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听了这话,反笑道:“可你要是落在我手上,我绝不会饶你!”吃准了花非花的脾性,她竟是死也不服输,盘膝一坐,当着花非花已在运功。

花非花道:“悉随君便。”锁好牢门又道,“粥留给你吃,这夜,可长着呢。”

她出了小洞,面前大洞有八九丈高,对着七条岔路,一条条延伸向不知名的黑暗处。她一阵眩晕,站立不稳,无力地扶住了石壁。到底,到底有点支持不住,心底里那一丝柔软处被狠狠刺痛。纵然恨胭脂,她做不到以杀止杀,即使胭脂不思悔改,她依然下不了手,作为医者的那颗心永是拒绝死亡。

七条路,走哪一条才是正确,她清楚明白。吸了一口气,她胸有成竹地认准一条走去,接下来再容不得任何差错。

江留醉睡得浑浑噩噩,忽然耳朵被人一拎,他以为做梦,再定睛一看,牢房中灯火通明,门户大开,花非花竟活生生地站在跟前。

“你…怎么出来的?”江留醉一下跳起,欢喜地抱住她。花非花推开他,好在火光映得脸通红,看不出其他。

“出了这儿再说话。”她抓了他便往外走。江留醉立即噤声,多说两句,少不得她又会说他前生是女人。跑了两步他记起解药,忙叫道:“等等,这是解药,你快服下。”

她一呆,迟疑地转回头看他,温言道:“你呢?”江留醉笑道:“我服过了。”花非花冷哼一声,将手一推,江留醉一个踉跄跌出老远,却依旧把解药抓得死牢。花非花眼圈一红,撇过头去,轻快地道:“我没你轻敌,那毒药对我没用,你自个儿快服了解药,我们要赶路。”

江留醉放心吞下解药,张目看去,牢外歧途众多,如七、八条长蛇排开,不知通往何处。他一愣,返回屋中,取了胭脂为他备好的点心,道:“这迷宫要走上一阵了。”

花非花一笑:“教你个诀,胭脂走过的路,留有她身上的蔷薇花香,只不晓得你的鼻子灵光不灵光。”

江留醉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依迹寻去,两人沿一条长长的甬道往外行,一路并未遇上先前失魂峰上的杀手。江留醉暗自揣测,胭脂于人前扮的仍是失魂,这关押之地亦不会让人来往。一旦她穴道解开,以失魂之命下令追杀他二人时,他们若未走出灵山便要糟糕。

他一面走,一面把胭脂对他说的话尽数讲给花非花听。花非花闻言凝思道:“原来她始终怨着灵山大师。”江留醉道:“你说她会不会服输?她学失魂惟妙惟肖,万一真让她控制了天下杀手,这如何是好?”花非花不以为然道:“失魂令虽可号令天下杀手,但那些人无一是傻子,焉肯替一个无名女子卖命?”

江留醉道:“红衣、小童呢?”花非花哑然,烦恼地摇头道:“还有牡丹与芙蓉,他们四个绝不会不知胭脂是假扮,唯一可解释的便是…”她没有说出口,这四大杀手与胭脂联手凭借的是什么?无非是失魂已死,甚至断魂也站在他们一边。

这个推论让花非花颓然。红衣他们伏击金无忧、绑架燕飞竹、威胁龙佑帝、刺杀金逸、乃至可能袭击左勤之举,无疑表明他们所欲并不限于江湖。天下,难道他们所图果然在天下?正如郦逊之以前所说的“更大的阴谋”,这不是几个杀手可以达成的雄心,除非…

花非花和江留醉想到了同一处,互视的眼光里看清此事的棘手。如果不能拔除隐藏在朝廷中的那股势力,即便将所有杀手一网打尽,亦不能阻止幕后黑手想图谋社稷的决心。胭脂、红衣,他们只是那人的棋子而已。

而那个人到底是谁?江留醉唯一确信的是,那人绝不是郦伊杰,其他人他没有把握。他头脑里纷乱地转着,很想把这一切和郦逊之说个明白,身在京城郦逊之应该感受到更多的压力。花非花忽然伸出手,握住他道:“相信他,那里交给他,这里交给我们。”

她真的明白他的所思所想,江留醉欣慰地一笑,掌中的温暖令他不舍得放下。握了一会儿,花非花抽开手,叫道:“到了!”

甬道忽现光明,花非花欣喜中脚步加快,江留醉有几分失落。走出洞去,刺目的阳光射下来,已是初五的正午时分。

然后剑芒四射,竟有十余只剑一齐招呼。江留醉吓了一跳,旋即想通,胭脂虽不让人近身,但失魂宫外定有人守护。这十余人功夫不弱,攻来这一剑各有角度,把两人去路完全封死。

花非花一人双掌,抢在江留醉前挡住众人。看不清她如何作势,只听“叮叮”十数声脆响,剑身被她一弹,尽数荡开。借此喘息之机,她穿针引线游走各人间,瞬息间和众人一一交手。

