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湖中每一次划水,他都仔细查看路线,这湖底亦有诸多埋伏,一不小心游过界便有牵绳长箭自底射出,中箭后绳短被牵,无法飘到湖上,会生生闷死。郦逊之加倍打点精神,只恨不得把眼睛瞪得比鱼还鼓。

冬日水寒,好在郦逊之从小所练护体真气,不仅驱毒亦可避寒暑。偷偷荡至湖心岛,他寻到廊下暗处透头喘了口气。回首来处,数十丈远竟可一息而至,闭气功夫又有长进,不免略觉得意。又想到一身水气,入室必留痕迹,于是,上岸后寻了一处屋角暗自运功。

小半炷香的工夫,他的衣衫鞋袜尽干,犹如新熨,这才放心地往内走去。

郦逊之踏地无声,狡若狸狐,忽地溜至左勤卧房门外。左勤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身边伺候的丫头困极,撑头睡着了。郦逊之透过窗眼盯住帷幔看,白纱静伏不动,屋中有令人窒息的压抑气氛。他隐隐有莫名的惧意,不敢再呆待下去。

郦逊之随即翻身入另一间屋子,正是左府藏书之地,卷帙浩繁,打扫一新。他一排排看过去,何书毛糙卷边便取来翻阅。看了一会儿,大致了解左氏父子平素的趣味,只不能一一对应。

出藏书阁,郦逊之总觉心下惴惴不安,哪里不妥却又说不出。不知觉闯入左府会客的悦朋堂,刚想转道,脚上却缺是一紧,居然有根皮绳死蛇般缠住脚面,来得毫无声息,“嗖”地把他吊起。郦逊之用手去解,竟纹丝不动,正想寻个利器割开它,忽听得人声传来。他急忙一吸气,躬身抓住脚上皮绳,顺势收绳上爬,伏到梁上。

进屋的是左鹰与楚少少,他们一脸风霜,身后仆人端了水盆,正伺候他们净面。郦逊之浑身紧绷,手里扣了两枚菩提子,心想若是事败,先掩面制住两人再说。

楚少少刚俯下头,忽然想起一事,拉住左鹰笑道:“惨了惨了,我们忘了件大事。”左鹰奇道:“什么事?”楚少少道:“枉你爱马识马,‘久步生筋劳’怎么忘了?回来就把马一扔,若任它发蹄生了病,下回怎么跑?”左鹰不解道:“可先前…”

楚少少边往外走,边拉他道:“什么先前,明日我们要跟端将军他们比试,输了多丢脸面!走,把马拴起来,牵着倒走就好了。”左鹰暧昧一笑,“你拉我倒像拉了马,我可没生筋劳。哈哈,哈哈。”顺从地跟他一同出去。

人转眼退净,郦逊之舒了口气,在横梁上解起绳来。谁知这绳的结法特别,越动越紧,他浑身汗下仍解不开,偏偏身上无任何锋利之物,不觉喃喃自语道:“这如何是好?”

眼前忽然递来一把匕首,寒气沁骨,郦逊之抬头一看,一个黑衣蒙面人虎视眈眈。他一惊之下登即出手,单掌一翻,疾拍那人腕侧。那人反应慢了一步,被他夺过匕首,就势去割皮绳。

那人闷哼一声,很是不满,伸手格挡。一对手掌玉似地似的翻飞,几下穿梭,郦逊之不得不后退一步。那人得势不饶,掌风迫人,偏郦逊之又看不出他的杀意。拆了三数招,郦逊之不想久战,匕首穿阵引线,左右几挑,光芒大盛。

那人沉着应战,打得稳重,守得严密,郦逊之一时竟难奈他何。他不由苦笑,身在险地与人动手,万一被发觉可糟糕之至。一个不留神,竟被那人双掌一逼掉下梁去。郦逊之左掌催动,向堂柱一击,借反弹之力回身向那人刺去。那人却拿出另一柄匕首,横刀挥去,直落绳处,把他脚上的绳索切断。

此人究竟是友是敌?,郦逊之开始糊涂,飘到地上站定。那人悠悠荡到他身边,扬手匕首一闪,招呼他周身数个大穴。郦逊之苦笑,也拿匕首挡了,很奇怪这人的举动。过了两招,那人的手肘撞到案上一个花瓶,眼看就要跌到地上,郦逊之生恐弄出声响惊动外面,就手一捞花瓶,原处放好。

