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王嗖地转头,怒目而视。
萧莫的唇角仍然带笑,他风度翩翩地迎上兰陵王的目光,冷冷说道:“你无法许她的,我可以许”把话丢到这里,他朝张绮深深地凝视了一眼,提步跨入殿中。
他的声音虽轻,可不管是兰陵王还是张绮,都听得分明。
下了台阶后,兰陵王显然有点生气,他的脚步越来越快。
一直带着张绮来到马车旁边,他朝几个侍卫吩咐了句,“看着她。”然后转身离去。
他这是去做什么?
张绮正琢磨间,看到大殿方向,走来两个娇俏的身影。
那身影很快便迎上了兰陵王
迎上兰陵王的,正是郑瑜和她的婢女。
仰头望着他,郑瑜的眼眶中泪水隐隐。她倔强地咬着唇,美丽的脸孔上,有着悲伤,还有着凄然和难以形容的痛楚。
她把她此刻复杂的心情,以及她对他的感情,清清楚楚地显露在脸上。
看到这样的郑瑜,兰陵王心下一软。他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低声道:“阿瑜你?”
“孝瓘,我可以与你说说话吗?”她含着泪,声音带着沙哑,“只一会,好不好?”
她楚楚动人的,一脸渴盼地看着他。
这个样子,让他想到了他们小时候时,那个可爱的,被人欺负了也只会悄悄躲起来哭的***。
点了点头,兰陵王低声道:“走这边。”
他带着她,来到左侧的花园里。
一直来到一处安静的所在,兰陵王才停下脚步。他低头看着郑瑜,月光下,她盈盈欲泣的脸,有着他熟悉的无助。
不知不觉中,兰陵王放柔了眼神。
郑瑜痴望着他,望着望着,两行清泪缓缓流下。
才一流泪,她便迅速地低下头,连忙从怀中掏出手帕拭了拭泪,郑瑜沙哑地说道:“孝瓘,我是真想与绮妹妹交好的,真的,你要相信我”
她的声音急迫而不安,仿佛无法承当他的任何怀疑。
兰陵王低声说道:“我知道,你一向与人为善。”
听到他这么说,郑瑜含泪灿烂一笑,转眼,她想到了伤心事,又哽咽起来,“孝瓘,阿瑜很小很小的时候便发过誓,你保护过我,我长大了也要保护你。”她清了清嗓子,坚定而明亮地说道:“而阿瑜现在就长大了,可以保护孝瓘了”
似是怕他不信,她流过泪的目光特别清亮,说的话也特别清脆,“孝瓘,你别笑我,我说的是真的……你喜欢征战,会常年出兵在外。有所谓三人成虎,不管是在邺城还是在朝堂里,你都需要有人替千里之外的你说话,在他人诽谤你伤害你时替你分辩。”
兰陵王沉思起来。
郑瑜的声音这时却带上了几分伤痛,“这几日里,他们都说我还没有入门,便被你弃于一侧,还说你根本就不想要我……我也不管,我只想着,我的孝瓘能好好的。”
说到这里,她泪如雨下,“孝瓘孝瓘,我只是想与阿绮一道服侍你,一道让你后顾无忧,助你做个青史留名的名将……孝瓘,便是这样一个愿望,怎么这么难?”
她哽咽声声,竟是伤心得再也说不下去了。
她的话中,没有一个字指责张绮,却每一个字都在指责张绮。她用自己具有的能量来反衬张绮,指责她对他的事业毫无益处。她用自己的大度来反衬张绮的狭隘,指责她为了满足独占他的私欲弃他的利益于不顾。
一阵风吹树叶哗哗声传来,它伴着声声抽泣在寂静中传响。
兰陵王一直沉默着。
过了好一会,他终于开口了。
“阿瑜。”
他唤了她的名字,用那么动听那么温柔地声音唤她的名字。
郑瑜慢慢抬头,双眼晶亮而又渴望地看着他。
兰陵王唇动了动,却又犹豫了,直过了好一会,在郑瑜鼓励的眼神中,才低低地说道:“阿瑜。阿绮她,是个苦人儿。”
郑瑜的双眼瞬时睁得老大。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她因屏气太久,胸口已有点闷痛。
兰陵王显然有点难以措词,他缓慢而低沉地说道:“阿绮她,从小便无人可以依靠。因此想事时,未免偏激了些。”
因此呢?因此呢?
