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了炮正在起火的“沈”字旗帆船向四桅广船直冲过来,两船接舷,船板都还没搭好,沈字旗上的所有潮州海盗就都跑了过来,甚至把那面沈字大旗也扛了过来。

这帮家伙要夺舍!”王牧民叫道。

那艘“沈”字旗帆船和四桅广船相比是又空又旧,此时又正面挨了好几炮,残得就更厉害了!所以水手们都趁着船还没沉迅速跑了过来,若是能夺舍成功,把这艘四桅广船占为己有,那他们可就赚了!

不管他们!”李彦直叫道:“冲!抓住宾松再说!”

李彦直是向“破风”的总管传令,“鲨牙”上王牧民没有听见,但他一见李彦直没有因为要去争夺那艘四桅广船而有所停留,也就明白了他地意思,驾驶“鲨牙”以最快地反应跟着“破风”朝圣约翰号冲去!

之四十七 大员路口岂许外贼逃窜

越逼越近的鲨牙与破风,让圣约翰号上“救货”和“保命”的冲突迅速消弭,原本还在犹豫的佛郎机人也都听从了宾松的指挥。

向南,向南!”

可是现在才下决定,不嫌太迟了么?

就在这时,望手视野之内忽然又见到了新的船踪!

不好!又有船来了!”

这支船队也是由两艘大福船为骨干,主舰挂的却是一个吴字!

吴平?”机兵船上李彦直惊喜起来:“是不是他?是不是他?”

没错!是吴管带的船队!”水手认出了那两艘大福船是自家的船只后,王牧民哈哈大笑:“这下子看这群番鬼还怎么跑!”

还有船队?”宾松也颤抖起来,不知是害怕还是绝望:“中国人怎么这么多啊!他们难道是蚂蚁的后代吗?”

论单船作战,此刻正在包围圣约翰号的船只只怕没一艘能斗得赢它,就是“鲨牙”的火力比圣约翰号也略逊一筹,但在这样的情况下一以敌五,圣约翰号的优势就完全没法发挥!

这时四桅广船已被夺舍,林字旗帆船调转了船头冲来,李彦直和王牧民来得更快,加上吴平带来的船队,合围之势已成!

形势好像已经糟糕到无以复加了,就在这时,东面又冒出了一艘船来!

霍伯特!霍伯特回来了!”

从望手那里得到消息后雷克是兴奋得跳了起来!

宾松也是一愣,他可不知道霍伯特居然会这么义气!但很快地他们就像才抓到一根救命稻草,却又遇上了一个巨浪被直接打进海底----霍伯特不是自己回来的!它后面还有着一支船队---一支足足有四艘三桅帆船和若干小船构成的船队!一支旗杆上都挂着汉字旗号的船队!

天主啊!耶稣啊!玛利亚啊!中国人的船队到底还有多少啊!

这些,这些…难道都是那个孝廉老爷的力量?

宾松忽然觉得自己被那个叫秀吉的日本人给骗了!那个倭奴根本就不是夸大了孝廉老爷地实力,而是隐瞒了孝廉老爷的实力啊!

那艘船队再追得近一点。李彦直和王牧民才看清了船头飘扬地是“许”字旗号!

难道是许栋?”看到这个许字,再想想这支船队地来向。李彦直猜测着。

他猜的没错。这支新来的船队正是南澳下寨之主许栋!而之前赶来的林字旗号船队则是南澳地巨寇林国显以及他的部下沈门。

当下东海、南洋共有两个许栋,都是大名鼎鼎的人物。北边的许栋是徽州人,因行二,所以也叫许二。他许家几个兄弟许一、许二、许三、许四都是纵横四海地人物,但眼下只死剩许二一人。南边的这个许栋是饶平人,和林国显都是老乡,根据地也在南澳。论势力。北许栋已经是纵横闽浙的海上大豪,但南许栋也非泛泛之辈!

刚才霍伯特临阵脱逃,宾松固然拿他没辙,而从西南方开来的林国显以及李彦直王牧民所率领地机兵船队这时也顾不到他。眼看霍伯特已经绕开了林国显,正要转舵向南进入南海,谁知道却又遭遇到了许栋!霍伯特惶惶有如惊弓之鸟,这时哪里还敢反抗?东窜西逃之下却被许栋赶了回来!

