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莫眉头微皱,放开了张绮。

张绮一得到自由,马上伸手把额发梳下,低着头向后退到一棵树侧,让自己重新变得不起眼。

萧莫转过头时,已是嘴角噙笑,面如春风,“什么事?”

那婢女出现在两人面前,她朝着萧莫一福,轻声说道:“我家姑子说,夫人看管她甚严,她无法出来与萧郎见上一面。这是她绣好的帕子,还请萧郎收下。”

却原来是张锦在递上信物,以安抚不曾见到她的爱郎的心。

萧莫嘴角的笑容更深了,他挑了挑眉,道:“你家姑子有心了。”也不知是不是张绮的错觉,他在说到‘有心了’三个字时,加重了音。

那婢女递过帕子。

萧莫伸两指拈过,见那婢女盯着自己,他把帕子放入了怀中。

见那婢女还不动,他挑了挑眉,“还有事?”

那婢女垂下眼来,低声说道:“没,没事。”

在萧莫地盯视中,她怏怏退去。临去时,朝躲在一侧,像个隐形人一样不起眼的张绮瞟了一眼。

那婢女一走,萧莫便把手帕拿出,顺手揉成一团,他反手便丢入林子中。

看到他这个举动,张绮睁大了眼。

萧莫看向她,勾手道:“过来。”

张绮咬着唇,小步走近。

走着走着,她眼眶一涩,低声说道:“刚才那婢子看了我一眼。”

萧莫挑眉看着她。

张绮讷讷地说道:“我怕她是夫人派来的。”

萧莫等着她说下去。

张绮轻轻脆脆的,把昨日那妇人假装被她撞得流产之事说了一遍。她说得很详细,连自己当时的应对都事无巨细地说了。

她说完后,萧莫笑了,“阿绮这是向我求助。”

张绮低头不语。

萧莫道:“你既是我的人,向我求助也是应该。现在我知道了,会留意的。”

张绮向他一福,低声说道:“多谢郎君。”

萧莫拦住她,顺便抬起她的下巴,朝着她细细欣赏了一会后,道:“时辰不早了,我得走了。”笑了笑,他解释道:“再耽搁下去,姑奶奶只怕会派人过来寻我。也不知我哪里犯了她,怎地想纳一个阿绮都这般不容易。”提到姑奶奶时,他的声音中带着亲近。显然那姑奶奶对他是十分宠溺的。

张绮自是不会吭声。

萧莫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这才转身离去。

萧莫一走,张绮连忙转身,急匆匆地钻入树林中。她寻了一阵,终于看到了被萧莫扔掉的那块帕子。

这帕子绣得相当精致,上面还写着一个锦字。

这东西若是落在别人手中,少不得又会闹出一番风雨来。

张绮想了想,把帕子捡起放入怀中——暂且收着,说不定什么时候,这个帕子便派上了用场。

然后,张绮转身,迅速地朝着自己的房间走去。她担心有人在注意自己,她与萧莫独处的时间越久,别人的猜测便越对她不利。

急急回到房中,张绮把房门一带,靠着它喘息起来。

萧莫对她志在必得!

幸好大夫人那里阻着。

可是,这张府中,也只有这么安全。她得想法子,得想法子……

她能借的力,实在是太少了。张轩毕竟是张萧氏的亲儿子,便对她同情喜爱,以他的性格,也不会帮手太多。

还有谁可以用一用?

在张绮的琢磨着,时辰过得飞快。见日头不早了,张绮连忙梳理了一下,转身朝学堂走去。

张绮赶到时,姑子们已来了大半。

看来她走来,姑子们如往常一样,瞟了一眼便不再理会。

张绮重新站在了自己惯常站着的那个角落。

今天又是袁教习的课,张绮一站定,便有仆人专门摆好几和笔墨。

袁教习一进来,学堂里的嗡嗡声便是一止。

他的身份和才华,在姑子中有着绝对威望。这小小的学堂里,便有好几位姑子暗暗喜欢着他。

说起来,以袁教习的长相和身份,本来不应该来给姑子们授课的。可当时张氏长者安排他授课时,他一力推去了教授小郎们的事,说是要教姑子们。还直言不讳地说道:他是学画之人,这些姑子绮貌华年,正是可堪入画时。他得近距离与她们处一处,好画出流传千古的仕女图来。

