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阵欢呼声惊天动地的传来。

已经站在侧门处,只是位置很后很偏的张绮,连忙掂起脚抬头看去。

前方处灰尘高举,一支队伍越来越近。

大伙这么兴奋,莫非真是高长恭来了?

张绮在这里寻思,她的身前,一个姑子激动地说道:“是不是广陵王来了?是他来了吧?”萧莫一笑,温声回道:“高长恭今日怕是不能到,现在来的,是周国的大将卫公直。”顿了顿,他好笑地看着一脸失望的众姑子,补充道:“这卫公直与周国皇帝同母,也是极俊俏的,在周地,乃三大美男之一。”

果然,他声音一落,众姑子马上双眼放光。没有想到,这一次不但能看到广陵王,还可以看到别的美男?

萧莫显然心情甚好,他慢吞吞地说道:“前方的不止是卫公直,他的随从中,还有另一个周地贵族宇文纯,他是周地三大美男中的另一个!”

这一下,众姑子不止是双眼放光,有几个还小小的欢呼出声。要不是萧莫在此,她们有所控制,只怕都要跳起来了。

这个时代,依然沿习魏晋时的崇向美色。男子之美最令世人所推崇。

站在后面的张绮,对什么美男的兴趣只有这般大,她喜欢的,也就是这个气氛而已。站在欢喜喧嚣的人群中,她会感觉到自己也是其中一员。

她的性格再沉静,连续几个月的处于孤立排斥厌恶中,还是很让人孤独的。

仰着头,与众姑子一样期待地看了一阵后,张绮突然瞟到,萧莫看了她一眼后,提步朝门内走去。

略怔了怔,张绮想道:他那一眼分明是在示意我跟上他。

难道说,我那副画卖出去了?

想到画卷卖出去了,张绮不由激动起来。可是她依然有点犹豫,不敢提步:刚才萧莫与张锦的亲近,看到的人不少,若是再有人看到自己也与他走得近,不知那闲言闲语……

咬了咬唇后,张绮忖道:我小心一点便是。

侧头看了一下左右,见到几个姑子已缠着张锦,随着人流涌向前方。那张锦频频回头寻向萧莫,可哪里看得到他的人影?直到张锦不甘愿地随着人流消失了,张绮才回头走向宅子里。

走了一阵,她终于看到了萧莫的背影。他走在春天树木新发的林子中,腰背挺得笔直,长袍高冠,木履飘然,实是说不出的洒脱和自在。

张绮紧走几步,忍不住又向四下张望着。

“没有人的。”萧莫低笑道:“不必紧张至斯。”

张绮腼腆一笑,低着头向他靠近。离他五步处,她便停下脚步盈盈一福。

萧莫低头看着她,见她嘴唇嚅动,却没有发音,不由笑道:“你便没话跟我说?”

张绮扇动长长的睫毛,再次朝他一福,吞吞吐吐地说道:“萧郎,不知那画?”

萧莫低哑的声音如晨钟暮鼓,动人心魄,“阿绮便只想问那画?”

他的声音似有情似无情,那般动听,那么让人心酥……

张绮抬起头来。

她的眼,对上了他的眼。

她愣愣地看向他。

迎上她纯净得有点木然,又满是不解询问的眼,萧莫忍不住苦笑了一下,他伸手在额头上一拍,嘟囔道:“俏媚眼抛给瞎子看了。”

他的声音含糊不清,见到张绮还在傻呼呼,纯真无比地看着自己,他咳嗽一声,从怀中掏出一个薄薄的,用绸包起来的物事放在张绮手中。

见她还是一脸不解,萧莫说道:“你那副绣画卖掉了,共得金八十两。我想你一个姑子拿着那么多的黄金,怎么收都不安生。便帮你在边郊置了十亩地和一个二进的小院子。里面的,便是那院子和田地的地契。”

对上眨巴着眼的张绮,他笑容如春风,说不出的温暖,“你不喜欢?”

她当然喜欢!

她以为,那画最好,也不值八十两金的。此次若不是萧莫出手,而是她自己和阿绿,能得到三分之一的金已是了不起。

更何况,她便是有了金,要置些什么,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也是大不易。

现在萧莫一次性给自己解决了。

这个世代虽然混乱,可建康一直安稳。因为安稳,它的地价和房价也是居高不下,八十两金能得到十亩地和一个小庄子,也是萧莫使了力的。

她看着他,一时之间,竟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自己的感激。

好一会,她盈盈一福,哑声说道:“萧郎之德,阿绮没齿难忘。”

萧莫轻声道:“以后你可以过得轻松些了。”瞟了一眼远方渐渐出现的人影,他转身便走。走了十几步后,他低沉温柔的声音飘然而来,“以后张锦再欺负你,且告诉我……”

萧莫飘然远去。

目送着他离去后,张绮急急朝回走去。走着走着,她已是小跑。

她无法掩饰自己的兴奋。

她要马上回到房中,看一看里面的地契和房契!

