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眉忙道:“人家大禹治水,还三过家门而不入呢!你这办的是正事,是好事,做成了是积大功德。当行便行!何必以家事为虑?你又不是第一次离家,怎么这次忽然儿女情长起来了?”
你不知道啊。”李彦直说:“这回出去,怕就不是想回来就回来地了。”
苏眉一听有些着急:“怎么?”
你放心,不是坏事。”李彦直把表情放得轻松了些,免得苏眉误会:“不过处理完这件事情之后,我就要赴京赶考,万一要是考上了不得做官去了?到时候说不定就少小离家老大回了。”
苏眉奇道:“会试不是后年的事么?这灾不会持续到后年吧?”
李彦直道:“天灾会持续多久不知道,但应该不会持续两年那么长,只是你也知道。我这个人不动则已,若是动了,便不会只为了眼前之事情而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这回出去,会连带着把一些事情给办了,等把赈灾的事情都处理完,我接下来还有另外一件事情,怕得和赈灾一起连着做。那就费时间了。”
只要是正事,尽管去做!”苏眉心里虽然有些不舍,脸上却半点不泄露,道:“家里有大哥和我担待着,你不用担
李彦直这才出发,分派弟子,或游说士林,或组织商家,一边募集银两。一边购买粮食,可以说是最大限度地动用了民间的力量。不过在政府主导型的中国社会,民间力量所能起到的力量委实有限。对整个中国的灾情来说几乎是杯水车薪。
救灾的行动安排好了之后,具体事务就交给众弟子以后,李彦直没有直接参与,他是全省各地到处跑,足迹所及,甚至到达了浙江,从浙江回到福建。到漳州时。遇到了几个囤积居奇的大粮商,他劝说对方以平准价开仓。对方不肯,李彦直又许诺以高出平准价二成地价格购买,对方仍不肯,李彦直又许以高出市价一倍的价格购买,不过前提是先付一半,另外一半等明年再付,对方仍然不肯,说李彦直除非是以三倍价格、现银够买,否则就不用谈了!
李彦直大怒,在日本时的威风把他的脾气养得有些大了,便对林道乾说:“这几个家伙,你去给我办了他们!”
林道乾问:“怎么办?”
李彦直道:“随你!”
林道乾便栽赃嫁祸,指使贫民诬这几个大粮食通倭,又买通了官吏,贿赂了县官,因为通倭涉及国家防务,镇海卫指挥使田大可也派人来查,一查之下,“果然”发现了这几个大粮商的通倭证据!县令将其杖责系狱,查抄其家产,李彦直建议以其所积粮食赈济灾民,知县从之,满县饥民无不狂欢!
赈济的活动,县令委托给了李氏门人詹臻、詹毅兄弟组织,这两兄弟是一对双胞胎,漳州府龙溪县人,都是六艺堂的弟子,其中哥哥詹臻是个秀才,做过同利在闽北的掌柜,最近才调回闽南,弟弟今年也去考了个秀才----在李彦直中举之后,六艺堂内部都掀起一股科举热了,李彦直以为这种风气带来地未必都是好处,但暂时又不知是否应该阻止。
詹家兄弟既有功名在身,背后又有财团支持,在漳州就算是地头蛇了,海边有镇海卫、月光有张维,澎湖有吴平,大员有陈羽霆,群相呼应之下,在这闽南当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黑白两道,人人卖他们的面子,相形之下区区发派粮食便成了小事一件,何足道哉!
拿到林道乾敲诈来的粮食以后,老大詹臻就要开粥厂,老二詹毅见所获颇丰,便主张蒸白米饭,让饥民吃得好点,李彦直听到,赶紧跑来骂道:“你个败家子!败家子!”急命煮粥,掺以杂粮杂菜,又每人限量,大概只能让人吃个六七分饱。
詹毅出身于中产之家,从小没受过苦,过去尝了一口,但觉涩涩的,十分难吃,皱眉道:“这能吃吗?”
李彦直冷冷道:“能活下去就好了!”
詹毅是刚刚走出六艺堂的学生,对民间疾苦有隔,一开始不大能理解李彦直对饥民的“狠心”,但月港开粥厂的消息一传出,临近州县的饥民源源而至!詹毅看到那场面吓了一跳!心想幸亏开地是粥厂。若开地是饭厂,这会怕支持不了七八日!
