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青皱着眉头看她两眼,他听到慕艾叫师父的时候并不吃惊,想来是慕艾已经把拜师的事情告诉了他,肯定也告诉了他衣白苏的真正身份。果不其然,慕青试探道:“…苒苒?”

衣白苏笑了笑,冲他打了个招呼,慕青听得这熟悉的说话方式和调侃,心中顿时觉得肯定是他,可是他不觉得高兴,反倒是脸色苍白,他左右看看,压低声音:“你怎么还敢来这里!你以为沈家不敢再杀你一次是不是?赶紧走,一辈子都别来蜀中了知不知道!”

“大慕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慕青一口否认,“反正听我的就是了,立刻离开蜀中知不知道?”

“我本来就打算走了,盛熹就是接我回去的。”衣白苏看他嘴角紧绷,一脸抗拒,知道是问不出什么了,只能这般安抚他。

慕青很明显松了一口气:“把小艾也带走,他跟着你我放心,该打就打该骂就骂,当你自家儿子一样管教。等春天我带拜师礼去长安拜访你。”

“你小心被人当起起死回生的僵尸捉去了。”

“你个乌鸦嘴。”

“不跟你贫了,邱好古在那边跟你招手呢。”衣白苏指了指,慕青回头一看,果然看见邱好古在那边唤他。慕青无奈地扭头走了过去。

衣白苏困倦地揉了揉眼角,她侧身问盛熹:“沈…是前朝名相沈放吗?”

“是,可又不全是。”盛熹道。衣白苏猜到这里,他不奇怪。有的事情他也确实是不想瞒着她了,知道的东西多一点,起码能让她不是那么傻大胆。

“前朝,沈,…”她脑中过着几个关键词,突然瞬间清醒了过来,“求长生——”

公爹曾经告诉过她,那帮人的目的就是想要起死回生术和长生术,她当时觉得太过荒唐。但是若是真将乞求长生不老和前朝联系起来,衣白苏倒是真想起来一个人。

前朝的最后一个皇帝,为求长生术不择手段,他为了自己的长生梦挥霍了国库积攒的无数财富,搭云梯,造大船,他甚至尝试着想造飞行器。最后听信巫祝的胡言乱语,收集童男童女祭祀,当再次失败之后,他尤不放弃,还想再实验新的方法,只是彼时已经民不聊生,天下大乱。

可是他不是在前朝末年暴民攻破皇宫的时候死在了大火里吗?难道他还活着?但是即便他真的活着,那掐指算算,他也得有一百多岁了啊!( )

第44章 逆天改命

衣白苏并没有来得及深思什么,那边慕青和邱好古说了两句,突然朝她这边走了过来,谢岸歌和卫平见状,犹豫了片刻,也跟了过来。

邱好古拿着两张纸,半句话不说,直接就塞给了衣白苏,然后闷哼哼地坐在一旁生闷气,慕青朝她解释了一番前因后果,衣白苏了然地点点头,道:“我知道了。”接着她低头认真地看着纸上书写的内容。

这附近戒备森严,乌衣卫冷淡的面孔和冰凉的目光让跟来的两个年轻人心里犯怵,谢岸歌和卫平一直都不敢抬头,听见她的声音,才小心翼翼抬头看了一眼,两人俱是一怔。

他们见过衣白苏,知道她自称是邱好古的药童,所以两人都没怎么把她放在心上,甚至连她的名字都没费心去记。可是如今这情形,两人顿时觉得这姑娘不是药童这么简单。

刚刚邱好古过来的时候,一副熟稔的样子,虽然没说话,却颇为信任,将两张答卷直接给她看,一副把评判大权都交予她的样子。而慕青的态度更是让两人疑窦丛生,一向冷冰冰的神情都消失不见,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似乎还很是敬重的模样。

衣白苏看罢第一张答卷,情不自禁地摇了摇头,慕青凑上去问了两句,衣白苏直接就指出他那药方里的几处不妥,慕青点头,谢岸歌受教地点头,连连道谢。

衣白苏似乎还有话说,但是垂眉忍了下来,而后翻去看第二张答卷,她先是一愣,顿时呵了一声,乐了出来。

卫平双拳握紧,脸色涨得通红。

她看了邱好古一眼,同慕青说:“原来老邱是为此生气了。”

“可不是么,越老脾气倒是越大。”慕青道。

两人调侃邱好古几句,听得两个小辈分外惶恐不安,慕青倒是好说,毕竟顶级水平的神医,多多少少相互之间都有些私交的,可是这个年轻女人究竟是谁啊?

