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绮回到了房中。

在浑浑噩噩过了一天后,第二天又来了。

无精打采地坐在学堂里,张绮只觉得整个人就是一个字,累,累得手指都不想动一下。

学堂中,众姑子还是往日一样,笑嘻嘻地说个不停。

“听说朝庭下令征有才之士。”

“这有什么好说的?”

“你懂什么?陈国刚立,现在的陛下又是个有大志向的。这一次征士,可能是陈国历史上最重要的一次取才。它关系着陈国和家族的基业,不止是皇室看重,各大家族也是看重的。”

那女声微微一叹,“想当年世家最盛时,唤的是“王与马,共天下”,这说明什么?说明掌控天下权柄,对世家来说一样的重要。别的不说,没有了权柄和扈从,世家虽是世家,可有个什么动乱暴民的,世家子再娇贵,做的诗赋最动人,能在刀枪下保住性命么?”

那女声顿了顿后,总结道:“总之这一次征才,于各大家族来说都极重要。”

张绮听到这里,抬头朝那说话的女子看了一眼。

这女子是五房的一个嫡女,平素里沉沉静静的,没有想到见识还胜过寻常丈夫。

又安静了一会,另一个嫡女说道:“听说便是这几日,皇宫会设宴,到时各大家族的姑子们都会与席。”

另一个嫡女好奇地问道:“难道陛下要选妃了?”

她们的声音在嗡嗡笑闹中并不低,因此这句话一出,起先只是附近的姑子停止了喧哗,到了最后,所有的姑子都安静下来。

安静中,一个嫡女回道:“陛下是要选妃了。这次将从世家姑子中选两个贵妃,一个淑媛。听说如果有中意的,可能还会多选几个。”

听到这里,那个九房的庶女张淇瞟了张绮一眼,突然说道:“咱们府中不是有一个连教习也给驳了,通玄善辩的才女吗?这样的才女不入皇宫,做个与班婕妤一样的妃子,岂不是太可惜了?”

皇帝召见过张绮,却因她长相普通而又送了回来的事,众姑子早就知道了。张淇说这话,纯是讽刺。

一阵低笑声传来。张绮看了一眼张淇,突然明白过来。那个因为流产,陷害自己而不成的罗张氏,也是九房的庶女啊。怪不得这张淇对上自己总有点怪怪的。

庶女们这样相互攀咬,实是上不得档次的事。这时,一个嫡女轻笑着打断了众庶女的嘲讽,“这么说来,我们也有乐子了。”

在几女地询问中,那嫡女说道:“陛下要选妃,各大家族也会趁此时机联姻啊。既有联姻,那各种宴会游治的必不可少。”

张绮听到这里,已经明白了:既然朝庭要大面积的征才,少不了皇室和各大世家,又要进行一次利益分配。各大家族要么通过联姻来彼此拉拢,要么会有打击分化的举动。这阵子,建康城还真的会变得热闹起来。

第七十六章 笛声

在这个学堂的姑子,都是没有订亲的。陛下的选妃,让庶女们着紧,而各大家族的宴会,则让这些嫡女也有点上心。一时之间,她们连课也没心上了,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闲聊着。

从这些闲聊中,张绮不止一次听到了萧莫的名字。世家子弟没有几个成才的,萧莫是其中少有的俊彦,这次陛下取士,他肯定会在其中。以他的家世门第,只怕一入仕便是显宦。

说到萧府前有萧策,后有萧莫,一时之间,连张氏的这些姑子们,语气中都带着酸味。

第二天,张锦放出来了。

她一出来,便令人传唤张绮。

她找张绮能有什么事?还不是为了萧莫。张绮记起大夫人的警告,生生打了一个寒颤。

不过,她也不敢拒绝张锦,当下低着头,跟在阿蓝的身后,朝着张锦的院落走去。

刚走到一处花园,旁边的桃树下,便传来张轩的叫声,“告诉你袁之煦,我张府也有才艺绝伦者。”说到这时,他叫道:“去把绮姑子叫过来。对了,让她带上一张手帕,我倒要让这几个庸才见识一下,何谓绣画奇绝。”

