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台凛道:“你看到那两幅画像的时候,觉得他是真的想抓我们么?”
“很难讲啊。”我说,“毕竟我跟轩辕槿才见过两面而已,也许他是不记得我长什么样子也很正常啦。”
澹台凛笑起来,道:“也许只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罢了。”
我撇了撇唇,道:“你会把我看成画上那种样子么?”
澹台凛侧过脸来,很仔细地看了我一会,然后摇了摇头,一本正经道:“我是一个诚实的人。”
“呸!”我啐了他一口,扭头去看路边的树。
这个人真是的。有时候满嘴的甜言蜜语,有时候却顺着话哄哄我都不肯。
虽然心里这样埋怨着,但嘴角却忍不住向上扬起。虽然自己还是看不明白这个人,却觉得,能喜欢他真好。能跟他在一起,真好。
荆大先生1
出了晏城,往大烨内陆走,官道上的盘查便渐渐松懈下来。
不知是轩辕槿有意放水,还是没想到我们会往这边走。总之我和澹台凛昼行夜宿,一路平安地到了青云山下。
这山势延绵不知多远,这时冰封雪掩,间或透出点青松的苍翠,看来竟似有小说里写那种仙山奇境的感觉。
我们在进山的时候就已经将伪装去了,恢复了本来面目。
我有些担心,我是没关系,但是澹台凛那张画像可是像得很,万一被人看到可能就麻烦了。
但澹台凛说荆大先生是如今屈指一数的绝世高人,文韬武略,琴棋书画,八卦算数,医卜星象,阴阳五行,奇门遁甲,无所不精。但是生性乖张孤僻,若在他面前藏头露尾,怕他会当作不诚不敬,到时不肯医我就更麻烦。所以坚持不再化妆,我也只好由他。
但是听起来这位荆大先生倒像是金庸笔下的东邪黄药师,如果真的是那种脾气,只怕真的要像晏城那个守军说的,希望我们运气好了。
我们沿着山路走到一处山谷,见几重院落在谷中依势而建,清幽雅致,妙趣天成。
澹台凛牵着我走到大门边,伸手扣响门环。
只扣了两下,便听得里面似乎触动了什么机关,铃声一阵一阵传向院落深处。
我不由咧嘴笑了笑,这简易门铃倒不错。
不多时,便有人出来应门。是一名身长玉立眉清目秀的少年,也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声音清越如珠落玉盘,朗朗问道:“两位有何贵干?”
澹台凛行了个礼,也不寒暄客套,直接道:“拙荆身中奇毒,久治不愈,此番专程来求见荆大先生,希望能有幸得到荆大先生出手诊治。”
少年扫了我一眼,稍微皱了一下眉,道:“家师吩咐近日外客一概不见。”
澹台凛也皱了一下眉,追问道:“那荆大先生何日才有睱相见?”
荆大先生2
少年轻轻叹了口气,道:“你们开春后再来吧,也许那时家师会有见客的心情。”
眼下正是隆冬腊月,要等开春,怎么也要三月之后。我们不日便要赶去西狄,现在三国之间的局势又瞬息万变,三月之后,我们会流落在哪里也未能可知,何况荆大先生这边也是个不定数。他今天不见我们,三月之后未必就一定会见,万一到时来还是扑个空怎么办?
我不由一怔,澹台凛牵着我的手也紧了一紧,向那少年切切道:“在下夫妻不远万里而来,请小哥代为通传一声,看荆大先生是否能有通融之意…”
少年抬起手来打断他,轻轻道:“家师向来说一不二。两位还是请回吧。”
澹台凛面色一沉,直接便在门前石阶上跪下来,道:“今日荆大先生若是不肯相见,在下就在这里长跪不起。”
少年又皱了一下眉,面有难色,道:“你就算跪死在这里,家师也不会见你的。”
澹台凛没再说话,只是固执地跪在那里。
我伸手拉了拉他,轻轻道:“算了,反正也不是什么一两个月就会要命的毒,既然人家最近不想见客,我们下次再来就是。也不要让这位小哥为难了。”
澹台凛握紧了我的手,也轻轻道:“我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我笑了笑,再次想拉他起来,一面道:“男儿膝下有黄金,动不动就跪来跪去也太难看了。”
澹台凛依然不为所动,只道:“只要能解了你身上的毒,跪一跪又算什么?”