李彦直听坊间有传诵“李三公子”之名者,担心犯忌,急忙派人组织起了歌颂队,将赈济之名转给朝廷,不敢居功。因此漳泉地面赖粥厂而活者达万余之众,但都不再歌颂李公子,而是人人向北而跪,高呼皇帝万岁。
这日烦嚣之事渐告一段落。李彦直坐在月港一座小楼里,听外头的百姓山呼称颂今上圣德,舒了一口气,这才问蒋逸凡海外最近可有其它事情,蒋逸凡道:“日本方面有消息传来,说那批货物果然出现了,源头正是胜久。”
这我正月里就知道了。”李彦直道:“然后呢?就没进展了?”
蒋逸凡道:“有消息说,伊、田、连三家似乎也看出端倪了。但对岛津胜久好像都没什么动作。”
李彦直冷笑一声,道:“那有什么好奇怪地。他们三家哪里是破山的对手?要么就是被破山以什么办法牵制住了,要么就是被破山收买了!要是靠他们就能把破山给办了,我反而要奇怪。还有什么事情吗?”
蒋逸凡道:“羽霆那边来信了,说有大批地灾民涌到他那边去了。”
李彦直哦了一声,问:“大概有多少人了?他怎么做的?”
蒋逸凡道:“到他写信时为止,大概有两三千人了。他组织了人手,将这些灾民都运到了大员去安置。”
李彦直喜道:“好,好!做得好!”
蒋逸凡道:“不过他在信中骂了你呢。”
骂我?”李彦直一奇:“他骂我什么?”
他说三舍你不该用不正的手段对付那几个粮商。”蒋逸凡笑道:“他在信中说:钜子当为天下正人之表率!为一时权宜之计而自污无暇之德。得不偿失!还有别的,长篇大论地。我就不读了,总之就是说你不该用那种下三滥的手段---哪怕是用恶的手段来做好事也不行!因为后人知道了会以你为榜样。遗留无穷后患。他说你自己平时老提倡什么要有一个正义地程序,现在自己却破坏掉了。而且树浩然正气难,浩然正气要败坏却容易。现在最要紧地是立起一个匡正去邪的规矩来,而不能老是用权谋法术来达到目地,因为用权谋法术是没法达到臻治的。”
李彦直听得呆了,喃喃道:“他讲道理倒是和以前那样头头是道,不过在澎湖历练了这么一年。人怎么还这般迂腐。建立一个正义地程序,这是我们现在能做的么…”忽然想起了什么。扯过了信来亲自看,看得极为仔细。
蒋逸凡抿嘴偷笑道:“这小子骂人比我还厉害呢,要不要把他抓来打屁股?”
李彦直忽地将信往桌上一拍,勃然大怒,连哼了两声,叫道:“备船!快去备船!我现在就去澎湖!又一个败家子!”
蒋逸凡没想到他这么大反应,小心翼翼道:“三舍,你不会真的生气了吧?羽霆他话说得难听了点,其实没恶意的,你别…”
李彦直横了他一眼,冷笑道:“你也是!连信都不会读!”蒋逸凡一呆,不明所以,李彦直将信递过去道:“你看看他是怎么接纳灾民的!”
蒋逸凡细细一看,说:“没什么啊…”
没什么!”李彦直怒道:“凡一民来,与米三斗,使之能安家乐业。哼!我到处求爷爷告奶奶,人家就是肯卖我一升半斗的我也要宽慰半天,他倒是慷慨!白花花的米一给就是三斗!败家子,败家子!”
蒋逸凡愕然道:“以前我们招徕移民,以开发澎湖、大员,也都是来了就给三五斗米啊。”
李彦直瞪了他一眼,道:“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之前我们怕招不来人开发大员,现在却怕人一下子来得太多,两种情况能相提并论吗!唉,你啊,也是个败家子!一个两个都这样,叫我如何安心北上!”
之五 粮食配给
李彦直悄悄从月港坐小船出发,福建沿海谁也不告诉,就到大员来。风启、田大可、詹臻等都设法为他遮掩,造成他到某寺庙闭门读书的假象。
大员方面,众首领听说他来,都来相迎,陈羽霆见到了他,道:“三公子你终于来了,我可等了你好久了。”
李彦直问:“怎么?”
陈羽霆找了个借口屏退他人,才道:“日本那边有几个人万里迢迢渡海来求见你呢。”跟着便说了义久、义弘西渡之事,又说了这伙人西渡的目的,道:“这两个少年是来求三公子放了他们的父亲、祖父,又希望能从我们这里借兵去讨伐胜久。”
李彦直眉头一皱,说:“现在哪里还有空管他们!你怎么安排他们的?”
