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娘惊道:“不可,不可!不可得罪大仙!”

什么大仙!”李彦直要骂时,眼睛一转,道:“娘你别怕,你没听康爷爷他们说么?我是天上的星宿下凡,官比它大呢!”

之三十三 破淫祀作传学地

李彦直带着一帮后生并乡中三老,又奔狐狸庙而来,神婆望见了他大叫:“小狐仙,你还敢来?还不知道怕吗?”

贾郎中大叫:“什么小狐仙,别乱叫!秀才公是文曲星下凡!庙里的那位论起来,在仙班中都不入流!刚才秀才公才修书禀告了昊天上帝,太上老君当场赐下灵符,已经把秀才公他娘的邪祟治好了!你要不信,问问大家!”

跟来的人便都道:“是啊,是啊!”便纷纷叙说李彦直刚才如何上书天庭,太上老君如何赐符,李彦直他娘如何一喝符水就好,中间自然不免掺入许多子虚乌有之事物,如霞光满宅,芳香满屋,把留在庙外的善男信女都唬住了,那神婆也有些害怕,讷讷道:“原来秀才公不是小狐仙,是文曲星啊。哎哟,恕罪,恕罪,老婆子眼拙,只看出秀才公有仙气,却分不清是地仙的仙气,还是天仙的仙气。”

李彦直一声冷笑,便命:“把神案抬出来!我要上书天庭!”

贾郎中便带了人去搬庙里的神案出来,善男信女们也不敢拦阻,李彦直就在案上拟文,拟完了念道:“昊天上帝容禀:臣下界托生于尤溪地面,代天巡视人间祸福,纠察不明,破除邪祟!今见尤溪有老狐一口,修为不过百载,功德不满三世,却自恃邪术,扰乱地方!容九流之下作,聚巫骗为渊薮!若不惩处,恐令小民不晓上天之明德,不识圣王之大道!今特参此老狐一本!惩处此恶,以儆效尤!”说着将这“贬狐文”当众烧了。瞑目半晌,睁眼道:“来啊!把那畜生给我拖下来,发配到村前溪边码头,供人踩踏!须被人踏足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脚,方许它超生!”

那神婆、庙祝要拦阻时,早被吴牛等后生按住,几个善男信女要上来,贾郎中喝道:“文曲星在代天行罚!你们最好别乱动,若是不然,小心家宅!”那些善男信女因李彦直刚刚显过“神迹”,心里害怕,就不敢动。

李刚等便去将那狐狸像拖了下来,拉到溪边码头,丢在泥泞处作踏脚石!李彦直带人入庙搜索,搜出了金银无数,他娘送到庙里的那五十两银子也在其中——却哪里有做成什么银塔?此外更有一些邪祟之物,如小草人,如魇针,又附有一些时辰八字和姓名,其中有一些是庙祝神婆的仇家,有一些则是愚夫愚妇托这庙祝神婆作的,牵涉着七八户人家来,这些人见这神婆庙祝竟然暗算自己,个个恨得咬牙切齿,将那神婆、庙祝拳打脚踢了一番后便送往县衙。

李彦直会集三老,将搜出来的钱银登记造册,经商议后决定,拨出二十两银子用于修葺狐狸庙,要改造为本乡之社学,其余的一半用作入学学子的助学金,一半用来修桥造路。这些都是有益乡里之事,又不用自己出钱,所以一经提出,尤溪人心大快,人人称颂不已。

尤溪的这位小小秀才公,就这样办起了社学,他设计了两门基础课程:一是文字,二是算术。文字学的依然是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让学生认得字;数学则用阿拉伯数字来教,兼授算盘。他去外头请了两位先生来教文字,自己教数学。第一期一共收了十九名学生,全部免费。那两个先生一个四十来岁,姓周,没什么灵气;另外一个还不到三十岁,姓曲,叫曲笃清,甚是好学。

这曲笃清见李彦直年纪虽小,懂得却比自己还多,心中叹服,就来向他请教算术、格物的学问,李彦直慨不藏私,一一传授,没半个月,曲笃清便能代他教数学了。李彦直见他接受力好,又将自己还记得的物理、化学、地理、生物常识分门别类,一一相告,曲笃清听得如痴如醉,对这位神童的学问更是佩服不已。

李彦直本有打算等第一届学生通晓了文字、算术,再教授他们格物之学,这时见了曲笃清的进境,心道:“等这第一批孩童打好了文算基础,这位曲先生也能代我传授这四门格物之学了!”