他这“庸才”两字一吐,四个少年郎君同时哇哇大叫起来。叫声中,一个清秀的少年说道:“快去快去,我倒想看看你家轩郎常挂在口里的阿绮是何方绮秀”

一仆人应了声,转过头来。这一转头,他便惊喜地叫道:“郎君,绮姑子在那呢。”他伸手朝着张绮一指。

瞬时,好几双目光同时看向张绮。

没奈何,张绮转过头,屈膝福了福,唤了一声,“九兄”后,在张轩得意的笑声中慢慢走近。

她来到了众少年之前。张轩大步走了过来,他伸手握着张绮的手臂把她一扯,道:“阿绮来了更好,这几个人胆敢小看我张氏子。对了,你手帕带了没?”

手帕?她现在哪里有什么手帕?都给落到萧莫那里了。

不等张绮回答,一个少年已大声叫道:“这个阿绮,你且抬起头来。”

年少的郎君,看到同样年华的姑子,哪有不想看看对方的长相的?

张绮抬起了头。

她这一抬头,四个少年同时失望了,朝着张轩笑的笑,踢的踢,一少年怪叫道:“才不知如何,可这相貌,差班婕妤远矣。”

这声音一落,又是一阵怪笑声。

张轩大恼,嘴一张刚想辩解,看到张绮便又闭上了嘴,只是那唇角,不免轻蔑地扯了扯,鼻中还发出一声不屑地哼声。

他这动作,别的几个没有看到,那个面目清秀,身材瘦长的袁之煦却是看在眼里。他好奇地盯着张绮打量两眼,没有向张轩直接质问,而是问道:“小姑子,你的绣画呢?拿来看看。”

声音中带着些许热切。

另外几个少年见状,同时大笑起来。他们推着袁之煦,怪叫道:“好你个之煦,张轩唬你的,你还真上心了?”一边说,一边看着张绮和袁之煦挤眉弄眼的。

张轩哼了一声,懒得理他们,而是转向阿蓝命令道:“去阿绮的房中,把她绣的手帕拿一块来。”

“是。”

阿蓝应了刚想退下,一侧的张绮已清脆地说道:“九兄,不用的。”她眨动着长长的睫毛,对着张轩伸出手来,“九兄,借笛一用。”

“去,拿支干净的笛子来。”

“是。”

转眼,一支崭新的笛子便送到了张绮手中。看着张绮接过,张轩低声问道:“你真会?”

张绮朝他眨了眨眼,低声笑道:“自是会的。”

说罢,她侧过身,面对着随着春风簌簌落下的桃花,呜呜咽咽地吹了起来。

而这时,一个少年正笑了起来,“小姑子也想吹笛?这你可错了,之煦便是大行家……”才说到这里,他的笑声一哑,旁边的众郎君,嘻笑声也是一止。

远处的西苑,还有胡笳子幽幽传来。右侧近处,更有几个年少姑子的嘻笑声。

可这所有的声音,他们都听不到了。

笛声如春风,飘荡而起,飘荡而过,飘荡着,掉下了一地的花雨和泪。

张绮于此道本有天赋,技巧方面毫不逊色于他人。与众不同的是,她的心思曲径通幽,早已知悉了世间欢乐愁苦。

饶是如此,这曲子还是清越的,它是一支单薄的病弱的飞燕,一次又一次地欢舞于*光中。它的美,它的生命,只有这个春天的灿烂,它是无力冲向天空的,可它依然一次又一次,非要在这一地的春风春雨中,流下一道绮艳的霞光。

远处的嘻笑声也越来越小。

就在众郎君听得如痴如醉时,笛音止息。她缓缓回头,把笛子交给旁边的仆人后,她朝着张轩和众郎君一福,低声道:“阿绮心有愁绪,难免风月同恨。惹得郎君们不快了。”说到这里,她向张轩道:“九兄,锦姐姐还在等着阿绮呢,告退了。”

直到她退出老远,众郎君才清醒过来。

一个少年叫道:“好曲”他摇头晃脑的,兀自还陶醉在曲音中,“春风春雨与春愁,当真好曲”

另一个郎君则喃喃念道:“心有愁绪,风月同恨好曲”

面目清秀,身材高瘦的袁之煦则转向张轩问道:“你这个妹妹年纪小小,哪来的愁思,还风月同恨了?”

