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那远去的人依旧不知何时才归来。她眉间渐渐浮上了忧虑,日重一日,面上的笑靥也少了。
刘陵带回来的消息很少,只知道凤朝歌前去军营中在替充王挑选士兵训练一支骁勇的骑兵。训练极艰苦。可即便如此,养尊处优如凤朝歌竟也能十天半月都耗在了军营中,可见他此次的决心有多大。
“他身边的亲卫一定都是梁人吧?”云罗问刘陵。
刘陵轻声道:“是的,这一支明里是替充王训练精骑兵,实则是为凤将军挑选精兵亲卫,所挑选的人都是梁人。”
云罗点了点头,沉默半晌道:“告诉他,亲卫中也要防有梁人细作渗入。我觉得凤朝阳不会就此甘心的。”
刘陵连忙应下。
云罗看着刘陵,低声一叹:“难为了刘公公,替我奔走。”
刘陵苦笑:“从前是身不由己,如今已与娘娘密不可分。凤将军…他早就将奴婢的老小妻儿都带走了。”
云罗沉默了一会,柔声道:“刘公公放心,我会让他将你的老小妻儿都安置好,不会动他们分毫。”
刘陵感激道:“多谢娘娘。”
云罗道:“我们都是乱世中为己求活的人,若是再无信义,与禽兽又有什么区别呢?”
此时一片落叶从树上飘然落下,她轻抚自己隆起的小腹,看着庭院中的初秋景色忽而莞尔一笑,道:“但愿来年的秋,我便能看见自己的孩子。”
…
入了秋,天气便不这么炎热。听说岐国的来使过些时日便要入京。岐国多是党项族人,唐末大乱,自立为国,自称岐国。
唐末乱世中诸国纷立,或战或和已是司空寻常。岐国土地辽阔,盛极时候有二十州,只是近年一直受到了蜀与梁国的蚕食,如今只剩下十二个州。
梁国凤朝阳好大喜功,潞州之战后兵败不甘,借口借道用兵趁机多占了岐国两州,至今不还。岐国这才无奈前来与李天逍商议对策。
有人道,岐国党项人言而无信,狡猾善变,不足以相谋。
不过在晋国与梁国对峙这时节,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更加好些。所以迎接岐国来使的事宜,李天逍金口御令,很快三省六部便赶紧加紧准备。
皇后最喜欢热闹宫宴,闻言也早早命内务府大肆采办。宫中上下都要换置新衣新貌,这又是一笔大大的靡费。
云罗听着刘陵的禀报,不由皱了皱秀眉。皇后严令宫中换新颜,可是拨给凤栖宫的银两也不足全部换过。她于是对刘陵道,只换主殿,侧殿和其余空置宫殿便随意就好。
刘陵道:“就怕皇后抓到把柄,责罚娘娘。”
云罗笑道:“这个把柄太小,不足以让我得到惩罚。皇后也不会这么愚蠢拿这种小事来大题小做,顶多她心中多记恨本宫一笔罢了。”
刘陵于是领命退下,自去命宫人布置。
秋季来临,正所谓春华秋实,秋日正是丰收的季节。在这个时节,正好嫁娶皆宜。有内务府的提点公主府已购下而且重新修缮妥当,而为两人定下下来的吉日也已要临近。
云罗看了看内务府呈上的日子,果然就剩下十天不到。
她笑道:“我日子都过糊涂了。一应事物都准备妥当了吗?”
内务府的老内侍笑道:“娘娘放心,都布置妥当了。只是辛苦了娘娘到时候要出宫主持婚事。”
云罗明眸熠熠,笑叹道:“这是应当的。”
她说着吩咐宫人前去请苏晋与弄玉公主进宫一趟。
隔了一日,苏晋与弄玉果然进宫前来拜见。苏晋如今已是驸马,着了一件朱红色锦衫,腰间束蓝玉宝带,眉眼俊魅如昔。弄玉公主也着了一件正式的宫装,清丽的脸上化了清淡的妆容,为她多添了几分妩媚。
云罗见两人犹如一对璧人,心中欢喜。
她不待两人拜下就扶起弄玉公主,仔细打量了她上下,笑道:“公主殿下越来越美了。”
李曲儿脸色微红,悄然抬头看向苏晋。苏晋却恍若未见。
他看着云罗,问道:“云罗可好?”