山居日子,平宁无事,李彦直按照徐阶的教训,刚日读经,柔日读史,每天读半日,教半日书,黄昏后则到铁厂、茶厂巡视厂房、账目。经狐狸大仙一事之后,他已建议将茶厂的账目交给苏眉管,他娘也无异议。至于李刚,所谓近朱者赤,这两年常跟着弟弟到处跑,也已晓得一些简单的文字,算账更是没障碍了。

眼看天气渐冷,北风大作,李彦直便想起这时叔叔李光头应该已从日本回来了。果然数日之后,李介便从海边传回消息,说通番船到达港口了!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些商品需求的信息。报信的人告诉李家:从倭岛来的船上满是白银,就等着买货物!

李刚大喜,便催着赶紧将已生产的货物打包,准备担去漳州卖。李彦直笑道:“急什么!只要赶在明年季风起来之前送去就行了。”忽又想:“若老是等山海两边通消息然后再担运货物过去,彼此不便。不如让二哥在泉州、漳州一带搞个仓库,若有了货物就送到那里作库存,再安排个得力的人过去,看看价格好就出货,那边靠近市场,更好把握商机!”便派人去请李介回来,商议此事。

约有半个月,村口匆匆走进一拨人来,却正是李介等人,但人人包头扎脚,却是个个重伤!李彦直惊道:“这是怎么回事!”

李介破口骂道:“蒲伊啊母!不知是哪里冒出来的山贼,竟然敢问我要买路钱!”

李彦直讶异道:“有山贼?”

有山贼有什么好奇怪的!”李介道:“但他们居然敢拦我!哼,哼哼!”自李彦直开场营商,李介也就洗脚上岸,负责延平府到漳、泉之间的货物搬运,算是一个行商,但毕竟是做过海贼的人,上了陆地后遇到山路上的同行又吃了亏,因此特别不忿。

李彦直问:“二哥你将他们剿了么?”知道李介凶悍,人若犯他,必遭报复!

没有。”李介道:“他们见我们难啃,行囊又不鼓,斗了几个回合就跑了!他们人多,有二十几个呢,说不定还有后援!我们也不敢追…”顿了顿道:“不过他们既敢拦我的来路,将来我们的货运出去,只怕他们也会跳出来。这事我却有些担心。这伙山贼也不知是流寇,还是有寨子的,可得先打听清楚。若是流寇,今天在,明天兴许就不在了,要是有寨子的,那就得看看寨子有多大了。”

李刚道:“要是这样,那我们运货出去时,可得多派些人手保护了。”

李彦直却想:“光是保护,太过被动,与其坐等贼来,不如主动出击!将这伙山贼剿了,要不然以后的运输成本只怕要翻倍!”

之三十四 兴办团练

尤溪所在的延平府与省城所在的福州府相邻,若看地图,直线路程似乎甚近,但由于福建多山,两府的边境上有戴云、鹫峰两列南北走向的山脉挡着,所以交通上没法直来直去,必须沿着闽江的支流尤溪一路向北,走到尤溪与闽江的汇流处,然后转而向东,顺闽江而下,便可到达省城。连接延平府城与福州省城的道路(这条路也是福建境内的陆路交通主干道之一)也是沿着闽江铺设。这条路本是官道,相对来说较为安全,但明帝国降至嘉靖年间,流民已多,在福建这样一个“贼风”昌盛的多山地带,正如李介所说,出几帮山贼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为肃清商路,李彦直一边派人到这次李介出事的地方——苍峡——附近打探消息,一边向知县上了禀帖,说本县东北边境出了盗贼,希望父母老大人管一管。尤溪知县接到禀帖后眉头一皱,心道:“这个李哲,怎么老给我带些麻烦事来!”

这苍峡位于两府边境,扼闽中、闽北与闽东、闽南之交通要道,不但是两府交界,而且是两县交界,正是一个大家都管又大家都很难管的地方,乃是福建省内的一处冲要之处,因此设有巡检司。

巡检司乃是明代的一种行政武装系统,为何这么叫?因为巡检司带有武装性质,算是对卫所制度的补充,其设置、裁撤、考核都由兵部统筹,所以属于军队系统;但是巡检司又不是正规的军队,巡检所的统领是由当地农民依法佥点出来的弓兵,本身不是一个独立的系统,平时是归属州县地方领导,所以又将之纳入地方行政体系。而州县官员进行管理,通常又只是将之委托给地方上有力量的人,故又容易形成盘结地方的势力。

因为苍峡是这么麻烦的一个地方,又归属于这么麻烦的一个系统,所以尤溪知县接到李彦直的禀帖之后,不愿惹事,却将之移交延平府,又知会了南平县,说最近苍峡地面出了盗贼,那苍峡在福州、延平两府交界,我一个小小知县,若是处理不好,只怕会引起两府纠纷,所以还是请知府大人决断。知府拿到公文,暗骂尤溪知县滑头,却又将事情转给了徐阶——这是地方上出了盗贼啊,不找推官找谁?