那人忽地一笑,扯开面巾轻叹,“不和你闹了。”郦逊之一怔,见他正是楚少少,心下顿时明白,也笑着站定。楚少少蹲下身来,不慌不忙地替他割开绳结,郦逊之待要阻拦已是不及。楚少少解开绳后,眼含埋怨瞥他一记,两人目光一撞,郦逊之急忙移开,只觉他眼神勾魂摄魄引人亲近,不敢多看。

他稳定心神,问:“你从水盆里看见我了?”楚少少歪着头道:“你也不笨。怎么连个绳都解不开?”四处张望了一下,“此处不是说话之地,我带你出去。”

楚少少对昭平王府十分熟悉,带着郦逊之如入无人之境,两人躲了一次巡逻的卫兵,更多时候连鬼影也不曾见。等出了王府,楚少少在一僻静处站了,抱着手闲闲地道:“大功告成,你走吧。”

郦逊之反舍不得走,问:“为何救我?”楚少少一笑,“简单,只因你姓郦,还是当今廉察。”他说得坦白直接,郦逊之故作不解道:“堂堂楚家子弟,怎会稀希罕我姓郦?”

“不然,楚家不愿树敌,只交朋友。我既然曾叫你一声‘郦兄’,怎能不帮你一把?”

“你不问我,为何会吊在那里?”郦逊之越来越无法讨厌这个人,甚至有点喜欢他。

“你不想说,我何必问?再说这等尴尬事,郦兄当然不想太多人知道。”楚少少笑眯眯地说道,一副大恩不必言谢的模样。

“我怎生谢你才好?”郦逊之突然觉得,他所想的对方都已想到。

楚少少乖巧地一拱手,歪着头道:“我若不求点什么,郦兄必不能心安。这样罢,只求日后楚家有事,撞到郦兄手上,你能网开一面,手下留情。后会有期,你多保重。”说完潇洒转身,人如飞燕翩然离去。

“十七郎,多谢。”郦逊之忽然想起,“这匕首…”

楚少少本已走远,闻言回眸一笑,“送给你了!”

一刹那间郦逊之竟失了神,蓦地醒悟过来,心上怪怪的,想,究竟怎么了,他可是个男人!楚少少的眼神不觉让郦逊之想起龙佑帝,让人有种说不出的奇怪。他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仔细想又说不出来。

郦逊之回到康和王府,第一件事就是请郦屏过来商议,郦伊杰不在,他所能倚重的便是郦家七将中这头一号人物。郦屏已过不惑之年,瓦刀长脸,相貌不扬,然其统战驭军,身先士卒,长于计谋,在郦家军中声望极高。

郦屏听完他两趟前往昭平王府及被楚少少所救的经历,沉吟不语,半晌方道:“楚家结交京中权贵,与左府交情最深,他肯卖人情给公子爷,当中必有名堂。”

“不错,我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我对他虽无好感,也无恶意,但他们两家的关系,非查明不可。”

郦屏微笑,“这件事交给我去办。一个时辰后必有答复。”郦逊之一听只需一个时辰就有结果,道:“这么快?”郦屏肃然道:“如是打仗,一个时辰连一座城也可攻下。”言毕拱手,朗声大笑而去。

郦逊之畅快地吐了口气,他郦家军武可征战文能治国,其实这天下要得来并不困难!这诡异大胆的念头悚然冒出,他的心怦然一动,是啊,他为什么没有想过只手遮天、取而代之?所有的理想抱负只有在万人之上时才能一展无余,其他境况下无不束手缚脚。

他咽了咽口水,觉得口干舌燥,忙端起案上的菊花茶清了清胸腹间的火气。闭上眼,细品茶香中悠然的韵味,想洗去心中诸多的杂念烦懑。

一个时辰后,在郦屏带回的诸多消息中,有个意料外又情理中的密报吸引了郦逊之的注意,“昭平王府曾于半年前秘密翻新,出资出力的即是楚家少爷。楚少少每日留守监工,十八天内一步也不曾离开左王府。”

郦逊之终于能发自内心地微笑了。难怪啊,十七郎,你能轻松走遍左王府每个角落。那根没有画在机关图上的皮绳,以及其他隐藏在暗中的机关,说不定全是你为我备好的厚礼。只是你不晓得几时能兑现这个陷阱,直到我今早来拜访,你才有了把握。

“屏叔,你看我们用什么谢礼报答楚少爷才好?”郦逊之悠然问道,郦屏一怔,又听他立即自问自答道,“我们吓他一吓吧!”郦屏道:“公子爷想如何处置?”郦逊之刚想说话,突然想起另一件事,改口又问:“左府翻新之事,知道的人可多?”