郑瑜的双眼眨得很快,她发现自己的双手在哆嗦,因紧张而哆嗦。
兰陵王的语速越发地慢了,他喃喃说道:“她也不如你能体谅人,不如你看事看得远,心胸宽宏。”
他抬起头,不由自主地转眼看向远方的黑暗中,他自己的马车处。
温柔地看着那遥不可见的马车,兰陵王的唇角不由自主地扬起一个笑容,他低低地说道:“阿绮她有很多很多不如你的地方。可是阿瑜,我的阿绮,她只有我一个人了她也只想靠着我一个人我不能负了她”
最后几字落地,郑瑜猛然向后退几步,扑通一声软倒在地。
望着蹲跪在地上,双手捂胸泪如雨下的郑瑜,兰陵王犹豫了一会,终是没有上前,没有伸手把她扶起。他只是在那婢女的怒目而视中,继续地说道:“阿瑜,这事她是任性了些。可事已至此,你的父母,断然不会允我许了你之后,还留她在侧……阿瑜,我也不知怎地,明知道她做得不对,就是无法恼她。至于放开她,我光是想想,这胸口便绞闷得慌。阿瑜,你还是忘了我吧,你这么善良聪慧,定然有比我更适合的良配”
他望着泣不成声的郑瑜,无声地叹息了一下后,毅然决然地转身,转眼间,他的身影便消失在明亮的林荫道后。
第126章 不可以么?
半个时辰后,兰陵王回到了马车中。
张绮正趴卧在塌上,她手撑着下巴,昂头眺望着对面的星空,那小巧的足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见车帘掀开,她慢慢转头,月色中,灯火中,她的双眸明澈如水,清得可以看到他自己的面容。
总是这样,不见她还罢了,一旦见她,他的心便满满的了。
四目相对,他朝她伸出了手。
张绮一翻而起,欢喜地握住了他的手。
十指相扣,兰陵王纵身上了马车。一把把她搂在怀中,将身倚在车壁上,兰陵王道:“这几日*光好,阿绮,明儿我带你去玩玩罢。”
张绮娇软地“恩”了一声,双手玩着他的襟领,漫不经心地说道:“我看到你与郑氏阿瑜见面了。”
兰陵王低头看向她,表情严肃。
张绮却是嘻嘻而笑,“我跟你说啊,你们说了什么,我全都猜得出来,你信不信?”
这倒有意思。
兰陵王向后一仰,伸手抚着她的秀发,“那你猜吧。”
张绮屈起一根白嫩嫩的手指,慢慢说道:“刚刚见面,她必是流泪的。那泪水不但欲流不流着,她还一脸的脆弱和悲伤难受地看着你,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无比绝望的那种。”
……这泪流凶了,眼泪鼻涕糊成一把的,难看得很。只有这般欲流不流的才能动人。
兰陵王一怔。
张绮歪着头,眉目如画,美得发光的小脸上一脸严肃,她屈起第二指手指,接着说道:“然后,她会跟你说,她一直尊重你爱你,更能助你。如在内,她能与夫人们交流游治,在外,她的家族能帮你关注朝堂的变化,替你逢凶化吉。”
这个不难猜,她要突出她的优势,才能把自己击溃这一下,兰陵王睁大了眼。
张绮玩着自己的手指,月色下,却是冷冷一笑,幽幽叹道:“这高家的男人还真是惨啊,有个什么事,非得借由妻族来说话……也对,长恭若是无能也就罢了,万一长恭再立几场战功,惹来全民倾慕呢?这有个得力的岳家,可是连皇帝也做得哦。”
这话大逆不道
兰陵王眉头大蹙,他紧盯着她,想要呵斥,最后却只是一声低叹。
张绮慢慢屈起第三指手指,娇软地说道:“剩下的无非是继续流泪,或者再告诉长恭,她很宽宏大量,愿意与你一起善待我。可惜我自私愚蠢,不但不知感恩,还恃宠而骄,置你的前途于不顾,容不下郡王你娶正妻”郑氏已被她逼得只能使出这一手了……真要说起来,这些都是她玩剩下的在兰陵王瞪大的双眼中。张绮在他怀里翻了一个身,懒洋洋地抱着他的手臂,像只猫儿一样晃来晃去,嘴里则懒洋洋地说道:“这女人与女人之间,便如长恭沙场征战一般,阴谋阳谋通通得使出,一时屈于形势退后半步算得什么?先占了对方领地再说。得了势做了主人,谁生谁死还不是挥挥手而已?”