徐阶和知府、知县不同,他是一心要出政绩的人,所以也不推辞,他想:“这件事情,可得找个得力的人去办!”一下子就想到了李彦直,当下就给他下了公文,以地方名义,要李彦直设法扫平苍峡的盗贼。

就这么转了一圈,这难题又回到了李彦直手上。他不由得又是好气,又是要笑,但想想这件事情本来就干涉到商路的安全,若是解决了,最大的受益者还是他们这些商人,想到这一点便振奋起来,请了乃父乃兄、乡间三老以及大小矿头,商量怎么办这件事情。

李介道:“还能怎么办!知府大人、推官大人、知县大人既然都已经下了命令,那咱们就联合了各处商家,筹集款项,募集机兵,把那群盗贼给剿了便是!”

原来明朝地方上的治安力量,有弓兵,有捕快,弓兵主巡缉,捕快主抓捕,此外又有机兵之设。

机兵也叫民壮,是明中叶以后地方政府设立的民兵,主要功用是在地方上有变故时防御城池,有叛匪时剿灭叛匪——机兵的出现,是在卫所正规军战斗力下降、无法承担起地方治安重任后出现的补充军事力量,一开始只是一种临时设置,由朝廷下旨各地方招募,后来逐渐正规化、制度化,弘治年间废止招募,改为按里甲编佥,这样一来机兵变成了一种无偿义务,参与者还得自己出钱出力,因此大家又没了热情,丧失了积极性,于是又一改而为听民自募。

总而言之一句话:这机兵是一种操作性极高的地方武装,又主要归地方行政系统管理,与卫所正规军无涉,这时李彦直既有了知府、推官、知县的支持,便可光明正大地行事了。

尤溪是个产矿的地方,乡土利益纠缠不清,民间械斗无月不有,民风极为剽悍!要在这个地方招募民壮,只要你有钱,兵源绝对不是问题!剩下的就是武器与训练。

李彦直便拿了徐阶给他的公文到县城去,尤溪知县见了心中冷笑,暗道:“你小子给我出了难题,这下又回到你身上,这叫报应!”便笑眯眯地给他公文,让他募民壮剿灭盗贼,保护地方。

按惯例,机兵出战,常需县官或者佐贰官、首领官统领,因此李彦直又请知县派一员佐贰官作主事,知县便让他去找县丞。

县丞消息灵通,颇知苍峡那伙强盗的底细,知道不好惹,他又怕死,暗暗叫苦,心里将知县痛骂了一顿,且敷衍住李彦直,却来寻知县,说咱们同僚一场,你不能这么坑我!知县也就退一步,就要让李彦直去找主簿,县丞大喜,还没出门,主簿已来了,没等知县开口就声言绝不去苍峡剿匪,道:“大人,那批人是被赶走的矿盗啊!跟咱们都是熟人,仇大着呢!若是咱们去了,打赢了没事,要是打输了那铁定是没命回来!”

知县问:“那你说怎么办?”

三人唧唧哫哫商议了半晌,终于决定由县丞挂名,实际事务却全盘丢给了李彦直。因此李彦直在县衙跑了半天,最后得到的回复又是:“你自己干去!”

李彦直无奈,但也只好接令,却又来请领武器,知县就让他自己到仓库里挑。尤溪产铜产铁产硫磺,其铁矿用来制作器具比不上广矿,但用来制作兵器却是上上之选,就连民间私制的武器里精良的也有不少,所以李彦直想仓库里必有不少良兵精器,谁料在仓大使的带领下一推开门,一股霉味就扑了出来,呛得他跳开了几步,等了好久才敢入内,到里头一看,那些兵器锈的锈,烂的烂,弓一拉就散,箭一折就断,找遍了整个仓库,就没见到几件像样的!李刚怒道:“要我们拿这些东西去苍峡打盗贼?我还不如扛一把锄头去!”

那仓大使冷笑道:“东西就在这里了,我只管钥匙,拿不拿是你们的事!”