冲回房中,阿绿还没有回来,张绮把房门一关,便把锦包打开。

里面果然是一张房契一张地契。两张契纸上,张绮的名字清清明明地写在那里。

张绮拿过一张契纸,对着阳光照了照,又照了照,不知不觉中,已是泪流满面。

她有家了!

她终于有家了!

她居然在建康这等风流之地,有个院子,还有十亩地。

以后,便是被抛弃,便是被赶出家族,她也不会被饿死!

她不再是一无所有的了!

伸手堵着嘴,无声地哭泣着的张绮,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时刻,外面突然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声,许是姑子们齐声欢叫的缘故,那声音特别尖亮。

张绮回过神来,她掏出早就准备的木盒,把契纸收好后,再找到早就挖好的坑洞埋了起来。

做完这一切,张绮一屁股坐在塌上,直觉得一颗心,总算落到了实处。缩在塌里,她傻傻欢笑了一阵。

这时,房门砰砰砰地敲得老响,阿绿兴奋的声音传来,“阿绮,大白天的你把门关这么紧做什么?快点打开它。”

第二十一章抵罪

张绮应了一声,动身拉开房门。

阿绿一看到她便扑了上来,双手握着张绮的手,阿绿兴奋地连连摇动,叫道:“女郎女郎,我看到了,我刚才看到了!”

见张绮含笑看着自己,听得认真,阿绿喘了一口气,欢叫道:“刚才我看到周国来的使者了。有两个郎君,生得很美貌呢。”说到这里,她见张绮还是含笑听着,不由瞪大眼睛问道:“阿绮,你就不问一下,我为什么能够出得府门?”

张绮笑道:“这还用问?定是你见无人注意你,便混在众人中凑了一会热闹。”

对上阿绿嘟起唇,一脸郁闷的模样,张绮一笑,她抽出自己的双手,转身向房中走去,嘴里则低声说道:“阿绿,那副绣品卖出去了。”

“哦,”阿绿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又兴奋起来,“阿绮,刚才外面真是很热闹呢。人好多,那些人穿的衣裳又有趣又好看,嘻嘻,要是天天有使者来建康就好了。”

张绮要说的话被她打断,便闭了嘴。她坐回塌上,双手抱着膝,心神又回到了自己的那两张契纸上。

其实,她也知道,十亩地请人耕种,上交给她的粮食,也仅能维持她与阿绿的正常消耗,至于两进的院子更是不大。

那两张契纸,真是仅仅让她有片瓦遮身,有口粮进肚而已。可从张绮还是觉得很开心,很开心。连带的,她对萧莫已是由衷地感激起来。

主仆两人各自沉浸在各自的情绪中,都是嘿嘿直乐,时间倒也过得飞快。转眼间,第二天到了。

第二堂课,又是袁教习的课。张绮一进学堂,便有仆人搬着几放在她面前。

同样的,这一堂课,也没有人再向张绮挑衅。于安静中过完半个时辰后,中午又到了。

张绮才回到房间,便听到一个清脆的婢女声传来,“阿绮小姑可在?主母唤你。”

主母要见她?

张绮站了起来,她这阵子好象没有做出格的事啊,无缘无故的,那个应该把自己给忘记了的张萧氏,怎么会要见自己?

挥手示意阿绿不用在意,张绮拿过铜镜,把头发向下拔拉几下,口里则恭敬地应道:“是荷姐姐吗?阿绮这就出来。”

荷姐姐,是张萧氏院子里一个不起眼的婢女。听到张绮人都不看,光凭声音便认出自己来。更何况,张绮不管如何不受待见,终究是流着建康张氏血脉的姑子。一个姑子能尊称她为姐姐,虽是没上没下,却敢是让人愉悦的。不知不觉中,荷姐姐对张绮有了一些好感。

张绮走了出来。

对上这个尖脸清瘦的十六岁婢女,张绮笑得甜甜的,“劳烦姐姐了,阿绮这就随你去。”那荷姐姐收回打量她的目光,微笑道:“那走吧。”

两人一边走着,张绮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道:“荷姐姐,母亲为什么想到传唤我?”她一脸担忧着,“也不知我会不会受罚?”

她声音娇脆,语调中有着十二三岁小姑子的天真。荷姐姐看了她一眼,忍不住说道:“好似提到了你的姐姐张锦……”

张锦?

为了张锦的事唤自己做甚?难道是昨天?

