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绮低下头,安安静静地跨入房中。

步入房内,她也不东张西望,只是老实地跪了下来,唤道:“阿绮见过主母。”在房中主人没有允许前,她没有唤母亲。

坐在塌上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白净中略显丰腴的妇人张萧氏,萧氏长相只是端庄,眉目端凝,整个人有点不苟言笑。就外表而言,她比她的夫君还显老了几岁。

萧氏低下头来,漫不经心地朝着跪在地上的张绮瞟了一眼,说道:“起来吧。”

“是。”

把手中的茶水递给婢女,萧氏淡淡地说道:“去找文妈,让她给你安排一下。”说罢,她挥了挥手,示意张绮出去——连对张绮长什么样,她都不感兴趣。

这便是阶级分明的好处了。张绮暗暗想道:便是她夫君让自己来的又怎么样?自己一个私生女,根本引不了她的注意。当然,最重要的是,张绮在她的眼皮底下呆了三个月,到现在为止,妇人还没有找到这个小姑子值得自己关注的地方。

这也正是张绮想要的。在退下时,她懦懦地说道:“我有一个交好的婢女,叫阿绿……”

萧氏不等她把话说完,挥手说道:“知道了,跟在你身边便是。”居然说一个婢女是自己交好的,乡下来的就是乡下来的,一点身为主子的意识也没有。

萧氏人可没那个心情去教育这个私生女,只是轻蔑地示意她赶紧走人。

张绮一走出来,阿绿便连忙上前握着她的手,压低声音问道:“怎么样?”

这前后左右都是主母的人,阿绿自不会与她多说。她笑了笑,也没有开口,带着阿绿便去找文妈。

文妈得了消息,当下给张绮安排了一个住处。那住处介于众姑子与婢仆之间,地方很偏,院子里杂草长得膝盖深。不过,比起张绮原来住的地方,这住处不但有三个房间,还房子结实,房顶也盖得严严的,便是纱窗,也糊得比原来的结实。

往原来住的地方跑了两趟,把东西都搬回来后,张绮和阿绿正式住了进来。

如张绮所料的那样,一天过去了,张十二郎不曾派人来唤她。

第十二章 借名头一用

傍晚到了。

张绮和阿绿忙了一天,终于把房子整理一新。两人这时已经累极,便缩在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聊着天。

说着说着,两人都打起瞌睡来。张绮小睡一阵,睁开眼,却看不到阿绿。

她连忙走出房间,正要寻找,只见阿绿提着半桶热气腾腾的水,正从走廓的那一边走来。

张绮抬头一看,只见在阿绿的身后,有几个小婢子正聚在一起,朝着阿绿指指点点着。

张绮紧走几步。

对上扁着嘴,闷闷不乐,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的阿绿,张绮连忙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听到张绮的声音,阿绿抬起微红的眼眶,她扁着嘴,闷闷地说道:“刚才去大厨房打水,她们不肯给,还说了我一顿。”

她咬着牙,恨恨地说道:“那萧氏莫郎不过是看了阿绮几眼,凭什么她们要不平?”

张绮摇了摇头,伸出手,抬起水桶的另一边,说道:“不仅是为了萧郎。”在阿绿不解的目光中,张绮说道:“也是为了我的自作主张。”自作主张认了父亲,这样的行为,肯定有人看不惯。白天她面对那个张锦时,便曾感觉到她对自己的敌意。

她看向阿绿,“那你这水?”

听起问起,阿绿嘻嘻一笑,道:“这是我回原来的厨房弄来的。”转眼她又不高兴起来,“本来很满的,可路太远,都给洒了。”

从原来的住处到这里,何止是远?提这么重的一桶水,那一定很辛苦吧?

张绮感激地说道:“你呀,也不与我商量一下。”笑了笑,她语带欢乐地说道:“水还有不少,咱们不洗只抹,两人刚刚够用。”

阿绿也不推辞,伸手拭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好啊好啊,阿绮,那我们快些。我都出了好几身臭汗。”

两人草草抹了一个澡后,在阿绿提着两人的衣服去井边清洗时,张绮一边在院落里逛着,一边慢慢寻思。

她知道,今天的洗澡水只是一个开端,到了明天,不管是饭菜饮水,方方种种,都会有人出来为难。

这又是一次下马威。

如果她忍让下去,说不定这种为难便会由试探变成惯例。不过她也得谨记其中的方寸,不能激起更多人的敌意。

在张绮的寻思中,一天转眼过去了。

第二天,张绮两人起了个大早。东方太阳刚升,鸟鸣啾啾声便争先恐后而来。望着点缀在树枝上的一块块新绿,张绮眉眼带笑。

在不远处,不时可以看到几个婢女。她们正在看着坪里清理着杂草的阿绿,不时交头接耳一番,然后捂嘴偷笑。偶尔也有人向她望来,对上她的目光时,一个两个闪过嘲弄和怜悯的目光。

这么一大早,身边便有这么多闲人。看来那些人挺关注她的呀。

张绮欢笑着走出了房门。

她碎步来到阿绿身边,忙得满头大汗的阿绿感觉到她的到来,不由抬起头来咧嘴一笑,沾了泥土的脸上,尽是没心没肺的快乐。

张绮回她一笑。

与阿绿胡乱扯了两句后,张绮突然说道:“阿绿,你说那萧莫的诗赋,真的做得很好?”