陈羽霆道:“我听了他们的来意,细加盘问,觉得不像假的,就先安排他们到西屿去,让他们干些小活儿,先安他们的心,要等三公子回来再作打算。”又说了徐派使者来的事情,李彦直对徐阶家的人却不敢怠慢,赶紧先接待了徐来旺,问明来意,又询问了一些江左旱灾的事情,听完心下更惊。徐来旺走了以后,陈羽霆问如何处置义久、义弘,李彦直沉吟半晌,叫来林道乾,让他去处理此事,林道乾说:“三公子你得给出个章程。”
李彦直道:“我的意思。是愿意和岛津家和解,不过得保证他们以后不反咬一口。至于他们借兵地事情,则先拖着,现在我们必须把主要力量用于救灾。还有,这件事情得先和二哥通个消息,必须照顾到二哥的反应,看看二哥如何表态。基本就这样了,你去办吧。”
林道乾领命,就要出去。李彦直道:“办完了此事赶紧回来,我身边或仍用得着你!”林道乾见李彦直对自己如此看重,心下高兴,答应着去了。
匆匆处理完此事后,李彦直便调粮仓主事来问大员余粮尚有多少,那主事道:“咱们从去年就一直在储备粮食,买入了很多。尤其是去年年中,暹罗和占城的商人听说我们在买粮。各运来了两帆船的稻谷,当时我们以为价格贵了,只是孝廉老爷吩咐过一定要多囤粮,我们才咬一咬牙买下了。但按现在看,这四船稻谷可买得太值了!有了这四船稻谷,加上我们的储粮,足以支撑饥民个大半年。”
李彦直哦了一声,道:“大半年…”
陈羽霆欣然道:“是啊,所以三舍你就放心吧!这些饥民一来。我就把他们组织成了新民生产队,到大员开荒干活去了。有这大半年功夫。我们新开的番薯和稻田早熟了!”
李彦直哼了一声,道:“现在才来了几千人吧?那万一再来几万人呢?那时候你救他们不救?”
陈羽霆怔住了。道:“几万人?不会有那么多吧?我打听说,对岸临近州县,能来的,大概都来了。最近几天,来的饥民都已经很少了,我看这饥民潮也快接近尾声了吧。”
李彦直冷笑起来:“对岸临近州县,能来的确实是来得差不多了。可万一粤东、闽北甚至浙东地灾民都涌了过来。又该如何?最近饥民来得少了,你怎么知道就不是两个高峰之间的间歇?”
陈羽霆吓了一跳:“粤东?闽北?那么远…不会吧…”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李彦直道:“这次我到本省各府以及浙东南都走了一遍,形势不容乐观!据士大夫传抄朝廷邸报,这次好像不光是福建,全国有十几个省都闹旱灾!和江左淮南相比,福建这边还算轻的!人肚子一饿,耳朵就灵!听说这边有吃的,只怕几百里甚至千里之外都会涌来,那时候可就危险了!”
当即下令,将知道大员仓储情况的主事全部下令禁口,将他们暂时调到尤溪去当值,另外换了一批人来,封了仓库,仓库里有多少粮食只有陈羽霆这个级别以上的首脑才知道。
第二日李彦直又发了通告,通知澎湖、大员各村、各岛,表示由于饥民的来到,澎湖仓储告急,如今待诏澎湖巡检司全境将进行为期半年的粮食配给制度,收取民众手中余粮,那灾民一入境就给三斗米地制度也暂时停止,通告最后又表示在粮食配给制度下,仓库中的粮食完全可以使大员、澎湖撑到收成以后,希望大家能李介待诏里政府的难处,勒紧腰带,共度时艰。
陈羽霆道:“这样会不会太过了?我们手里其实还有余粮啊!”
李彦直直指他道:“你啊,政务是娴熟了,能够把当下的事情处理好,可就是还不懂得预防明天的危险!还没真正懂得未雨绸缪的迫切!”
消息传出,两地居民以及新依附的灾民都有些恐慌,纷纷敦促村长、寨主和灾民领袖来打探消息,李彦直亦任他们出入,见到他们就费尽口舌地安慰他们不要担心,道:“仓库里其实还有粮食的,现在主要是计入为出,一定能撑到这次旱灾结束,大家放心吧。不过这半年大家要辛苦些,勒紧腰带,一起撑过去。”自己吃饭时也不避开他们。
众村长、寨主和灾民领袖来到后见李彦直吃的也很糟糕,只是一碗粥和一碗番薯,在这个时代,一个成年男子一顿只吃这点肯定是饱不了地。村长、寨主、和灾民领袖见李彦直也过得这般苦,便都不好埋怨他了,只是回去之后却都有些恐慌了起来,从此家家户户,几乎都是算着米粒下锅,那些能出海打鱼的、能入林打猎地,也尽量打些鱼虾野味来帮补家用。在这等恐慌之下,澎湖、大员的米价也再次暴涨,但家家捂紧了米缸,却是有钱也没处买米去!不久吕宋、麻逸等地地商人听到澎湖粮价高企的消息,便都动了心。
在陈羽霆治下,澎湖大员一向无事,这时李彦直一来,压着自己发了一道政令,马上就引起了澎湖大员的恐慌,他心中不免有些不满,道:“三公子,现在本无事,你却刻意闹出缺粮的恐慌来,有必要吗?”
