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小漫与轩辕静川席地而坐,她随手摘过狭长的草叶,灵巧地编了起来。不出片刻,一只活灵活现的草蚱蜢就出现在轩辕静川的面前。他睁大了眼睛,拎着草蚱蜢,上下提动,草蚱蜢的翅膀就拍了起来。
“哇——草变成蚱蜢了!”
“所以才叫草蚱蜢啊。”
“我也要变草蚱蜢!小馒头教我!”轩辕静川一下子拔了一把草放到路小漫的面前,令得她哭笑不得。
“草要够长才行,不用一把全部都抓下来的。”
不知为何,今日见到轩辕静川总觉得他十分寂寞,这让她莫名内疚了起来。
她握着轩辕静川的手指,无论他多么笨拙,草叶多少遍都穿不过去,她都没有感到一丝不耐烦。
而一向没什么耐性的轩辕静川却意料之外地沉得住气,失败了无数遍都会傻傻地抓着一大把草来到路小漫的面前,“帮我挑长长的草叶!”
莫名地,路小漫期待起他那样认真地一次又一次蹲回到自己面前的模样。
回廊之中,有人安静地望着园中的一切,目光落在路小漫凹陷的唇角,他身下的影子随着日光静静地偏移。
“殿下,您在这儿站了许久了。”小江子出言提醒道。
轩辕流霜宛如从梦中醒来,吸了一口气。
此时,远处轩辕静川终于折出了一只草蚂蚱,欢蹦乱跳了起来。
路小漫缓缓起身,斜阳在她的脸上错落有致,阴影与日光之间交织出静谧的美感。
“一些日子没见,她的小鼻子小眼睛倒是长开了。”
轩辕流霜轻笑了一声。
“殿下说谁?五皇子吗?”小江子不明所以。
此时的路小漫不知道对轩辕静川说了什么,他一张高兴的脸立马苦了起来,拽住路小漫的衣角不松手。
路小漫又说了些什么,轩辕静川才极不情愿地松开了手。
将药箱甩上身,路小漫转身走向回廊,一抬眼便对上了轩辕流霜。
“殿下安好。”
就算对方曾经答应过她可以不分尊卑,但她若真那么嚣张,迟早会成为众矢之的。
“给我看看。”
“啊?什么?”路小漫将别在腰间的草蚂蚱伸到轩辕流霜的面前。
轩辕流霜好笑地摇了摇头,“我是说你的手指。”
“哦!”路小漫看了看自己右手的食指,“没什么,就是被草叶划了一下,现在也不疼了。”
对方却握住了她的手,伸到了唇边,路小漫还没来得及抽回来,他已经将她的手指含入唇中。
不知是不是错觉,路小漫感觉到轩辕流霜的舌尖掠过自己的指腹,心跳被勾了起来,还未来得及坠落,他便放开了她。
“下次小心一点儿。”轩辕流霜走过路小漫的身旁,小江子的视线惊讶地掠过她,脑袋差点撞在廊柱上。
路小漫良久才回过神来,一个皇子替奴婢吮伤口,要是传到宫舍里,她今晚别想睡着觉了。
回到太医院,安致君正在收拾行李。
过两日,他就要随着光烈帝去西川巡查了。
听闻西川那边出了几个贪污大案,朝中官官相护,蒙蔽圣听。西川一个举子到京城来告御状,结果差点被活活打死。吏部侍郎赵良文冒着丢掉乌纱帽的危险,上奏此事。光烈帝看到之后勃然大怒,下旨彻查此案,并且打算出行西川。随行者没有朝中的丞相尚书,只有亲信侍卫和护卫禁军,还有赵良文。
安致君是唯一被点名随行的太医,但是他不能带上路小漫。
“师父,我不能跟着你去吗?”