许栋加入战团之后,双方的实力差距就更加明显了!前后左右一共有八九艘规模和圣约翰号不相上下的船只挤了过来,就算这些船都没有炮火,光是挤就能把宾松挤死!宾松知道:这时候他连逃跑都难了!

他往北一望。只见那艘四桅广式帆船已被攻陷!那批潮州海盗正在上面收拾残局。而原本主攻广船的海沧舟、渔船,也转而向圣约翰号这边逼来。位于南方稍远一些的吴平船队也一改全速进攻为拦截。那是已经确定了胜负而要防止它逃跑了。

完了,完了!”

圣约翰号上充满了绝望的气息。

不过听说那位孝廉老爷很仁义的,也许投降了他就不会为难我们呢…”船上不知何时竟冒出这种声音来!

这时潮州海盗那边已有三艘小船冲近前来,可惜这三艘冲近地小船是肉搏队伍,上没有带火油火罐之类,只能用钩镰搭住了直接攻打!

宾松指挥着船上地海贼往小船泼火药、火炭,击沉了其中的两艘,但就在这时破风与鲨牙却已经逼近!鲨牙地炮火极强,它在圣约翰号仓皇失措中绕到其尾部,摆开侧舷炮轰!圣约翰号的船尾炮根本没法和鲨牙的主力炮火抗衡!轰隆隆的炮响声中,圣约翰号处处起火,船只虽未被击沉,但操舟的水手都乱成了一团!

吴平已到了东南,许栋则在西南,两支船队展布开来,把圣约翰号南下的去路都堵死了!

而“破风”和林国显的座船则同时冲近,一左一右与圣约翰号接舷,将船只牢牢套死,又铺上了木板,黄北星率领鸟铳手轰击开路,跟着路延达率领长刀手冲了过去,劈杀番鬼,在圣约翰号的左侧站稳了脚跟!林国显那边没有鸟铳,可是他手下的命却比李彦直的手下便宜,也更不怕死!船一接舷马上就涌了过来,在断了三四块木板、撂下十几具尸体后一样也冲上了右侧船舷!而攀附在圣约翰号船尾的小船也有几个潮州海盗避开了火绳枪的射击,在混乱中攀了上来。

在当前的形势下,双方一进入近战,火器的功用便大打折扣!中国的机兵、海盗士气高涨,人人敢死敢战!林国显的部属冲上来后不管华夷贵贱,遇到就杀!李彦直的部属则且战斗且招降!双方在船头甲板上汇合,路延达高叫:“是南澳的兄弟吗?”

那边也有个头目高叫:“没错!那边是孝廉老爷的兵将吗?”

路延达也叫道:“没错!”

那头目叫道:“大家是一家人!别杀错了!”

路延达叫道:“本色人种不杀!投降不杀!番鬼尽量砍!”

那头目叫道:“好!”

说着就合兵一处,在卢复礼的带领下向船长室所在的位置冲了过去。

打不赢了,打不赢了…”宾松喃喃着,忽又高叫:“把那个人质给我带过来!”虽然王晶凯的品级不够高,能否威慑住对方宾松也没把握,可现在他只剩下这根救命稻草了。

便有人将王晶凯推了过来,宾松用刀架住他的脖子怒道:“押着他冲出去,找小船!”

雷克叫道:“不如我们投降吧…”

投降…”宾松犹豫了一下,却叫道:“不行!就算投降,那个李孝廉也不会放过我们的!”说着就下令要以王晶凯为人质,冲出去夺小船逃生。

就在宾松快要夺门而出时,背后忽然吃了一刀,他回过头来,却见砍他的竟然是雷克!这一刀虽非致命,但骤然的失血与剧痛让他踉跄两下歪在一旁,周围的亲信眼见剧变陡起,也都不知怎么办好。

你干什么!”宾松绝望地嘶吼着,其实他已经猜到雷克要干什么了!

雷克冲到王晶凯面前,一下子割断了他的绳索,叫道:“你要是能保住我们的性命,我们就放了你!”见王晶凯听不懂,他又朝阿拉贡吼道:“快给我翻译!”