李彦直又是一阵无奈,只好再来找知县,这时已是黄昏,知县正在吃饭,今天一天里被李彦直烦了三四次,心下不耐,叫道:“你家不是有个铁厂吗?嫌库里的兵器不好就自己造去!”又道:“以后有什么事情,你自己想办法,若有什么为难的,写个禀帖,我给你下个公文就是!别老来找我了!”

之三十五 招募武督

李彦直再回到溪前村时,前往苍峡打听消息的陈风笑也回来了。众人因问探到那伙盗贼是何等人物未,陈风笑道:“探到了,探到了,原来都是熟人!”

众人讶异道:“熟人?怎么是熟人?”

原来盗贼这东西,要击破其组织容易,但要彻底消灭其成员则难,特别是在国家的整体经济出了问题、贫困地区民不聊生之际,这盗贼因为会有源源不断的新加入者,就更是绞之不尽、杀之不绝,要想从根子上解决这个问题,最终还是得落到整个国家的经济上——但这就不是李彦直此刻能管的事了。

当初徐阶整治矿盗,其实也没治本,只是治标,擒其首脑,逐其手足,换了一批比较听话的人(如李大树)来代替越来越不听话的银帮。银帮的首脑都已下狱,只等秋决,而从犯则流散到边乡穷壤,几个月后又聚集起来,和苍峡一带的地方势力结合,便成了盘踞在两府边境上的一伙悍匪!

陈风笑道:“我假装去古田探亲,路过苍峡,值钱的东西都被他们搜去了。他们见我没反抗,又操本地口音,也就没怎么为难我,还给了我一点干粮打发我上路。我就借着这个话头和他们攀谈,一聊之下,才知道里头有好几个溪后的老乡!全部都是余三田以前的爪牙,因在乡里呆不住了,才跑到那里去。”

李彦直问:“带头的却是什么人?”

带头的有两拨。”陈风笑道:“一伙是过江龙,首脑是以前永安王广毅的儿子王二彪,凡是在矿盗一事上被赶离本乡的那些人,都依附了他。一伙是地头蛇,是上代苍峡巡检的孙子,叫王班,他和现任的巡检苏永坚有仇,就联合了王二彪,将那巡检赶走,自己做了巡检,让王二彪做了副巡检。实际上是占山为王,坐地收钱!不知道的客商到了那里交了钱,还以为是循例呢。只是他们实在盘剥得太厉害了!又不服府里、县里管,所以过往的商旅行人无不叫苦连天。”

李介道:“原来如此。”

李彦直奇道:“那么原来那个巡检苏永坚呢?他怎么不到县衙告状?”

秀才公你这就不懂了!”陈风笑道:“姓苏的做得这巡检,他就是守土有责,如今却被人给赶走了,连地方也给人霸占了,他若是去了县衙,知县就先要拿他问罪!所以他是不敢去的。县衙那边,只要这王班不要惹出太大的事来,知县大人恐怕也不大愿意管。若是那王班懂得些人情世故,提前给县衙各房各老爷送上孝敬,说不定知县会同意他接替苏永坚——所以苏永坚被赶走以后就只好到处流浪,不敢冒头了。”

李彦直听得摇头,心想:“这吏治腐烂成这样,如何得了!”

李介又道:“不过不对啊,可我在苍峡已经交了钱,怎么没走出多远,又遇上强盗?”

陈风笑道:“我听说他们在苍峡收了钱,是三七分账,王二彪三,王班七,王二彪嫌钱少养不活手下的兄弟,就常常在关前关后的埋伏打劫。王班虽然知道,却也管不住他。”

李彦直道:“看来这两人也不齐心,其中或有可取之道!”

别什么可取之道了!”李介道:“现在当务之急是打造兵器,募集人手,反正咱们有官府公文在手,咱们就是兵,他们就是贼!只要我们把机兵训练好了,力量强过了他们,就发兵把苍峡给平了!”

这话说得甚是豪气,李刚、吴牛等都应和道:“没错!”

