报给了老师。
☆、21.炼狱
数学老师又发了好大的火。
收上来的练习册只有平时的一半,他进到教室,把本子往讲台上一丢,脸色铁青。
“说说怎么回事。”
他点名了数学课代表,课代表起立后支支吾吾。
他点名了班长,班长也不敢说。
“行,你们好样的,”既然没人说,老师便自己解读了:“因为上次抄答案的事被罚,你们心里不平衡,跟我搞抗议是吧?”
同学们头埋得低低的,教室里鸦雀无声。
“那些没交作业的,错题集再抄五十遍。”
没人有胆子跟老师叫板,大家只能在心中叫苦不迭。
增加的作业量,要怪的第一个人就是江皓月,但是,有很多人对陈阳州也有了意见。
第二天一早,等江皓月来的人等得望眼欲穿。
他们也不要他做完作业了,只想拿到练习册。毕竟他们让江皓月做的只有两节课的作业,如果他把他们的作业弄丢了,他们可是要从开学起的全部重头补一遍。
可惜,早读过去了,交作业时间已过,江皓月没有出现。
交不出来练习册的人还是交不出,只有两三个同学料到他今天还是不来,买了本新的练习册通宵补完了。
“两天没交了,数学老师一来肯定又要被训,我抄错题集已经抄得手都软了。”
和陈阳州走得近的一伙人垂头丧气地聚在一起。重点班的学生没有一个是不关心学习的,大伙的表情如出一辙的灰暗。
“你说江皓月是不是故意整我们?”
陈阳州冷哼一声:“谅他没那么胆子,估计是被吓得不敢来学校了。”
“这个孙子!”身旁的人恨得牙痒痒:“等他来了,我们的错题集也让他抄。”
“关键是他什么时候来啊?我今天放学也想去买本新的练习册了,我听他们说通宵补补能写完的……”
说这话的人被视为“叛变”,好几个人拿眼睛斜他。
不想认怂,他悻悻地嘟囔:“新买的练习册后面有答案,抄起来不会太慢。”
“抄什么练习册,我们凭什么受这苦?”陈阳州一拍桌子,凶劲毕露:“今天放学我就去他家找他!我听郑超逸说江皓月住他家附近,我们去那边问问人,他躲家里也把他揪出来!!”
省了他找人的功夫,上到上午最后一节课,江皓月慢悠悠地出现在了学校。
铃响五分钟,老师在写板书,他在门口喊了声:“报告。”
在记笔记的同学纷纷抬头,看向门口。
“进来吧。”见到是他迟到了,老师一句苛责也没有。
在众人的瞩目下,江皓月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他两手空空,书包看上去扁扁的,完全不像有带他们练习册来的样子。
憋不到下课,他刚在座位坐定,陈阳州已迫不及待地写了纸条叫人传给他。
【我们的练习册呢?】
纸条丢到江皓月桌上,他摊开看了。
看完之后,他把它重新揉成团,拿出纸笔专心地记黑板上的笔记。
见他不打算理睬,不久,新的纸条又丢过来了。
【你他妈装蒜是吧?拿不出练习册,你在学校一天,我让你不好过一天。】
江皓月叹了口气……他觉得很麻烦。
告诉老师或者反击,都没法迅速地解决这件事。
陈阳州之前被老师请过家长,有女生跟老师告状说他耍流氓,最后的处理结果不过是口头警告了他一下。
如果反击……先不论班里那群人,陈阳州是篮球队的,他还有高中部的朋友。
想来想去,没有能够让自己脱身的方法。
那么,忍让?
他们可能会因为没劲就不再找茬,但更大的可能,他们会因为他的软弱可欺愈发嚣张,逼他做更多的事。
仔细斟酌之后,拿出第一张纸团,江皓月给他端端正正写上了三个字。
陈阳州迫不及待展开纸条,差点被他气得背过气去。
【我们的练习册呢?】
【垃圾角。】
他们学校倒垃圾的地方在大操场边上,那片用围墙隔开的垃圾山,大家管它叫垃圾角。
江皓月果然把练习册丢了。丢在那里的话,它们应该还没被收走,只是垃圾角常年臭气熏天,要在堆成山的垃圾中翻找练习册……想想都觉得恶心。
“妈的,”纸条被死死地捏扁在手心,陈阳州咬牙切齿道:“等着瞧吧,我一定要给他个教训。”
最近放学,隔壁班的英语老师忽然跟江皓月顺路起来。
据说学校打算派江皓月去参加市里的英语演讲比赛,所以全校最好的英语老师专门给他做特训。
江皓月每天得在教室留到清校,因为时间太晚,英语老师又正好有车,所以每晚他都非常负责地把江皓月顺带捎回家。
练习册一事后,班上的同学除去那些跟陈阳州要好的,几乎已经没了心思去招惹江皓月。
第一是,他们在臭烘烘的垃圾角找了大半天,练习册失而复得时,大家终于明白过来,江皓月不是个好惹的主。
第二是,时间不允许。纵然心中憋着气,但是月考很快要来了,他们手头的错题集还没抄完,何况还要复习一大堆东西。
可是陈阳州绝不能让这事就这么算了,不然他的面子往哪儿搁。
他等啊等,终于逮到了机会——月考后的那个周五,学校按照惯例要开教师大会,全校的老师都会参加,江皓月没人送了。
……
陆苗已经刻意避开江皓月好一阵子。
她的父母说他反常,她心虚得要命,总觉得是因为自己。
林文芳买菜回家,使唤陆苗去叫江皓月一会儿过来吃饭,她磨蹭半天,才不情不愿地去了。
她想着找机会跟江皓月说一说,让他不要再装坏孩子了,他装得一点儿不像,还让全部人对他加倍地关切。
奇怪的是,陆苗到隔壁家敲了半天门,没人应。
“妈,江皓月没放学啊……他家没人。”
陆苗跑回家,心里有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
“哦,”林文芳想起来:“小江好像放学晚,他说过他要参加演讲比赛,老师留他培训。”
“不是啊,今天全校放学早,老师开会了。”
这么一想,她的感觉更不好了:“我去外面看看他回来没。”
陆苗沿着他们放学的道一路找,路过江义的麻将馆,路过一条街的零食摊贩,没看见江皓月的人影。
进了学校,他们的教学楼静悄悄的,全部的灯都暗着。
平日里熙熙囔囔的校园,到了静谧的黑夜,完全变了个样子。
灰扑扑的教学楼浸在浓重的夜色中,像是一只潜伏着的庞然巨物,冷风一吹,气氛难以言喻的阴森。
“江皓月又不是我,他那种放学就回家的类型,怎么可能到处乱跑……”
初三一班的教室没人,陆苗仍不死心。她自言自语地在校园里徘徊,总归发出点声音,能给自己壮壮胆。
远远看到垃圾角那儿有模模糊糊的人影时,她还被吓了一跳,以为自己见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