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白无瑕的肌肤,明艳的五官,眼角的纹路淡得几乎看不见。
说起来,她看着并不比蒋贵妃显老。
可是皇上,为什么就是不愿意在宁坤宫多留宿呢?
她是皇后!
如今,哥哥突然去了,偌大的侯府,她又能否帮侄儿撑得起来?
纤细的手指缓缓滑过镜面,赵皇后叹了口气:“收起来吧。”
“娘娘,您节哀。”初雪默默收起西洋镜,轻声劝道。
赵皇后抚了抚额:“本宫明白,这个时候,谁都能倒,本宫不能!”
“娘娘,甄太妃求见。”水晶宫帘挑起,大宫女晚霜走了进来。
“甄太妃?”赵皇后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想了想,还是道,“请她进来。”
说起来,对建安伯府,她并没有什么好感,但是甄太妃的脸面还是要给的。
宫中的老太妃不多了,甄太妃和太后相处的还不错,且对六皇子有过救助之恩。
六皇子虽没有母族支持,但皇上对他还是可以的,封王是迟早的事。
身为皇后,太子不是自己所出,且无子,性子直爽如赵皇后也被磨平了许多棱角。
一个深衣宽袖的女子款款走了进来。
说是女子,是因为乍一看,根本看不出来人的实际年纪。只觉得容光逼人如皎皎月光,令人望之生惭。
她走起路来环佩不响,步履从容,明明是端庄大气的风度。却偏偏给人步步生莲的美感。
待走进了,才看到女子的眉梢眼角已经有了岁月的痕迹,并不显老,反而多了种年轻女子没有的韵味。
每见一次甄太妃,赵皇后就会感慨一次。
若是甄太妃生在这个时候,哪还有蒋贵妃什么事!
“太妃怎么得空过来了?”赵皇后起身迎了上去。
“我是有事来求皇后了。”甄太妃笑道。
“太妃快请坐,说什么求不求的,不知是何事?”
甄太妃敛了笑,神情有些萧索:“我听说昨儿个京城不太平,家兄至今重伤昏迷。心里实在忧心,想找皇后娘娘讨个情,传建安伯老夫人进宫来见一面。”
太妃虽是长辈,想传召宫外的人却是不能的。
整个皇宫,除了太后。就是皇后和蒋贵妃有这个权利了。
蒋贵妃那,却是昭丰帝特许的。
听甄太妃这么说,赵皇后面露凄容:“太妃说的是,是该召来见见。”
她身为皇后,胞兄去世也只能召来母亲和嫂嫂痛哭一场,想出宫拜祭,却是不能了。
“晚霜。去取牌子,传建安伯老夫人进宫。”
“是,娘娘。”
晚霜出去不多久又折返,神情有些怪异。
“怎么了?”赵皇后抬了抬眼。
“娘娘,太玄门当值的公公说,建安伯老夫人刚刚已经进宫了。进出宫名录上有记呢。”
“呃,竟有此事?”赵皇后不解的蹙眉。
晚霜迟疑了一下道:“是去了玉堂宫。”
一听这三个字,赵皇后火冒三丈,腾地站起来,凌厉的扫了甄太妃一眼:“太妃。您若是找了蒋贵妃传召家人,又何必再来找本宫?”
一拂衣袖,竟是要送客了。
“娘娘。”晚霜忙唤了一声,语气有些无奈。
他家娘娘平日什么都好,就是一遇到有关玉堂宫那位的事,就成了炮仗性子。
这事还没禀告完呢,就摆脸子,把甄太妃也得罪了。
忙道:“娘娘,蒋贵妃传唤的是甄四姑娘,建安伯老夫人是陪着来的。”
赵皇后拧了眉:“晚霜,你都把本宫说糊涂了。怎么蒋贵妃无缘无故的就召唤甄四姑娘了。便是如此,建安伯老夫人怎么还陪着来了。”
晚霜看甄太妃一眼,附在赵皇后耳边低语了几句。
赵皇后眼睛蓦地亮了:“果真?”