虽然诧异张绮突然提到萧莫,可阿绿还是由衷地高兴起来。她连连点头,“是啊是啊,“江东萧郎,诗赋名扬。”阿绮你听,大伙都这样叫了,他的诗赋还写得差吗?”

张绮的声音虽然温柔轻细,阿绿却是个大嗓门的。她的声音,清清亮亮地传了个老远。不知不觉中,那些看好戏一样关注着她们主仆的婢女们,都尖起了耳朵。

果然!

张绮歪着头笑得欢,她一派天真地说道:“当真?那太好了。阿绿,说不定我们都可以被她写在赋里哦。”

“我们会在她的赋里?”阿绿又惊又喜,忍不住尖着声音重复起来。

“是啊是啊。我昨天听到他与旁人说,要写一个什么“美人赋”,还说什么真正的美人自是慧质兰心,澄澈如玉,纯善动人。我还听他说啊,我们张府美人众多,上到嫡出庶出的诸位姑子,下到我这种人,都值得一写。”

“当真当真?”阿绿欢喜地尖叫起来,“萧郎不止是把姑子们写到美人赋里,连阿绮你他也要写?怪不得昨天他老盯着你看呢,原来是要在琢磨着写美人赋啊。”转眼她又叫道:“阿绮,什么叫慧质兰心,澄澈如玉?嘻嘻,纯善动人我是知道的。”

果然是阿绿,便如她所料的那般,把她的话,直愣愣地重复了一遍。那语气中的欢喜,那眉飞色舞的表情,便是她这个当事人,也忍不住被感染。

见自己要说的话,被阿绿完美的重述出去。张绮笑得眼睛都弯成了一线,她用手捂着嘴,愉悦地说道:“是啊,他说他要写内外俱美的姑子。”似是不知道不远处有人凑近了听,张绮歪着头,叹息起来,“他还问我过得好不好,在张府中,有没有哪个姐妹喜欢欺负我呢。萧郎真是一个有心人。”

她向往地看着天边,一脸的悠然神往,“江东萧郎,诗赋名扬。那是不是说,他写出了那篇美人赋后,我们这些姑子也会跟着出了名?”

阿绿连连点头,激动了一会后,她郁闷地说道:“可惜他不会写我。”说到这里,她郁闷地伸手在脸上一摸,结果一大块泥渍印在脸上,把自己糊成了一只小花猫。

张绮又好气又好笑,完成任务的她,当下伸手扯着阿绿,嗔道:“看你!还不进去洗干!”

随着主仆两人进房,那两三个闲人也跟着散去。

顺手接过阿绿递来的毛巾,张绮转头瞟过她们的背影,嘴角一扬,忖道:这些人不会是萧夫人的人,她不会做这种无聊又没有必要的动作。关注了我,又能影响大厨房的人,只能是我的那些姐妹,便如张锦。想来她们听了我这番话后,会有所触动吧?至少这阵子,便是想对付我,也会停一停吧?毕竟,谁也不想让萧郎觉得自己恶毒不是?更何况,才名远扬的萧郎,还很有可能把她的所作所为写在赋中,传遍天下。大士族的姑子,又何必冒着名声尽毁的危险,对付她这个没有威胁的人?

第十三章 你太瘦了

收到婢子们的传话后,张锦蹙着眉,涂着兰寇的指甲在几上轻轻一划,“美人赋?”

她左手撑着下巴,呆呆看着前方,喃喃说道:“他是要写美人赋?”她不由回想起昨天,萧郎看向那贱丫头的眼神来。那样的眼神,好似真的寻常。也是,那贱丫头有什么好的?长得远不如自己,出身更是不堪,她有什么好的?