兰陵王蹙眉,正要辩解两句,张绮却在继续说道:“那日在酒楼中,郑夫人才骂了你半句,便能被郑瑜及时制止。郑夫人身为她的继母,都对她言听计从,可见郑瑜实是一个聪明有手段的女郎。这样一个聪明人,岂能甘心做自家夫君“宠妾灭妻”中的妻?”
俗语云:“聪明齐颈,要人提醒”,现在时机成熟,她终于可以说出这类直指人心的话了……
兰陵王显然真呆了
他搂紧张绮,双眼无神地看着车顶,久久没有说话。
对郑瑜,他的印象还停留在十年前,那个天真纯稚,被人欺负了也不还手,被人伤害了,还在他面前替那人求情的小姑娘身上。
……十年了,她长大了,样貌变了,人也变了么?
第二天,果然是个大晴天。
站在池塘边,依然一袭黑衣的张绮照了又照。
……原来她穿上黑衣,还是能有一分威严的,张绮是尝到甜头了。
一身劲装的兰陵王,远远便看到了对着池塘水搔首弄姿的张绮。他扬了扬唇,大步走到她身后。
看着池塘中与自己并肩而站的兰陵王,张绮抿了抿唇,不高兴地娇嗔道:“长恭你没有着黑裳”
还着黑裳?昨晚不够显眼么?
兰陵王苦笑了下,他伸手扯过张绮的手臂,把她拦腰一抱后,大步走向马车。
他们这一次,是趁着春和日丽,前往游园看桃花。
游园又叫铜雀苑,是曹操所建,他还在铜雀苑西侧的西城墙上修筑了三座高大的台榭,由南向北依次是金凤台、铜雀台、冰井台。曹魏之时,那里是建安文人的重要活动场所。
马车来到游园时,游园中笑声一片,衣着华美的女郎,年轻俊秀的世家子,勇武健壮的鲜卑勋贵,举目皆是。春风三月,正是人间好时节。三月三的游水赏花节虽然过去了,可那些无所事事的权贵子弟,却还沉浸在那曲水流觞的余韵里。
见到张绮眨着眼,表情中不掩向往,却迟迟不下马车。兰陵王低低地说道:“无妨的,下来吧。”
张绮嗯了一声,伸手扶住了他的手。
她走下了马车。
先是一两个朝这方面看来,渐渐的,凡是看过来的人,都不曾回过头去。于是四周越来越寂静。
兰陵王瞟了那些人一眼,牵着张绮的手,缓步走向前方的桃树林。
直到两人的身影渐渐隐入桃林,才有一二人率先回过神来。
“吁——那便是张氏?”“真是个绝代佳人。”
“昨晚上的事听说过没有?她居然对陛下说,她自己想做兰陵王的妻。”
“这也是兰陵王太宠她了,一般的姬妾,谁敢有这种念头?”
“真是美……若是我,怕是无法不宠她。”
……正是无法不宠她。如此佳人,令得满林桃花都失了颜色,哪个丈夫能狠下心不宠她怜她?
一袭黑裳的张绮,流连在嫣红fen白的桃花梨花中,走到哪里,哪里都是一片寂静。
指着前方,兰陵王道:“那就是铜雀台了,当年的邺下文人,就喜欢在那里饮酒欢乐。”
张绮抬头看去。
这一看,她骇了一跳。她一直以为,所谓的铜雀台,不过是容得数百人聚一聚的土台。哪曾想道,这铜雀高达十丈,台上建了五层楼,离地约27丈。那楼顶置铜雀一只,高约一丈五,舒翼若飞,栩栩如生。而台下另一方向,滚滚奔流的漳河水经暗道穿铜雀台流入玄武池,那水面又宽又深,足以操练水军仰头望着台上楼阁里,望着那里面隐隐绰绰的人影,兰陵王眸光流醉,他俊美绝伦的脸上荡着笑,“阿绮,若有机会,愿在此处为你舞剑”
愿在此处为你舞剑
张绮瞬时回到了那个他喝醉了的晚上。那晚,他为她吹笛,她为他春舞,他们是多么的快乐。
当下,她嫣红着脸,轻轻地“嗯”了一声。伸手搂着他的腰,她把脸依恋地靠在他胸膛,软软地唤道:“长恭,阿绮真想这样过一辈子。”
兰陵王低沉地说道:“这有何难?”