我又笑了一声,道:“我这毒他能不能解还不一定呢。毕竟昶昊研究了这么久也完全没有头绪。”
这话虽然是说给澹台凛听的,但也算有几分激将法在里面。但那少年却好像没听见一样,面若止水,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淡淡又说了一句“两位还是请回吧。”
澹台凛跪在那里没有起来,我也只好叹了一口气,在他身边跪下来,向那少年道:“请小哥行个方便吧。”
荆大先生3
那少年只是扫了我们一眼,转身进去了。
我看着漆黑的大门在眼前缓缓合上,扭头看向澹台凛。
他依然跪在那里,伸手将我往身边揽了揽,抖了抖身上的风氅,将我裹进去。
我也没再说什么,就靠在他身边,和他一起跪在荆大先生的门口。
不知过了多久,又开始下起雪来。山间的寒风卷着雪花刮过来,冰凉刺骨。
我不由得缩了缩肩。
澹台凛侧过眼来看着我,皱了一下眉,正要说话,“吱呀”一声,前面的大门突然又被打开了。
还是那个少年。
他开了门之后,看着我们,轻轻叹了口气,然后向我道:“请恕在下唐突,夫人可否抬起脸来让在下看看?”
我有些莫明其妙,但是想医家讲究“望闻问切”,这少年既是荆大先生弟子,应该也是精通医术才对,便依言抬起脸来。
少年端详着我的脸,皱了眉,一时没说话。
澹台凛像是有些紧张,握紧了我的手。
我侧过脸去看了他一眼,又听那少年道:“夫人,右手可否让在下一看?”
我以为他要把脉,将手伸到他面前。但他却没有在我腕上把脉,反而扳直了我的手指,仔细看了看我的掌纹。
我更加奇怪,不由得皱了一下眉,问:“那个,请问你这是…”
少年这才松了我的手,轻叹了声,向我们道:“两位请随我进来。”
澹台凛喜出望外,连忙向他道了谢,扶着我站起来,跟着这少年,进了门后一间耳房。
少年道:“请两位先在这里稍事休息,待在下先去亶过家师。炉中煮着姜汤,两位可以先暖暖身子。”
我们自然再次连连道谢。
那少年略微一点头,就出去了。
这间耳房就在门后,很小的一个房间,只有一张床,一套桌椅。大概本来是门房用的。但现在并没有住人的样子,房间当中燃着一个红泥火炉,上面一个铜壶,正往外冒着热气。
荆大先生4
澹台凛先倒了一碗姜汤给我,笑道:“都说荆大先生脾气乖僻,这徒弟倒是好心。”
看这姜汤熬的时间,只怕他的确是一早就想让我们进来了吧?我也笑了笑,道:“你就不怕人家在汤里下药,迷倒了我们送去官府?”
澹台凛道:“荆大先生只是行事怪异,却不是卑鄙小人。何况我们是来有求于他,要将我们怎么样他也不用使这种下三流的手段。”
既然他这么说了,我也就把心放回肚子里,捧着那碗姜汤小口小口喝下。又坐在炉边烤了一会火,全身这才暖和起来。
不多时那少年便回来了,说荆大先生同意见我们,领着我们沿着长廊七弯八拐到了一个房间。
他先在门口躬身一礼,道:“师父,他们到了。”
里面一把苍老声音道:“进来。”
少年便推开门,对着我们伸手向里一引,道:“两位请进。”
这房间像是个书房,并没有我想像中的风雅脱俗香烟袅绕。只有书架书案,文房四宝,其它一件多余的东西也没有。
一名清癯老人正坐在书案后面,倒也不算什么鹤发童颜仙风道骨,只觉得风姿隽爽,湛然若神。
澹台凛牵了我走到书案前,向这老人行了礼,还未曾开口,老人已抬起手来止住他,道:“客套话不必再说。”一面又向我招了招手,道,“你过来,让我仔细看看。”
我走过去,这老人和那少年一样,只是看了看我的脸,又看了看我的手,不像是看病,倒像是在看相。我正这么想,他又开口问了我的生辰。
我不由皱了一下眉,直接道:“先生,我并非是想找先生算命看相…”
荆大先生斜了我一眼,道:“相对于天生命理,生病中毒又算得了什么?”
我怔了一下,正要说话,澹台凛已抢道:“拙荆的命理,难道有什么古怪?”