李彦直也点头道:“二哥说的甚是!”当下就分派任务,李刚负责监造兵器,李彦直负责筹集钱粮,李大树负责招募人手,李介在海上有过经历,颇有组织力,便由他训练人手。

这段日子里李家常与延平府各处商贸势力有来往,是各处铁矿的买家,这时拿了公文一号召,便有不少人捐钱捐粮,建阳的书商、武夷的茶商等听到消息,也纷纷解囊相助——他们倒也不全是热心公益,只因都曾被苍峡这伙强盗盘剥过,心想与其送钱给强盗,不如捐赠给机兵,那样还能博个好名声呢。所以不一月间便募集到不少钱粮,折合成白银二百余两,又有杂粮一百余担。

李大树那边振臂一呼,更是应者云集,李彦直的钱粮还没到位,已有数百人聚集起来,听候差遣,李介稍加组织,便在尤溪边上立了一营,树了面大旗,叫北尤溪机兵团。李介清点人数,分作三班,每班二百余人,与他们约好隔一日便来参加一次训练,每月月底补发误工误农钱一人六钱五分。山民们见有钱拿,都甚积极。

这么训练了将近半个月,李彦直入营巡视,只见各处队伍松松垮垮,各人所持兵器更是千奇百怪:有的拿长刀,有的拿腰刀,有的拿镋钯,有的拿红缨枪,有的拿大木棒——完全是械斗时的模样,只是勉强列了队形而已。原来这好兵器要打造出来也不是三天两头就能成的,李刚见人都来了,就先十里八乡地去搜集武器,或者干脆请应募者自带,所以才会有这般景象。

李彦直看得苦笑,对李介道:“这样子不行!我虽然不懂军事,可也觉得这种队伍打不了仗!”

你不懂啦!”李介道:“苍峡那边,也差不多是这样!到时候上前砰砰砰打上一场,就看谁人多,看谁狠!人多人狠的就赢了!”

李彦直问:“那万一对方比我们更狠,我们输了呢?”

李介道:“那我们就先退回来,收拾收拾,再招人,再打!”

李彦直听了心道:“这样子,分明还是械斗的套路!”想了一想,觉得这样太靠运气了,便和李介商量聘请懂得武艺兵法的高人来教导,李介冷笑道:“什么武艺,什么高人!那些都是花架子,骗人的!”

李彦直道:“骗子虽多,但总有几个有真本事的吧。”因此还是执意要出榜招贤。

李介道:“你要招也行,不过请来的人得先通过我这一关,得把我打服了才行。三弟,不是哥哥信不过你,只是你毕竟是读书人,年纪又小,不懂得打架的事情,我是怕你被人骗了。”

李彦直道:“二哥说的是。”当下由李家自掏腰包,悬赏全省,要延请武术、兵法高手来督教北尤溪机兵团!

不想因为这一悬赏,竟惹出一个翻江捣海、如龙似虎的猛人来!

之三十六 气煞泉州诸大儒

北尤溪机兵团的悬赏金额颇高,悬赏一出,不多久,与延平接壤的各府如建宁、福州、邵武、泉州等地的武人便都知道了!一大帮人或为扬名,或为逐利,纷纷赶来尤溪。李府应接不暇,因为人实在太多,这时候的李彦直又不懂军事,所以也不知该如何考核才是。

李介却全没将这些人放在眼里,看看这日已有一百多号人,便划下道道来,说:“我请你们来,是要请高手,不是要请庸手。是高手的,一两个就够,庸手的话,来一万人我们也不要!所以要请各位显显本事,是高手的留下,是庸手的请走!”

人群里叫嚷的声音此起彼伏,李彦直心道:“这么多个人,一一考核下来,不知要多久!”但李介的法子却极简单!他就将这一把多人带到尤溪边上,分发了木棒,然后从北尤溪机兵营里调出了人数相同的民壮,也是每人拿一根木棒,然后就要双方对战。来应试的武师无不愕然,李介道:“我们是要请高手来做这六百人的老师,你们要做老师,总不能连徒弟都打不过吧?”说着就去擂鼓。

鼓声一响,尤溪的民壮就拿着木棍冲了过来!

哇!这是一副怎样可怕的景象啊!这些尤溪汉子,个个都是从小就在械斗中翻滚着长大的,这个地方羸弱一点的全养不大,能到现在还生存的没一个弱者!可以说,这是一百多个经过天然淘汰剩下来的超级壮丁啊!而且个个精通群殴之道,猛地一冲,那真如饿虎下山,又似蛟龙出海,狰狞的面目怒吼的喉咙,把在台上观看的李彦直也吓了一跳,那一百多个武师更是个个胆战心惊!还没接锋,先吓软了一半,短兵相接时,没片刻又投降了一半,哪里用半个时辰?尤溪边上的武师就只剩下二十几人,个个头破血流,哭爹喊娘,其他的人全逃了。

李介得意洋洋地看来李彦直一眼,没说话,但那眼神分明是在道:“老弟,看看,怎么样!”

