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如兼咬了一口,辣得跳起来足有一尺高,吐了舌头找来茶壶,喝了两碗茶,方道:“这是什么味?”又小心咬了一小口笑道:“滋味却还好,下饭。”就眉开眼笑抱了罐子道:“这个我拿家去罢。”

巧姐也说想尝尝,素姐另叫人取了碟油炸的米角子一般的东西给她,拿起来细瞧,比米面的还粗些,却轻了许多,咬下去又松又脆,十分好吃。薛如兼也尝了一块说好。素姐道是玉米的,笑道:“这两样别处都有的种的,只是咱们这里少见。明年种的多了就不稀罕了。”又指着门外几个媳妇子道:“种法她们几个都会的。”

巧姐儿便点点头,手下却不肯停,一个人就吃完一大盘,一边喝茶一边道:“这么一盘,吃下去却不饱,再拿些来罢,自从有了这个孩子,这个不许吃,那个不许吃,还是娘家好呀。”

“油炸的东西,火气大,当心孩子吃了奶糊一脸眼屎。”素姐嘴上虽然这样说,还是叫春香道:“去将那盘取一半来罢,油腻腻的东西,等会又吃不下饭。”就笑道:“我去拿辣椒烧两个菜。”

晚饭素姐就烧了跺椒鱼头,辣椒炒肉丝与虎皮青椒几样,又有才腌好的红辣椒片。三个孩子都吃得满面通红,狄婆子见了笑道:“自从有了这辣椒下饭,孩子们饭都多吃了一碗。”又教调羹给她夹片红辣椒片下稀饭。素姐见小姑子愁眉苦脸看着,想吃又不敢吃,抱歉道:“给你单做了两个菜的,我去瞧瞧可得了。”

素姐去了片刻,与一个婆子各捧了一个大盘上来,笑道:“今儿是托了姑姑的福了,平常是不做这个的。”原来一样是拿青鱼剥皮去了骨切成薄片炒金针菇,一样是葱烧海参。素姐因这两样一样费功夫,另一样有些奢侈,怕孩子们由奢入简难,不来客平常不做,来了客人孩子又不上桌,只有这样的家宴三个孩子才吃些精致的东西。日常吃饭,她要讲究营养搭配,在旁人看来却是粗粮吃得多些。不过她是孩子母亲,又是当家娘子,人家不好说她什么。

三个孩子中,小全哥有七岁多了,个头赶得上人家十二三岁的大孩子。虽然不曾请先生启蒙,跟着素姐也识得上千个字,提起笔来也能写两个对子。小翅膀的个子像他妈妈,虽然小两岁,只比小全哥低半个头。小紫萱不到四岁,和小翅膀两个,识字不如小全哥有耐性,也都能背出半本千家诗来。素姐不放心将孩子交给婆婆带,就是怕这么三个私底下现代教育教出来的她孩子,叫老太太一惯,两三天就打回原形。更何况母子要分离两三年,哪里舍得。

狄婆子见了孩子们吃得香甜,想起素姐将要远行,就道:“等明儿你们妈妈去四川了,再想吃就要等几年了。”

素姐听得一愣,就把筷子放下,怔怔的盯着狄婆子道:“姨娘烧的其实比我还好呢,小全哥最爱姨娘烙的荷花饼。”想了想又摸摸儿子的头道:“去了四川娘可烙不出那样的饼来。”

狄婆子就觉得嘴里的饭粗糙的咽不下去了,嚼了半日,方吐出来道:“我就这一个儿子,还出去做了官,叫小全哥留下来陪我罢。”

素姐不语,狄员外也道:“留下罢,咱一定不娇惯他,请好先生教他。”

薛如兼劝她道:“小全哥也不小了,又这么懂事,有什么不放心的?”