李彦直道:“现在我们手里有粮,就算闹出一点恐慌也能应付。要等我们手里没粮了再发这道政令,那时就不是恐慌,而是变乱了!其实我倒是希望是我多事了!希望是我错了!”
为了避免恐慌变成动乱,他又和陈羽霆、蒋逸凡、吴平、林尾、沈门等人,分头到各个村以及各个生产队走访。各家各户虽然都颇为紧张,但李彦直等首领亲自下乡安慰,见到了这些首脑本人,听到他们亲口的保证之后,村民们心里的慌乱便有所减少。老居民米缸里大多有存粮,又很信任李、陈这个待诏地方政府的信誉,很快就安稳了下来;新移民地状况要糟糕些,他们米缸里没存粮,人心不免有些浮动,和李彦直等地信任也还没建立起来,幸好粮食配给虽然少了,但胜在够稳定,没断过,加上他们逃荒而来,原本就没想过能得到多好的待遇,只要今天还有口饭吃就够了。
在忙碌了一番之后,恐慌没有蔓延开来,机兵地配给仍然很足,新移民的配给虽然不足却能保证他们不饿死,这两点保证了澎湖、大员的形势只是表面紧张,实际上并无乱象。
老天没有照顾陈羽霆的乐观,却倾向于李彦直的悲观!
旱灾的事态,果然朝不好的方向发展!旱灾的发生、高潮与收尾,和灾民活动的起始、高潮与收尾通常是不同步的。当旱灾正在发生时,农民们手里或许还有存粮,心里还有期待,这时候不会乱;等到旱灾达到高潮,农民们家里的粮食吃得差不多了,而希望又已经丧失,这时候就要开始乱了;但是灾乱的高潮,却可能会发生在旱灾的收尾阶段,这时候前期所积累的恐慌与饥饿是一并爆发,农民们早已陷入绝望,甚至濒临饿死,而新一轮的收成又不可能马上到位,这时候沿海大乱就起来了!
李彦直不知道,这一年还只是三年连续旱灾的第二年!这场连续三年的天灾也许还没有明末一连串的天灾来得严重,但已经足以影响到东南沿海这个上百万平方里、上千万人口的“局部”!当农民听说海上有钱、有活路,当他们涌到海边加入私商的队伍,私商队伍饱和之后加入海盗队伍,旧海盗队伍也饱和之后他们就组成新的海盗队伍…然后整个东海的格局就全变了样!通番贸易的环境更加恶化了,人员构成更加复杂了,农民被饥饿逼上绝路之后所爆发出来的破坏力,与海商的贪婪,与倭刀的锋芒,与佛郎机炮火花结合在了一起!
一切都变得不可控制!
许栋、王直、徐惟学、谢和等人所要考虑的已不再是赚钱和赚更多的钱的问题,而要考虑保本甚至是保命的问题了!而林家、谢家、柴家这些士绅也发现他们已被数十万双发红的眼睛所包围!
东海的所有人,包括林希元这样的士绅,王直这样的私商,陈思盼这样的海盗,都将面临一个前所未有的变局!
李彦直呢?他所面临的是一个他未曾预料到的危机,但也有可能是加快他成长步伐的契机!
之六 二子依附
我本来已经接近绝望了,因为陆海既没数据,又没口碑,相形之下真比桐宫还惨…
昨天连续被一个书友叫好,说上一章热血,又被一个作者称赞了,说陆海是一本好书,才算恢复了一点信心…
请大家用推荐票鼓励鼓励阿菩吧!这样我才写的下去!
义久和义弘来到中国已经有好几个月了,到达澎湖也有好半个多月,在西屿,他们过上了和他们在日本时、在江东时完全不同的生活!