李彦直幸而是见过乡间械斗的,这才没被吓倒,看看武师们那副丧家之犬的模样,暗中叹气,道:“什么武艺,什么兵法!原来都是假的!”

他随口这么一句话,却把一个人给气坏了!

那人姓陈,叫陈孟春,是福建武学名家李良钦的弟子,也是来应试的众武师中的一员,本身也练得有真功夫,只可惜是未经战阵,武技有了,胆气却还没练出来,在一片混乱中他十成的武艺连一成都用不上!仓皇之间竟爬到看台底下躲了起来,在大乱中李介李彦直等却也没发现。

他躲在台下,听到了李彦直的那句话甚是不忿,可不忿又有什么办法呢?自己确实是被人家给打败了啊!别说人家只是随口一说,就算是当面侮辱你你也得吞了。

散场以后他从台下爬了出来,怏怏回泉州去了。回家后越想越气,这日他老师李良钦传他办事,却是泉州大儒林希元会同赵本学、王宣、林福邀李良钦出游,李良钦传弟子们随侍听教。

二林、赵、王等四人都是福建的理学名家,同拜大儒蔡清为师,算是同门师兄弟,相互见过往颇密,与李良钦交情亦厚。这帮人或文或武,乃是闽南一大派系,无论文武,在当世均有甚大的影响力!这一天是看风高气爽,便约好了一起游江。

陈孟春脸上有伤,本待不去,又碍着师命难为,只好硬着头皮来了,他到达时,林希元等都已经坐在船上高谈阔论了,李良钦见他迟到,本来颇为不悦,再见他鼻青脸肿,不由得愕然,指着他问:“你…你这是怎么回事!”

李良钦是文武全才,武艺尤其厉害!他的弟子也多是高手,因此他常常约束众弟子,唯恐他们去欺负别人,可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的弟子会被打!中国的武术名家,若练武则必兼通医术——至少跌打一科是一定会的,所以在李良钦面前,陈孟春也没法推说是自己不小心跌破了——那损伤是如何造就,李良钦是一看就知。

陈孟春见瞒不了,心里一慌,啪的一声跪下了,就在船板上连连磕头,道:“师父,弟子不肖,丢了你老人家的脸!”

李良钦哼了一声,道:“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是和人单打独斗输了?还是被人群殴?”

陈孟春道:“弟子是被热群殴。”

李良钦哦了一声,脸色稍缓,道:“群殴啊,对方有多少人?”

陈孟春说:“一百多个。”

赵本学既通易,又精兵法武术,闻言笑道:“李兄,别责怪他了,若是遇到一百多人,就算是你我也只有落荒而逃的份!”

李良钦也自莞尔,却仍然奇怪,道:“可到哪里去找了一百多人来打你?你是下海遇到海盗了不成?”

陈孟春讷讷道:“弟子…弟子是去了趟尤溪…”

他声音虽小,但几个宗师却还是听得明白!尤溪悬赏的事他们也有耳闻,这时李良钦一听,脸又拉了下来,喝道:“你去应尤溪机兵教头的悬赏了?”

陈孟春俯首道:“是…”

李良钦怒道:“胡闹!你不想想你的武艺是我教的,也该想想赵先生教过你兵法!你这一去,丢了我的脸不要紧,却把赵先生的脸也丢光了!”他是闽南名家,自然是不肯轻易去应这等悬赏,免得失了身份,因此生气。

陈孟春吓得道:“师父息怒!弟子此去,也不是为了自己的名利,只是想压服了那些野狐禅,也好给师父扬名,只是没想到…”

李良钦怒气更盛,道:“没想到却反而给我丢脸,灰溜溜滚回来了,是不是!”

陈孟春这次要是力压群雄,风风光光当了教头,李良钦或许也就一笑了之,但这个弟子居然输了,他焉能不怒上加怒?陈孟春武艺没学到家,脑子倒也灵活,滴溜溜那么一转,赶紧道:“师父,弟子没禀明师父就去应试,是不对。可这次输了,弟子心里也不服啊!”

不服?”李良钦道:“听说这北机兵团是官府许他们筹办的,人家又是公开悬赏,难道还能设计坑你不成?”

他们倒不是设计坑人,只是实在乱来!”陈孟春说着就将那日尤溪以械斗来考核的始末说了,赵本学和李良钦等看得面面相觑,李良钦苦笑道:“若真如此,那果然是胡闹!这般搞法,就是有真本事的人,也要被埋没。”

还不止如此!”陈孟春道:“主事的那个李家秀才,还当面辱人!”

李良钦问:“他怎么个侮辱人法?”