张绮却是低低一笑,“这啊,这是天底下最难的事……”
兰陵王想要反驳,不知想到了什么,却只是一声低叹,伸臂搂紧了她。
就在两人拾阶而上时,楼阁中一阵骚动。当两人来到楼阁之下,阁门大开,十几个世家子弟,鲜卑勋贵迎面走来。
这般正面相遇,少年们陡然一惊,同时止了步。
在众人痴痴望向张绮时,众少年身后,传来一声冷笑,“不过是个狠毒愚妇,不过是个好色庸徒,哪值得诸位看傻了眼?”自建安以来,这地方文人荟萃,无形中,这里被有些人奉为文化圣地。
而张绮和兰陵王虽然一个人才出色,一个兼是皇室宗亲加出色的武将,可在儒士眼里,却算不得什么。在别的地方,或许无人理会他们,到了这里,那就由不得他们了。
说话际,一个长袍大袖的世家子弟越众而出。这个世家子的身后,也跟着一群少年。而这些少年中,有一个俊秀明澈的郎君先是一惊,转眼瞪大了眼,再转眼,他像想到了什么似的,脸色苍白,失魂落魄。
这郎君的眼神引起了张绮的注意,她瞟了一眼,终于想了起来,他不是自己在周地宇文护的府里遇到过的那个五郎吗?
那世家子的讥讽一出,兰陵王脸色一沉,嗖地抽出了佩剑见到他拔剑,那世家子不退反进,他仰着头哈哈大笑道:“怎么?堵不起世间悠悠之口,便想取某头颅?来啊,杀了某啊”
兰陵王冷笑一声,当真扬起剑而这时,聒噪声四起,众士人齐刷刷走上几步,呈四面八方围上兰陵王。纷纷而起的喝骂叫嚷中,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怒目而视,颇有匹夫之怒,可流血五步的架式就在这时,张绮伸出手,她按在了他的剑鞘上。把兰陵王的剑缓缓按下后,张绮淡淡地瞟了那世家子一眼,温柔说道:“我伤的是自身,药的也是自身,何来狠毒一说?至于兰陵郡王,天下间敢说他是庸徒的,怕也只有阁下一人。”
她向兰陵王浅浅笑道:“有所谓夏虫不可语冰,长恭,我们走吧。”
便想越众而出。
那世家子一怒,喝道:“站住”他盯着张绮,冷笑道:“你一小小姬妾,枉想为人正妻,还有理了?”
他这话一说,张绮还没有反应,那五郎已猛然抬头,脸上泪水横溢。他怜悯而痴慕地看着张绮,喃喃说道:“正妻算什么?早知道你是她,我便是舍了一切也要求娶……正妻算什么?”
他显然无法相信,自己心心念念,无时或忘的佳人,在自己心中,理应得到世间男人最好的一切的佳人,只为了一个正妻之位,竟受到他人如此嘲讽围攻张绮缓缓回头。
她的眸中有泪。
阳光下,那闪动着光华的泪水,令得众少年直是傻了。便是那出言不逊的世家子,那围着两人不放的文士们,也给呆了去。
张绮眨了眨眼,微微侧头,让从东边吹来的春风吹干眼中的湿意,在安静中,她轻柔地说道:“我爱他怜他,不可以么?我想与他在一起,一生一世,生同塌死共陵,不可以么?我不想做个玩物,不想年老色衰后,一块破席包着扔到了乱葬冈,不可以么?齐地的贵女,人人都可以独占自己的夫君,我不过出身低了些,怎地要爱他守他,就千夫所指了?”
在一片鸦雀无声中,张绮低下头。随着她低头的动作,一滴,二滴,三滴泪水,在阳光下泛着七彩的光芒,然后溅落在地板上,消失于尘埃中。
没有人说话,一直到她慢慢转头,一直到兰陵王掏出手帕,帮她拭去泪水,牵着她走得远了,一众文士还是没有说话。
……
目送着张绮两人远去的背影,急急赶来相堵的秋公主等人,也止了步。
表情复杂地望着张绮消失的方向,好一会,一个贵女才低声说道:“她,其实也是个可怜人。”
这些人,受人所托,特意赶来游园,想扳回一些局面。哪曾知道,不用她们开口,已有人替她们教训了那毒妇。可更没有想到的是,那毒妇只是几句反问,一滴眼泪,便令得她们自己,也心软了。
也许,这世间,一切都可辩,一切都可指责,唯有那真情流露时,发自肺腑的一滴泪,让人无法不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