江留醉气力刚复,不忍看花非花一人动手,遂抽出一双小剑奔到花非花身前,使出离合神剑。这一回他将心性化于剑中,师传的剑招早已变样,成为真正的心剑。心念所至,随手换招,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嬉笑怒骂皆化而为剑。

此时的离合神剑,不限于仙灵子所授的几招,而是投射人世离合悲幻,无常宿命。花非花讶异他几日间武功大涨,手下更不怠慢,掌化万朵莲花,漫天飞影打去。那十余只剑被逼于一隅,先前气焰全消,但百足之虫蛮力犹存,仍继续缠斗不休。

久战不利。江留醉与花非花交手间互视一眼,心灵相通,边打边走,慢慢移到路边。花非花灵机一动,喊道:“失魂已放我们出来,你们打什么打?”众人一呆,手上果然慢了一分,两人乘机脚下发力,倏地荡远。众人叫骂不迭,随后追来。

江留醉一见这外面的风貌,果然是失魂峰上,他自负从小长于山间,拉了花非花道:“这边!”花非花嫣然微笑,飘然落在他身前,道:“想避开他们,就随我走。”手间轻扬,闪出点点花粉,江留醉知道又是她的宝贝,来不及询问,跟着她往山石丛中避去。

如此七绕八转,好容易甩掉跟踪者,江留醉心情放松,笑道:“若一路这样打下山去,不死也脱层皮。”他笑容突然卡住,忽觉恶心,仿佛有个小人在胸口打拳,撞得他欲吐难吐。不得不跪倒在地,按住膻中极力克制。

花非花一想已知就里,忙托住他,扶往一边坐下,道:“她给你的解药药性不稳,最忌动真气,可惜此处太远…”她面露忧色,江留醉迷糊间想不通她为什么要说太远。

江留醉渐渐面红耳赤,形如醉酒,胸腹间越来越疼如刀割。花非花不忍见他痛楚,点了他几处穴道,他便昏昏睡去。睡梦中江留醉只觉身子忽冷忽热,人时而轻似烟,飘飘然上九重霄,时而重如铅,沉甸甸下阿鼻狱,难受已极。

少顷,两股极暖之气自左、右脚拇指大敦入,经行间、太冲、中封、蠡沟、中都、膝关、曲泉、阴包、足五里、阴廉、急脉、章门、期门,行遍足厥阴肝经。江留醉觉得胸胁苦闷大减,此时脚底涌泉又是一热,随后然谷、太溪、大钟、水泉、照海、复溜、交信、筑宾、阴谷、横骨、大赫、气穴、四满、中注、盲俞、商曲、石关、阴都、腹通谷、幽门、步廊,神封、灵墟、神藏、彧中、俞府皆一一流注,整条足少阴肾经被打通,宽胸理气,顿让江留醉瘀结散开,通体舒泰。

睁开眼,花非花捧着他两只脚丫正在施为,见他醒了,她面上红彤彤的,丢下他道:“关了这些天都不洗脚,臭翻天了!”江留醉哈哈大笑,见她兀自红着脸,怕她尴尬,忙道:“我舒爽多了。你怎么治的,说来听听,我也学着点。”

一说到医术,花非花难色尽去,侃侃道来:“《难经》的六十四难曰:‘阴井木,阳井金,阴荥火,阳荥水,阴俞土,阳俞木,阴经金,阳经火,阴合水,阳合土,阴阳皆不同,其意何也?’”

“是啊,是何意呢?”江留醉不听还好,一听就更糊涂了。

“这是说,五脏皆为阴,六腑皆为阳。配以五行,两两相克。我先打通你的足厥阴肝经,五行属木,本经木穴为大敦,通经开窍,其母穴为曲泉属水,子穴为行间属火,故肝经虚则补曲泉,实则泻行间…”

“我懂了。”江留醉一本正经地道,“人各有所长,我决计不学此道,只专研剑术罢了。”

花非花莞尔一笑:“我还没开说,你就打退堂鼓。既有了力气,快随我赶路是正理。”

逃。

两人要在胭脂冲破穴道前,顺利逃离失魂峰,再闯过断魂阵找出断魂。郦逊之交托的事仍需他们去完成。这本是天大的难事。但有花非花相伴在旁,江留醉恨不得这路长些也罢,因他知道,无论多大难关,和她一起他必有决心闯过。她不仅令他生出勇气,更如皎皎明月指引黑夜中的方向。

他时不时撇头偷看她,花非花终于嗔怪地瞪他一眼,道:“你又想学医术不成?”

江留醉一窘,忙张望前方道:“我在想你如此高明,若说你是失魂,起码比胭脂能骗骗人。”他顺口一说,花非花的目光立即收回,投向前路,换上无可无不可的淡淡笑容,双足劲力大涨,撇下他独自飞驰。江留醉讶然间只得发足赶上,心下想,准是说多了话,恼她生气。

可她生气的样子着实动人,他不由想起那日她为胭脂煎药后两人拌嘴,动辄变化的脾性和神秘,使她身上永有绚烂多姿的未知值得他去发现。花蕊尽情绽放的一刻,才是鲜花娇艳的顶点,而期待盛放的过程,亦是说不出的美妙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