想着想着,她对昨天被萧莫的冷淡激起的火气,消退了不少。很多沉浸在情爱中的女子,喜欢替对方找借口,喜欢自我安慰。现在的张绵便在想着,萧郎昨天的冷淡,只是因为他一门心思在琢磨寻思着怎么写那美人赋。

转眼,她又想到他要写张府的诸般女子,还要写什么兰心慧质之人,当下咬了咬唇,说道“罢了。”

见婢女们没有回过神来,她回头认真地说道:“我说了‘罢了’,你们没有听到吗?”她的声音一落,一个年长的,约摸十七八岁的秀丽婢女马上接口道:“去告诉那些人,便说是姑子说的,那贱丫头不值得她在意。”

众婢马上应道:“是,婢子这就去传话。”

众婢这里刚退下,那一边,张锦又左手撑着下巴,嫩白的手指有气无力地在几上反反复复写着二个字,“萧莫”

阿绿端着食盒,兴冲冲地跑了进来,“阿绮阿绮。”

对上张绮含笑的眼,阿绿笑嘻嘻地把食盒放在她面前,又脆又快地说道:“女郎,那厨房里的人好生奇怪呢。昨天还一个个对我要理不理的,今天居然还有人凑上前跟我说话。嘻嘻,这是我打来的饭菜,很快吧?”

张绮一本正经地说道:“恩,很快,你真是个能干的孩儿!”

阿绿一怔,转眼哇哇叫道:“好啊,你敢取笑我!”她纵身朝着张绮扑了过去,张绮身娇力小的,被她扑了个正着,主仆两人顿时同时滚落在地,笑声更是远远地传了开去。

笑着笑着,阿绿突然盯着张绮发起呆来。愣愣地望着她,阿绿叫道:“阿绮,我现在发现你笑起来甚是好看。”生怕张绮不信,她说完后还用力地点着头。

张绮不由扑噗一笑,她坐直身子,五指抚平扯乱的头发,淡淡说道:“好看有什么用?”

“好看当然有用!”阿绿立马瞪圆了脸,响亮地说道:“好看了,就会招人喜欢,中意的人也会喜欢!”

张绮伸手抚上她的头发,忍着笑说道“好了,我知道了,好看了,我们阿绿中意的人,就会欢喜她。”

阿绿伸手拍开她的手,正要回话,外面一阵脚步声传来。

不一会,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张氏阿绮可在?”是个陌生的声音。

阿绿最先反应过来,她响亮地应道:“在呢在呢。”

那声音说道:“十二郎说要见她。”

她的父亲说要见她?张绮一怔间,阿绿已欢喜得跳了起来,“当真当真?那太好了,阿绮,你快点梳洗一下。”说着,她用力地把张绮扯了起来。

是要打扮一下。

张绮细声细气地应道:“知道了,请稍侯。”应罢,她就着铜镜,细细地把刚才玩乱的头发梳平,再把额发向下梳好。她的额发长得快,这一梳,便密麻麻地向下遮着挡着,连眉毛也看不见了,更衬得她没有长开的脸扁扁的。

又从箱里拿出一件陈旧的春裳穿了,张绮转向阿绿低声交待,“我一个人去就行。”阿绿有点担心,正要说什么,却见张绮一脸的不容置疑,便闷闷地退后一步。

侯在门外的,是一个长相清秀,十五六岁,穿着精致的婢子。光看打扮,她比张绮还要像姑子。

婢子站在台阶下,她朝着张绮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后,点头道:“跟我来吧。”

张十二郎的住处,位于整个张府的正中间。这个位置,是嫡子和张氏长辈们的住处。

张绮亦步亦趋地跟着那婢子,两刻钟后,便来到了一个院落的书房外。

“让她进来吧。”

“是。”

在那婢女地带领下,张绮低着头跨入书房。她一进去,那婢女便悄悄地退了出去。

张十二郎正在案上练字,听到张绮进来的脚步声,他头也不回地叫道:“坐吧。”

按照张绮扮演的角色,她这个时候应该快快乐乐地扑上去,与他撒着欢。不过张绮见他表情严肃,正专心致意地练字,便安安静静地站在一侧侯着,并不坐下。

好一会,张十二郎才轻轻把毛笔放好,抬起头来看向张绮。

他定定地看着张绮。

认真地打量了一会,张十二郎眉心微蹙,道:“太瘦了。”

说她太瘦,是怪她分明还只是一个小女孩,根本没有少女那花蕊初放的美吧?