陈孟春道:“那李秀才骂我们说:什么武艺,什么兵法!原来都是假的!”

其实李彦直那句话只是泛泛而骂,并非针对泉州一派,但李良钦和赵本学却已听得勃然大怒!

一直没说话的林希元忽道:“这个什么李秀才,可是尤溪的那个七岁就入廪的神童?”

是啊。”陈孟春道:“原来林先生知道。”

林希元一听,也绷着脸不说话了。

林福、王宣等都有些奇怪,道:“林兄真是博闻强记,连尤溪一个小生员也知道。”

要知李彦直的名气,只是在当地传得厉害,终究未出延平一府,实还没资格惊动外府的上层社会,所以林希元竟然会知道这个人,而其看来还对李彦直有所了解,林福、王宣等不免有些奇怪。

林希元冷笑道:“他可不是个普通生员!七岁就能中秀才的,想来有些天赋,可惜却是个孽种!”

众人奇道:“孽种?”

林希元冷冷道:“尤溪为紫阳老人(朱熹)降生之地!造化所钟,神秀所爱,闽学根底,何等深厚?但此子为了趋炎附势,却甘愿离了正道,去归了王学偏门!这不是个孽种是什么!”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在座所有人都是理学一派,蔡清一门素以理学正宗自居,这些人也都乐于奖掖后辈,朱熹的老家尤溪出了个七岁就能考上秀才的神童,这神童若是拜在他们门下,他们自会十分高兴,但这个神童却偏偏不识抬举,身为福建人竟跑去烧王阳明这口新灶,那自然就成了孽种了!

赵本学道:“被林兄这么一提,我也隐约有些印象。不过听说这孩子才七岁,说什么趋炎附势,怕是有些早了。我看他是年纪幼小,不明是非,才会被王学门人所诱!”

他这话一说出来,诸大儒无不点头,林希元亦道:“赵兄所言,也有道理。”

王宣道:“若是这样,那咱们可得想个办法,导他回归正道才好啊。当年杨石斋(廷和)号称神童,入廪的年龄也比这孩子大几岁。这孩子如此聪明,将来或许会有一番功业。他的这份才智,若用之于正道,那便是国家之幸事,若是被引入邪道,那便是国家之祸患!夫子办学,有教无类!这童子说来又是我们的乡人(同省),我们不但不能因他一时误入歧途就将他拒之门外,相反,还应该循循善诱,让他早日去偏门,就正道!”

诸大儒给他这么一说,便都觉得拯救李彦直这个迷途孩子自己是责无旁贷,均颔首道:“甚是,甚是!”

赵本学道:“要导他归正,也总得有个因由!不如我就趁着这次他悬赏,往尤溪走一遭吧。”

众儒惊道:“赵兄要做什么去?”

赵本学道:“我想去接了他这悬赏,做做这个机兵团的教头。一来是帮国家去了苍峡的疥癣之疾,二来是顺便点醒这个童子,叫他知道什么才是天下正道,什么才是圣门真知!”

林希元等一听都笑道:“点醒这个童子是好,只是让赵兄去做这个教头,这不是牛刀杀鸡么?太委屈了。”

诸儒均有弟子侍立在旁,其中便有一人闻声出列道:“师父有事,弟子服其劳!几位老师,不如就让大猷去吧!”

之三十七 有将如龙

按照李介的观点北尤溪机兵团的训练已经差不多了,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择日开战。

李彦直觉得就这么上,有些赌博的成分在,虽说苍峡那边也就几百号人,但彼守我攻,己方未必讨得了好去。他去向正规军求援,可无论徐阶也好,尤溪知县也好,都调不动卫所官兵,而且此刻苍峡的那帮匪徒也没公开造反,所以这到目前为止还只是一个治安问题,卫所的官兵除非是有人际关系,否则未必肯理会。

还是听二哥的,先打了再说吧。”

做下这个无奈的决定后,李彦直陡然发现自己要在这个时代混,知识体系中少了相当重要的一环——兵法!因为不知兵,所以也就没信心对军事行动指手画脚,他是担心自己外行指导内行,反而误了大事。

但二哥是内行么?”

李彦直觉得不大像,可是那次的武师选拔已经击破了他的迷梦,让他觉得古代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神奇的武功、兵法。

这日贾郎中择了个良辰,就将时间定在五日之后。李大树带了李刚、李介兄弟去还神,李彦直留在家中,正睡午觉,李智跑来摇醒他说:“哥哥,哥哥,有个人要见你。”

李彦直模模糊糊地问:“什么人?”