“何止古怪。”荆大先生道,“她根本就不是这世上的人。”
荆大先生5
怪不得人人都说这老头性格古怪,说话果然口无遮拦。还好澹台凛是知道我来历的,不然就算不吓一跳以为我是什么妖精鬼怪,也会把他当成信口雌黄的骗子吧。
我与澹台凛对视了一眼,澹台凛像是松了口气。还未说话,荆大先生已道:“看两位的样子,像是并不意外?”
我点点头,索性将自己的来历坦坦白白向他说了。
即使是这位荆大先生,听完之后也啧啧称奇,道:“难怪难怪,我道为何你这命相看来劫难重重,却瞧不到因果,却原来落在另一个时空。”
我问:“荆大先生你相信时空穿越这种说法?”
荆大先生道:“天道循环何等精妙,变化玄奇,深不可测。我等凡人,穷其一生,也不能窥其皮毛之一二。你如今活生生站在这里,自然是天地冥冥之间的安排,又有什么信与不信?”
澹台凛轻咳了声,又问:“那拙荆所中之毒…”
荆大先生这才重新拉过我的手去把了把脉,又翻起我的眼皮看了看,道:“这不是中毒,是被下了蛊。”
我不由得一怔,蛊?我原本也只是在小说上看过这东西,原来真的有么?不过吧,就像荆大先生说的,天道玄妙,连穿越时空这种事都有,大概下蛊也不算什么吧。
澹台凛则脸色一变,急切地问道:“是什么蛊?可有性命之忧?先生有没有办法医治?”
荆大先生道:“今日天时已晚,你们不妨在我庄上住上一晚,明天我再为你仔细诊断。”
澹台凛还要再说话时,荆大先生却已垂下眼,一副不愿再开口的样子。
先前的少年又对着我们伸手向外一引,道:“两位,这边请。”
我们正要跟着他出去,又听到荆大先生唤了声:“凤箫。”
那少年转身行了礼,道:“弟子在。”
荆大先生道:“这位夫人虽然值得一见,但你擅做主张私自放人入庄,不可不罚。自去领二十板子。”
荆大先生6
那少年依然面沉若水,应了声:“是”
二十大板呢,这少年居然表情平淡得就像是在听别的人事情一般。
我忍不住想帮他求个情,道:“这位小哥只是见外面风雪太大,才好心收留我们,请荆大先生手下留情…”
我话还没落音,荆大先生已道:“三十大板。”
凤箫依然是淡淡应了声:“是。”
我却已不敢再说什么,默默跟着他走出去。
凤箫带我们进了一间客房,又将房里的炭盆点起来,这才向我们告辞。
我们向他道了谢,我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抱歉,都怪我们让你受罚了。”
“没什么。”凤箫只是淡淡一笑,又说了句“两位请好好休息。”便退了出去。
我叹了口气,澹台凛道:“荆大先生这个徒弟跟他的性格真是完全不一样呢。”
“嗯,”我点点头,“荆大先生对徒弟真是严厉,这么点小事就要打人二十大板。就算凤箫是私自放我们进来的,但他也算同意见我们了,哪还有必要这样罚?”
澹台凛笑了笑,伸手搂过我,道:“这是人家师徒之间的家务事,我们还是不要多说比较好。反正我们只是来求医的,多管无益。”
说得也是,我不过只是开口求个情,就害凤箫多挨十板,想来荆大先生也是不喜欢别人多管闲事。于是我又叹了口气,道:“中蛊和中毒有什么区别?为什么你听到是蛊,就紧张起来了?”
澹台凛道:“虽然说蛊毒不分家,但是蛊这东西,却总和巫术诅咒之类事情有关,邪气得很,一般的医药也没什么作用。”
我笑了笑,道:“那就怪不得昶昊和太医们一直都治不好我了。”
澹台凛搂紧我,轻轻叹了口气,道:“希望荆大先生能有办法吧。”
这位荆大先生喜怒无常,会不会真有办法也不知道,看起来实在不太可靠。可是到了这时候,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荆大先生7
不过,这位荆大先生至少倒也算言而有信。第二天一早便让凤箫来叫了我们过去。还是在那间书房,他把过我的脉,仔细问了我中蛊前后的事情和发作时的情况。我原原本本说了。
荆大先生沉吟了片刻,道:“制蛊的方法虽然因人而异,但你所中之蛊毫无疑问属于阴寒一脉,对女子而言,最为伤身。不过,让我觉得奇怪的是,这个蛊,似乎还会影响生育。中了这蛊,只怕终生也未必能够受孕。这种情况我以前倒是没有见过…”
终生不能生育?我心头一凉,连荆大先生后面说了些什么也没有听清,不由得就握紧了澹台凛的手。
澹台凛安慰般轻轻拍了拍我的手,向荆大先生追问:“先生有没有办法可以医治?”
