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谎话说得实在是太蹩脚了,在陈妄没说话之前孟婴宁就已经意识到了,她垂手,朝他走过去。

走到阳台门口,陈妄站起身来:“别出来了,外边凉。”

他走出阳台,回手拉上了门,身上还带着潮湿的冷意和一点没散尽的烟味儿。

“想说什么?”陈妄靠着阳台玻璃门,垂眸她。

孟婴宁坐在旁边沙发扶手上,人往下滑了滑,滑进沙发里,腿弯搭着扶手,说:“我们来聊聊天。”

陈妄看了眼表:“三点了,明天不上班?”

“我睡不着。”

“怎么睡不着。”

“那你怎么睡不着?”

“……”

陈妄看着她。

孟婴宁随手拽过来个抱枕,脑袋一歪靠着沙发,干脆直接说:“连着四天,你每天的睡眠时间有三个小时没有?”

孟婴宁在这儿的时候,陈妄其实改掉了好多坏习惯。

他不怎么抽烟了,频率很克制,偶尔一两根,都会在阳台上等味道散得差不多了才进屋。

酒也很少再碰,来的时候冰箱里是那些,现在还是那些。

他的行为都在向孟婴宁传达一个“变好”的信号,好像所有的事情都可以过去了,可以在他这里翻篇儿。

孟婴宁本来也是这么以为的。

她看着他,眼圈还红着,刚刚被她揉了好一会儿,显得更红,陈妄以为这是又要哭,她却没哭。

陈妄叹了口气:“三个小时还是差不多有的吧。”

孟婴宁看着他,不说话了。

“哎,”陈妄无奈笑了笑,“姑奶奶,别又哭啊,我又不是没睡,高考生高三考前冲刺也就睡两三个小时,不也没事儿么。”

“那怎么能一样,那不一样,他们是不能睡,你是睡不着,睡不着那感觉多难受,”孟婴宁脑袋往抱枕上蹭了蹭,问,“会做梦吗?”

陈妄沉默了下:“嗯。”

孟婴宁咬着嘴唇看着他,忽然把抱枕丢到一边,朝他张开手臂:“抱抱。”

陈妄往前走了两步,俯身低垂下头,抱住她。

孟婴宁额头抵在他肩膀上,声音闷闷的:“你要是实在睡不着就发泄一下,我可以陪你聊聊天,你想说什么就说点儿什么,我听着,或者你想干什么都行,我都陪着你,行吗?”

陈妄抬手拍了拍她的脑袋,低头:“怎么都行么?”

孟婴宁脑袋依然靠着他,点了点。

陈妄侧过头,在她耳边问:“我想怎么发泄你都陪着啊?”

“……”

孟婴宁不动了。

陈妄能感觉到小姑娘抱着他的手臂僵了僵。

好几秒,孟婴宁抬起头来,眼里还憋着难过,又有点儿羞恼的样子:“诶,你这人怎么这样,我的意思是,你要是愿意的话有什么就说出来,不是能好受点儿。”

陈妄瞧着她终于有了点精神的样子,笑了笑:“其实也没什么,那次的事儿……我是那次行动的总指挥,我是队长,我得为所有人负责,这种时候,你每一个决策,每一个命令都必须也只能是对的,你一步都不能错。”

“但你走错了,而你犯的错别人帮你拿命担了,你只能看着他,你弥补不了,”陈妄指尖缠着她的头发,绕了两圈,尽量平静简单地说,“这感觉其实让人不是那么太舒服。”

他都不太记得上一次睡了个整觉是什么时候,有些时候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好像已经习惯了。

粘稠的水泥地面,男人空洞的眼,陈妄低下头,看见自己沾满鲜血的手。

每一帧都在提醒他是个刽子手的事实。

提醒他曾经做错的事,犯下的罪。

很长一段时间里,陈妄甚至觉得自己只配这么活着。

没有谁犯了错能不付出代价。

深秋的夜很长,没到供暖的时候,屋里有些冷。

孟婴宁犹豫了下:“你有看过医生吗?”

“看过,”陈妄大大方方地承认,“以前在队里的时候有心理咨询师,没什么特别好的办法,慢慢来吧。”

孟婴宁依然抿着唇看着他。

陈妄垂眸,忽然说:“你有没有觉得不太舒服?”

孟婴宁愣了愣:“没有啊。”

“我有,”陈妄说,“你是不是没发现我为了抱着你一直是撅着的?”

孟婴宁:“……”

她是坐在沙发上的,陈妄站着,这个高度为了能让她抱着他,他就只能弯下腰。

也亏得他能撅这么长时间……

孟婴宁连忙松开了手,陈妄终于直起身来后退了一步,他抬头看了眼时间,四点多。

他家这边离孟婴宁公司比她自己家近,大概还能睡四个小时。

陈妄回过头来:“聊完了?”

孟婴宁点点头。

“满意了?”

孟婴宁再次点点头。

“行,”陈妄也点点头,“睡觉去吧。”

孟婴宁这次迟疑了下,抬眼,没说话。

陈妄扬眉:“怎么着?”