“题目是肺痨吧?”衣白苏看向两人,笑得温善。

“是。”谢岸歌赶紧回答道。

衣白苏继续笑眯眯地点点头:“从题目本来来说,你们两个人都没有答错。”她道,“只是你们两个现在可都是治病救人的大夫,而不是在家族里被师父或者父亲教导的孩子。”

“我依旧独自行医四年了!”卫平不满地打断她。

衣白苏无奈摇摇头,她换了个说法:“这个题目简单吗?”

“简单。”纵使不乐意,卫平也只能承认。

“老邱他是个醉心于疑难杂症的痴人,他出这么简单的题目,你们不觉得奇怪吗?”她显得循循善诱。

谢岸歌最先反应了过来:“您的意思是,邱神仙这道题目,并不是考察我二人的医术水平?”

衣白苏点了点头。

谢岸歌脸色更加惨白了,他颤声问道:“邱大夫是在敷衍我二人?他根本看不上我蜀中大夫的水平是吗?”

衣白苏见他想歪,有些无奈:“天花瘟疫简单吗?”

“…判断起来简单,诊治起来——”他摇摇头。天花是绝症,几乎无药可救,完全只能靠运气。

谢岸歌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这么问,他将天花和肺痨联在一起思考,脑子却瞬间清明了,他顿时明白了邱好古出题的意义。也明白了邱好古为什么对他们两个人的答案那般气恼。谢岸歌此时觉得自己的脸都要烧起来了。

卫平却没有领悟,依旧在愤愤然地抱怨。

谢岸歌怒道:“你少说两句!”

卫平一愣,谢岸歌虽然和他素来不和,但是从来只有他侮辱嘲讽谢岸歌的份,他哪里有胆子这般无礼!

谢岸歌噗通跪倒在地,朝邱好古道:“我辈驽钝,愧对邱神仙的期待。”

邱好古的题目说起来简单,非常地简单,连个聪明点的药童都能回答得出来,可这真的是他出这道题目的意义吗?

为人医者,看到难以救治的病症,真的可以简单地说出“这是绝症,只能等死了”这种话来吗?因为难以医治,所以就成了大夫自己放弃掉病人的借口了吗?

不可以这样,他是大夫,他不是阎罗殿里勾勒生死的判官。

即便真的难以治疗,他也是不能那么简单地就放弃掉,说不定他能冲撞出来一条活路呢?

谢岸歌再度看向衣白苏手里的那两份答卷。一份是他的,只写着一个寻常的止咳药方,虽然加重了分量,自行更改了自以为合适的药材,可是从头到尾也透露这一股尽人事听天命的味道,而另一份是卫平的,干脆一个字都没有写。

谢岸歌跪在地上,突然抬起了头,他视线坚定地看向邱好古:“邱神仙,我刚刚又想到了一个药方!”他不待邱好古说话,便匆忙将自己的方子说了出来。

邱好古刚刚还怒气冲冲的神情慢慢地平静下来,似乎还露出一丝欢喜,他微微点了点头。

若说刚刚谢岸歌的答案是尽人事听天命的话,他现在口述这个方子,比刚刚用药大胆了许多,治疗方法也更加细致,硬生生地撑起一股逆天改命的气势。

这非常合邱好古心思。

“老邱总是独来独往,是不是老觉得缺个什么?”慕青问道。

衣白苏摸摸下巴,点点头:“是缺了个捣药药童。”

“你看着孩子怎么样?”慕青继续和衣白苏一唱一和。

“年纪大了点。”衣白苏嫌弃地摇摇头。

“也是。”慕青道,“资质也驽钝。”

谢岸歌顿时又羞又臊,低着头都不敢抬起,明明那小姑娘看模样比他年纪还小,可是他依旧觉得在她面前如同一个小辈一般。

邱好古正在思索,他这把年纪是该收个徒弟,他看这谢岸歌也很顺眼,只是他害怕教徒太浪费他时间,心里正犹豫着。

这时候他听得衣白苏和慕青的话,当即火气上来,愤怒推开两人。

“别听他俩瞎胡扯!”邱好古对谢岸歌说道,“你既然已经有了逆天改命的心思,那区区资质和年纪都是小事!”说着丢给衣白苏和慕青两人一人一个白眼。

他看了谢岸歌一眼,叹了口气,道:“我这几天回长安,你去收拾下,以后就在我身边帮忙吧。学成之后再回蜀中。”

