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会,张绮回过神来,对上他的眼神,张绮问道:“五郎,你那日相看,可怎么样了?”
苏威低头,他轻声道:“宇文护专横至此,迟早会惹祸上身,我避不过,流亡至今。”他没有说,当他知道宇文护家的那个庶女并不是张绮时,便拒婚了,可惜宇文护不肯,步步相逼。
他咬着牙,继续说道:“我父已死,叔父被迫不过,已应了那婚事,我此番回去,便为解去婚约。”
虚岁二十的苏威,正是少年俊秀的时候,加上他走南闯此,文武双全,已是出了挑的一表人才。
张绮看着他,暗暗想道:只怕宇文护未免会允。
见到她出神,苏威也在出神。他怔怔地望着张绮涂黑的侧面,暗暗想道:这婚约,我无论如何也要解除……他眼前的这个小女人,能够因为兰陵王娶妻而果断死遁,可见她对名份有多看重她这么美好,本也值得世间最好的一切,所以,这一次,他一定要解去婚约,清清白白地伴她天南地北。
他本来还有爵位官职在身,只是这个乱世,那种爵位官职保住了也没有多大意思。
进入北恒州了。
北恒州自古为军事重镇和战略重地,是兵家必争之地:“三面临边,最号要害。东连上谷,南达并恒,西界黄河,北控沙漠。实京师之藩屏,中原之保障”。
在北魏时,道武帝拓跋珪迁都于此,从此,中国历史进入了南北朝对峙时期。彼时,此处以京都兼司州、代尹治,故又称代京。“京邑帝里,佛法丰盛,神图妙塔,桀峙相望”,京都内有寺庙百所,僧尼两千。
几年前,先帝更是迁豪杰三千家于此。
做为一个曾经的京都,可见北恒州是相当的繁华热闹,这种繁华热闹,比北朔州犹有过之。
见张绮怔怔地看着街道中来来往往的人流,苏威在一侧解释道:“阿绮,这里豪杰众多,粗鲁不法之士比比皆是,你千万小心了。”
这是警告。张绮连忙“恩”了一声,软软地说道:“我会小心的。”
听到她用这般温柔顺从的语气,似一下小妻子般与自己说着话,苏威笑得更灿烂了。好一会他才接着说道:“呆会我找一家酒楼把你们安置下。趁没有下雪,我得去拜访几个故人,阿绮,我不在时,你得好好用餐,别挑食。”
“别挑食”这个嘱咐一出口,张绮脸有点红。她直到前两天,才知道自己的饮食起居,连阿绿都没有插手,全是苏威经手的……
想着自己的贴身衣物都是他拿去清洗的,张绮脸红红的,半天都消不下去。
她红着脸低着头,外面的苏威也没有说话,他静静地透过车帘缝,温柔地看着手措无足的她,突然间,一种说不出的满实和快乐,充塞在他的心头,令得他的眼眶刹那间变得湿润。
直到马车在一处酒楼前停下,张绮才回过神来。
把她和阿绿安置妥当,留下早就痊愈,却一直装伤赖着不起的贺之仄等人照顾后,苏威匆匆离开了。
先是处心积虑的逃亡,又是一路颠覆,直到这时,张绮才算是可以小小休息一下了。
倒在床塌上,张绮怔怔地看着前方,不知不觉中,心思又转到了兰陵王身上。
她摇了摇晃,把他的影像从脑海中拔除……有些事,一旦做了选择,是不能抹去重新再选择过的。他有了他的郑妃,而自己,也会是一个全新的自己。
她还小,她输得起,再说,这天大地大的,便当赏赐自己,该遗忘的,也就遗忘吧。
十一月,甲辰(初二)。
这一日,北齐孝昭帝高演下诏,说是因为皇太子年纪幼小,派尚书右仆射赵郡王高睿传旨,征召长广王高湛来继承皇位。又写了封信给高湛,说:“高百年没有罪过,你可以好好处置他,不要学前人的样子。”同一日,北齐孝昭帝死在晋阳宫里。他临终时,说自己最大的遗憾是不能为太后送终。
癸丑(十一日),高湛在南宫即皇帝位,大赦天下,改换年号为太宁。
忙忙碌碌了一个多月,如今尘埃落定,只待陛下论功行赏。
萧莫想道:现在可以腾出手来处理张绮的事了。
一个月前,他派出管事,要求他从张绮身边调几个护卫来用。没有想到那蠢物居然听信了那妇人的话,直是把所有的护卫都带走了。
得知消息后,他心知不好,连忙派出一些人手前往北朔州,果不出所料,张绮跑得连人影子也不见了。
萧莫大慌,他把放在北朔州的婢子仆妇问了又问,这些蠢妇却是一问三不知,只知道护卫们前脚走,张绮后脚就走了。
这天下茫茫,到处兵荒马乱,她能到哪里去?
萧莫发作了几人后,怔怔地看着北方,只觉得又恨又苦。
她怎么能这么愚蠢?自己便这么让她避之不及么?这天下虽在,可哪里有两个妇孺的活路?