愁思?想到张绮要嫁寒门毓秀的梦想,张轩便直摇头,道:“不知她哪里来的愁思。”

袁之煦叹道:“不管如何,你家阿绮这笛,着实吹得好。”让他听了,那颗心忽忧忽喜,忽而飘荡于天空,忽而沉寂于寒夜。他自己也是个会吹笛的,可比起这小姑子,还是差得远了。

等有了机会,待要问一问,她的愁思由何而来。

正在这时,一个少年郎嘿嘿笑道:“阿轩,你这妹子着实有才。这笛吹得,可比之煦强多了。可惜长相次了些,不然我都要求娶了。你说是吧之煦?”

袁之煦看向张轩,直笑,“是有才,长相也可以。”

这话一出,怪叫声一片。张轩则是哈哈一笑,道:“还是之煦有眼光。”他没有想到凭张绮现在这样子,袁之煦都能觉得她可以。心下暗暗嘀咕着:看来今年便可以把阿绮的终身给定下。

袁之煦一直在看着张轩,见到他的表情,心中越发明了。

张绮跟在阿蓝的身后,朝着张锦的院落走去。

走着走着,阿蓝突然冷声冷气地说道:“恭喜绮姑子又展才艺了。想来不用多久,整个建康的少年郎君,都知道绮姑子是个大才女。”

张绮抬头看了她一眼,没有理会。她的身份再卑微,也轮不到阿蓝这样的婢女含讽带刺的。

不过,她有一点说得对,自己的才名,会更响亮些了吧?

从昨天姑子们的对话便可以知道,自己上次驳到了陈教习后,那通玄善辩之名在权贵圈中,少有流通。

那个名头,再加上今日这曲,张氏有个才女的事,怕是会传开。

——自袁教习告诉她,张氏的郎主不可能把她许给一个寒门子后,张绮对于自己的前途已然迷茫。她现在只想着,自己的名头越大,张氏便越不可能随便处置了自己。哪怕是大夫人也不能

房里,张锦失魂落魄地瘫在那里,见到张绮过来,她纵身一扑,扑到张绮面前,伸手握着她的手,张锦急急地问道:“阿绮,你见到阿莫了,他怎么说?”

见张绮低着头,她尖声道:“快说,他是怎么说的?”

张绮摇头,“他没有说。”

“你骗人——”张锦猛然退后一步,右手一扬便想甩张绮一个耳光。见她静静地盯着自己,那手掌又猛然一放。

她瞪着张绮,恨道:“你骗人,你骗人呜呜,你骗人……”

声音越到后面,越是软弱。

其实她知道了一切,只是还不死心罢了。

张绮低着头,任由张锦一会哭一会尖嚎的。大夫人既然不想她提起萧莫的事,张绮便打定主意,从现在起,绝不在人前提半句

张锦绝望之极,这一哭便没完没了。

张绮呆了一阵后,见没人注意自己,便悄悄地溜出了房门。阿蓝看到她要离开,正准备叫住,却又住了嘴。

张绮没有回房,而是径自向她的父亲,张十二郎的书房走去。

书房中,读书声朗朗。

张绮站在庭中,倾听着父亲清朗有力的读书声,突然间涌出一股恨来。

她想问,你为什么要勾引我母亲?

她想问,你为什么勾引了我母亲,却不给她一个名份?

她想骂,为什么母亲死了,他却依然风流快活着?