他们不能像在日本时那样养尊处优了----这是必然的,可也没有像在松江府时那样到处坑蒙拐骗,没有像他们担心的那样被囚禁起来,而是被送去劳动。澎湖的主事官员听说他们会写字,就安排他们到一个“新民”接待处去接待“新民”,做登记员,每半个月发一次薪水,在发薪水之前陈羽霆先让预知了一个月的粮饷让他们能够生活下去。新纳忠元等随行武士,也另有属于自己的工作。
对于这种安排义久义弘倒也没什么意见,靠着自己的努力吃饭嘛,都已经丧失家业了,能够这样算很不错了。而且澎湖方面居然没有限制他们的自由(其实暗中还是有监视的),这更让他们觉得大唐真是一个非常大度、非常文明的国家。
人有了稳定的工作和生活,心也就容易安稳下来,澎湖的行政体系是李彦直设计并建立的系统,在陈羽霆的主导下,各级公务人员的作风相当好,这种务实的作风是能够塑造新人的,何况澎湖政府如今正在办地事情,是很容易激励少年人的----这个其实还没有正式名分的地方政府在赈灾!
义久义弘在西屿工作。每天总能看见大批面黄肌瘦的人从船上拥下来,海面上还不时会飘来尸体,这一切都显示了灾情地严重性!而义久要做的就是给还活着的人做登记,然后会有专人送他们去领口粮。并安排接下来的活路;至于义弘,他登记的则是尸体,尸体已经不会说话了,所以没有名字,只是标明男女、年龄、面色、衣饰等特征,然后会有大人将他们运去埋葬!
兄弟俩的笔下,就是生与死的区别啊!
由于刚刚从灾情更加严重的江左回来,义久和义弘便更能体验到灾情的可怕,因为他们的运气若是稍稍差一点,此刻怕也就是那些尸体中地一员了!而有了这点体验之后。兄弟二人对工作也就更加上心。
这位李孝廉。他是有悲悯心地人。”义久指着西屿的新坟,对义弘以及新纳忠元说,“咱们日本的那些大名,有几个有这样的心?个个心里想地。都是如何制霸天下!但这位李孝廉,他攻占了萨摩之后却自己不占据,遇到天灾又是这样子出大力气救人,这才是真正的仁心啊!”
不久,他们便听说李孝廉已经来过了澎湖,却没有召见他们,只有一个叫林道乾的首领来找他们,义久、新纳忠元和林道乾是见过面的,因为林道乾曾到鹿儿岛做过奸细,不过那时李家和岛津家是敌对阵营。李彦直用计,林道乾犯险入城,义久和新纳忠元都觉得这样的行动是可以理解的。双方见面后把话谈开了,林道乾道:“李孝廉已经听说了你们的事情了,萨摩的事情,或许真是我们不察,如果你们说的都是真的。那我们李家一定会设法还你们一个公道地。”
义弘叫了起来:“我们什么都不要。就要你们放了我们父亲和祖父!然后借兵给我们去夺回鹿儿岛!”
林道乾见他年纪小小的,话却说得大。嘿嘿一笑,说:“这事我做不了主。”
义久道:“那就请林掌柜帮我们引见一下,我们想拜见李孝廉!”
林道乾指着西面,那里又有一艘运送灾民的船只过来了:“看看!看看!你们也来了有一段时间了,该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我们三公子本来是在家读书准备考进士了,为了救灾把这么重要的事都丢下了,何况别的?他已经听说了你们的事,但实在是抽不开身!若是你们有耐性,我劝你们再等等。三公子为人最是公道,又不记私仇,等这次救灾的行动过了,我再安排你们见面吧。”
义久赶紧道:“借兵地事情,我们可以等!但我们父亲…还请林掌柜帮忙和孝廉老爷说一声,先把我们父亲、祖父放出来吧!那对他们来说实在是无妄之灾啊!”
林道乾道:“这我得去问问二公子。”
又过了半个多月,海上又来了一艘三桅帆船,这次却不是运送灾民来地了,船上走下一个老者,一个中年,两人都是脸色苍白,走路甚至有些踉跄,义久义弘望见,一起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跟着便欢呼着跑了过去,和那老者、中年拥抱在了一起!原来这两个男人正是岛津贵久和岛津忠良!
父亲!你们…你们怎么会来地?”重逢的激动平息之后,义久问。
是你们兄弟,是你们救了我和父亲啊!”贵久将他抱了起来,但这时候义久已经颇为高大,他又在棺材中困顿了好久,竟然是抱不大动!
是李孝廉放了你们吗?”义弘问。
不是,是二公子。”跟随而来的林道乾说,在他的背后还有一个贵久、忠良十分熟悉的男子----李介!