云罗含笑点头。她道:“再过几日就是你们大婚,我今日没什么送的,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她说着吩咐刘陵端来礼物。第一件是一把桐木做的琴,听说这琴叫做明羽,亦是唐时传下来的古物。这琴扁长小巧,精致优雅。苏晋接过,随手一拨,琴音淙淙,果然是一把好琴。
他鲜少露出笑容的脸上此时不由微微含笑,道:“这琴甚合晋的心意。多谢!”
云罗含笑看着他,道:“但愿有朝一日可以听阿晋再为我抚琴,到时候山长水阔,我就能做阿晋的知音。”
苏晋不知想起了什么,眸光温柔,道:“好。李曲儿看着两人一问一答,眼底掠过黯然,只是垂头看着自己的手。
云罗回过神来发现李曲儿沉默,失笑道:“我竟忘了还有给公主的贺礼。”
李曲儿勉强一笑,道:“我不用了。多谢娘娘好意。”
云罗握着她的手,笑道:“你不是应该唤我华姐姐的吗?怎么越来越客气了?”
李曲儿不自然道:“最近学规矩学得狠了,不能像从前一样不分轻重,不知尊卑。”
云罗看着她拘谨的样子,拉着她入自己的寝殿中。她命宫女拿来一个楠木盒子,打开里面是全套的金银玉首饰,一共三套。样样都精致非常。
更难得可贵的是,这三套看样子都是出自同一个匠人所制的,都是一样的吉祥图案。
云罗轻抚首饰,对李曲儿笑意盈盈,道:“听说晋国嫁女母亲都要为女儿准备首饰,如今应王妃已故去了这么多年。平日你叫我一声华姐姐,我就厚着脸皮为公主准备这三套首饰让公主出嫁多添点妆。金银玉,取金玉满堂的好彩头。公主看着喜欢不喜欢?”
李曲儿看着云罗精心准备的首饰,不由感动哽咽:“多谢…华姐姐。”
云罗见她如此,心中知道定是没有人为她特意准备出嫁的首饰。应王是一介武将,在这种小事上定不会想到父代母职。
“别难过了。应王妃若泉下有知定会为公主高兴的。”云罗安慰道。
李曲儿收了首饰,看着云罗面上的笑容,忽然问道:“华姐姐,晋公子是真的喜欢我吗?”
云罗一怔,不由低了眼帘道:“是啊。他若不喜欢你怎么会求娶你呢?”
李曲儿看着她言不由衷的样子,眼底黯然,良久才勉强笑道:“我知道了。多谢华姐姐。”
三人又寒暄了一会,苏晋带着李曲儿起身告辞。
云罗送了两人出殿,忽然,她唤住苏晋。苏晋走到了她跟前。
云罗犹豫了一会,看了一眼在前面等着的李曲儿,望着苏晋清冷的眉眼,轻声叹道:“阿晋若可以一定善待公主。公主是个很好的女孩子,阿晋要珍惜。”
苏晋略一犹豫,许久才慢慢点了点头。他临去之前,忽然道:“他,回来了。”
云罗一怔,再看时苏晋已转身与李曲儿一起出了凤栖宫。
他,回来了?
哪个他?!
她的心口猛地砰砰跳了起来。除了凤朝歌还有哪个他?!他真的回京了?…这么说也许出宫就能看见他了?
云罗捂着心口,面上再也忍不住越扩越大的笑容。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原来相思入骨,才知情已这么浓。
御阶下,苏晋忽然回头,只见灿烂的秋日天光下,那倾城女子久久站着,面上乍惊乍喜,清澈眸光流转潋滟竟然这么美。他轻抚手中的明羽,随手一拨,悠悠琴音飘渺,神思随风…
…
很快两人大婚的吉日到了。云罗前去请旨出宫。
李天逍正在御书房中批阅奏章。他一听,丢了朱砂笔,笑道:“晋公子和曲儿的大婚朕定是要亲自去的。”
云罗一怔,低头道:“是。”
她这时才想到李天逍喜欢苏晋的琴艺,李曲儿又是他最欢的妹妹。怎么样这一场婚礼他定要亲自去的。
李天逍走到了她跟前,握了她的手,开玩笑地道:“朕还想到晋公子一身琴艺独步天下,到时候定要他在洞房前弹一曲凤求凰给曲儿听听。如果引不来鸟雀,朕就不许他进洞房!哈哈…”
云罗满腹心事,却也被他逗得笑了起来:“皇上是想要闹洞房吗?”
