铿锵一声,有人持刀将牢门铁链砍开,一个身影冲了进来。
“小心!”丹菲大喊,随即一枚石子弹出。
第三枚飞镖在距那男子鼻尖三寸之处被石子击中。幽暗中,一簇金石相击的火花闪烁。飞镖叮地一声,钉在男子身后的木柱上。
一缕发丝飘落。
“郡王!”侍卫们惊骇大叫。
“我无事。”李隆基勃然大怒,“把人抓住!”
侍卫一拥而上,将那婆子擒住。
丹菲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一个打滚跳起来。
李隆基本想过来扶她,伸出去的手又讪讪地缩了回去。
“我来晚了。娘子无事吧?”
“我无事。多谢郡王。”丹菲利落地点了点头。
“堂堂大理寺,竟然放此刻进来行刺?”李隆基咆哮。
“郡王!”侍卫的声音有些异样,“这个人……”
李隆基和丹菲望过去。那婆子身体瘫软,面色紫青,竟然已经服毒自尽了!
“竟然是死士!”李隆基咬牙,“好!很好!大理寺竟然进了死士。我看你们如何对上峰交代!”
“郡王恕罪!”狱吏不住磕头,“您可不能把她带走。下官可没法对上峰交代。”
李隆基面容冷峻,克制着怒火,哼道:“我就是要将她带走,你当如何?”
“郡王莫冲动。”他身边一个内侍上前一步道,“我们是奉了皇后手谕,过来提人的。段氏为罪臣家眷,虽潜逃多日,然皇后宽厚,特许免去她的刑罚,只没入掖庭为奴。”
丹菲朝前走了一步,忽觉一阵天旋地转,骨头里泛起一阵冷意。她气血沸腾,张口哇地吐出一口血。
“段娘子!”李隆基惊骇大叫。
丹菲双目紧闭,软软倒在他怀中。
“郡王,你看!”侍卫有经验,抓起丹菲的胳膊。那里袖子撕裂,有一道被飞镖划出的细小伤痕。
“好厉害的毒!”侍卫低呼,“郡王,耽搁不得!”
李隆基旋即脱了披风,将丹菲裹住,一把打横抱在怀里,冲出了大理寺。
一辆牛车等在门口,侍卫们手里的火把在雨中发出滋滋的响声。
崔景钰猛地掀开车帘钻出来,怒道:“她怎么了?”
“中毒!”李隆基急道,“赶紧送去医治。”
崔景钰将丹菲接过来抱在怀中。
颠簸之下,丹菲醒了一会儿。她什么都看不清,却能感觉到抱着她的人正是崔景钰。
她**着,道:“别担心……下了这么大本钱,怎么可能……出师未捷……身先死……”
“闭嘴!”崔景钰喝道。
丹菲没回应。她又晕了过去。
初入掖庭
昏昏沉沉之际,丹菲突然梦到了初遇段义云的情景。
似乎就那一瞬间,所有的伤痛都远去,只剩下一片静谧。
那是一个温暖而湿润的春日。曹家刚刚来到沙鸣安家,落户在小村庄里。
丹菲在河边钓鱼,被村中孩童戏弄,推进了浅水中,滚了一身泥水。孩子们一哄而散,丹菲狼狈地独自站在淤泥之中,眼里含着泪水。她骤然从一个养尊处优的官宦千金,变成了田舍娘,年纪又还小,很难适应。
一群富家郎君纵马而过,众人都对丹菲视而不见,却有一个少年郎勒马停下,将小女孩从泥潭里抱了出来。
这个人就是段义云。
他就像丹菲从来没有期望过的天神似的降临在她面前,那么光芒闪耀,那么温柔体贴。
丹菲裹着他的披风,大概是看着他的眼神有点呆,段义云笑了。他们一个是风流倜傥的刺史家的郎君,一个是还梳着双髻的村童,浪漫情愫并不适合在他们之间产生。所以段义云毫无芥蒂地安慰她,送她回家,还顺手折了一枝柳给她。
四年后,当女孩终于长大,他却追求国仇家恨而去。
他就好比林中的那只雪白的鹿,犹如飞闪的阳光,转瞬即逝,只在女孩生命里留下一个明媚如春的片段。
四周景象开始缓缓旋转,春草百花飞扬,汇成一道彩带,绕着丹菲旋转,而后飘向远方。
纷纷扬扬中,丹菲看到了去世的父母,正手挽着手,朝她微笑。她还看到了段宁江,头戴花环,走在水边,犹如洛神。
草叶间隙中,一头洁白的动物站在远处。高大而健壮,角长而繁杂,姿态优雅,像一个美丽的奇迹。
白鹿……
它似乎想向丹菲走过来,然而飞舞的草叶阻断了它的路。它只有一步步后退,进而消失在黑暗之中。
“等等!”丹菲追过去,一脚踩空,猛然下落,然后醒来。
窗外有鸟儿在鸣叫,奴仆扫地的沙沙声传来,空气中漂浮着一股古怪的味道,是熏香混合着药香。