“左府上下只十数人知晓。今次透露消息的是厨房采买粮食的一个小厮,那几日家里添了工匠,他略有耳闻,碰巧有日送饭丫头病了,他为讨好那丫头替她跑了一趟,正碰上楚少少,被大骂了一场。他于心不甘,四下打探清了。我们府里颇有几个认得他的人,特意请他吃一顿,慢慢也就问出来了。”郦屏一听郦逊之问起,便知他想听什么。

郦逊之一笑,“你叫府里这几人明日起换班,不许再出府。”郦屏点头,听郦逊之叹道:“那个小厮姓什么?”郦屏道:“像是姓朱。”郦逊之道:“他死后,着人给他买些香烟祭品。”郦屏微一错愕,迟疑道:“难道…”

郦逊之道:“左虎是个聪明人。”郦屏沉吟,“我会命人时刻监视左王府,一有消息立即来报。”郦逊之道:“郦云已在监视,不过最好打发他做点别的,别光是站着让人起疑。”郦屏欣然点头,看郦逊之指挥若定甚是欣慰。

郦屏走到门口,人未出门,又被郦逊之叫住,“屏叔且慢。那姓朱的若是家生子,这消息恐不大牢靠,你再找人去查。若是外头投靠的,也许能救他一救。近日如无风声,寻人生个事把他弄出来,叫他往别处去也就是了。”

郦屏点头道:“公子爷心怀宽厚,老王爷知道必然畅慰。”郦逊之苦笑摇头,“麻烦屏叔做这等琐事,父王知道定会责怪。只是皇上叫我办的事,颇为机密,不得不劳烦屏叔。”他不忍见人有难,然而今后,能一一救得过来吗?只怕自顾不暇。

郦屏笑道:“哪里哪里,这几天无非走亲戚,闷得很。公子爷肯差遣,我正好松松筋骨。”

等郦屏去了,郦逊之叫来郦云,问道:“府里可有人舌短?”郦云笑道:“舌短怎能伺候人?话都说不清,早给主子骂了。”郦逊之叹道:“说得也是,我却忘了。”郦云道:“不过李将军倒是个短舌的,前些年还有人笑,如今是听不见了。”李将军是李莘,为郦家七大将之一,郦逊之闻言笑骂,“你好端端的提李将军作甚!我是要差人办个事。”

郦云自告奋勇,“我去!”郦逊之故意摇头,“你说话那么伶俐,可不成。”郦云道:“我学啊。骚爷…”故意把“少”字咬错了音。郦逊之哈哈大笑,“嗯,似模似样,让我想想…”

郦云急切道:“公子爷莫想了,只管差我便是。”郦逊之笑道:“好啊,我要你去一趟楚府。”郦云双眼大睁,“少爷终于要对付他们了?”郦逊之瞪他一眼,“你脑筋转得倒快,不许胡说。我有件东西要交给楚少少。”

郦云搓搓手,“这事还不简单。”郦逊之道:“你跟他这样说。”在他耳边悄声说了一句。郦云点头,兴奋地从郦逊之手里接过一个锦盒,拿着轻飘飘的,也不知装了什么。

郦逊之嘱咐道:“去吧,别让人看出你牙尖嘴利,不然,嘿嘿…”

郦云持了郦逊之的名帖,往西南边的通远门附近赶去。楚家在京城的府第离延恩门的左府颇近,遥遥相望,到底是庶人家宅,体制所限,府第的气势差上许多。然而一踏入楚府,郦云立即被四处摆放的珍奇玩意迷乱了眼,他虽在王府呆待惯了,竟有许多报不出名儿,不觉多看了阵。

“郦世子的贺礼?”楚少少狐疑地接过名帖。

郦云先一个长揖,恭敬地递上锦盒,然后咬着舌,把一句“盒里物事,任凭楚少爷做主”,说成了“活里物丝,任贫楚骚爷做出。”