李天逍笑道:“当然了!不闹洞房朕去做什么?!云罗帮我想想整人的法子!哈哈…”
云罗见他这么高兴,心中一叹,只是不语。
第二日,李天逍便带着云罗前去公主府。公主府早就准备妥当,红绸挂满了府中上下,喜字贴满了窗棂,满眼所见都是喜气洋洋。应王也已经赶来。
一众人接驾的接驾,敲锣打鼓,整条街都热热闹闹。
吉时到。驸马游街迎亲,鞭炮开道。等到了公主府时,苏晋身后已跟了如潮水一样凑热闹的京城百姓。整个公主府拥挤不堪,一身大红喜服的苏晋扶着盖着喜帕的弄玉公主进府门。
李天逍与云罗两人端坐在主位。他忽侧头,对云罗道:“云罗,朕忽然想到了从前你嫁入太子府的样子…”
云罗心中一颤,曾经记得自己亦是着红色嫁衣入太子府。她低声道:“原来皇上还记得…”
李天逍回头,眸色复杂地看着她道:“无论朕变成了什么样,当时娶你的心意从未改变过。”
云罗久久看着他,直到了新人上前,她才微不可察地轻叹一声:“是,臣妾相信皇上从未改变过心意。”
李天逍回头,只见她神色平静,而此时锣鼓喧天,新人开始跪拜天地君亲。
正在这时,外面有司礼宾的人传来长长的唱和:“充王府来贺!凤将军,明敏郡主来贺——”
拉长的声音在锣鼓声中显得十分嘹亮。云罗一怔,只见府门外开始.动起来,一骑红衣骑士分开众人飞快奔来,这马儿浑身漆黑,长长的鬃毛随风飞扬,威风凛凛。
马上的红衣骑士披着一件玄黑披风,红衣黑发,他俊魅的眉眼勾画得明晰深重。他飞快到了公主府门前,眼看着马儿就要冲进来。他猛的一勒缰绳,马儿长嘶一声,前蹄高高踢起,安安稳稳地落地。
这一手精湛的骑术令人群中纷纷发出赞叹。
他下了马儿,锐利的眼神扫了一圈众人便大步走入公主府中。众人只觉得他那一眼迫来,竟似千斤重担压上心头,令人喘不过气来。
云罗看见熟悉的眉眼,心中不由一紧。
他走入府中,忽然看见了她,修长的眉一挑,锐利的目光中含着无比欢喜,大步向她走来。
一身喜服的苏晋见云罗出神,指尖轻弹,一股无形的指风弹到了她的手上。云罗一怔,急忙垂下眼。只是一颗心却忍不住越跳越快。”一旁的李天逍忽然站起身来,哈哈一笑,握住云罗的手迎上前去:“看看谁来了!是朕的凤将军!”
朗笑声中,他已拉着云罗走到了凤朝歌面前。
云罗不知怎地手足冰凉。四周的声音仿佛都远去,唯有眼前一张容颜越来越清晰。她知道,此时心底的魔悄悄探出了头,无所不在地讥笑着她,嘲讽着她眼前这样的局面。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原来这就是她的孽!
她看见凤朝歌盯着两人相握的手,那一双凤眸中的欣喜慢慢冷却,渐渐成了深深的,无解的恨意…
第二百二十二章 朝歌,你怎么这么傻?