听了阿拉贡的翻译后,王晶凯也不犹豫,当即答应:“好!只要你们投降,我就帮你们向孝廉老爷求情!”

宾松叫道:“大家别相信他,别相信雷克!”

雷克却将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左手振臂叫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么固执!得罪孝廉老爷的是你!和我们无关!他也许一定要杀你,可不一定会杀我们!我们不能陪着你一起死!”

最后那句话打动了在场所有人!

船长室响起了“投降”声响,王晶凯首先走了出来,路延达望见他后约束手下且勿前进,问王晶凯:“里面什么情况?”

他们投降了。”王晶凯说。

于是这场海战便进入了尾声!

之四十八 福佬门庭不容番鬼猖狂

如果从林国显船队的出现计算起,在澎湖与南澳之间的这场海战持续了两个时辰开外,三个时辰之内。几方面力量在追逐、猜疑、激战、逃窜、围堵中各展神通,最终以佛郎机船队的全面失败而告终。四桅帆船被沈门夺取,圣约翰号跟着被攻占,这两艘船乃是整支海盗船队主心骨的两个基点,一被拔除,这支海盗舰队便轰然垮塌。很快地,蔡三水和杨舟等也先后攻占了那两艘已经失去战意的三桅福船,霍伯特的副船则被沈门的自杀式渔船撞中要害,全船火起,在一片哀嚎之中慢慢沉没。而霍伯特的主舰也被许栋俘虏。

李彦直此次来原本只是想将这支佛郎机船队赶出东海海域,没想到因为林国显吴平许栋的出现,却收到了意想不到的巨大战果!

胜负大定之后,吴平首先过破风来,李彦直便命王牧民、杨舟和卢复礼清点战果、搜救落水人员,同时派人邀请林国显、许栋至“破风”一叙。

林国显欣然应邀,许栋却不肯过来,只派了个头目来告辞,说要回南澳去了。李彦直实际上到现在还不知道这两拨海盗怎么会跑来,便望向吴平,目示询问之意,吴平道:“我听说澎湖遇险,便邀了林、许二位来援。林寨主是真心真意来帮忙,许寨主那边则是谈了条件。”

李彦直也听吴平说过林国显属于南澳上寨,许栋属于南澳下寨,虽同处一岛,相互间却有心病。这时林国显也还没到,舱内都是自己人。李彦直便直接问吴平:“你当初许了他什么条件?”

我没什么条件许他。”吴平道:“是林寨主许他说,若他肯来援救澎湖,回头便将上寨的基业都转赠给他。”

李彦直这一惊非同小可:“什么!”为了帮助别人而将自己的家园拱手让人,这样的举动在李彦直听来已不是义举,而是不合情理了!又想起另外一件事情道:“上寨之主不是李大用吗?怎么就轮到林国显作主了?”

吴平跟随李彦直日久。见到他的反应,便猜到他的心思,说道:“此事说来话长。”当下要言不烦,择要紧处跟李彦直一一禀告。

当日吴平领命前往粤东与李大用、许栋交涉。看看他们是否窝藏倭寇,不想他到了粤东海面时,却正撞着李大用正大举入寇惠州、潮州二府。若论私交,吴平当时就该助李大用一战,但论身份,他遇着海盗入寇内地则要赶紧帮助官府平贼,可以说这个消息一下子让他身处两难境地,不知该如何是好。恰好遇上了大浪,便避入大甘岛,风浪过后再往粤东沿岸港湾岛屿巡视,却没找到李大用地船队。因正处骚扰之中,海滨的居民大多已经逃入内陆,剩下的望见这支船队以为是海盗也都躲了起来,吴平浪荡了许久。才打听到了一点李大用的消息。

原来李大用聚集了上百艘海盗船攻击下岱山,从后澳登陆,遭到官兵和地方乡兵伏击,部众溺死无数。李大用撤走,慌乱中入海,在海上却又遇到大浪,除部属林国显与沈门两艘座船幸免于难外。其余百艘海船全部毁坏。李大用自己也在这次事件中遇难。本来被李大用胁迫着前往增援的许栋因为落后地一步反而避过了这场大难,得到消息后便先回南澳。林国显和沈门在搜救失落的部属船只之后也跟着回去了。