萧莫想不出张绮能跟谁离开,可以跟谁离去。
现在腾出了手,他第一个举动便是赶往北朔州,他要查清楚,张绮离开府第的那两天,有什么队伍在北朔州出入过。
还有,张绮离开后不久,便连下几场大雪,她不可能走远的萧莫放下公事,不顾天气奇寒,才晴了几日,官道上厚厚的积雪刚开始溶化,便亲身赶往北朔州地举动,在第一时间传入了晋阳的兰陵王府。
得到尚书府传来的消息,方老急急朝着主院走去。
主院中,兰陵王正在挥舞着长剑。他的身后,松树房屋上,雪花溶了一半,却还在尖尖上坟起一垛垛,沟壑更是变得雪白平整。
方老赶来时,天空恰好又飘起了几朵雪花,那雪花飘落在兰陵王的黑发上,飘落在他的玄衣上,飘落在他冰寒沧桑的俊美面孔上,稍一运动,便化了开来,便化成了一条条小小的溪流,从他的额头,脸上,鼻尖流过,流下他孤寂的眸子时,仿佛盛载了亘古的悲伤。
看到方老到来,他拭去脸上横流的雪水,转过头冷冰冰地问道:“何事?”
自从张姬死后,郡王似是不会哭不会笑了。他总这么漠然,面无表情地看着任何人。要不是雪花似泪,他几乎遗忘了,自家郡王那无处不在的绝望和悲恸。
方老急步上前,他低头禀道:“郡王,萧莫赶往了北朔州,今天上午动的身。”
北朔州?兰陵王蹙眉说道:“这一个月里,他三次派人前往北朔州……”在这么重要的时候,北朔州有什么事,能令得他百忙中抽出人手,现在更是连下雪也不顾了?
难道是?
心脏陡然一跳,兰陵王涩声道:“来人”
几个护卫走出。
看着他们,兰陵王命令道:“马上调出十人,由李将带队,赶往北朔州,记着,摸清楚萧莫在做什么事”
“是。”
冷着脸,兰陵王沉声道:“另外,把萧莫的亲近之人全部逮来,不管你们用什么手段,我要马上知道萧莫是为了什么去北朔州还有,那日大火起得这么猛,仅凭金屋中的锦缎木梁等物,是不可能的。我要知道萧莫在其中有没有起作用”
仆人们也说过,大火前的第三天,张姬下令搬上二十匹锦缎送入金屋中。众人以为她是喜欢看到金屋中摆满了好东西,便听从了,也没有向他报告此事。
可他现在想来,还是觉得,那场大火,或许有什么隐密。
也许她没死,他多么希望她没死
“是”
第157章 她还活着!
第157章 她还活着
又到了夜深时。
书房中灯火通明,饶是外面雪花不断洒落,十个护卫也一动不动地站着。
方老推门而入时,正看到兰陵王站在窗前,一樽一樽地给他自己灌着酒。
他今天想大醉一场,方老知道。
他没有劝他,没有阻他。
站在角落处,方老慈爱地看着他家郡王,看着他仰着头,一边灌着酒,一边泪流满面。
他有多久没有哭过了?
自从张姬死后,郡王便不会哭了。明明伤心欲绝,明明无数次拿着佩剑,把那森寒的剑尖对上了他自己,可他的眼中,一直没有泪。
而现在,郡王流泪了。真好。
仿佛知道方老在靠近,站得笔直笔直,身形挺拔高大,宛如玉山的兰陵王,沙哑低沉地开了口,“方老,你知道吗?她还活着。”
吐出最后四个字,他发出一阵似哭似笑的哽咽声,一滴二滴的泪水,随着他仰头独饮的动作,溅落在地板上。
他一边饮着酒,一边哽咽着重复道:“她还活着,还活着……”
方老上前,他关切地看着兰陵王,低声道:“张姬既然活着,郡王更要保护好身体了。你要是身子累跨了,怎能护她?”
兰陵王猛地昂头,把樽中酒一饮而尽。然后,他把酒樽扔到一侧,低哑着,欢喜着说道:“是,没有找到她,我还不能醉”
自那日萧莫露出行迹后,兰陵王当机立断,派人把萧府中的管事和几个近身侍卫,最得用的仆妇全部偷偷抓了来。
可怜堂堂尚书府,在这乱世中,哪里能挡得住大兵手中的一把刀?那晚大兵们刀一横,十几人愣是连挣扎都没有挣扎一下,便乖乖地跟来了。
开始的几次审问,兰陵王什么也没有问出。
加上他本来也不相信张绮还活在世上,便有点泄气,恰好这时,北朔州传来飞鸽,上面写着,萧莫询问守城卫士时,重点提到了一个女人。
……举天之下,能让他萧尚书在意的女人,除了张绮还有谁?