他说得振振有词。张氏的众位长者倒也信了。这个时代,各大家绘画时,着实喜欢描绘女子的梳妆打扮起居言笑。凡擅画者,无不是精于仕女图。

当然,张氏长者一点也不介意地把他安排到了这里。最主要的缘故,便是因为整个建康的人都相信袁教习的人品,知道以他的高洁和自在,不会做那种勾引小姑子的没品之事。

便如晋时的阮籍,便是睡在妇人之侧,举天下的人都信他敬他。

第五十章 母亲

袁教习朝着众人看了一眼,道:“今次依然是画仕女图,动笔吧。”

说罢,他掏出一壶酒,自在地品了起来。

众姑子重新嗡嗡嗡地低语起来。

站在角落里的张绮,一边展开宣纸,一边想着如何下笔。

于绘画一道,她算是出色,但她真正让人眼前一亮的,还是绣画。把刺绣和绘画合在一起,她前世便练过许久。今世一入手,便感觉到灵感滔滔。

也因此,她绣的画,才能把皇帝,萧莫,张轩这等人都震住。

看着空白的宣纸,张绮在寻思,要怎么才能引起袁教习地注意。

——他是当今之世少有的名士之一,为人任性不羁,自有风骨。如果他能象张轩那般看重自己,愿意出手相助,那他就敢无视任何人,大大方方护着她,大大方方的越过张家人,帮她找一个她想要的归宿。

只是这种大家嫡子,世事早已经惯,妇人的手段也见识得多,要打动他,再得到他的看重,颇不容易。

在张绮的寻思中,时辰一点点过去。直到一堂课结束了,张绮的宣纸还是一片空白,自然,更没有令得袁教习正眼看她一下。

宣纸空白的也不仅是她,袁教习瞟了众人一眼,漫经不心地交待一句,“拿回去画好。”说罢,施施然走出了学堂。

转眼,两堂课业都结束了。

张绮回到房中时,还在翻来覆去地想着。她越想,越觉得投袁教习所好这件事值得一做。可要怎么做,她心里是一点底也没有。

记忆中,她便没有与那些真正的名士打过交道。前世如她这种以“妓妾”为目的的女子,根本不可能了解真正的名士的内心。她们生活在一片浮华中,学的是化妆着衣,行的是魅惑勾引,想的也应该是如何留住男人,如何找到机会留下子嗣。至于名士们那种精神层次的高洁之人,哪里是她们能够知道的?

至于出了张府后的事,张绮寻遍整个记忆也所剩无几。似乎下意识中她封去了相关的记忆,只留得最纯粹的少女时的事。

咬着唇寻思来寻思去,张绮还是无策可施。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婢女的声音从外面传来,“绮姑子可在?轩小郎唤你。”

什么?又是张轩唤她?

张绮怔了怔,在阿绿的脆应声中走了出去。

站在外面的,还真是张轩的贴身婢子。

张绮应了一声,道:“稍侯。”回房把头发衣服整理一番,张绮跟着那婢子朝外走去。

那婢子,却是带着她直入张萧氏的院落。

越是靠近那个院落,张绮便越是紧张。她低着头,脚步僵硬。

这时,那婢女跨入了院落。

走了一会,她转头道:“小郎在里面侯着,进去吧。”

“是。”

张绮低头跨入堂房中。

堂房里,张轩手捧着书本,正坐在张萧氏的下首与她说着话。看着儿子,张萧氏眉眼都是慈祥,而张轩也是一脸的笑意。在右侧角落,张锦低着头,闷闷不乐地玩着自己的手帕,张萧氏偶尔唤上几句,她也一副没有听到的模样。

看到张绮进来,张轩站了起来,他温柔地唤道:“阿绮,快来见过母亲大人。”

他语气中带着亲近,这是想帮张绮亲近他的母亲。

张绮连忙上前两步,盈盈一福,脆脆地唤道:“阿绮见过母亲。”

这母亲两字一出,坐在角落里的张锦便抬头瞪了她一眼,发出一声冷哼。

张绮叫唤过后,眼巴巴的,又是讨好又是小心,又是紧张地看着张萧氏,眼神中,带着渴望亲近却又不敢的畏缩之色。

对上她的眼神,张萧氏脸色沉了沉。她没有应承张绮地叫唤,而是转向张轩笑道:“我儿,你今日也累了,回房歇着吧。”

这是要支开张轩。

张轩摇了摇头,笑道:“母亲,孩儿不累。”

他看向张萧氏,诚挚地说道:“母亲,阿绮是个真聪慧的,孩儿与她说了几次话,有些感触。到时母亲帮她觅得一佳婿,以阿绮的聪慧,说不定是一帮衬。”

他声音一落,张锦便在一旁叫道:“九兄你说什么胡话?我母亲何等身份,怎么会要一个私生女的帮衬?”她越想越荒唐,不由哧哧笑了起来。

张萧氏也是脸色不好。她瞪了张轩一眼,怒道:“阿锦这话说得有理,轩儿,你虽丈夫,有些事还不如你妹妹想得明白。”

这话一出,张轩一脸沮丧。他惭愧地看向张绮。

张绮把他的表情收入眼底,暗叫不好:张萧氏看到他这表情,多半会以为今日之事是自己怂恿他的!