路小漫粘惯了安致君,他这一去就是几个月,路小漫忽然找不着自己的方向了。
“皇上是去西川了解民情,又不是去游山玩水。随行的都是男人,你一个小姑娘多不方便。我不在的日子你就跟着杜太医好好学,别偷懒,等我回来会考你的。”
“好吧……”
别看安致君一向儒雅温柔,但是他决定了事情谁都改变不了。
“我已经和御膳房的赵御厨说好了,你若是饿了就去找他,他会给你开小灶的。还有制衣局的肖公公,我不在的时候你若又长个了,衣裳不合适了,就去找他。这些银子你留好,你也不是小孩子了,知道什么时候该花钱打点。但是财不可露白,明白吗?”
“嗯。”路小漫点了点头。
虽然安致君从衣食住行都给她打点的妥妥当当,她还是觉着失落。
安致君能找到这么多人关照路小漫,也是因为他在宫中行医不论尊卑,往往雪中送炭,积攒了上佳的口碑和人缘。
两日之后,光烈帝离开帝都前往西川,安致君也跟着离开了。
城楼上送别的人太多了,都是后宫中品阶较高的娘娘,还有几个皇子,三品以上的朝臣,路小漫没那个资格,只能待在太医院里瘪着嘴巴配着药。
“你的嘴巴就快能吊药包了。”
略微上扬的尾音,悠然自得的语调,路小漫不需要抬头也知道对方是谁。
“四皇子,您没在城楼上送别皇上吗?”
“孝顺的皇子太多,少我一个也不少。”轩辕流霜靠在桌边,其他医僮们纷纷行礼,只有路小漫仍旧聚精会神地称量着草药。
他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在桌面上,路小漫骤然想起那一日他含住自己手指的情形。
“殿下来太医院不知可是要向哪位太医问诊?”
轩辕流霜勾过药包上的细绳,随心道:“找你啊。”
“找我?”路小漫眨了眨眼睛。
对方却撩起了袖子,将手腕伸到她的面前,“看看你有几分安太医的火候了?”
路小漫没好气地按上他的手腕,这家伙身体好的很,一点毛病没有。
“嗯,殿下脉象沉迟,手脚冰凉,看来是有些阳虚啊!”
男人最忌讳被说阳虚,路小漫等着老神在在的轩辕流霜变脸色。
谁知道他却反手扣住了路小漫的手腕,向前一倾,唇角的那一抹笑勾起桃花无数。
“你要不要试一试我有没有阳虚?”
路小漫顿住了,赶紧将手收回来,脸上涨红,而且还一路红到了耳朵根。
轩辕流霜无声地笑了,手指触上她的耳廓,路小漫赶紧躲开。
“看你没事还瞎说。”
“是谁在瞎说呢?”
清朗的男音响起,年轻却沉稳的声调令所有医僮再度低下头来。
“二皇子!”
路小漫顿了顿,赶紧放下手中的东西和其他人一道行礼。
匆匆一瞥,她只看见对方绣着墨色祥云的领口还有腰间那块剔透的东海暖玉。
“二哥。”轩辕流霜转过身,靠着桌子懒洋洋唤了一声。
这就是二皇子轩辕凌日,端裕皇后的独子,也是最有可能的太子人选。
“流霜真难得你没在重华园里吹箫弹琴,反倒来了太医院里与医僮闲聊了?莫不然你厌烦了音律,对医道感兴趣了?”
轩辕凌日没有发话,任何人都不敢抬起头来。
☆、痘疮疫病
“哈哈,原来在二哥心里,我就是个附庸风雅的人。”
“你年纪也不小了,该入朝为父皇分忧了。”轩辕凌日的手掌按在轩辕流霜的肩上,“无论音律还是医术,可以用来调解心情,但绝不能让自己沉浸其中。”
“知道了。二哥,父皇这一次前往西川前不是下旨让您监国吗?您应该很忙吧?”
轩辕凌日低沉地一笑,“少来,就是我打扰你在这儿和医僮闲聊,想支走我吧?”