见到张绮怯生生地瞅着自己,张十二郎心下一软,他温和地说道:“你这孩子!”顿了顿,他叹息道:“你母亲说,要送一个姑子给阿莫,我便想到了你……你这孩子是个招人疼的,昨天看那阿莫,对你也不嫌弃。我便想着把你送过去。”他的妻子是萧氏的女儿,刚才跟他说,庆秀公主看中了萧莫,执意要嫁给他。

萧氏不想与皇室联姻,便想着,先给儿子纳一个妾。这样一来,向来高傲的庆秀公主和刚刚及位的陛下,自会感得打了脸,便不会再提这门亲。

说起来,萧氏门户比张氏还高些,萧莫又才名在外,本人更是个聪明知礼的,可谓一时毓秀。自己这个私生女儿跟了他,那是福气。

可今天仔细看来,阿绮还是太稚嫩了,根本就没有长开嘛。她要是容色再好一点就好了。

张十二郎摇了摇头,叹道:“罢了罢了,你出去吧。”

他的声音一落,张绮已朝他屈膝一福,安静的,温驯得如同木头人一样地退了出去。这样的她,哪里还有昨日初见他时那般可爱?

略略有点失望的张十二郎,又摇了摇头。他哪里知道,此刻的张绮根本不敢与他亲近。万一他父性大发,非要把她送给萧莫做妾,那岂不是亏大了?

张绮退出门外,悄悄伸手掩上房门,刚刚转头,她便对上在二婢的筹拥下,碎步急来的张锦。

第十四章 地位

一见张锦,张绮便瑟缩了一下,低眉敛目中,带着几分怯懦几分惧怕几分乡下来的小家子气。

这样的她,让张绵下巴抬得更高了。她曼步走来,在走到张绮身边时停了停,也不向她看上一眼地问道:“贱丫头,父亲挺看重你的啊。”

说到这里,她寒森森地道:“你真是不错,连父亲也觉得萧郎看重你。”

张绮头也不敢抬,她十指绞动着,喃喃说道:“阿绮再好,最多也是做人侍妾……锦姐姐才是真正的贵气人儿。”

这话一出,张锦满脸的怒火和气恨,一下子都烟消云散了。她回过头来瞟了张绮一眼,哧声道:“算你还有自知之明。”说罢,她下巴抬得高高的,娇娇脆脆地唤道:“父亲,阿锦要见你。”

里面的张十二郎清朗的声音传来,“进来吧。”在张锦跨入房门时,一直低着头的张绮恭敬地朝她福了福,这才轻步退下。

回头瞟了张绮一眼,一个婢女想道:这个乡下来的姑子,还挺识趣。

张绮走下台阶时,里面张锦的声音传了出来,隐隐可以听到,她提到了“萧莫”两字。

张绮摇了摇头,快步向住处走去。

她所走的是一条主道,不时有婢仆和士人经过。这些人似乎有点激动,不停地说着什么,张绮一听,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离不开新帝。

是了,现在是陈蒨及位,刚刚定下年号……新帝英俊而睿智,汉家儿郎都把希翼的目光投向他。大家族的姑子,这时也把目光投向他了吧?

新帝继位,建康还有一阵清明日子可以过。她得盘算盘算了。

没有人明白,现在的张绮有多难。刚从乡下外祖家来的她,身上没有一分闲钱,也没有带半个可用之人。便是阿绿,还是她入府后自己结识的。

无人无钱无无地位无自由,她便有一些想法,也无实施之处。

不过现在好些了,她认了父亲,成了正经姑子,不会再有人安排她做事了。她的时间,变得自由了。

但是还不够。她这种自由,只在她那小小的房间里。要做些什么,还需要时机——也不知张锦什么时候能遇上萧莫,问他那写作“美人赋”的事?

张锦与很多姑子一样,腹中没有几两才气。因此,她不会知道,萧莫就算要写美人赋,也不会写好几种不同身份地位的美人,更不会写什么内外俱美的美人。有赋以来,男人写的美人,哪一次不是写一些穿着打扮,再重点描写一些她们的美貌和风情的?至于她们心里在想什么,那是断断无人理会的。

美人美人,只是等同于珍宝器皿一样的玩物罢了。她们心中便是有苦,又干卿底事?

自己那番话,漏洞如此明显,却也能骗住这种大家姑子。

不过,那话骗不了萧莫。只希望萧莫听到后,会想起问自己一问。

回到房里,阿绿缠着张绮问了好久,在她语焉不详,胡乱回答几句后,才嘟着嘴忙活去了。

笑看着在坪里清理杂草的阿绿,张绮摇了摇头,她从一侧拿起针钱,低头绣起一副画来。

这画,她已绣了三个月了。再过几天便可以收尾。等收尾后,她会在旁边题上一首诗,这诗,是她用毛笔沾着特制的粉末写出。继承自前一世,秀丽飘逸的字体,再配上继承自记忆的,极其出色的绣功,再加上格外贴切陛下心理的画卷,一定能买个高价——前一世,便有一个乡下绣女凭着同样的画卷,得了一大笔钱财。

转眼,又是一天过去了。

第三天一大早,一个中年妇人便来到张绮的房子外面,唤道:“阿绮可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