丹菲动了动,睁开眼。漆成朱红色的房梁,雪白的墙壁。她躺在通铺的角落里,身上盖着棉被。被子里,亵衣已被汗水浸蚀。不过身上的热度和酸痛的感觉已经消失了。
丹菲无力地起身坐着,环视四周,越发困惑。
厢房角落里有一面屏风,后面应当放着马桶。屋内摆设虽然极简单,但并不破旧,细节之中也看得出讲究的地方。
丹菲最后的记忆,是她听到自己要被没入掖庭的消息,激动之下,竟然晕了过去。
当时临淄郡王前来接她出狱。可是被他安置在了什么地方?
丹菲发觉右臂上缠着绷带,再联想那日的情形,便明白了前因后果。
大概是她被飞镖划伤,中了毒,才晕倒的。她大难不死,又被救了回来。
丹菲不禁笑起来。还没入宫,就经历了一场恶战,可以想想今后的生活会有多精彩。而丹菲又是一个喜欢挑战的人。她倒是对将来开始充满期盼。
“咦,醒啦?”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一个穿着蓝绿间裙的年轻女子走了进来。
她身后还跟着两个穿褐红裙的小婢女,自觉又把门合上。
“可还有哪里不舒服?”那女子坐在榻边,拉过丹菲的手,给她把脉,“你之前烧得厉害,幸好身子底子好,扛过去了。我再给你开一副清毒固本的药,你多喝几日,不要落下病根。那毒虽然烈,可救治及时,你才无性命之忧。”
“多谢娘子。”丹菲低声道。
女子温和一笑,“唤我萍娘就是。临淄郡王将你送了进来,嘱托我照顾你。”
原来是自己人。丹菲松了口气,“有劳娘子了。这里是……”
“这里是掖庭里的医院,生病的宫婢和内侍都会送到这个院子里来养病,以免病气过人。等你病好,会有女官来领你走。”
“……掖庭?”丹菲惊愕,“我这就已经入宫了?”
萍娘点了点头,“你放心,你进了掖庭,反而最安全。要你命的人,不敢在宫里随便动手。”
萍娘面容清秀柔和,说话有条不紊,一派养尊处优的贵女才有的矜贵风范。她是尚食局司药女典。掖庭里的罪官女眷不少,多因为能书会写,聪颖伶俐,担任了女官。
“我也是因夫家抄家而被没入掖庭的。”萍娘似乎看出了丹菲的疑惑,“我入宫已五年多了。亡夫曾为临淄郡王效劳。郡王仁慈,一直对我们这些女眷多有照顾。他托付我好生照顾你,你尽可放心养病。”
小宫婢从食盒里取出冒着热气的白粥和蒸饼。丹菲已饿得眼前有些发黑,捧着碗大口把粥喝了个干净。
“能吃就好。”萍娘笑着,“多吃些,好得快。宫中虽说不得自由,可到底是举天下供养之处,吃食说不上多好,却也不缺。”
萍娘温柔的语气像极了阿娘。丹菲心中触动,不禁鼻子发酸,眼眶通红。
“好了,没事了。都过去了……”萍娘却是误会了,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发,“我夫家当初被抄的时候,我也觉得天都塌下来了。一家七个男丁都被斩首,我得知我夫君死了后,也差点过不下去。可是我又想着,若我也死了,可就没人再记着他,想念他了。为着这个,我拼着一口气,也就熬过来了。这天下呀,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丹菲可听着萍娘轻声细语的安慰,越发亡故的父母,眼泪不禁大滴大滴滚落。
“段娘子,你的事,郡王大致提了一下。”萍娘道,“苍天有眼,纵使现在让你受些劳苦,也是为了将来为家人报仇雪恨。段将军的事迹我也略有耳闻,他为抵抗突厥而战死沙场,是国之义士。如今……对他太不公。”
丹菲见萍娘还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想来他们这些探子应该是被分开管理的。她以段宁江的身份入宫,自然要以这身份继续过下去。毕竟段宁江身份特殊,轻易杀不得。若换成一个普通民女,也许当场就被金吾卫扑杀了。
命运果真十分神奇。当初父亲宁可背负污名带着家人诈死逃走,就是不忍妻女进掖庭受苦。可兜兜转转数年,丹菲竟然又主动回了这个地方。可见她注定了要在这里受一番磨练,才能成就她的抱负。