孟婴宁忽然牵起他的手,拽着二话不说往卧室走:“睡觉。”

陈妄跟着她走了两步:“嗯?”

“我怕黑,”孟婴宁头也不回说,“我一个人睡不着。”

她说着已经扯着他走到主卧门口了,陈妄愣了愣,在被拉进卧室的瞬间反应过来,一把扶住门框,站在门口没动。

孟婴宁回过头来。

认真又一本正经地看着他:“你要不要回你屋里把被子拿过来?”

陈妄一只手被她拉着,另一只手撑住门框,低头垂眸:“我要是真过来,也用不着拿那床被了。”

他声音低沉,带着点警告的意味。

孟婴宁耳朵红了红,不过她今天打定了主意,完全不为所动,掰着他手指头把他另一只手从门框子上抠下来,两只手拉着他往屋里拽:“今天不行,你今天必须睡觉。”

陈妄垂着眼任由她拉着,人纹丝不动。

孟婴宁毫不气馁,使出吃奶的力气拔河似的把他往屋里拽,小脸儿都憋红了,说话一字一字的:“你可、太、重了。”

陈妄一下子就乐了。

想着她八点多就得起来上班,陈妄也不跟她折腾了,两步走过去拎着人抱起来往床上一丢,然后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径直走出了卧室。

孟婴宁被他摔进被子里,刚挣扎着爬起来,陈妄那边儿已经折回来了,手里拎着床被,还有个枕头。

他把枕头被子丢上来,站在床边,睨她:“行了?”

孟婴宁跪在床上,仰着脑袋朝他笑得弯起眼:“关门呀。”

陈妄回身关门。

孟婴宁把自己的枕头从床中间拽到边上去,又把他的摆在旁边,紧接着人钻进自己的被窝里。

等陈妄关门回来,小姑娘已经藏在被子里看不见了,长发披散在枕头上,被边儿露出一双滴溜溜的眼睛和脑门。

陈妄顿了顿,翻身上床。

孟婴宁清晰地感觉到身边的床垫微微往下陷了陷,是男人的重量,伴随着无法忽视的存在感。

孟婴宁侧头看过去。

门一关,光线暗下来,孟婴宁只能看见男人一个侧面的轮廓,黑黑一团影。

心跳有点快。

这难道就是纯洁男女朋友之间同床盖着被纯聊天的滋味儿?

好像还挺美的。

孟婴宁美滋滋地裹着被子,小心地稍微往他那边儿滚了滚,脑袋枕在枕头边儿,轻声说:“陈妄。”

“嗯?”

男人鼻音低沉。

“你得睡觉知道吗?”孟婴宁教育他,“你要是睡不着,我可以给你唱个摇篮曲。”

陈妄哼笑了一声:“哄小孩儿啊?”

孟婴宁就真的开始唱起来了。

她唱歌其实是真的没调,不是走调,是根本没有,小的时候上音乐课就是,让她唱歌跟念台词似的。

但声音也是真好听。

放轻了的声线,像柔软的羽毛,一下一下轻飘飘的挠。

孟婴宁不知道这摇篮曲对陈妄有没有效果,反正她是唱着唱着自己把自己给唱困了。

于是从唱变成了念,最后又从念变成了呢喃,她闭着眼睛迷迷糊糊地唱完了最后一句,小手隔着被子在他身上一下一下拍着,最后搭在他被子上,停住了:“陈妄。”

她嘟哝着叫他。

陈妄听着她快睡着了似的黏糊嗓音,抬手将她的小胳膊塞回去,然后人靠过来,侧身隔着两床被子把人捞进怀里抱着,下巴抵着她脑袋,轻轻蹭了蹭:“嗯。”

“我也不是心理医生或者特别会开导人的那种,没办法帮你解决问题,我都不知道能说什么,感觉说什么都没用,劝你什么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孟婴宁仰起脖子来,费力地睁了睁困倦的眼,眼睛适应了黑暗,能看清男人下颏和鼻梁的轮廓线,“我就是希望你能别总往回看,我想让你能多看看前面,看看以后,看看我。”

“但你要是觉得现在还是暂时迈不过那个坎,觉得对自己不好能让你心里稍微好受一点,也没事的,咱们就慢慢来,你现在有我了,你对自己的那些不好我都可以帮你补上。”

困劲儿一股接着一股,层层叠叠,孟婴宁再次闭上眼,脑袋不自觉往枕头里埋,在他怀里蹭了蹭,小声嘟哝:“我会对你很好的,我可以陪你睡觉。”