荆大先生斜了他一眼,道:“世间万物相生相克,怎么会有解不了的毒拨不去的蛊?”
澹台凛像是松了口气,向荆大先生道了歉,又将从余士玮哪里得来的解药递给荆大先生看。
“既然有解药,那要彻底拨除这蛊就容易得多了。”荆大先生一面说着,一面将那药倒出来看了一眼,略微皱了一下眉,只留下三颗,将其它的倒回瓶子里还给我,道:“看来这解药也不多了,我先拿走三颗研究一下,你不要舍不得。”
我不由笑了笑,道:“若先生能医治我身上的蛊,以后也用不着这些解药了。若是不能治,那也不差这三个月,我又有什么舍不得?”
荆大先生点了点头,也没再说什么,拿着那三颗解药进了后面的小门。
澹台凛轻轻吁了口气,道:“这一趟果然没有来错。”
我也点了点头。我中这蛊这么长时间,也就到现在,才看到一点希望,但是想着荆大先生刚刚的话,却不能像澹台凛那样轻松得起来,轻轻叹了口气,道:“如果我真的不能生小孩的话怎么办?”
澹台凛轻轻搂了我,道:“没关系,最重要是你能好好的。”
我靠在他怀里,又叹了口气,没说话。
澹台凛只是将我抱得更紧了一点。
荆大先生8
说起来,当初我被下毒是为了送去给昶昼施美人计,但是,为什么又要让我不能生育?这对他们的计划有什么好处?
正在想这些时,听到凤箫轻轻咳嗽了一声,这少年从领我们进来之后就一直静静站在一边没出过声,我几乎都忘记了这房间里还有第三个人。连忙从澹台凛怀里挣出来,站直了身子。
凤箫就好像之前什么也没看到一般,只淡淡道:“师父可能要花一点时间,两位先请自便吧。午时之前记得到前厅用餐就是了。”
虽然他说自便,但是外面风大雪大,也没什么地方好去。
我打量着书架上那一排排码放整齐的书,问:“这些书我可以看么?”
凤箫像是有些奇怪,但还是点了点头,道:“夫人请自便。”
于是我道了谢,去挑了本医书坐下来翻看。澹台凛便静静坐在旁边陪我。凤箫看了我们几眼,便告辞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外面虽然风雪交加,但室内燃着炭盆,温暖如春。我随手翻着书,偶尔一抬眼,便能看到心爱的男人坐在旁边,心头一片安宁静宜,就似乎那些纷争阴谋统统已经远去了。我忍不住伸过手去,轻轻勾住了澹台凛的手,只希望这一刻便是天长地久。
但荆大先生却将我拖回现实。
他过了大半天功夫才从后面出来,面色沉重,看起来结果似乎不太乐观。
澹台凛急切地迎上去问:“怎么样?”
荆大先生道:“这的确是压制寒蛊发作的药物。要配制也不难,但是要彻底拨掉这蛊,却少了一味最为关键的药引。”
澹台凛道:“是什么?”
荆大先生道:“下蛊之人的血。”
我不由一怔,道:“但是余士玮已经死了,又怎么能——”
“这是以自身的血作引下的血蛊,如果下蛊的人死了,只会有两种结果。一是蛊虫会跟着死亡,那中蛊的人便会不药而愈。另一种,则是中蛊的人会随着蛊主一起身亡。”荆大先生打断我,道,“既然你还活着,蛊又没解,那下蛊之人肯定还活得好好的。”
荆大先生9
虽然早知道余士玮背后另有其人,但是当时既然没能查出来,事隔多时,现在又到哪里去找?
刚刚才燃起的一点曙光似乎刹那间又被无边的黑暗吞噬。
我僵在那里没动。澹台凛握着我的手,眉目间一片沉重,轻轻道:“看起来,我们还得回趟南浣才行。”
之后又多在荆大先生庄上住了几天。
虽然说是为我配药,但我觉得相比起我身上的蛊来,荆大先生对我的命相还要有兴趣得多。他问了我的生辰八字,细细推算过我的命盘,又问我一些那边世界的事情。
荆大先生对现代的事情都很好奇,随便说什么他都听得津津有味,尤其关于一些机械电器之类的东西,简直就双眼发光,恨不得立刻去实验一番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