她要一步步向上爬,进入权力的中心。她要为父亲报仇,要洗清加诸于曹家的冤屈。
哪怕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丹菲伤的是胳膊,当日就可以下床走动。萍娘见她虽然气色不好,倒不像那些没入掖庭的官家女郎一般怨天尤人、自暴自弃,对她多了几分欣赏之情。
用了晚饭,萍娘便让丹菲梳头更衣,带着她从一道侧门离开了医院。两人走了一刻,到了一道宫门前。宫门之外,就是外苑。
此时正是各处宫门落锁时分,暮鼓声声。这道宫门前却无金吾卫把守。一个身材修长高大的男子站在阴影里,几个侍卫远远地站在宫道的另外一头。
丹菲站在门内侧,朝李隆基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小女叩谢郡王救命之恩。”
李隆基站在门那一头,微笑着打量她,“如今看起来好多了。昨夜差点以为你挺不过去了。”
丹菲道:“郡王待小女恩重如山,小女来世都要结草衔环以报答。”
李隆基摆了摆手,“只要你不负我的期望,我就放心了。”
丹菲从容地笑了笑,“请郡王放心。”
李隆基朝身边阴影里望了一眼,“你还有什么话要和她说?”
崔景钰修长的身影从阴影里走出来。他面色沉静,看不出情绪。
“没什么可说的。”崔景钰淡漠道,“宫廷复杂险恶,你不可急功冒进,以免翻船。我们在你身上,可是花了不少功夫的。昨日光是为了救你就……”
李隆基拿手肘碰了碰他,“说什么?”
“知道了。”丹菲没好气,“我定会保住小命,早日去到那个位置上,不让你们花的钱财精力打了水漂。”
崔景钰不以为然,“别把宫廷想得太简单,多少前人雄心壮志,结果还不是如石子入水,再无声息。我看你先能在掖庭里熬出头就不错了……”
“崔四郎对我这么没信心,干吗当初选我?”丹菲不耐烦道。
李隆基忙道:“景钰是担心你。他素来不会说关心人的话。”
崔景钰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丹菲不再理他,转而朝李隆基俯身叩首,“小女祝郡王身体安康,大展宏图!”
“保重。”李隆基目送她远去。
少女脊背笔直,脚步从容有力,身材修长,背脊笔直,浑身散发着坚毅气势。
头顶云朵散开,头顶露出点点星光。半个月亮从云后探出头,清辉照耀在宫阙的琉璃瓦上,折射出一片粼粼清光。
丹菲走出一段路,回头望去。李隆基已转头离去,崔景钰却依旧站在宫门那一头,目光深邃地望着她,英俊的面容一半沐浴着月光,一半沉浸在阴影中。
而后内侍关上了宫门,隔断了两人对望的视线。
宫婢生涯
丹菲在大理寺中并没受鞭打,毒清了后,皮肉伤两三天就好了。不过萍娘使了点特权,将她留在医院,好生休养了几天。
这几日丹菲听萍娘讲了宫规。宫中规矩严谨,不容人行差踏错。小错还好,多罚做苦役。若是犯了大错,少不了受严厉责打。掖庭又缺医少药,不少宫人挨不过去,也不过一卷席子裹着送出宫去。有亲人接去安葬的还好,不然就草草埋在坟岗里了。
所以丹菲在医院住了几日,见到被责打过的宫人都会被抬到偏院中,看护也不尽心,死活由自己了。
丹菲还从萍娘口中知道了崔家事的后续,与先前崔景钰同她说的差不离。
韦皇后并未对伪信起疑,还对崔景钰的识趣深表赞赏。崔景钰顺利讨了她的欢心,升做正六品上亲勋翊卫校尉,受派出京办事去了。崔家父兄对此似乎十分反感,觉得崔景钰此举太过有辱斯文,败坏了崔家这一房维持几代的清白名声。坊间一直流传说崔景钰已经被半赶出了崔家。
刘玉锦也万幸并没有被牵连,事发后就被郭舅父接回了家,一时也没什么消息。
“倒是有个事,你听了一定高兴。”萍娘笑道,“听说段将军麾下的卫参军,当初不是说死在战乱之中了。结果前日被人发现其实并没死,而是做了逃兵,偷偷回了老家。于是被抓了回来,判了个流放,女眷没入掖庭。那个指认你的卫氏,如今终得报应了。”
丹菲的喜悦溢于言表,“这是报应到了!”