“嗯。”晚霜郑重点头。
赵皇后冷笑一声,对甄太妃缓了脸色:“太妃,请随本宫去玉堂宫走一趟。”
甄太妃面色淡淡的拒绝:“皇后,如今太后不在宫中,我一个太妃有事求到皇后这里来也就罢了,若是还到处乱走,被皇上知道,岂不是给太后丢脸,等太后回来,定会怪罪的。”
“皇上?”赵皇后似乎只听到了这两个字,随后脸色变得兴奋,“对,对,太妃说的不错,本宫应该先去皇上那里一趟!呃,太妃若是觉得不便,就先在宁坤宫等着,本宫到时领着建安伯老夫人来见你。”
“那就多谢皇后了,我先回去等着就是。”
赵皇后满脑子都是晚霜刚才说过的话,对甄太妃说什么已经不上心了,随便点点头,带着两个大宫女,一个老嬷嬷直奔御书房。
玉堂宫。
蒋贵妃看着被抬进来、看不出死活的甄妙,脸色陡然变了。
方柔公主也是吓了一跳,不由握住蒋贵妃的手。
传话太监还一脸邀功的表情:“娘娘,甄四姑娘奴才给您带来了。您是不知道,他们伯府架子大得很,死活不想来——”
啪的一声,传话太监被蒋贵妃扇了一个耳光,因为力气过大,被扇得原地打了两转。
“哎呦,娘娘,您——”
蒋贵妃面若冰霜,怒斥道:“蠢货,你抬一个半死不活的人进来,是给我添晦气吗?”
传话太监捂着脸讷讷不语。心道不是您交代,就算甄四姑娘病着也要请进宫的吗?
蒋贵妃深吸一口气,压下怒火,对建安伯老夫人露出个笑脸:“老夫人。本宫实在是不知贵府四姑娘病得这么重,都是这奴才自作主张。您快带四姑娘回去好好治病吧。”
建安伯老夫人本是低眉顺眼的站着,听了蒋贵妃的话慢慢抬头,语气沉缓,不怒自威:“娘娘这话,老身不大明白,这么说,让我们伯府嫡出的姑娘病成这个样子进宫,是这位公公自作主张,娘娘不知情了?”
听着老夫人带刺的话。蒋贵妃有些恼了。
哪家命妇,敢这样对她说话!
可看一眼甄妙要死不活的样子,又有些忐忑。
就这么留在她宫里,万一有个好歹,传扬出去还真的不好听。
缓口气把怒火压下。道:“本宫是传甄四姑娘进宫的,因着今日本来就是定好的日子不是。只是这奴才不懂事,分不清轻重,曲解了本宫的意思。”
“娘娘——”传话太监脸色煞白,欲言又止。
触到蒋贵妃凌厉的目光,深深低下了头,双腿却筛糠般抖着。
完了。完了,娘娘若是把这事怪罪在他身上,推他出去当替罪羊,那他这条小命可就交代了!
老夫人笑了:“老身听闻,贵妃娘娘还替皇后娘娘分担着宫中事务,却原来。尊贵如娘娘连一个奴才都管不住?”
这话噎得蒋贵妃说不出话来,脸色一青,见老夫人那笑容分明有嘲弄的意思,不由着恼:“老夫人是在质疑本宫的能力,羞辱本宫吗?”
“老身不敢。只是实在不解罢了。”
“你!”蒋贵妃气得说不出话来。
若是承认是传话公公自作主张,那就是她无能,传扬出去,她还怎么打理宫务,和皇后一较长短?
名声,对后宫中人是顶重要的。
若是那起子眼皮浅的宫妃觉得她连一个太监都管不住,私下里定会小动作不断,给她添堵,说不得还会站到皇后那边去。
可若是否认,那让重病的伯府姑娘进宫,就是她的意思了。
略一思索,即便是她的意思,现在赶紧打发出去也无妨,他们总不敢四处宣扬她的不是吧?
“本宫虽传了甄四姑娘进宫,却不知她病得这么重,怎么,老夫人,要本宫向您赔罪吗?”