谢岸歌惊喜不已,当即以师父相称,却被邱好古拒绝。

卫平在一旁,看着事情的发展超脱他预料,依旧觉得半懂不懂,他似乎有所悟,可是仔细想想又觉得虚无缥缈,一直懵懵懂懂的样子,直到乌衣卫拎着他离开,他才又匆忙地回头看去。他突然想起了自己最敬重的一个人,圣医衣荏苒。

卫平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起她,但是这一瞬间,他却后知后觉地明白了邱好古那道题目的意义。

他朝谢岸歌走去,谢岸歌脸上喜色未消,见他过来,顿时皱起眉头。

“你要努力。”卫平突然说道。

谢岸歌一愣。

两人从相识开始,彼此争斗了许多年,嘲讽打压,见面恨不得你死我活。卫平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话,谢岸歌着实觉得恍惚。

“你吃错药了?”谢岸歌问道。

卫平瞪他一眼。

谢岸歌撇撇嘴,他看着这个多年来的恨之入骨的对手,突然问道:“我过两天就离开蜀中,你呢?”

“我也准备四处走走。”卫平道。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各自祝福告辞,心中依旧有不服,约定来年再见之时再比试高低。

·

“你说什么?”慕青整个人都精神了。

邱好古则直接打碎了手里的茶盏,他控制了下哆嗦的嗓音,然后问道:“肺痨也能治?”

“能治。”衣白苏点头,她在那个时空寄宿的那十年,肺痨并不像大秦这时候一般是无药可治的绝症。

慕青直接问她方子。

衣白苏却皱起了眉头:“不是一个方子的事情,这里边原理有点复杂,即便我清楚其中的道理,也无法复制那种治疗手法。”

邱好古妥协道:“那你先把原理给我们讲清楚。”

“太多了,一晚上都说不完。”

“不怕,我们研究药理,秉烛夜谈!”慕青立刻道。

盛熹眼见衣白苏又要被这两人抢走,脸上暖阳般的笑容顿时挂不住了,他刚与自家娘子见面,还没说两句话,倒是先被这两个医疯子抢走“秉烛夜谈”一晚上,他哪里还能忍。

“苏苏。”盛熹轻柔地出声唤她的名字。

慕青和邱好古似乎这才注意到他的存在,刚想流露出不满,但是一想到他的身份,顿时蔫吧了。刚刚的不满变成了满脸委屈。

衣白苏朝他俩一挥手:“我去跟他说。”

奈何盛熹是谁?是皇帝陛下亲手养大的弟弟,即便是从小多病,可是该有的皇家教育一样没有少。他外表看起来温柔和煦,一副好说话的样子,可内在的心眼从来没少过。他不想妥协的事情,谁也奈何他不得。

慕青和邱好古看着衣白苏被哄走,没露出一点意外的神情。

两人颇为忧郁地对视一眼,活像自己才是惨遭抛弃的正房,夫君就这么被小妖精拐跑了…

好半天两人才按捺下了求知欲,邱好古突然问道:“他比君晞如何?”

“谁,澶王?”

“恩。”

“不好说。”慕青道。他好半天才蹦出一句话,“比君晞…纯粹。”

这个形容让邱好古皱起了眉。

第45章 再返长安

回来比去时要快很多,这天刚见长安城的城墙,邱好古连长安城都不进,直接就要返回他这些日子居住的那郊外的前朝别宫,去研究他刚从衣白苏嘴里挖出来的那些关于肺痨的知识,不同于以前的孤身一人,他身后跟了个年轻的蜀中大夫谢岸歌。

此时,衣白苏正随口嘱咐谢岸歌照顾好老邱。

谢岸歌躬身称是。

空气里寒意还没消失,长安古道边木兰树已经开得如同一片紫雾,衣白苏送他两步,不留神被低垂地枝丫挂了头发,头上玉簪正巧碎在石头上,分成两截。

邱好古按照惯例嘲讽了她两句,挥袖让她不必再送,就又带着谢岸歌继续朝前走。

路上,谢岸歌按捺不住好奇,向邱好古打听衣白苏的身份,邱好古愣了一下,刚要出口的话突然咽了回去。

蜀中之行几乎是匆匆结束,颇有些雷声大雨点小的意思,态度诡异的沈朝之,纠集一群大夫的沈家,衣白苏聊天之时偶尔流露出的奇怪情绪,以及匆匆赶到将衣白苏带回的长安的盛熹,无一不处处透着诡异,甚至连带这他那旧年老友,如同诈尸一般突然出现的慕青,都让邱好古觉得不对劲。