素姐只是埋头吃饭,众人都停了筷子等她,却见她一粒一粒数着饭粒送到口边,嚼都不嚼就咽下去了。小紫萱跟妈妈最亲,看不得她难受,扑过去抱住妈妈道:“俺们不去找爹爹了。”

小全哥毕竟大些,又读了几天书,比大人还明白些。他也听说过爹爹在外边带了个女人在船上的消息,当时还气得偷偷跑到庄外头哭了一场,只是不敢叫妈妈知道。现在妈妈要带他去找爹爹,睡梦里都想着见了面要狠狠踢人家几脚。现在妈妈舍不得他,他怕爹爹教坏女人抢去了,犹豫了很久,见妹妹都哭了,也哭着道:“娘,俺在家陪爷爷奶奶,不教坏人打俺家作坊主意。你去把爹爹找回家吧。”

素姐教孩子勾动了心事,她是倔强的人,不肯当着外人流眼泪,强笑着抱紧两个孩子道:“怎么能呢?你们爹爹做官,谁人敢打咱家主意。”她心里打定了主意,就是狄希陈真纳了妾,也要想法子将妾暗暗除掉,不会由着自己性子跟他离婚。这么想,成都是一定要去的了,抬头又笑道:“替小全哥跟小翅膀找定了先生,俺再走吧,只怕一时找不到这样的人。”

狄婆子见素姐松了口,就不停口的道:“就找先生,就找先生。”

调羹在边上冲素姐笑了笑道:“饭都冰凉,快换一碗罢。”就给素姐另盛了一碗饭,递给她,小声道:“还有我呢,你放心就是。”

素姐虽然点点头,却仍是不放心,怕请来的先生学问不好,又怕他哄着小全哥到邪路上去。晚上抱着儿子女儿,一宿没睡着,天明了顶着黑眼圈教人各处去寻先生。就想到后世学校里头老师上完课就走,除了上课与孩子并没有太多接触,拿定了主意要像后世那样办个学校,一来孩子多了,小全哥不会被娇惯成二世祖,二来老师多了,有竞争不会因为主人不在家混日子,三来陪读的男仆识得几个字将来也好做帮手。

因此素姐便定了请下三位先生,每位一个月来上十日课,家里设个私塾,将家人与作坊工人的孩子,挑老实耐性好的十来个与小全哥跟小翅膀做陪读。又郑重托了调羹照料饭食,小巧姐夫妻外边打点。

接下来梳理两个作坊,平日里暗暗打听出来,有那不老实的工匠,不听话的刺头,拿回扣的伙计并别家作坊安的钉子,,差不多也有四五十人,只说要还去四川开新作坊,要全带了去。这些人中精明些的都道不肯离乡,自辞了去,也还有二十来人跟从。素姐另雇了大船,这些人都兴高采烈的收拾了行李,从临清登了船,一路顺运河南下。

素姐虽然心里不舍儿子,怀揣着保卫家庭的决心,也顾不得离愁别绪,带着女儿与小春香并几房得力的家人,还有她那个有些浑的三弟作陪,一路向成都去了。

却说素姐离家,狄婆子将孙儿留了下来,心里就不甚计较素姐花了那许多钱请了三位先生。调羹又是个有正经的人,对小全哥与小翅膀一样爱护,再加上秋香跟陈嫂都在家里。素姐不在家,小全哥心里又有些害怕爹爹不要他们了,再不似从前调皮,发狠读书,先生们都十分的喜他。

狄家那几房听说素姐这个镇海夜叉不在家,心思都活动起来,起先是来陪狄婆子解闷,后来又说要帮着照看门户。狄员外还道人家好心,狄婆子却不耐烦起来,她要出当年那一口气,方与这些人来往,如今个个都不安得好心,来了就想顺点什么方肯去。说起来,狄婆子的脾气也不算小,若不是只有一个儿子,也不是会对素姐低头的人。她就趁了个人多的日子,说她丢了几样值钱的首饰,这些打秋风的人听了都面面相觑,不好做声。

狄婆子不慌不忙道:“我们家怕是底下人手脚有些不干净,众位先请回罢,等我老婆子将那些小偷小摸的奴才小妇都打发了,再请你们来陪我解闷。”

在坐的都是些存心不良又贪小的妇人,那正经些的也不肯来。被狄婆子指着鼻子骂奴才小妇,又羞又恼还不好发作,何况各人手里都有件把狄家的东西,若是让查贼的搜出来更是不好看,因此顺着狄婆子给的台阶,不是说我家有事改日再来,就是说肚子不舒服要回家瞧郎中,都赶紧辞了要回家。狄婆子冷笑着命调羹送了出门,又叫进那两个守大门的管家来,吩咐道:“从今以后不许再放这些人进来。只说我病着呢,怕过人。”