当时吴平心想:“李大用搞出这么大的动静来。朝廷必然知闻,在这当口我便更不能私自去见林叔叔他们了。”因此便带领船队来到南澳,亮出“机兵”旗号扣岛。

这时南澳上下两寨正闹内讧,在李大用出事之前,上寨的实力是全面压倒下寨,所以许栋不得不处处仰李大用林国显鼻息,李大用出兵命许栋为援他也不敢不答应。这时李大用一出事,一夜之间上寨地实力削弱了十之六七,南澳的形势大变,许栋便反过来想要吞并上寨了。

可是一听说有机兵来犯,两寨都不免吃惊,这段时间李彦直在澎湖的举动他们也都有听说,许栋心想:“莫非是我扣押了那个使者,所以那个李孝廉派人来讨伐我?”林国显那边也只道是官兵趁胜追击,两寨的首脑想到了一处去,马上又一致对外,摆开船队出港迎敌。

双方在上寨水寨港外见面,吴平又亮出“吴”字旗号,又派小船表明来意,林国显等这才知道这支机兵的首领乃是他的世侄吴平。

李彦直听到这里微笑着问:“他们知道是你后,可有骂你?”

吴平苦笑一声,道:“挨骂是难免的。林寨主当时是自己驾了一艘小船,亲自跑到我的座舰上来骂我甘为鹰犬、见利忘义!”

李彦直呀了一声,说:“他居然自己跑来?他不怕你真个见利忘义、把他杀了么?”

吴平道:“林寨主临出发前曾说,他是看错了我,若这次来是被我杀了,他也认了!”

李彦直微微一笑,心想:“林国显未必是真地如此想,其实李大用在粤东一败,他澎湖上寨便陷入极为艰难的境地之中。既听说吴平是我的代表,那是有心要在此事上寻找反转的机会。他必是料定吴平不会杀他!所以才敢孤身犯险!”笑了一笑,心中对林国显这个人地性格便有了更深一层的掌握,而对接下来的事该如何处置亦有了打算。

吴平继续叙述道:“当时他在甲板上把我破口大骂,我也不好还嘴,等他骂完,这才告诉他我此次来不是要为难他们,只是听说有倭人在这里出没,想来探听一点消息,又说了三公子你这次出海的原意。”

李彦直出海寻兄,此事在闽南、粤东知晓地人不少,否则林道乾如何会知道?林国显和许栋也都知道此事,吴平带到南澳来的力量,比起上下二寨的联军要弱小得多,但吴平的背后却是在福建粤东颇有令名的李彦直,林国显自知上寨虚弱,许栋又满肚子心思都放在如何吞并上寨这件事情上,就都不愿意惹李彦直,所以当时听吴平是来寻找李介便都松了一口气。

这么看来,南澳那边也没有二哥的消息了。”李彦直轻轻一叹。他也不用问林国显如何回答,只从李介至今未曾出现就知道吴平此去是无功而返。

三公子猜的是。”吴平道:“林寨主当时就很讶异,说我在胡说八道,又说从来没听过二公子在南澳地消息。他说李家兄弟行事仁义,他不但与李大管带(李光头)有交情,而且二公子十年前从河婆出海时两人有一面之缘,若二公子在南澳出事他绝不会袖手旁观。”

李彦直闻言颔首称是。李介当年曾随李光头从潮州府河婆一带出海,说起来南澳众中只怕有不少是李介地旧交,加上李光头等与林国显的关系,依着海上男儿地道义,李介若流落南澳,南澳众是不当为难他的。

此刻李彦直光凭吴平一句转述便都相信了这说法,当时吴平更是不疑,双方言语对了路,便知道彼此都无恶意。林国显当即邀他入寨停船,说无风不起浪,或许真有倭人藏于附近岩穴当中,劝吴平先留一留,他再派人四处找找李介的下落。

李彦直嘿了一声,道:“这个小尾老真是滑头!他邀请你入寨,款待是虚,帮忙找二哥是假,要借你镇一镇许栋,让他不敢就吞并上寨,这才是真正的目的。”

吴平毕竟有些回护乡人,只是跟着嘿了一声,并不附和,只是道:“上寨当时的情况确实不妙,我也有心要助他们一臂之力,只是怕给三公子惹麻烦,所以没有答应。就在这时,三公子第三拨来报信的人也到了。”

李彦直曾给王牧民和吴平派出了三拨信使,第一拨信使出发时他还把握不准佛郎机人是否会来,实力如何,所以只是让王牧民和吴平见机行事,等到后来情势转急,他又赶紧派出了两拨信使,通知王、吴二人赶紧回援!