2014-9-2 11:11:52 5257
可是不过片刻,凤朝歌忽地一笑,方才眼底的恨意一掠而过,快得有如是她的错觉。云罗再看时,凤朝歌已跪下,朗声拜见李天逍。
李天逍命他起身,上下打量了他笑道:“凤将军为充王叔训练精骑卫辛苦了。人都黑瘦了一圈。”
凤朝歌抱拳恭谨笑道:“皇上过奖了!这是微臣的职责所在。”
李天逍伸手把了他的臂膀拉着往里走去,笑道:“待会定要与凤将军多饮几杯,一如曾在太子府中那样。”
凤朝歌一边走,凤眸一转,眼风悄悄地看向了一旁的站着的云罗榧。
她着了一身紫红宫装,腰间缠着明玉镶璎珞绶带,微微隆起的小腹却是遮掩不住。他眸光一扫,对上了她的明眸。
千言万语,却终究只得一个眼神。
云罗悄然垂下眼帘,轻轻地抚了一下隆起的小腹。他看见她脸上飞起的红晕,眼底的笑意温柔再也抑制不住倾泻而出墼。
人群中又热闹起来,锣鼓喧天,唢呐震天,在众人起哄热闹中,一顶轿子悄然在府门前停下,侍女扶着一位着了锦衣蒙面的女子走了出来。
蒙面女子越过人群,看到了人群之首站着的云罗,绣了花鸟的面巾下红唇一勾,冷冷笑了起来…
…
热闹的喜宴一直到了入夜,杯盘狼藉,宾客们尽欢而去。只有檐下挂着红彤彤的灯笼依旧烛火摇晃,将整个公主府照得明亮如白昼。触目所见皆是张贴红红的洒金喜字。
凉亭中,欢宴却还未散去。
佳肴剩了大半,酒壶却已在一旁垒了一堆。这席中只剩下一人自饮自斟。他着了暗红锦服,俊眉星眸,容色俊魅。廊下灯光明暗不定,他的容色也渐渐看不分明。
过了一会,一身喜服的苏晋持着酒壶缓步走来。他身上洁净如新,一身喜气洋洋的红色喜服硬是被他穿出了几分的清冷孤高。
他看着亭中自饮自斟的凤朝歌,眸光一闪,慢慢走上亭子。
凤朝歌抬头,面上已有了微醺的醉意。酒晕染上眉梢多了几分魅惑人心。
他笑了笑,摇晃站起,举起酒杯道:“恭喜晋公子今日大喜!”
苏晋看了他一眼,执了酒壶,坐在席旁,淡淡道:“皇上回宫了。”
凤朝歌举起酒杯的手一顿,缓缓饮下,良久才道:“我知道。”
苏晋自己斟了一杯酒,慢慢饮下,涓滴不漏。凤朝歌挑眉看着他,眼底掠过失笑。在苏晋大喜的日子里他依旧如初见,清冷孤傲。这世间也许所有的人都变了,唯有他巍然不动。
哪怕他为了她做了这么多事,做出了这么多的牺牲之后。
蓦然回首,他今日才发现,当日他带着他们一路到了晋国,如今已是两年多过去了。物是人非,沧海桑田原来只在一刹。
“娶一个不是心爱女人,你有什么感觉?”凤朝歌问。
苏晋手微微一顿,片刻后淡淡地道:“还好。”
凤朝歌自嘲一笑,又一杯杯喝着酒。
亭子中两个男人各怀心事,各自喝着自己杯中的酒。
“你不去看看她吗?”苏晋忽然问。
凤朝歌看着杯中的酒,吃吃一笑,道:“看见了。她很好。”
他看见她立在另一个男人的身边,他还看见她纤细的腰间已些微显了怀。这是他的孩子。…只是咫尺之间,无法相拥相见。也许这就是命运给他的惩罚,惩罚他两年前那一夜彻夜不眠,权衡利弊送她入另一个男人的怀中。
天理循环,种因得果。他这时才知道这苦果原来竟这么苦…
苏晋看着趴在石桌上的凤朝歌,忽然又道:“她没回宫。”
凤朝歌猛地一愣,下一刻他已掠到了苏晋跟前,一双凤眸牢牢盯着他,仿佛要将眼前清冷自酌的男人盯出一个洞。苏晋不看他,垂眸只看着杯中清澈的酒水仿佛这才是他当下最重要的事情。
他慢慢饮尽,这才抬起冷眸看着凤朝歌,淡淡道:“她请旨回了华府。她在等你。”
他才刚说完,眼前醉意熏熏的男人倏忽不见了身影。
半空中传来凤朝歌恨恨的声音:“多谢!——”
苏晋一笑,饮下酒壶中剩下的酒水。
少了一人院子又变得空落落的,热闹了一整天的公主府静悄悄的。头顶一轮秋月无声流转,渐渐西坠。
终于,他喝空了最后的一滴酒。他静静坐着等着。可是依旧不醉。他眼底渐渐掠过自嘲。
他,终究是个太过清醒的人。因为看得太过通彻,反而失去了对这个世间仅剩的趣味,生之无趣,死之亦无趣。而唯一能触动他那颗清冷心的那个倾城女子早就芳心别许。
他就如一个突兀的过客,做着与他毫无相干的事,娶了与他毫无相干的女人,为着与他毫无相关的前路,一步步去铺平它…
许久,有下人前来,低声问:“夜深了,驸马要回房安歇了吗?”
苏晋收回目光,沉默半晌,淡淡道:“你去告诉公主,我喝多了在书房歇下了。”他说完长袖一拂,翩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