第67章

不知道是不是身边突然多了个人的原因,还是因为怕陈妄又没睡,孟婴宁这一晚上睡得也不怎么踏实,断断续续醒过几次,切实摸到身边有人,才又放心地闭上眼睛继续睡。

第二天一早是被闹钟吵醒的,闭着眼摸手机关掉,再睁开眼,看见了旁边的人。

他就占了个床边,枕半个枕头,睡得很熟。

她昨天晚上后来就不知道他有没有睡了,信誓旦旦说要哄人家睡觉,结果唱了个摇篮曲自己把自己唱睡着了,想想还觉得挺惭愧的。

不过反正陈妄现在在睡着的。

孟婴宁的脑袋塞在两个枕头之间的缝隙里,把属于陈妄的那半边空间压榨了一半。

孟婴宁夹着被子往旁边滚了滚,脑袋从枕头缝里滚回到自己的枕头上,脸朝着枕面趴在床上,没动。

睡一张床了。

啊。

孟婴宁抬手捂住脸,人滚进被子里,缩成一团转了一圈儿,又钻出来。

她撑起身子,手支着脑袋侧头,看着男人熟睡的侧脸。

浓眉挺鼻薄唇,山根非常高,显得眼窝漆深,即使是睡着,都没能稍微柔化一点他给人的那种凌厉肃冷。

一看就是那种,性格差脾气硬,很不好说话的臭男人。

孟婴宁歪着头,有些不解,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为什么会喜欢他的,她还记得小时候的自己,最开始是真的很怕他,怕到时刻注意他的出现,他一出来她就躲。

眼神和注意力长久地放在一个人身上,等意识到的时候莫名其妙好像就移不开了。

他看书的时候,他打球的时候,他皱着眉一脸不耐烦地问她要不要吃个苹果派的时候。

下课他跟着几个朋友一起穿过操场去小卖部,手里捏着瓶水敞着腿坐在小卖部门口台阶上,听着朋友聊天,垂下头笑得漫不经心的时候。

无论最开始会注意到他的初衷是好是坏,都是一种吸引。

孟婴宁抬起手来,指尖落在他高挺的鼻梁,从山根往下滑了一点儿,动作轻轻的。

“怎么长这么高的,是不是整过了……”孟婴宁小声嘟哝。

“没有。”陈妄说。

“……”

孟婴宁静止了:“你没睡啊?”

“刚醒,”陈妄闭着眼睛说,“几点了?”

孟婴宁翻了个身,摸过手机又看了一眼时间:“七点二十五,还早,你可以再睡一会儿……”

她说一半,被人拦着腰往后拖回去,背撞上男人坚硬的胸膛,温热的手臂有力地箍在她的腰际。

陈妄微微低了低头,脸从后面往她颈窝里埋了埋,声音懒洋洋的,头一次带上了点儿惺忪的困倦睡意:“那抱一会儿。”

女人真是神奇的物种,身体是软的,气味是香的。

像种让人忍不住想要一层层地剥开来,再一点点细细品尝的好吃食物。

有人送不用挤地铁的喜悦冲淡了一点假期结束又要上班了的惆怅,孟婴宁到公司的时候时间还早,办公室里没几个人,几个平时比较熟的看见她进来主动打了招呼,关心了一下她的身体情况。

聊了几句,孟婴宁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先给李欢打了一个长报告。

她这个病假休得太爽了,甚至在看到熟悉的人仰马翻忙碌景象的时候孟婴宁觉得自己爽到有点儿心虚,她处理完之前在影棚盯着的照片,又兢兢业业地校了一上午的封面人物专栏采访稿,连水都没喝上几口,等终于忙完再一抬眼,已经午休了。

孟婴宁站起身来准备去食堂,刚出了办公室门,接到了孟母的电话。

孟婴宁接起来,本来准备先声夺人。

奈何孟母的速度比她快,几乎是电话刚一通的那一瞬间,那边声音就传过来了:“一个礼拜没给我打电话了。”

孟婴宁:“……”

“我前天给你打了个电话,怎么还关机了呀?”孟母慢悠悠地说。

“之前手机丢了,昨天才买的新的,”孟婴宁赶紧说,“本来打算告诉你一声的,结果最近工作太忙,一直加班,就给忘了。”

“什么工作忙又加班儿的,就是心里没有我和你爸,”孟母“啧”了一声,“小孩儿长大了,越来越没心没肺了,我那天还跟你爸说,生了个女儿费劲儿吧啦的好不容易给拉扯大了吧,结果想见一见跟探监似的,还得看季度,一个季度只能见着一面。”

孟婴宁:“……我什么时候一个季度只能见一面了。”

“不是啊?”孟母说,“我还以为再等到你回家一趟得冬天了呢。”

孟婴宁:“……”

算算她好像确实有几个月没回过家了。

之前老孟休假,老两口报了个什么夕阳红中年团欧洲游去了,天天比利时德意志的飞,上个月才回来。

他们回来的那会儿孟婴宁正满心都是陈妄的时候,也没回家看看,就打了个电话过去聊了两句。

这么一想,她忽然又觉得自己好像是有点儿。

孟婴宁想了想,哄她:“妈妈,我其实真特别想你。”

孟母说:“想我想到一个季度回一趟家,那你一年就见我四面好了,每次回来拍张照片,凑齐春夏秋冬,跟集邮似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