见到了李介,贵久和忠良都有些尴尬。他们和李介本无冤仇,是中了破山的诡计,这才将本来不存在的绑架变成了事实,由于他们确实冒犯过李介,所以李介就算不放他们也是有口实的,然而李家没有这么做,这就让贵久更加惭愧了。
当初,岛津家的人不相信跟李家说实话会有好结果,但现在李介只凭着两个黄口稚子的话就放了他们。这让贵久与忠良父子心中的悔恨难以言喻!
二公子…”贵久带着两个儿子跪了下来,对李介道:“我对不起你!”
李介却也是一个坦坦荡荡的男子!他一听林道乾说萨摩之事全是破山地阴谋,当场气得暴跳如雷,林道乾问他该如何处置时。李介大声叫道:“当然是把人放了!算起来他们也只是关了我几天,我可把他们从日本关到福建了!”
这时见岛津贵久和岛津忠良跪下,赶紧走上两步,也跪下还礼,道:“我也错怪你们了!”指着日本方向道:“一切都是那个破山在作祟!说起来,这人也是从我三弟门下叛逃出去的!为了我们门内之事,毁了你们家族的基业,我们心中实在有愧!”
贵久痛心疾首,道:“不!这都是我一时贪心,才会中了奸人的诡计!换了我在二公子地位子上。在不明真相之前。也会这么做的!”
双方就在这沙滩上各陈己非,算是和解了,李介又问他们将来怎么打算,这个问题。岛津贵久和岛津忠良在船上早就商量过了。
当时林道乾奉了李介的命令放他们出棺,又将放他们出来的原因一一告知,一开始贵久其实也是心中郁闷,差点就要变成暴怒,但耐心仍然保持得很好的忠良却按住了他,在无人时两人密议,终于觉得现在若想既报复李家,又报复胜久,那是死路一条!唯今之计,只有趋利避害。抛弃无望的怨怼,尽量选取一条最可行的道路,实现他们最根本的利益!
而最根本的利益,“就是让我们的血脉传递下去!振兴家业!”忠良认为,以岛津家现在地局面,要振兴家业,唯有依靠大明。依靠那个李孝廉才有希望:“但是经过这次地事情之后。李家的人就算肯放过我们,对我们也不能不心存芥蒂!所以我们得设法叫他们相信我们!”
可是怎么让李家的人相信岛津家呢?忠良和贵久做出了牺牲自己的决定!用自己来作人质。好让下一代有更加广阔地发展空间!
二公子!”这时对着李介,贵久哭泣着说:“经过这次的事情,我们父子二人早已心灰意冷了。我也想随父亲出家,就在中土找一座寺庙,了此余生。”
义久和义弘听了大吃一惊,李介也感意外,他还以为贵久会提出借兵的要求呢!
但是,我对这两个孩子还不放心!”贵久将义久和义弘往身前一搂,说:“我自己就不是一个好父亲,人又已经颓废,怕是教育不好这两个孩子,但我听说李孝廉创办了很好的学校,在里面学习过的孩子大多都成了英才,所以我想请求二公子,希望让这两个孩子也有机会进去学习!将来跟随着二公子和李孝廉有更大的作为,而不是像我们父子二人一样,一辈子困顿在九州那种乡下地方!”
义久和义弘都睁大了眼睛,都感动得哭了,李介也叹息了起来,他当初听说这两个孩子敢跨海救父就已经喜欢了,这时听了贵久这样说,便一手挽住一个孩子的肩膀,道:“你真的这样决定了么?”
贵久和忠良一起道:“是!”
李介道:“那好吧,我会帮忙安排他们进博文馆或者止戈馆的。”
贵久和忠良大喜,对两个孩子道:“还不快谢谢二公子!”
忠良忽道:“萨摩如今已被胜久夺去,岛津这个姓氏要了也没用!我们都将遁入空门,不如二公子帮这两个孩子娶个汉姓吧。”
李介没想到他还有这个要求,随口道:“如果你们愿意,那便让他们跟我姓李吧。”
忠良大喜道:“愿意,愿意!当然愿意!”急令义久、义弘给李介磕头!