果然,张萧氏的眼神更阴沉了。

张绮暗叹一声,张轩此举,真是弄巧成拙啊。她低下头,朝着张萧氏盈盈一福,转向张锦脆性生生地说道:“姐姐此言错矣。阿绮听过,便是那三品大夫之家,也有妾室当家的。阿绮虽然出身卑贱,可舍得用心,未必没有出头之日。”

她这是第一次理直气壮地说一句话。

张萧氏一怔,张锦没有想到她敢反驳,更是一怔。

在安静中,张绮咬着唇,认真地说道:“何况,阿绮也有一些才学,若是能嫁得一寒门之官为妻,说不定堪为臂助。”当然,最关健的是,要萧氏舍得捧她推她,她才能有此造化。

张萧氏盯紧了她。在张锦哧笑出声时,她不屑地说道:“阿绮志向不小啊。”

张绮跪下,朝着她恭敬地磕了一个头,认真地说道:“阿绮知晓一些事,姑子最紧要的,是嫁一个出身相当的夫君,再得到他的敬重,然后才能谈及其他。”

这席话,她表面上说的是自己,实际上说的也是张锦。她想通过这番话告诉张萧氏,自己是知道规矩的人,从来不愿意怂恿张锦做那种与人私相授受之事。

张绮想,在张萧氏面前,难得有开口的机会。这次便是得不到张萧氏的喜欢,最不济,也要与张锦和萧莫撇清一些。

说到这里,她又怕张萧氏厌恶自己出头,连张锦没想过的事都想到了,便又从怀中掏出那副手帕绣画,恭敬地说道:“这是阿绮与婢子阿绿共同绣就的,想献给母亲。”

她这副绣画,与现今建康最流行的绣画如出一辙,还更精美。如果给张萧氏看到,肯定会大吃一惊,她的一些底牌也会彻底暴露,那不是现在的张绮想要的。

可她料到,张萧氏定然不会来接自己这个手帕。

第五十一章 圣旨

张萧氏听了张绮的话,又看了看她捧着的手帕,嘴角扯了扯。

一个姑子,与婢女没个尊卑,她还好意思摆出自己知道规矩?哼,这般愚蠢之人,还称聪慧?差我家阿锦多了。

她挥了挥手,皱眉道:“收回去吧。”

张锦也在一侧哧笑道:“你还是留着卖两个铜子吧!我母亲何等样人,才不耐烦收你一帕子呢。”

张轩坐在一旁,眼看着事情朝自己不知道的方向发展,有心想夸张绮两句,又担心适得其反,干脆什么话也不说。

见张萧氏瞟也不瞟,张绮低下头,怏怏地收回帕子。

……她现在,总算是在张氏这里过了明路了。便是有一天张轩或者萧莫说出了绣画的事,被张萧氏问责,她也有话可说。

这时,张萧氏说道:“出去吧。”

“是。”

张绮慢慢退了出去。

就在这时,几个婢女恭敬地唤道:“婢子见过郎主。”

张十二郎过来了?

自那日过后,张绮已多时没有见过他了。听到脚步声,她却是头更低了。

……张萧氏和张锦都在这里,她不敢认这个父亲。

张十二郎一入门,便看到了嫡妻和儿女,他盯向施礼的张轩,温声问道:“这两日可有写赋?”

张轩朝着父亲恭敬地说道:“前日儿子目肿眼赤,用过薄荷液后已然痊愈,为此事,儿子写了一篇《眼明囊赋》,正准备请父亲指点一下。”

听到儿子为了这么一件小事写赋,张十二郎不但没有生气,反而点头道:“不错,你去拿来让为父一睹。”

这个时代,以及这个时代的赋,都是纤柔的,琐细的,便如这个南地的女子和文人一样,天性中便少了一种刚毅和深弘博大。北地恰恰相反。

张轩应了一声,转身走出。

在经过张绮时,他使了一个眼色,示意她退下。

张绮低头退去。

一直到她离开房间,张十二郎都没有看到她。走了几步,张绮听到里面传来朗朗的笑声,不由停下脚步,怔怔看去。

只是看了一眼,她便回过头来。

张轩脚步略顿,过了院落,四周没有几人看来时,他低声歉疚地说道:“为兄考虑不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