等过了几日,再有人来,门房领了命只教他外边傻等,并不进去通报。就是家里请的三个先生,轮了十日一替,那十日都不教他出门,回家拿大车送了回去。有心想去作坊捣鬼,那管作坊的,教素姐收拾得只都当她是天神一样敬,哪里把狄家这几房人放在眼里,就是小巧姐有时想要什么器皿用具,计伙计都道素姐不在家怕帐目不好交待,不依不饶非要打了欠条。

薛如兼也晓得计伙计是拿他做筏子好堵别人的嘴,也不恼,反夸他忠心老实。来富来贵两个更是轻闲,他们作坊只管出货,货到了京里自有相家打理,就是杨家要些什么,也只认杨尚书一个人的字条儿。杨尚书人老成精的人哪里会拆自家生意的台,若是趁人家不在吞了人家的作坊,坏了规矩,以后哪里有人敢与他家做生意?就是有那些打主意的人,都叫他打发了。

素姐其实心里并不将这两个作坊看得重,要教她什么也不做送到别人手里当然也不会肯,所以拉了一船有二心的伙计匠人跟她过去,心里想着到了成都一个两个慢慢打发了。

这一路上船内只有几个女人,又不必操持家务,管理作坊,素姐得了闲,教女儿背背诗,自己也跟着媳妇子做做针线打发时间,若是不提狄希陈纳妾,没有家务烦恼,没有婆婆说她,算起来真是素姐穿越以来最轻松愉快的日子。

第三十九章素姐出行(下)

第三十九章素姐出行(下)十月的江南一带,还是小阳春天气,十分和暖。江船沿着江岸行走,那些一世也没有出过远门的妇人们都爱闲看,小春香与几个媳妇子无事爱就坐在船前头,有人就扒了船舷看热闹,若是无人,她们却嫌山水无味,在日头底下做针线。素姐兴致来了不过趁着前后无人时出来瞧瞧烟水山岚,跟女儿一起背背写长江的唐诗,无事都坐在仓内不出来。

薛老三跟着姐姐,日日与几个正当青春的俏丽丫头一处,不免有了关雎之思,因小春香从来不正眼瞧他,就与一个十六七岁的小桃花打得火热。素姐晓得兄弟跟小桃花都是浑人,也不好当面说什么,只暗地里叫媳妇子不要离了他们两个左右,以免做出什么丑事来。

这一日小桃花见素姐在前边指着山峰教孩子念诗,众人围在那里凑趣,就退后几步绕到后边要等薛家三少,正扒在船边看水浪耍子,等得心焦,却听见两声重物沉到水里的声音,抬了头去看,一艘大船飞一般擦着船舷顺流而下。那掌舵的船工已经脱了外边衣裳,大声喊道:“有人落水!”就先跳了下去。船老大闻声过来忙叫人落帆,又扔了长索下去,对边上发呆的小桃花道:“姐姐请大娘子里边略坐坐。”有那闻声过来瞧的媳妇子听了赶紧回到前边去报与素姐知道,素姐听说是有人落水,刚才那船又不曾停,又不知是男是女,本也想着先回避,就进了船仓里,门都掩上了。

薛老三心里记挂着小桃花还在后边,百忙里还不忘摆出一副少爷的派头来,一摇三晃的走过去瞧,已是吊上来两个女人,看衣裳鞋脚都是年轻妇人。船老大乐得嘴都咧开有半尺阔,拉开了两个妇人的头发,在脸蛋上摸了两把,笑道:“也值几十两银子。”

那薛老三见是一大一小两个美人,湿淋淋闭了眼趴在甲板上吐水,就有些心动,对船老大道:“见面也要分一半呀,这个大的给我了吧。”

小桃花满肚子的火气,掉了头就跑到前边跟素姐学舌:“捞了两个女人,咱三爷要分一个呢。”

素姐见她脸都发青,忙道:“胡说,人家自有夫主,既然救了上来,自然要待她家来接。”

因是女人,怕老三真闹出什么事来,也就无嫌可避,自己走到后边去瞧。

那两个女人都已醒了过来,见围了一圈男人,唬得伏在地下哭都不敢哭。素姐生平最见不得软趴趴的女人,就问她们:“你们夫家在哪里?”