李智道:“他说他是来应悬赏做教头的。”

李彦直挥手道:“让他走吧。我们不悬赏了,都快出发了,还招什么教头!”

李智便走了,李彦直继续睡觉,过了一会,前门那边大闹起来,似乎有人打架!

自李家开始组织民壮准备讨伐山贼,因是大张旗鼓地行事,李介担心那帮山贼铤而走险派人潜入村中行凶对家人不利,所以日常也安排了十几个民壮作护院,光是前门就有四五个人。

李彦直因为战事在即,就是睡觉中也颇为警惕,听到声音便惊醒过来,喝问:“出什么事情了?”

却听“啊”“哎哟”之类的痛叫声不绝于耳,四五个民壮被一条汉子拿着大棒一路打了进来,此人三十岁不到年纪,只穿一件土布衫,身材普通,并不特别高大,但容貌甚奇!手持一根大棒,也不见他舞得有多急,但伸手就是一下,反手又是一下,每一下都打得极准,把四五个打得哇哇叫,连声呼道:“秀才公快走,秀才公快走!走后门!这家伙也不知是不是山贼!”

李智在旁边指着道:“哥哥,刚才就是这人要见你。”

李彦直虽然不懂武功,但见这人步履沉稳,不慌不忙,落棒的力道恰到好处,并不朝特别要害的地方招呼,只是将人打痛,就猜:“这人未必有歹意,”便对众护院道:“大家都停下!”又向那汉子作揖道:“壮士有礼!”

那汉子便丢了大棒,却不抱拳,亦是作揖,道:“有礼。”他袖口紧束,自手腕至手指裸露在外,作揖时李彦直仔细打量,见他的双手却如两块黑钢一般,显然是不知经过了多少年月的锻炼!

李彦直又报了姓名,请教对方的来历,那汉子道:“在下俞大猷,字志辅,泉州人,学得有一身粗本事,听说此地闹匪患,官家募机兵,招教导,便奉了师命,前来相助一臂之力!”

李彦直听他自称俞大猷,心中隐隐一动:“好像听过这个名字啊!”他的历史知识,却比普通人也好不了多少,能记得比较深刻的都是教科书上吹捧得比较厉害的人,比如严嵩、张居正、戚继光,这类人李彦直如果遇着受到的心理冲击会很大,这俞大猷教科书似乎在某个角落里提到,但也没放到十分显眼的位置,因此要想一想,才隐约记起:“啊!对了,好像他是和戚继光齐名的名将!号称‘俞龙戚虎!’不知是不是他!若他就是能和戚继光齐名的大将,那可不能怠慢了。”他是需通过戚继光才想得起这位俞大猷,却不知若论真实本领,俞龙绝不在戚虎之下!

李彦直想:“他要真是那位名将,那这回可得好好跟他请教一下军事与兵法。”只是他才见识过一堆绣花枕头(那群被村民打败了的武师),因此对俞大猷也略有保留,不敢就相信他,只是邀他入内饮茶。

茶才一巡,就见李介带着几个后生急匆匆跑了进来,叫道:“山贼进村了?在哪里?在哪里?”进了门,见李彦直正请一个陌生人喝茶,李介总算脑子比较灵活,知道多半是有什么误会,便问李彦直:“老三,这位是谁?”

李彦直便给双方介绍,道:“这位是泉州俞老师,来应教头之聘的。”

刚才李介闯进来闯得急,门口的护院都来不及和他说话,这时趁机上前,在他耳边唧哫了一番,李介听说俞大猷是打进来的,怪他无礼,一声冷笑道:“原来是来应教头之聘的?哼,我们的悬赏早撤了,你来迟了。要是来早几日,那尤溪边上,还有几棍子给你吃!”

俞大猷早从陈孟春那里听过李介的“无赖行为”,早有心理准备,这时便只将他的冷言冷语当作耳边风,笑了一笑,也不理会。

李彦直却想:“这位俞先生看来颇有将帅之风!”便有心试他一试,对李介道:“二哥,俞先生辛苦远来,我们也不能就这么回绝他。我看这样,反正也还有几日功夫才起兵,不如就请俞先生显显本事。若有真本事时,就算现在来不及训练兵马,请他帮我们压压阵也是好的。”

李介将棍子一伸,指着俞大猷道:“你有本事打翻了我,我就服你!”

李彦直刚才见识过俞大猷的棍法,既怕二哥吃亏,但又想看俞大猷如何对答,所以就忍住了不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