自此义久、义弘便归李氏,李介先送他们到尤溪读书,之后两人或跟从李介,或侍奉李彦直,竟如家养后辈一般
之七 新匪如毛
除了像李彦直这样的私人赈济之外,大明各地的官府也多开备荒仓库在奏请朝廷之后也大多启动。
中国历代政府,素重恤政,宋有常平仓,主要功用是调节、平抑谷价,救荒是兼有功能,明朝则设有预备仓,以救荒济灾为首要功能。按洪武年间规制,治下的每个州县都应该设立东南西北四个预备仓,以备灾年之用。可惜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预备仓制度设立没多久,在洪武年间就开始出现废弛的情况,贪官污吏上下其手,除了直接贪污仓中的粮食之外,甚至还借着预备仓巧立名目,盘剥百姓。加上大明皇朝无论对中央还是对地方都不主张在财政上开源,但又无法节流,国用日多,财源日少,许多地方政府都面临破产的危机,其预备仓也就随着财政的萎缩而渐渐成了摆设。北京圣旨掷下,要各地开仓济民,但各州县官吏打开仓库却拿不出多少粮食来,因此圣旨下是下了,农民的肚子依旧挨饿。
这不是一个信息发达的时代,并不是每一个饥饿的农夫都知道澎湖,也并不是每一个走投无路的流民能渡过海峡。李彦直的行动,毕竟是民间的行动。中国政府对民间有组织的行动历来不放心,哪怕这些民间组织是在搞慈善,它也要防东防西,所以李彦直虽然花了偌大的力量去救灾,但仍然得偷偷摸摸地。托各种名义来进行。
至于澎湖大员那边接济饥民的行动更是不敢公开----甚至不敢主动。在政府没有许可的情况下,堂而皇之地将船只开到泉州福州沿岸去接引百姓,这不是要跟朱家抢小弟么?这种事李彦直还是不敢做的。所以陈羽霆也只是被动地在澎湖等着,若有人来投就救护上岸而已。而那些没得到救济又不甘心饿死的人,开始流窜上山,结队下海,李刚发现,苍峡巡检司附近的山林里居然又开始有蠢蠢欲动山贼出现。而闽东沿海的一些州县海盗也加倍地活跃起来!
新的海盗团伙显然比那些贼中老手更加粗鲁,更加肆无忌惮!那些已经在闽海混了若干年地老贼。干的虽是刀口上地勾当,但耳聪目明消息灵通,闽海沿岸哪些人可以抢,哪些人不可以抢心里都跟明镜似的。哪些可以长抢----收保护费,哪些应该短抢----直接动手。也都有讲究。抢劫的时候,什么时候该杀人,什么时候不该杀人,杀人该怎么杀,也都有道上的规矩在----这就叫盗亦有道!
可那些因为肚子饿临时组织起来的海盗可不管这些!他们也就是饿,所以要抢;他们是恨啊,恨盘剥他们地贪官污吏。恨那些作威作福的富翁,所以要报复!再跟着,一杀起了性子,刀子刹不住,昔日和自己同一阶级的良民也照杀不误了!
泉州,惠安。
林文贞的一座别院就是这样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他那有几个月身孕的小老婆也被凌辱至死!听到这个消息时,林文贞正翘着二郎腿在晋江看灾民领粥呢。
这两年他跟李彦直结交,着实捞到了不少好处,要不然怎么会有钱跑到惠安去建别院藏娇?这次李彦直和林希元号召大伙儿出钱赈灾。林文贞既却不过李彦直的脸面,又不能不遵乃父的严令,就掏出几百两银子,买了粮食在晋江开粥厂。看着楼下地灾民在自己的施舍下保住了性命,不免洋洋得意,就问身边的帮闲:“我这场功德不小吧?”
几个帮闲纷纷赞扬。都道林公子活人无数。这场功德将来定要标榜于县志、府志,永垂不朽、千古颂扬。马屁越拍越响。林文贞熏熏然地受着,直到惠安那边的消息传来,这个得意未休的林公子,脸色忽然变得像死尸!
众帮闲也都说不出话来了!人死了,而且还是最惨的死法:惨遭强暴,一尸两命!听说宅子也烧了,这时候能说的话,大概就只有“节哀”二字了。
林文贞忽然大叫一声,带上人马冲往惠安去,一个帮闲大吃一惊,拦住了他道:“公子,不能去!前往不能去啊!”林文贞怒道:“为什么不能去?”
那帮闲道:“最近除了灾民多之外,海盗也多!兴化府那边已经有好些村子都破了!那帮海盗所过之处,寸草不生!对士子尤其无情!听说只要是县丞以上的官,连同家属,遇到了那些人都要被捉去点天灯的!”
林文贞问:“什么是点天灯?”