可她什么也不能做。

不但不能做,她还要挤出一个笑容来。

张绮刚走到台阶下,一个童子走出,他看到张绮后,皱眉喝道:“郎君说了,读书时不许俗人打扰。姑子回去吧。”

张绮一怔,好一会才低头应道:“是。”

她缓缓向后退去。

转眼,又是两天过去了。

今天下午,萧府有宴。

正如学堂里众姑子所说的,这一场宴会,汇集了各大家族中的年轻姑子和年轻郎君们。

这将是一个姑子们争鲜斗艳,郎君们才情飞扬的宴会。

让张绮没有想到的,不但是她,连同张锦,也得到了参加这场宴会的资格

大夫人的警告言犹在耳,这一转眼,便放她们去萧府与萧莫见面?

相比于张锦的欣喜若狂,张绮不由自主地警惕起来。

稍稍妆扮一番,众姑子坐着各自的马车出发了。张绮没有马车,与院子里的另三个庶女挤在一辆马车上。

午后阳光灼灼地挂在天空时,马车驶出了张府大门。

第七十七章 世家子

萧府外,马车排成了长队。来往这里的马车,不是世家姑子便是属于世家郎君,身份贵重,马车也给装饰得极尽奢华。有的飘拂的车帘用的是朱砂涂染的朱红罗曲,有的则是纯用昂贵的,大小一致的珍珠为帘,间中还镶嵌着大小不一的碧玉宝石。

张绮等人的车一靠近,一阵淡雅的龙涎香便飘入鼻端。至于各辆马车的车辕车身,最差的也是使用沉香木,更多的,则是用紫檀为料。

这些世家嫡子,还没有一个露出面容,光那阵势,便能把世人震住。如现在,张绮四女便给震住了。原本窃窃而笑的声音,这时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只有马车整齐前进的声音。

等到前面的马车一一驶入萧府,一个姑子才吁出长气。

张绮的马车也驶入了萧府。

马车停下后,众姑子郎君络绎出现。被他们的气势所震,众庶出的世家子,这时都安静得很,与张绮同车的几个,更是低着头靠着道旁行走。

张绮也低着头,在道路的中间,各世家嫡出子弟们,一个个昂着头,神采飞扬地行进着。随着他们的动作,“哒哒哒”的木履声参差不一的响起。飘飞的广袖大袍,裙裾罗衣,在满地桃花中,散发着奢华的贵族气息。

前来的世家子越来越多,而张绮,也越来越靠向路旁,几乎被挤进树林中了。

这时,一个姑子低声说道:“我要入宫。”

这个与张绮同院落同父亲的姑子张秀,悄悄抬眸,羡慕地看着来往的世家子们,坚定地说道:“我要入宫为妃若能宠冠后宫,可不输她们多少”

她的豪言壮语,没有半个人回应。另外几个庶女,已连与这些嫡子嫡女们一比的勇气都没有了。

同是世家子弟尚且如此,何况寒门子?张绮看着一个个神采飞扬,谈吐既雅致又风姿卓越的世家子们,突然明白了张氏的郎主们,为什么宁愿女儿给世家子做妾,也不愿意与寒门子为妻。

这是一种高高在上的傲气,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贵气。千百年的岁月迁延,使得他们相信,富贵贫穷都是上苍注定,而他们的血脉,注定了他们从生出的那一刻起,便高高在上。

这种高高在上的感觉是如此美妙,如此根深蒂固。所以,他们宁愿把女儿嫁给同样血脉高贵之人为妾,也不能容忍自己的血脉外流,不能忍受自己的血脉,与低贱肮脏的寒门子混在一起。不能容忍寒门子的后代中,夹杂着自己高贵的血脉。

他们相信,那是一种对祖先,对自身高贵血脉的亵渎

道路中,来自各大世家的嫡子嫡女们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间中,也有一两个被挤在道旁的庶女生得美貌无比,可饶是如此,一路行过的世家子,都不曾正眼看上一眼。在身份,贵贱面前,外表实在太不重要。

举行宴会的萧家花园终于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