“哈,我的小心思都被二哥你拆穿了……”
“我知道你曾经中过西域毒芹,所以现在才会对这些草药感兴趣了吧?”
“那是,有些东西用在对的地方是良药,祛瘀除脓。同样的东西,用在别的地方,却能要让人性命。实在有趣的很。”
“唉……”轩辕凌日摇了摇头,“明年你就行成人礼了,我会向父皇请奏让你去工部或者户部好好学学,可不能再这样浑浑噩噩地过日子了。”
“二哥……你还是放过我吧……我还打算成年可以离宫之后,就向父皇请去游历我轩辕王朝的大好河山!才不要被困在这巴掌大的京城里。”
轩辕凌日叹了口气,“你何时能长大啊……”
待到他离去,轩辕流霜的手指扣了扣桌面,“都起来吧,你们的脖子不累吗?”
路小漫这才从桌子下爬起。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成年的皇子,轩辕凌日的沉敛以及富有压迫性的气质令路小漫的后背都凉了。
“他吓着你了?”轩辕凌日向后仰脑袋,正好对上她低垂的眉眼。
“有点儿……”
但路小漫并不是没有见过轩辕流霜那样富有压迫感的样子。
她心里隐隐知道,轩辕流霜其实和轩辕凌日是一样的,甚至于……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将真正的自己藏在无害的笑容之下,那是层层的迷雾薄纱。
她掀起一层,会有另一层涌来,让她更加迷惑,更加找不到出口。
如果是这样,她宁愿待在他的迷雾之外,至少她还能看清楚他以外的世界。
之后数日,太医院变得紧张了起来。宫中不断有宫人出现寒颤、高热的症状,而赵良仪宫中的一个宫人竟然出现了斑疹脓疮。
前往诊治的太医回来之后,整个太医院陷入一片哗然。
那就是宫中竟然出现了痘疮!
接连着几日,不断有太监、奴婢倒下,而赵良仪也被染上了痘疮,她的宫门紧闭,每日宫人都以布巾围着口鼻,将汤药、膳食放在距离宫门几丈外的地方转身就跑。
宫中人心惶惶,竟然出现将一个有些咳嗽的小太监推入观景池中淹死的事情。
端裕皇后下旨,命所有妃嫔、宫人都待在各自宫中不得外出。所有出现痘疮症状的宫人甚至于主子都必须移居至北宫。太医院着手配制药草分发给各个宫苑。宫人们都忙碌着以药草熏烤各个角落。
路小漫与医僮们一起,忙到夜里还在配制草药。
她的心里是恐惧的,那年老家泛滥痘疮瘟疫,村子都是一大家子人一起被染上,前几日还见到谁在河边打水,过几日人就死在家中。没人敢入内为死者收尸,村子里的人都是连着茅草房一起烧掉。
路小漫的父母还有哥哥都是死于痘疮。
那时候母亲与哥哥刚开始发冷,父亲就觉着情形不对,叫了路小漫的爷爷戴上她藏到山里去。村里人早就失了心性,他们不让母亲与哥哥出门,只有父亲每日照顾他们。不用多久,父亲也倒下了。
不到一个月,路小漫就在山上看见自己家的茅草房子被烧着。
她看着那红彤彤的一片,眼泪吧嗒吧嗒掉落下来。她知道家里人都去了。
爷爷轻声说着:“别看,别看。”
路小漫却没有偏过头。
她将这一切牢牢看在眼里,刻在心头。
她的家人最痛苦最恐惧的时刻,她逃走了。
这是她这一生都要背负的痛苦。
数月之后,爷爷带着路小漫回到村子里。村里人都去的差不多了,只剩下两三户人家。路小漫与爷爷为了讨一口饭吃,会帮着被人家放牛、挤奶。
路小漫发觉牛身上也有类似痘疮的疹子,当晚回去告诉爷爷,爷爷就发觉她的手指上也起了小疹子,爷孙俩吓破了胆子,再不敢替人家放牛。
路小漫叫爷爷走,因为自己可能也染上痘疮了,可爷爷却不肯。他说自己除了小漫就什么都没有了,要死他们爷孙俩就死在一起。这是那个死老头子做过的最神勇的事情。
只是路小漫既没有出现高热也没有打寒战,只是手指上的脓疮不怎么舒服,过了几十二十天,她指尖的脓痂脱落了,爷爷才拍了拍胸口道是虚惊一场。
在那之后,爷爷便带着路小漫离开了他们的小村子。
“小漫!小漫!你发什么呆呢?”杜太医的声音响起。
“啊!没什么……”路小漫揉了揉眼睛,她累了。
“行了,你去休息吧!眼睛都红了!”