在张绮低头沉思时,两人已经一前一后,来到了张萧氏所在的院落。

张绮侯在门外时,已有两个姑子依次退出。这两个姑子张倚在学堂里见过,她们是与她共父的姐妹,与张锦不同,是庶出的姑子。

两姑子见张绮侯在外面,倨傲地把下巴一抬,正眼也不向她瞟来地擦肩而过。

这时,里面传来张萧氏的声音,“进来吧。”

“是。”

张绮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跨入了堂房。

张萧氏正在盯着她。

直到张绮大气也不敢喘地在她面前站定,张萧氏还在盯着她打量。

一阵难堪的安静中,张萧氏终于开口了,“听说你与萧莫很熟?”

张绮一惊,她愕然抬头,怔怔地说道:“主母是说萧郎?他何等身份,怎会与阿绮很熟。”

她的话说完了,张萧氏却是很久都没有吭声。

就在低着头的张绮,忍不住要揣测她的心思时,张萧氏的声音传来,“你这小姑子胆子不小,当着主母也敢胡言底赖?”说到最后,已是声音高提,表情冷厉!

扑通一声,张绮跪在了地上。她白着小脸,慌乱地说道:“不是的,不是的。”连连摇头,张绮泪水都出来了,“阿绮只是与萧郎说过两句话……阿绮这般地位相貌,哪有可能让萧郎另眼相看?便是他与阿绮说了话,那也是萧郎心地仁善。”

张萧氏盯了一眼涕泪横飞的张绮,慢慢放下手中的茶杯。

直到张绮把头磕得砰砰作响,她才淡淡地说道:“起来吧。”

张绮咬着唇,慢慢爬起,这时的她,已完全低着头,连呼吸声也小了许多。

看来还是个知道敬畏的。

张萧氏又瞟了她一眼,慢腾腾地说道:“阿锦在祠堂里……你且去大夫人那里一趟,便说阿锦是你怂恿的。大夫人如果问起,你便是你爱慕萧莫。”

昨天的事发了!

低着头的张绮,此刻唇抿得死紧。

张锦犯错,却要她去抵罪!

她一个私生女儿,本就处境艰难,如果再失去闺誉,那是生是死,是做侍妾还是做奴婢,岂不是别人一句话就可以决定的?到那时,便是她的父亲十二郎对她心存怜悯,也无法干涉了吧?

再说,这抵罪的事有了第一次,便会有第二次!

这事无论如何不能应。

可是,眼前这个张萧氏乃当家主母,掌握了她的生死,如果她不应,现在她便可找个借口打杀了她!

她竟是进退两难!

……

第二章明早送来。

哎,这阵子调作息,想把习惯在晚上做的事改成上午,结果把我自己的生物钟搞得一塌糊涂。今天也是,想调到清晨写文的,结果清晨没有形成那个习惯,直拖到了晚间。到了晚上,却又因这阵子睡得早,现在眼皮子直打架。

第二十二章 谁都不易

当时萧莫与张锦亲近,目睹者甚众,明明掩是掩不过的,找人抵罪也起不了多大作用。把张绮推出去,不过是让大夫人的怒火有个出口,哪能真挡得住悠悠之口?

可张萧氏偏偏这样说,偏偏这样做。

也许,她只是觉得张绮留着也没多大用,更大的可能是,她想借由这件事,把张绮的底细探出来。

不管如何,这样的事对张萧氏只是一张嘴,对张绮来说,却是生死攸关。

寻思了一会,张绮头更低了。

她额头点地,哽咽起来。

听到她的哭声,张萧氏的脸上现出一抹不耐: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难道还想在她的面前一哭二闹三上吊不成?

张绮哽咽着,没有如她想象的那般哭个不停,而是伏在地上,声音沙哑,绝望地说道:“母亲的话,阿绮听命便是。”

说罢,她慢慢从地上爬起,以袖掩脸,饶是伤心绝望至极,依然规规矩矩地向张萧氏福了福,这才低着头,悲伤地,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外走去。

虽然来到张宅也有三四个月了,可现在的张绮,依然是骨小肉少,从背影看来,分明是一个瘦弱稚嫩的孩子。

她耸拉着头,因强忍悲声,双肩有点一耸一耸的,走了几步,她脚下一软,整个人向下一栽,要不是扶着门,竟是差点摔倒在地。

张萧氏冷冷地看着她。

张绮前脚出门,后脚一个妇人便凑近张萧氏,低声说道:“这丫头不过是个无依无靠的下贱之人,夫人要处置她,伸伸手指随时都可以……不如把她留下来,说不定以后会有用。”

张萧氏沉默了一会,点了点头,道:“锦儿跟我说,这贱丫头勾引了阿莫,几个教习也喜欢她……现在看来,终究只是个乡下来的,阿锦怕是有所夸大。”

说到这里,她挥了挥手,“你去处理一下。”

“是。”

那妇人走出时,张绮已经走了百步远。她依然低着头,单薄至极的身躯似乎风一吹就会倒。饶是妇人已是个双手沾过血的,看到她,也想到了自家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