“是崔郎偷偷揭发的。”萍娘道,“崔郎这也是在为你出气。”
其实是在为段家出气罢了。不过丹菲依旧很高兴。
到了第五日,内侍过来提丹菲,萍娘也没法再拖下去,只得将人交了出来。
萍娘送丹菲出院门,一路叮嘱道:“如今还不清楚你会被分去哪个局。不过初来的宫婢,总要受一番调教。我看你面临这么大的变故还处乱不惊,也是个心性坚韧的。记住我的话,宫中年纪大的女史难免爱折磨人,和她们硬碰硬往往得不偿失。”
“我记住了。”丹菲点头,“凡事不该用蛮力,而该用脑子。”
萍娘点头微笑,“是个聪慧的。你将来若有什么事,都可来找我。不过你是皇后交代过的人,想她们也不敢太为难你。”
丹菲跪下来,给她恭敬地磕头谢恩,方随着内侍而去。
潮湿的春风带来花的香气,细如牛毛的雨丝落在丹菲的脸上,将她鬓发濡湿。她跟在内侍身后,沿着长长的宫道,走入了一扇朱漆小门。
里面是一条狭长的宫中夹道。皇宫气势恢宏,就连宫道的围墙也格外高大。长长的夹道上方,只能望见狭长地一道天空,墙外隐约传来卫兵巡逻时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丹菲也开始认识到自己的新生活会是如何。皇宫如此之大,而她们这些掖庭宫婢的容身之地,却是只在方寸之间。
宫人领着丹菲兜兜转转,走了小半个时辰,来到了一处工整的庭院中。
庭院很大,里面套着数个小院。这里随处可见三、两结伴而行的宫婢,皆穿着葛红罗裙白纱衫,发饰统一。有品级的女官穿着绿、蓝色长裙,年纪也略长些。
丹菲当年在长安的时候,并未怎么接触过宫人,对这一切都觉得新鲜,不住打量。
内侍将她交给一个女史。那女史打量了她几眼,一言不发地领着她进了一个的院子。
这院子四面都是厢房,只在东角开了个小门进出。西北角有更衣浴室和一口井,显然就是宫婢居住之处。此时不早不晚,宫婢们都在当值,院中空无一人。
“过来拿自己的配给。”女史开了库房的门,冷声道,“一人四套宫裙,两套亵衣,两双布鞋,一套被褥,一个木盆,一套木碗筷,一个妆盒。不许挑拣。速速收拾好就出来!”
丹菲捡好物品抱在怀中。衣物是新制的,被褥却是半旧,幸而还算洗得干净。
“你先梳洗一番,换好衣服,寻个空的床铺安顿下来。内宫禁地,无腰牌不得随意行走,出入必得有人同行做伴,不可落单。你原也是官家子女,识字吗?”
丹菲点了点头。
女史柳眉一竖,尖声道:“哑巴了吗?”
“奴识字。娘子恕罪!”丹菲急忙欠身。
“看来还是需要教规矩。”宫婢哼道,然后丢了一个半旧的卷轴给她。
“这便是宫规,你尽早熟读,过两日我来抽查。若背不出来,当心挨罚。”
女史走后,丹菲抱着一堆家当茫然地望了望四周,深深吸了一口气。
宫婢寝舍同医院差不多,窗通道,对面一排通炕,墙角屏风后是恭桶,简单而整齐的一排箱子放在窗下,上面摆着的妆盒样式大都一致,也有个别更加精巧漂亮些。
丹菲来得晚,四个厢房,三个都已满员,只有南边厢房因为阴暗潮湿,还有几个铺位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