公子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啊。”另外一个帮闲道:“点天灯有两种点法,一种是用麻布包裹,放进油缸里浸泡,入夜后,把人头下脚上拴在旗杆或者树上,从脚上点燃----这叫倒点天灯,又叫安禄山天灯。要是手头没油,而被点地人又胖的话,就抽出肚子肠子里的油来点灯芯,这叫董卓天灯。”
林文贞听得魂飞魄散!他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心想以自己这发福的身材,被抓住了多半得去点董卓天灯!他陡闻失妾丧子的消息时是悲痛交加,这时却全是害怕了!赶紧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哭,指着惠安地方向怒骂,但他终究不敢去寻那伙海盗报仇,担心遇到那伙海盗把自己也给劫了!只是要这么算了,却又不甘。又想:“这批海寇如此猖狂,今天可以在惠安肆虐,明日说不定就到泉州来了!”因此大是害怕!
和几个帮闲一商量,其中一个道:“要对付这批海盗,有治本、治标两条方子。”
林文贞便先问:“治本怎么说?”
大凡能来帮闲地。通常都有半桶水的见识,这才晃荡得响:“治本嘛,就是联名八闽乡绅,奏请朝廷,调来大军把这批海盗给灭了,那便一了百了!”
林文贞道:“那要等到几时!怕到时候海盗都杀上门了!”又问:“那治标呢?”
治标就容易了。只要找到一个人就行了。如今福建省黑白两道,没人敢不卖他地面子!”
谁?”
还有谁?本科解元,李孝廉啊!”
林文贞听到李彦直的名字。眼睛一亮,马上就去找他。可惜他迟来了一步。因为这件事情而找李彦直的,他并不是第一个,也不是面子最大的一个!最近福建许多士绅的庄园都遭了灾,大家都纷纷来祈求李彦直庇护、报仇,甚至连都指挥使司。据说也有人来找他。
这时李彦直人在大员,詹臻巧加应付,一会推说李孝廉在泉州名山静修,一会推说三公子在漳州名寺读书,若是中央派来的御史在查探,或许这样也瞒得过去,但众士绅都是地头蛇。神通广大,竟能在数日之间就打听到詹臻所说地名山名寺去,跟着直指詹臻在撒谎,詹臻避无可避,一边阻拦,一边修书催李彦直速回。李彦直听说福建海盗祸患加剧,跟着又收到消息说众士绅来找他,陈羽霆道:“这些人来找三公子,所谓何事?”
那还用问?”李彦直道:“当然是找我去给他们护法。剿杀海盗啦。”
陈羽霆惊道:“剿杀海盗?这次海盗大起和灾难一起发生,内里不可能没有联系,只怕那些海盗里面,有很多是走投无路的灾民!并非一开始就难以教化地贼寇啊!”
那又怎么样?”李彦直说道:“他们是走投无路也吧,是主动入海也罢,总之是做了海盗。侵害了沿海士绅良民的利益。众士绅若要求我去剿灭海盗。也在情理之中。”
可是…”陈羽霆道:“这事起因是天地不仁!若是以大杀戮作结,只怕会有损阴德。而且完全按照众乡绅的提议,做起鹰犬来,海上男儿会怎么看待我们?只怕会陷我们于两难啊!”
李彦直点了点头,道:“我也知道不妥,所以一直躲着他们,可只是这些士绅的要求倒也罢了,我现在最怕的,是都指挥使司那边也来要求我去剿灭海盗,那时候我就为难了。”
可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过得两天,月港那边就传来消息,说孙泰和也在找李彦直!李彦直叹息道:“躲不过去了!这场灾劫来得太不是时候,若能迟来个十年,我也不至于如此为难!”
陈羽霆问李彦直准备怎么办,李彦直道:“都指挥使司那边若是对我开了口,我就无法推托了。消灭海盗一事势在必行,只是看如何消灭罢了。这次灾难,听说江浙那边更加严重,则东南一体,势必全部被卷进来。这事和二哥那件私事不同,只怕紫禁城九重之内也会被惊动!”
吴平一惊,道:“那我们该如何是好?”
李彦直沉吟半晌,我们这个朝廷,对蒋逸凡道:“你马上赶往福州,和风启碰一下头,让他把福建这边地事情交付给杨接管,风启准备准备,提前往北京去。除了丁未科会试的事情要准备一下之外,风启还要负责打探一下朝堂诸公的反应!所以会试的事,你就要帮风启多担待一些了。”
蒋逸凡问:“三公子你不去福州么?”
去。”李彦直道:“不过我要先去一趟泉州,探探林希元他们的口风。”又对陈羽霆道:“你则留在澎湖,尽量设法多屯些粮食,回头我有大用!”
陈羽霆道:“大明这边如今是敲不出粮食来了,我半个月前已经派沈门前往暹罗、占城,派詹毅前往吕宋、麻逸,派杨舟前往爪哇、三佛齐,让他们尽量购粮,希望那边能有消息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