“老身不敢当。只是我们早已把我这孙女的病情说明白了,这位公公却说娘娘吩咐了,便是病了,爬也要爬进宫里来!我们伯府虽不是什么高贵门第,可也没有这样糟蹋孩子的道理,不敢违命,只得抬着进来了。等我家姑娘好了,再让她来给娘娘赔罪。还望娘娘莫怪罪她没有听从娘娘的吩咐。”
“老夫人,你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蒋贵妃彻底恼了。
她本以为建安伯老夫人总要顾忌一下,给她几分面子,没想到对方这是要撕破脸了。
一直挨着蒋贵妃坐的方柔公主突然出声:“哼,就算是要她爬着进来怎么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她没照做,本来就是你们的不是,我母妃没怪罪不但不知恩,还要气我母妃,你们哪来的胆子,不怕我禀告父皇么?”
说着扭头对蒋贵妃道:“母妃,您理她作甚,直接赶出去不就得了,病得那么重,谁知道传不传染!”
这话一出,蒋贵妃顿时色变,勃然大怒道:“老夫人,我倒是纳闷好端端的,你怎么不把令孙女抬回去了,原来是打得这个主意。怎么,建安伯府是要谋害皇室吗?”
“呃,朕不知,建安伯府如何谋害皇室了?”昭丰帝淡淡的声音传来。
站在一旁的小太监这才苦着脸扬声道:“皇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第七十九章 君臣
蒋贵妃脸色顿时变了,狠狠剜了小太监一眼,又换了笑脸快步迎上去,优雅地施礼:“给皇上请安,给皇后请安。”
往日,不等皇上吩咐,蒋贵妃便可以起身了,今日她心中打鼓,不知刚才情形昭丰帝看进去了多少,便一直维持着半蹲的姿势不动。
赵皇后悄悄翘起了嘴角。
昭丰帝定定看着蒋贵妃发顶那朵耀眼的粉宝石攒珍珠米牡丹花,许久才缓缓道:“起身吧。”
蒋贵妃起了身:“今儿怎么皇上和皇后一起来了。”
这也不过是一句家常话,昭丰帝却看她一眼:“怎么,朕来不来,还要跟你打招呼吗?还是说,朕不能跟皇后一起来?”
“皇上!”蒋贵妃霍然抬头,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臣妾没有那个意思,您误会了。”
赵皇后紧紧抿着唇,恨不得大笑出声。
蒋贵妃啊蒋贵妃,你也有今天!
让你优雅,让你妩媚,蛇蝎面孔被皇上看到了,你便是个天仙又如何?
后宫里,最不缺的就是美人啊。
“父皇,您怎么一来就训母妃嘛——”方柔公主跑过来,撒娇般拉着昭丰帝的手,然后瞪了赵皇后一眼。
眼中的意思很明显。
昭丰帝皱了眉。
若是以往,他不过觉得方柔公主有些任性,可生在天家,任性也是一种难得的天真。
身为一国之君,已经是高处不胜寒,那些儿女哪一个又纯粹的把他当成父亲?
方柔是他的女儿,若是不能护着最疼爱的小女儿保留这份天真,又有什么意思?
这是昭丰帝内心深处不可对人说的一点执念,更是他对方柔公主疼爱纵容的原因。
可看着生死不知的甄妙,怒而不发的建安伯老夫人,哭肿了眼睛的温氏,昭丰帝忽然明白。生在天家,无论是谁,都不需要这种天真的,也没有资格拥有。
包括他的女儿。
昭丰帝第一次挥开方柔公主的手。
“父皇?”方柔公主怔住了。随即泫然欲泣。
昭丰帝没有理会,大步走到甄妙面前看了看。
那一次进宫还是机灵纯真,带着股子生机勃勃劲头的少女,如今竟有种油尽灯枯的感觉了。
见惯了生死的昭丰帝心底都忍不住生了一丝怜惜,扬声道:“传太医!”
随后走到老夫人面前,面带歉意:“老夫人,你放心,朕定会命太医全力医治甄四的。今日的事,还望勿怪。”
“老身不敢。”
昭丰帝嘴角翘了翘:“老夫人是不敢,不是不怪。是不是?”
老夫人抬头,视线落在昭丰帝鼻梁处,好一会儿吐出一个字:“是。”
“老夫人放心,今日的事,朕定会给建安伯府一个交代。”
“谢皇上。”老夫人跪地施礼。低垂的眼帘遮蔽了眸中情绪。
昭丰帝的脾气…果然如太妃说的那样。
昭丰帝负手而立,君王威严尽显。
室内一片静默,谁都不敢出声,便是方柔公主都敏锐的察觉了今日昭丰帝对她的不同。
虽然委屈,可不知为何,竟不敢胡乱撒娇了。
不多时一个御医匆匆赶来,才打破了沉默:“臣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啰嗦什么,快去给甄四姑娘看一看。”
甄四姑娘?