那两个女人听见有人为她们做主,哭着连滚带爬要到素姐跟前,早有媳妇子上前挡了喝道:“有什么话就说罢。”

一个大一点的方哭出声来道:“我们是成都人,教街坊李二捣子骗了我们卖到船上。”

边上船老大就笑道:“怕是私奔了出来的罢。”

那女子教人说中了心事,脸臊的通红,另一个却哭得大声起来,口口声声骂那李二捣子不得好死。

素姐便问她们:“你们家是哪里的?”

大骂的那个哭道,只说得成都县,停了停就不肯说家是哪里。

素姐明白她是怕家里人丢丑,便教春香捡了两套旧衣裳与她们换,又赏了船老大与跳江里救人的那个舵工各二两银子道:“这两个家里必是告了官,还是送她们回家为上。也不好教两位白辛苦,打些酒儿吃罢。”

船老大虽然心中不舍,也只得道谢收下。唯有薛老三,听说人家是私奔出来的,心里更是痒痒,左跳右跳,看素姐板着脸坐在那里吃茶,却不敢作声。

素姐自己气了半日,方寻了个年纪大的管家问他:“像这等捡了来的女人,难道说卖就卖了?”

那管家笑道:“这些跑船的,若是心黑些儿,见坐船的人有些钱财,将男人都抛江心里,女人或卖或自己做了妻妾,都是常有的事。”

素姐怒道:“还有王法么?”

众人都笑道:“王法是管那老实呆的人的,哪个有钱有势的人怕王法。”

春香领了那两个人出来,笑道:“给咱们大嫂磕头罢,不然就叫撑船的卖了你了。”

那姐妹两个真个跪下磕头,素姐等她们磕完了方道:“我受了你们的礼,你们就不欠我什么了,我也不问你们什么。”掉了头跟小桃花道:“叫她们跟你一处住下罢,你且好生守着她们,别叫人家又骗走了。”脸虽对着小桃花,眼睛却盯着薛老三,那老三虽是个浑人,也被素姐的眼神扎得生痛,不由自主向后缩了两小步,背紧紧抵着了壁板。

那个小的仿佛比大的要明白些,又磕了个头,拉着姐姐起来,就跟着在小桃花去了后仓。

那个管家又道:“这两个女子倒是烈性,敢跳长江,若是真叫船家卖了,就是两条人命,牵连起来咱们也有麻烦。”

素姐也道:“总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所以我也不问她们姓名住处。”就对着众人道:“无事不许到小桃花那里,到了成都也不准提及。”

过了几日,将到成都,素姐方叫她们到前边来,问道:“到了码头,你们两个可认得回家的路?”

那个小的就抢先跪下来道:“虽然晓得,只是小脚走不得那么远路。”

素姐看大的脸又红了,猜她们姐妹之间有口舌,只是别人的闲事她也没有兴致管,便笑道:“那样,等我们到了码头,替你们叫两顶轿子罢。”想了想还是有些不放心道:“你们有什么亲戚离码头近的,我教人先找了来送你们回家,可使得?”

妹妹又道:“我们母舅在码头开个小茶馆。”

素姐点头道:“这就是了,有母舅送回去,就好说话了。”素姐也是怜她刚烈,所以替她们设想。果然到了码头,使人给那两个的母舅传了消息,一个花白胡子的小老头红着眼圈后边跟了两顶轿子来接。

那个船老大空咽了几天口水,因素姐布置的严密,却没得机会下手,素姐又是现任知县的家眷得罪不起,只得罢了。

那边打发了跳江的姐妹二人,这边狄希陈已是亲自来接,知县的仪仗一字排开,威风凛凛的候着狄希陈一家三口上车,方慢慢进城去了。

素姐细心看狄希陈,都是在家时做的旧衣,身上并没有脂粉的香气,浑身上下都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方笑道:“果然威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