郦云自个儿觉得这话平常得很,却不知为什么楚少少嘴角迅速抽搐了一记,似惊非惊,急急打开锦盒,笑得大不自然。郦云探头一看,盒里是两个红线打的同心结,串在一处。

楚少少捧起同心结看了看,略一迟疑,拆掉其中一个,把另一个放回盒中,交回给郦云,笑道:“去回你们家世子,就说‘处理大事,我还是听他的。’”

郦云似懂非懂,抱了盒转回郦府,见了郦逊之面仍不得其解,道:“楚公子是什么意思?”郦逊之打开锦盒,听完他转述的话,哈哈大笑,“我的意思你懂了没?”郦云边想边道:“公子爷让我重重地把‘做主’说成‘做出’,我照办了。”

“你看‘做’、‘出’两字,跟哪两家的名儿相似?”

郦云细想了想,忽然大悟,“哦,那他说‘处理’,是指我们和他…可他拆了一个,又是什么意思?”

“他告诉我,三心二意,不如一心一意。”

郦云讶道:“这也太牵强了,换个人未必解得出。”

“他心虚,自然会多想。”郦逊之淡淡地道,眼中杀机一现,“若是他真不懂也罢了,如今…哼!下回他便知道还是装傻的得好。”

“他不是说听公子爷的吩咐吗嘛?”

“怕就怕对左府的人也这么说。这个人究竟图什么?”郦逊之用手轻敲桌面,陷入沉思。

“该是功名吧。”郦云笑嘻嘻地道,“楚家不缺银两,几世行商没多少出息。”

“楚家是中原第一豪门,在武林中地位显赫,朝廷的功名他们当真稀罕?”郦逊之摇头。

“楚家结识的朝廷和地方大员不少,要不然生意哪能那么好?前些年娘娘进宫,他们送的贺礼可贵重了,但全让王爷给退了回去,说受之不起。京里的官员,也就我们康和王一派不爱答理搭理他们。”

郦逊之笑道:“这些事你也打听,可见是个多事鬼。去替我熬碗粥来,今晚我要想些事,吩咐下人不要打扰。”郦云乖巧应了,顺手带上房门。却听郦逊之又叫了一声,又慌不迭听他吩咐,原来郦逊之叫他悄悄请太医院的房太医入府。

房太医只觉这位廉察大人目光如电,仿佛正在审视犯人,好在他心无所愧,便仰头朝郦逊之一拱手,问:“大人召见,不知所为何事?”

“昭平王重伤,是你所医治?”

“正是。大人想问左王爷的病情?”

“不错。”

“左王爷一刀伤在胸口,使刀者内力极强,刀意凛然,故王爷不仅伤及腑脏,流血过多,还受了颇重的内伤。”

郦逊之伸出手去,“你来搭搭我的脉。”

房太医一按之下,发觉他脉象浮大而软,重按时中空如葱管,惊得跳起,“大人受伤了?”郦逊之微笑道:“是么?”房太医想了想又摇头,分明是失血过多,脏气衰弱的芤脉之相,可郦逊之脸色红润显见无碍。

“说说王爷的病罢,皇上关心得紧。”郦逊之轻描淡写地撇过。

“王爷的病朝轻夜重,先时不省人事,老臣以川芎汤煎服,本已见疗效。谁知伤口见水导致浮肿,以消风散加酒、姜片服用,才免去恶化。”

郦逊之仰头想,没听说左勤懂武功,这脉象或可用药假造也未可知,正如他可运功改变脉象一样。只要查查左王府往京城药房究竟拿了什么药,便可知道是否做了手脚。此时郦逊之心中大致有谱,对房太医后面的话充耳不闻,等他说完安抚了两句,便打发太医回局里不提。

忙了一日,日已西坠。斜阳钻进屋中时,郦逊之舒展筋骨,才记起除了在清影居吃了些点心外尚未进食,不觉腹饥。他苦笑着摇头,轻轻揉着太阳穴,望着桌上郦云备置的吊礼。金逸死后,他隐隐知道先前疑错了金氏,失银案与金氏的野心可能完全搭不上。

但心底里他不自觉地想借机牵上一条线,为了他理想中的清明政治…

刚回京城,他马不停蹄地见了一批又一批的人,晚间还有个雍穆王府要跑,实是劳碌命,只不知江留醉那里拜会失魂、断魂一事有何进展。他恨不得有身外化身,一气把所有事都做了,然后静静地找个无人之地,安心享太平日子。

这太平,来得太不易了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