吴平道:“后来我才知道,这第一拨、第二拨信使到达南澳附近后都叫许栋的人遇上给扣住了,不过传信的兄弟嘴严,无论许栋如何拷问,他们没见到我都不肯开口,所以许栋也不知道澎湖出了事。等到第三拨信使来到,我才知道澎湖遇险,并知道前面已经来过两拨信使,一加打听,便知道人都落在许栋手里。我就向许栋讨回人后,并准备启航回澎湖增援。”

李彦直道:“但你又怕佛郎机人势大,你来了也不是对手,所以又邀了小尾老和许栋一起来援?”

我当时心里确实有这个意思。”吴平道:“不过我还没说话,林寨主就先开口了!说一定要来援救,而且不容我拒绝!不但如此,他还亲自去见许栋,要许栋也出兵增援,许栋不愿,眼看说得僵了,林叔叔竟然不顾众人惊骇,许诺说如果许栋肯答应,他将退出南澳,将上寨基业拱手相让!许栋这才被叔叔打动,答应来援,却又问林寨主和李家究竟有什么交情,竟愿意帮人帮到这地步,林寨主当时道:咱们关起门来,怎么斗都无所谓,但这大员水面乃我福佬门庭,怎容番鬼猖狂!”

李彦直闻言赞叹道:“壮哉!小尾老虽然穷途末路,但能有此豪语,便不负他往昔的盛名!

之四十九 林老贼受死

李彦直口中虽然赞叹了一声林国显,实际上并没有被他的豪言壮语影响自己的决定,在他看来林国显在这件事情上显得如此积极,其中必然另有目的!

吴平也知道李彦直不好糊弄,趁着他才赞了林国显一声,赶紧道:“其实林寨主如此帮忙,亦是有求于三公子。”

李彦直毫不意外,淡淡地道:“他要什么?”

吴平道:“他希望三公子能收留上寨的老弱妇孺,也希望上寨的男儿等接受三公子的整编。无论三公子如何安排,他们都愿意接受。”这两句话说得十分客气,但意思已十分明显,林国显是想要到李彦直这棵大树下得到荫蔽!他弃家而来,实有破釜沉舟之意,这次的海战又出了大力,若换了陈羽霆说不定就被感动得满腔火热了,李彦直却一点反应也没有。吴平道:“三公子?”他说这句话显然是对李彦直的不置可否的态度有些沉不住气了。

李彦直嗯了一声,道:“这件事情,再说吧。”

吴平叫道:“三公子,林寨主如今已经回不了南澳了。他们来归澎湖也是真心真意,我敢担保,他们没有晁盖夺水浒的邪念!”

李彦直笑道:“这个例子,举得不伦不类!就算他林国显是晁盖,难道我会像王伦那样不济么?嘿嘿,别忘了澎湖不是水浒,我们也不是强盗,而是机兵!小尾老恶名太著,连知府甚至御史一级的人都可能知道他的名头,我们要收他是有些麻烦的。”

吴平自知失言,一时有些尴尬,李彦直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没怪你的意思。不过这件事情我另有安排。”

这时水手来报说南澳上寨寨主林国显到,李彦直笑道:“他来得倒巧。莫非是算准了我们说话已经说得差不多了么?”对吴平道:“你先代我去迎接林寨主进来。然后代我去送一送许栋。虽然林寨主已许了他一座上寨基业,但他远来厮杀,功劳不小,我们仍不能待薄了他。你可在俘虏了的三桅大福船中。挑一艘送他,再告诉他,将来我们彼此若有冲突,我会放他一次,算是还了这个人情。”

最后这句话真是霸道得紧,许栋听了只怕会有些不爽。但也符合李彦直地身份。

吴平领命去了,过了一会,领了两人进舱。一个中等身材,半头白发,满脸皱纹,正是粤东巨寇小尾老林国显。另外一人四十来岁,身躯微胖,步履甚是沉着。却是林国显的干将沈门。吴平领了他二人进来后,便又出去办送许栋的事。

林国显便要来给李彦直磕头----在中国的社会体系中他是平民,李彦直是举人,平民见了举人该当行礼,李彦直慌忙离座扶住,道:“林寨主年高德勋,又刚刚于我有增援之恩德。却要给我磕头。这是要折死我!”