那太医一时没反应过来。
像建安伯府这种门第,平日是请不动御医的,这太医根本不知道甄四姑娘是谁家的,但听皇上这么说,却明白这一次必须拿出看家的本事来。
匆匆走到甄妙面前。看清她的样子吓了一跳,忙伸手把脉,又翻看了一下舌苔。
“回皇上,这位姑娘应是中了温毒,臣这就开一个清燥祛热的方子来。”
昭丰帝眼皮不抬:“怎么治由太医定夺。但必须把甄四姑娘给朕治好。”
太医眼皮子跳了跳:“遵命。”
老夫人忽然出声:“皇上,老身还有话说。”
“老夫人但讲无妨。”
“回皇上,太医刚才说出的情况,和伯府请去的十数位大夫所说别无二致,我家四丫头吃的方子也是清燥祛热的,可她偏偏病情急转直下,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呃?”昭丰帝脸色微臣,看向太医。
太医额头冷汗流了下来,硬着头皮道:“皇上,臣看甄四姑娘的病况,确实如此啊。”
盯着神色忐忑的太医,昭丰帝不悦的拧眉:“把甄四姑娘移到清心殿,传众太医会诊。”
老夫人眼中多了些光亮。
太医会诊,想来四丫头有救了吧。
“贵妃,从今日起,你的对牌便交给皇后吧,今后少见外人,修身养性!”
“皇上!”蒋贵妃脸色迅速变得惨白,身子晃了晃。
赵皇后忙低下头,用尖利的指甲死死掐着自己的手背,才克制住大笑出声的冲动。
交出对牌,意味着蒋贵妃没有了插手宫中事务的权利,也不能再随意传召宫外的人。
失去了这两样权利,蒋贵妃的超然地位就不复存在了。
这一局,虽不是有意为之,她实在是赢得漂亮啊!
赵皇后只觉胸口浊气都吐了出来。
这样想着,再想到甄妙,原本的恶感淡了不少。
这丫头实在是她的福星!
要知道她好久没这么扬眉吐气了!
“父皇——”方柔公主不大不小的年纪,虽不大懂昭丰帝的话意味着什么,可看母妃脸色也知道事情不好,把之前的那点畏惧抛开了,拉住昭丰帝的衣袖,“您不理会儿臣了么?”
其实人的疼爱和厌恶,都是有惯性的,会下意识的保持下去。
像昭丰帝,虽下定决心改变方柔公主,可见她这样爱娇的唤着父皇。还是有一瞬间的心软。
不过帝王之心,非常人可比,他很快压下那丝疼惜,冷着脸道:“方柔。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这话是你说的?”
方柔公主咬了唇:“父皇,儿臣说的有什么不对吗?”
昭丰帝笑了:“单论这话,当然没有什么不对。可是你年纪还小,还分不清什么是君,什么是臣。”
蒋贵妃听了脸色变得更难看。
方柔公主却依然懵懂:“父皇,儿臣不明白您的意思。”
“呵呵,方柔,所以父皇才给你找了伴读,命你好生读书。读书明理。你要学的还很多,若是还有不懂的,也可以让你母妃教你,今后少出去。”昭丰帝淡淡看蒋贵妃一眼,大步离去。
片刻后人都走的干干净净。空荡荡的玉堂宫,只剩下蒋贵妃母女二人。
“母妃,父皇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蒋贵妃花容惨淡,紧紧搂着方柔公主:“方柔,你个傻孩子,面对你父皇,你怎么自称?”
“儿臣呀。皇兄皇姐们不都这么叫么?”
蒋贵妃惨淡笑笑:“是啊,儿臣。你是公主,可在你父皇目前,依然是臣啊!”
从此以后,方柔公主从皇上那里得来的特权,恐怕都不在了!
君臣君臣。这世上,除了皇上,谁不是臣呢!
蒋贵妃深深懊悔起来。
她不应该太过宠爱方柔,失了分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