当下兰陵王又是狂喜又是震怒,他瞪着抓来的萧府众人,有所谓奴似主人,这些奴才,还真与萧莫一样的狡猾,抓他们的时候也不反抗一下,抓到了,却尽是胡言乱语搪塞自己。
有了目标,一切也就简单了,在重刑之下,终于有一个婢女招了,说是大火起时,尚书的主院中,不时可以听到陌生女人地说话声。
这个婢女交待后,终于,那管事在兰陵王用儿女威胁时,也招了。
从这管事的口中得知,张绮果然还活着。萧莫那厮早就在金屋下挖出了地道,大火起时,张绮通过地道悄悄地转移到了尚书府。
在第二日,张绮便被萧莫的人转送到了北朔州。
接着,他带人掘开地板,终于找到了那一条,通往王府这边已被填塞了十来米的地道。
一切已然洞明。
她的阿绮真没有死。
好一个狡黠的小妇人,竟然敢跟自己玩死遁!
无边的喜悦中,兰陵王挥退众人,守着一瓮酒,一直喝到现在。
把酒樽一扔后,双眼亮得如同星辰的兰陵王命令道:“把晋阳及晋阳周边的地图拿来”
方老一怔,劝道:“郡王,现在已是夜深。”才劝了一句,他看到自家郡王的双眼,不由忖道:现在要郡王去睡,他也是睡不着,罢了,一切随他吧。
于是他召来仆人,令他把地图拿过来。
兰陵王这一看,便是一整晚。每次指着一个细小村庄,他都能想象他的妇人正在其中一间院落里,对着外面飘飞的大雪发怔。想着想着,他不是呆呆的出神,便是微笑着不停地喝酒。只是那酒喝着喝着,便已泪流满面。
扛不住的方老,在子时回去睡了一觉。第二天醒来时已是中午。
原来,张姬依然在世的消息,不但让郡王狂喜,连他自己,也像解脱了一般,直是睡了这一个多月来的第一场好觉。
刚刚梳洗出来,一个卫大步走来,朝着方老唤道:“老叔,郡王让你过去。”
“是。”
方老脚步轻快地朝前走去。
走到苑门口时,他一眼看到一个人负着手,在院落里转来转去的兰陵王。与以前不同的是,现在的兰陵王,再也没有了那种冰寒,更没了那痛不欲生的死气,取而代之的,是他一脸的烦躁。
烦躁得好啊比起前阵子,这样的表情,真是让方老百看不厌。
方老笑歪了嘴。
他踏入苑门后,还是迅速地把脸上的喜色全部收了去,低着头说道:“郡王,你找我?”
兰陵王转过头来,朝着几上的几卷帛纸一指,道:“方老,过来看看,这十二座城镇,阿绮最有可能藏在哪里?”
他揉了揉因没有休息好过,而发红发干的眼睛,喃喃说道:“天寒地冻的,也不知她有没有穿上足够的寒衣?我不在身边,她病了饿了,可怎么办?”
寻思了片刻,兰陵王声音一提,命令道:“来人”
“在”
“调集所有黑甲卫和我的亲卫队。令他们开赴北朔州,北桓州……这十二座城镇,告诉他们,我的张姬便在其中,让他们便是拼了这条性命,也要把她给我找出来”
“是。”
“周边的所有山头,村庄也不可放过。”
“是。”
连续下达几个命令,令得众人退下后,兰陵王继续看着地图,蹙眉寻思起来。
这天气奇寒,大雪纷纷而下,张绮又向来聪慧,必定不会跑远。她能出现的地方,只能是这些地方了。
苍天佑我,让我找到我的妇人……只要能找回她,我高长恭必定三牺九叩,拜谢天下诸神。
方老上得前来,他朝地图看了几眼,摇头道:“老奴也不知张姬会藏身何处。”顿了顿,他又问道:“萧尚书怎么说?”
一提到萧尚书几个字,本来还有点恍惚的兰陵王,马上磨得牙齿滋滋作响他冷笑道:“他也如此说来。”
若不是寻找张绮需要萧莫的人手和力量,便是新帝刚刚继位,此时行事必须收敛,他也会把那萧莫暴揍一顿
北恒州。
雪花纷飞中,位于西城区的一个普通院落里,不时传来笑声阵阵。
紧闭的院落里,张绮素着一张脸,含笑看着阿绿和贺之仄两人打着雪仗。
在她的身边,站着苏威。
苏威正凝视着她的侧面。
看到她回过头来,苏威咳嗽一声,道:“外面冷,回屋子吧。”
张绮恩了一声,乖巧地跟在他身后。走不了一步,苏威便伸出手扶着她。张绮轻笑道:“不用,我又没病没痛的。”
“可我总是不放心。”含笑说出这句话,把张绮由扶到牵,引到塌上坐下后,他提起一只茶壶,一边给张绮和自己各倒上一盅,一边说道:“萧莫的人,出现在北恒州了”
张绮正低头喝茶,闻言手中的茶盅一晃,几滴茶水溅了出来。
她失神地看着前方燃烧的炭火,喃喃说道:“春天怎么来得这么迟?”
苏威看着她,轻声道:“不必太担心。这几天连降暴雪,他要搜寻附近的几个城,大是不易。”
这个张绮明白。
她只是,真有点害怕了那个男人的神通广大。
见她又怔怔地失了神,苏威只是安静地拔燃炭火,没有打扰她。
他知道,她又在想兰陵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