林国显其实也没打算真磕头,只是做个样子。听李彦直这么说,就站直了道:“李孝廉过谦了。这么几个番鬼,哪里是孝廉老爷地对手?今日我等就是不来,那宾松也注定要栽在李孝廉手中,我等此来不过是依托李孝廉的洪福,捡个现成便宜,何功劳恩德之有?”

两人相视一笑,分宾主坐定,沈门却托了从那艘四桅帆船上取下来的旗帜道:“这是沈门趁乱夺到的那艘四桅广船的旗帜,这艘船虽然在战火中有所损毁,但拉到港内修一修还是可以用的。船内地货物,我已经戒手下的弟兄不得妄动一丝一线!如今只等孝廉老爷派人前去接掌。”说着便将那折叠好的旗帜一扯,在舱内挥了两挥,猎猎生风。这面旗已被烧坏了一角,又沾了血迹,但正因如此,反而更显得威武!这旗帜只是个象征,但四桅广船上地大批货物可就是一份实打实的厚礼了!

李彦直接过了旗帜,道:“你们是寇,我是兵,但这次打的是番鬼,彼此便没冲突。海上的规矩,谁抢到地船只、货物,那便归谁。这旗帜我就收下了,算是心领,至于那船和货物,就不敢领受了。”

林国显和沈门对望一眼,均想:“难道吴平还没将我们的意思与他说么?还是他竟然不肯答应?”沈门心想我们上寨破家而来,回头已无退路,你若不肯答应,那不是要我们做丧家之犬么?便有些郁闷,林国显却沉住了气,好声好气道:“孝廉老爷,我们献上这份礼物,一来是聊表敬意,二来也是希望能借着这个由头,求孝廉老爷一件事情。”

李彦直明知故问道:“不知林寨主所求何事?只要是不犯朝廷法制,不违士林规矩的,李哲定然设法办到!”

林国显不为朝廷所容,不为士林所喜,李彦直和两句话里头婉拒之意已十分明显。沈门听了这话,胸口郁闷更增两分,林国显数十年来横行一方,眼见对方如此对待自己也感不忿,但他顾念着手下地出路,便压着肚子里的一团火,低着声气道:“我等在海上浪荡已久,为贼为寇,都是不得已。如今听了吴平之劝,实盼能归依孝廉老爷旗下,做牛做马,也无所怨。小尾老自己不求什么,只是希望手下这群年轻人有口正途的饭吃。所以还希望孝廉老爷能给这些小伙子一条活路。”

李彦直笑道:“原来如此,诸位能弃邪归正,那是好事啊。欢迎,欢迎。”

林国显和沈门本以为他定要刁难,不想他却一口答应,都感惊喜,可这惊喜持续不到一弹指功夫,李彦直又道:“不过林寨主的名声太大了。这次李寨主(李大用)又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我若不得上面许可就收了林寨主,只怕福建诸公听说,要责我养寇。这个罪名李哲担当不起,所以还请林寨主见谅。不过林寨主若是信得过李哲,李哲可修一封书信,或给饶平知县,或给澄海知县,替林寨主说几句好话,若地方上的官员肯接纳林寨主,那不胜过投靠我这个小小举人么?”

沈门再忍不住,怫然道:“朝廷要是肯给我们一条活路,我们还犯得着铤而走险么?潮州府漳州府的那些狗官我们也不敢相信!我们是信了李孝廉你这个人,这才抛家弃舍前来依附!李孝廉若是不肯收留,直接说就是,何必拐弯抹角,说这些废话!”