“这怎么行?大家都忙着呢,我怎么能偷懒?”
“那你随我过来,我有些话要嘱咐你。”
路小漫跟着杜太医来到药房外,他将一个小瓷瓶塞给路小漫,压低了嗓音道:“丫头,这是专门给宫里主子配的药,用来预防痘疮的。陈才人服用了这药可还是染痘疮去了,多半这药也没多大用处。但我还是偷偷给留了一点儿,你拿去悄悄吃了,别让其他人知道了。”
路小漫心中一颤,“杜太医……我……还是你吃吧!”
“你还年轻!我都老了!还能活几年啊!要是你有个什么,致君回来我怎么跟他交代?你不是还喊我爷爷吗?又给我捶肩又给我端茶送水的,我这辈子还没被人这么孝顺过呢!”
杜太医把药塞给她就匆匆走了。
路小漫的眼眶里烫的厉害。
夜里,路小漫刚踏入宫舍,就看见王贝儿守在门口,她憔悴了不少,眼中满是不安。
“小漫!你可回来了!你把我吓死了!”王贝儿一把将她搂紧。
“怎么了贝儿?是我们这儿有谁染上痘疮了吗?”
王贝儿摇了摇头,“我听说太医院里今日有好几个医僮染上了,都被送去北宫了!你这么晚了才回来,我怕……我怕你……”
路小漫叹了一口气,拍了拍贝儿的后背,“别怕,我就在这儿呢!太医院里人手不够了,我走不开罢了!好了,咱们进去歇息吧。”
路小漫拉着王贝儿走到门前,推了推,谁知道门竟然被锁上了。
“喂!你们锁门干什么!开门啊!”
“路小漫!你别怪我们!你跟着太医铁定每天都会跟得了痘疮的人打照面!我们不敢放你进来!褥子都给你拿出来,你就在外面睡吧!”
“什么?”王贝儿用力锤了捶门,“你们没毛病吧!小漫治病救人,你们却把她当瘟疫!你们还是人吗?”
“我们是人才害怕!路小漫!你是好人我们都知道!但这儿有这么多条人命呢!我们不能冒险!就当姐妹们对不住你了!”
“你们!你们都什么人啊!”王贝儿狠狠一脚踹在门上。
路小漫拽住了王贝儿,她还是第一次见王贝儿发这么大的脾气,她一向温柔可人,不与任何人交恶。
“小漫,你拉着我做什么!我就是要进去教训这帮自私自利的家伙!”
“别啊!那屋子里那么多人,挤在一起,才是最容易染上痘疮的地方。我回来就是打算带着你跟我去太医院住呢!我师父的屋子空着,就咱两睡,多好啊!有什么不舒服,立马药房里就抓药吃了,太医要是研究出什么新法子,咱们也立马就用了,多好啊!”
王贝儿一回头,就对上路小漫笑得弯弯的眼睛,分不清她到底是说真的,还是故意气里面那些人。
“走吧——”路小漫拉着王贝儿的手,出了院子,她将杜太医给的小瓷瓶掏了出来。
“这是什么?”
“甭管这是什么了,反正不是毒药。你把它吃了吧,吃完了别对别人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