邱好古挠挠脑袋。

他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车队处,乌衣卫森严立在两侧,还未重新启程,衣白苏站在路边闲闲地拿脚刨土,盛熹握着她散开的头发,正在熟练地在给她挽发髻。

邱好古又想起了她当年的死亡,他突然抓住了一丝若有若无的东西。

身为一个出色的大夫,邱好古无比擅长捕捉这种若有若无的机会,他几乎立刻完成了自己的思考,可是之后却立刻吓出了一身冷汗。

·

衣白苏摸了摸脑袋,咦了一声,“妇人髻啊…”

“自然。”盛熹看了一眼她握在手里的断簪,知道那是曾经君晞送给她的,心中恨不得它能碎成粉末,口气却很平淡,“堂堂澶王妃天天顶着个姑娘家发髻跑来跑去像话吗?”

衣白苏无奈,索性不回嘴了,她低头又看了一眼那断簪,用帕子包住,放回了袖袋里,扭头道:“我先去趟君侯府。”

“去见君归?”

衣白苏应了一声。

盛熹直接道:“待他下学后我会让盛九接他去王府,你若去君侯府,我会很不开心。”

“盛熹——”衣白苏不满,“你不能这样。”

“苏苏,你听话一点,别再自作主张。”他皱了下眉头,态度也强硬了一些。

“你可是因为我去蜀中之事心中恼我?”衣白苏问道。

盛熹轻笑一声,似带嘲讽:“你根本不知道你在做多危险的事情。前朝才灭亡不足三十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民间传说蜀中有三万黄翎军,虽然些许夸张,确实事实,可你就撇下我自己去了…”

他说了两句,觉得自己怨妇腔调,酸得过分,侧头闭了嘴,神色微微委屈。

衣白苏知道黄翎军,那和乌衣卫一样,是直属于皇帝的军事武装,不过不同于乌衣卫,黄翎军直属的是前朝皇帝。民间传闻当年被农民武装攻陷的前朝皇宫是一座空城,数万黄翎军像是人间蒸发一般消失,自那以后蜀中山林中倒是总有练兵声,百姓以为是阴兵,对那几座山绕道而行。于是有人猜测那所谓的阴兵是前朝都城莫名其妙消失的黄翎军。衣白苏一直以为那些是妄谈,没想到却被盛熹承认。

“我只是一个大夫而已。”她摇摇头。“我只想当一个大夫。”

她知道为什么黄翎军会威胁她的安危,可正是因为知道之后她才觉得颓然无力。

衣白苏垂眉,半响微微低下头,道:“抱歉。”

她妥协得太快,盛熹有些吃惊,他看了她一眼,叹息一声,露出了然的神情:“我不想听这些,我只想你知道外边很危险,在我身边才安全。”

是很危险,她如今也知道了那威胁的原因。

长生不老。

衣白苏抬起头,黑亮的眼睛直视着盛熹,“我不会起死回生借尸还魂的法子,我更没有长生术…你相信吗?”

盛熹正盘算从她袖袋里偷出那断簪扔掉,她突然问自己话,动作一顿,险些被发现,但是口中却毫不迟疑道:“相信。”

反倒是衣白苏愣了一下,突然低头笑了起来:“慕青不信我,老邱最近有点怀疑我,君晞也曾经左右试探过我,你相信我做什么。”

她没再说话,转身上了马车。

这是一个愚昧和落后的年代,帝王渴望永远掌握权势,百姓深信神仙的存在。即便是史官在书写历史的时候,文笔也浮夸如同描述神话。

所以前世的时候,当她被描述为长生术的拥有者,挥袖间有起死回生的能力的时候,她只是觉得无奈,并未放在心上。却从不想过有人当了真!

她前世临死前确实被人逼问过长生术,只是她当时觉得太过不可思议,怀疑是旁人随便挑选了一个借口逼死她而已,根本不曾细细去想过这里边的真实性,即使再次魂魄归来,她也不相信真的有人在日复一日地渴望着长生不老。

可是真的有这么一群疯子!而且是受过良好教育,手握重兵,有钱有势的疯子!其中甚至可能包括自己亲手养大的徒弟!

衣白苏和盛九一道去接君归下学,盛熹则独自进了宫。

皇宫内,皇帝陛下早已等了他许久,见到过来,问了两句蜀中的情况,而后皱起了眉头。

“所以驻军的地点还是摸不清?”皇帝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