他这话说得有些直了,但林国显却等他说完,这才喝道:“沈门,孝廉老爷面前,有这么说话地么!”然后才猛地跪下,咚咚咚给李彦直磕头。

李彦直大惊,赶紧来扶,叫道:“林寨主,你这是干什么!你真要折我地寿么!”

林国显道:“孝廉老爷,听说你在澎湖,大小盗贼也收了不少,为何就独独不肯收我这一家?以孝廉老爷的胸襟气魄,难道还会怕我小尾老鸠占鹊巢不成?”

李彦直嘿了一声,道:“我不是容不下你,只是…”

林国显问:“只是如何?”

李彦直道:“只是你南澳上寨毕竟与澎湖那些小水寨不同。澎湖那些小水寨,远在海峡彼端,籍籍无名,又未曾攻犯沿海州县,我化他们为良民,士林都不会说什么。但林寨主你与官府作对多年,名声太响,我要收了你,漳泉诸公、福建都司那里都不好交代!”

林国显哦了一声,黯然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忽然眉毛一轩,道:“南澳上寨声名响亮地,也就李大用、林国显二人!如今李大用已死!若是林国显也跟着授首,那么余众便不足为患!那时孝廉老爷再将这些小贼收了,化为良民,想必就不怕没法向士林、都司交代了吧?”说着就往舱外走。

沈门惊骇拦住,叫道:“寨主,你要干什么!”

林国显道:“跟弟兄们说,好好跟着李孝廉,谋个正途出身。吴平的例子已在那里:我相信大伙儿以后能活得好!”

沈门惊道:“可寨主你要干什么!”

你还没听明白吗!”林国显喝道:“孝廉老爷已经愿意收你们了。不过林国显这三个字太臭!我若不死,他不敢接手!”

沈门叫道:“他不接手就不接手!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

林国显却有些惨然地摇了摇头,道:“哪有那么简单!”又道:“若是去投靠另外一伙贼寇,那么不行就算了,也没什么。但如今好不容易让你们这些小的有个走正途的机会,我不愿放过!一入绿林,再要洗白,不人人脱三层皮都算好了。若死我一人能让你们这些后生都走上正道,那我们是赚了。要在正道上找着个值得信赖的人托付,那更是千难万难!如今好容易有了这个机会,我们不能放过!”说着就将他推到椅子上道:“你给我坐好!不许胡闹!否则我先杀了你!”说着便大踏遍出舱去了。

沈门仓皇不知如何是好,左盼右顾,见到李彦直不动声色,心想:“只有他才能阻止寨主!”便跪下了求道:“孝廉老爷!请你给我们寨主一条生路吧。”

卢复礼、王晶凯等被林国显的高义感动,也都来求情。李彦直丝毫不为所动,跟林道乾使了个眼色,道:“你去寻一瓶好酒,代我送林寨主一程。告诉他:上寨的妇孺我会照顾,上寨的后生只要能守我的规矩,我也不会当他们是外人!上寨的豪杰之辈,若能忠心对我,我亦将如对吴平般对他们。让他放心去吧。”

之五十 李孝廉凯旋

为了让李彦直接纳群小,林国显竟要赴死!消息传出,无论澎湖机兵还是南澳海盗无不耸动!

许栋知道后对部属冷笑道:“我就知道这事没那么容易!那些官老爷,对我们这些奸民、贼寇哪里有半分怜悯?”说着便率领船队回去了。

吴平听到消息也是大吃一惊,赶来劝阻,林国显见着了他道:“你别劝我!我小尾老纵横了半生,也快活了半生!当初下海做贼时就已经知道自己没好下场!眼下能以一死给弟兄们换条活路,这笔帐怎么算都值!”

一众头目跪在旁边,都叫道:“寨主!你千万不能想不开啊!他李孝廉不收我们,咱们就不跟他了!若要澎湖时,直接发兵打下来!不就行了?何必寻死!”

众机兵本来都服林国显高义,听了这话不免都吓了一跳,林国显指着那头目怒道:“什么攻打澎湖,这混账话也能乱说的?把他绑过来!”便有人将那头目绑了起来,拖到林国显身边,林国显怒道:“能跟着孝廉老爷,那是你们十辈子修来的福分!我拼着这条老命不要,才给你们谋到这条出路。你们却把我的心血当洗脚水了!准备让我白死不成?谁要再乱讲什么对我的忠心义气,不想要我拼了命换来的机会…”指着刚才说话的那头目道:“就跟他一样,和我一起去死!”

那些头目听了个个泪流满面,林国显哀叹一声,又安慰道:“不要哭了!有什么好哭的!以后好好跟着李孝廉,吴平已经答应了我会照拂你们的。”

凡是听见这几句话的澎湖海贼,人人头顿甲板,林国显已抱了块大石头。林道乾一手拿了张渔网来,一手拿着瓶烈酒,道:“林寨主,喝点酒。好上路。”

林国显哈哈一笑,一饮而尽,对众海贼道:“我是自愿去死,与李孝廉无关,更不是他逼的!我死之后,你们不许抗李孝廉之命令!谁敢动李孝廉的坏心。我在阴间做鬼也不放过他!”说着就接过渔网往身上一披。

吴平拦住道:“等等!我再去求求三公子!”说着就朝破风地舶主舱奔去。许多海贼听了吴平的话,都道:“我们去求孝廉老爷!”便有都朝舶主舱跑去,路延达见这么多人跑来。带人拦住喝道:“你们做什么!”吴平回头道:“大家别添乱!我进去和三公子说!你们不要乱动!”

众海贼都道:“吴大哥快去!我们在外面等着!”

又有一个海贼叫道:“大家磕头!让孝廉老爷知道我们的决

上百个海贼便在各自所在的位置上,以头撞甲板,机兵们听几百个海贼于近在咫尺处一起撞头,那声音当真叫人毛骨悚然!李彦直在舱内听见声响。问才进来地吴平道:“怎么回事?”吴平道:“三公子你自己出去看看啊!”

李彦直便带了舱内诸人出来,却见整条破风,以及破风周围的所有上寨船只所有海贼都跪在那里撞头。大部分人都已经撞得头破血流了却没半点停止的意思!若是换了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来,见到这场景只怕得软脚!

卢复礼王晶凯甚受震动,又都为之心酸,也都来求情道:“三公子,看来他们很有诚意,你就饶了林寨主吧。”

李彦直哼了一声,道:“什么饶了。说得好像我要杀他的一般!”

蔡大路这时也带了儿子蔡三水过来给李彦直跪下道:“三公子。请你让他别死吧!这样义气的汉子,人间少有啊!”

李彦直丝毫不为所动。道:“不行!”

吴平又劝道:“三公子,林寨主要真地死了,这群汉子也不会真心跟我们的!到时候就算收了他们,也要人心浮动啊!”

李彦直冷笑着高声道:“林国显若是不死,士林对我就要人心浮动了!我一旦失去了根本,他们跟着我也没用了!”

却听砰的一声,却是林国显听见这句话后纵身跳下海去了,整支船队不分兵贼一起大哗,几十个海贼大哭着就要跳下海去殉死,李彦直也不阻拦,林道乾忽然叫道:“三公子,要拉上来了吗?”

众海贼听了为之一静,李彦直问:“浸了多久了?”

林道乾说:“浸了有两个时辰了。”

众人听了都感奇怪:“这不才下去么?怎么就浸了两个时辰了?”吴平却已经明白过来。

却听李彦直道:“既然浸了有两个时辰,想必这林国显也死得透了,把他地尸体拉上来,运到澎湖安葬吧。”

林道乾答应了,便给几个水手下令:“把小尾老的尸体拉上来。”原来那渔网和林国显的腰间各绑着绳索,两名机兵奋力拉扯,不想小尾老抱着块石头,十分沉重,一时拉不上来,沈门这时也已明白李彦直的打算,大叫道:“大家还不帮忙!还要寨主在水里浸多久啊!”

靠得最近十几个海贼听了,慌忙跑过去,七八人合力拉扯,将林国显整个人提了上来!小尾老纵横粤东海面多年,水性非同小可,虽是初春入海,但只浸了这么一会,出水后精神半点不显颓靡。

他被拉上甲板之后,沈门早取了一条毯子给他包上,李彦直走上前来,问林道乾道:“小尾老死得透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