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此并没有什么抱怨,早已经习惯了,“爸爸”是个永远都有应酬的人,两个星期内日程表都是排满的。

“你爸今晚跟土地局的人吃饭。”佟姨说,佟姨的意思是谈批地的事,是大事,所以“爸爸”才没有回来送他。

“嗯,没事。”楚子航说。

他倒并不怀疑如果“爸爸”能腾出时间一定会安排请他吃个饭的,“爸爸”在业务上那么成功就是方方面面都应酬得好,应酬楚子航也应酬得很好,礼物礼数都不缺,叫人挑不出毛病来。但是楚子航觉得自己不需要被应酬,所以他故意在出发的前一天才说,那时候“爸爸”和土地局的见面已经改不了时间了。

“嗯,没事。”楚子航说,“佟姨,以后别让我吗在客厅里睡,会着凉。”楚子航皱了皱眉。

“不是不是,她刚睡。”佟姨赶紧说,“她刚才在厨房捣鼓着煮东西,让我去超市买葱,我回来就看她睡下了。”

“她煮东西?”楚子航愣了一下,“油瓶倒了都不扶”像是为自己老妈量身定制的俗语。

“糟…她不会用火,厨房里别出事!”楚子航一惊。

两个人匆匆忙忙地跑进厨房,噼脸而来的是一股焦煳味,满厨房的烟,抽油烟机也没开,再浓一些烟雾报警器都要响了。楚子航一把关了煤气阀门,把全部窗户打开,烟雾略微散去,佟姨从煤气灶上端下一口烧得漆黑的锅,这只锅属于一套德国进口的不锈钢厨具,每天都被佟姨擦得可以当镜子用。

“这都什么啊?”楚子航掩着鼻子,只看见锅里一片焦煳,全部炭化了,看不清煮的是什么。

大概是安妮阿姨又带她去上什么时尚厨房的培训班了,引得她对厨艺跃跃欲试。老妈不是第一次去上那种班了,一群垮着LV、Chanel、Gucci的阿姨被帽子高德顶着屋顶的大师范儿厨子教做菜,要么是“椰子蛋白帝王蟹配婷巴克家族阿尔萨斯灰皮诺干白”,要么是“虎掌菌青梅烧肉配吉歌浓酒庄皇室干红”,回来就给楚子航演练,楚子航每次面对盛在骨瓷碟里的一堆面目模煳的物体,都会拿叉尖挑一小块咬一咬后建议说,妈妈要不要你也尝尝看?

老妈每次尝完都哭丧着脸说,上课时候我做的分明跟这不是一个东西!楚子航很理解为什么完全不是一回事儿,有人把菜洗净备好,有厨师站在你后面告诉你多大火煎几时要翻几次,就算是小区外面卖肉夹馍的陕北大爷也能做出地道的法国菜来。

“我明白了,你妈在煮面!”佟姨一拍大腿。

楚子航一愣。煮面?这次是什么?“上汤蒓菜松茸意粉配雷司令白葡萄酒”?这道好像上次失败了之后老妈就发誓再也不做了啊。

“下马饺子上马面,你妈是煮面给你吃。”佟姨说,“她是陕西人不是么?”

楚子航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心口,因为里面极深的地方有一小块地方微微颤了一下。他扭头看厨房的中央岛,用来准备沙拉的不锈钢面板上散落着面粉,横着一根粗大的擀面杖…难怪叫佟姨去买葱,原来是吃面啊,下马饺子上马面,临出门要吃碗面条再走的。

难怪她今天没出门,楚子航默默地想,还以为是因为下雨了…他下意识地从锅里捞了一根焦黄的面条塞进嘴里,那股可怕的味道呛得他猛咳了几下,鼻孔里一股焦味,好像是刚给人当烟囱使过。

“吃不了了,还是倒掉吧。”楚子航轻声说。

他默默地洗手。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想起那个男人来,每次想都觉得那个男人的一生很扯。嘴里永远说着“我其实只会开车”这样的话,可直到最后才暴露出那种可怕的血统。其实如果使用那种血统,很多东西都会唾手可得,那种凌驾于世人之上的、杀人如斩刍狗的血统。

当你掌握了轻易把一个个体毁灭成灰的力量,还会真的在意它的存在么?可那个男人还是那么喜欢妈妈。隐藏起血统来,伏低做小来讨妈妈开心。

卡塞尔学院从入门课起就不断地讲“血之哀”,所有混血种所以会自发地走到一起是因为血统导致的孤独,你的能力你的血统都不容于世,只能彼此拥抱着取暖。

即便你所做的事情对于人类很重要,但你不是个真正的人来,你是个异类,你真正的同类在世界上稀少如晨星。当你选择了卡塞尔的路之后你就不能再回头看,因为这条新的路出现之后,旧的路就消失了,当你知道了世界的真相,你就再也不能像一个普通人那样浑浑噩噩地生活。

你的世界里巨龙昂首矗立在荒原的中央,世界在黄金色的龙瞳里是完全另一个模样,你的一个念头都能改变世界的规则。

可为什么还会在意这种小小的温柔呢?贪恋着和一种叫“家人”的人一起过的、凡俗的生活。

还是想要有个狗窝一样的地方可以回去…

“佟姨,记得提醒我吗每天喝牛奶。”楚子航打开冰箱,取出一盒牛奶给佟姨看,“就买这种三元的低脂奶,其它的她不喝,要加一块方糖,微波炉打到低火热五分钟,碰到她胃不好的时候就得改喝酸奶,酸奶不加热,加糖还是照旧。每晚睡前看着她喝下去。”

他熟练地把牛奶准备好放进微波炉里,定了时间,“热好等五分钟,叫她起来喝。”

“知道知道,跟以前一样嘛。”佟姨说。她有点不太明白楚子航这个习惯,每次出国前都把这套程序重讲一遍。楚子航不在家的时候都是佟姨热牛奶,这套程序早就熟练了。

“车我会停在机场的停车场,车钥匙和停车卡我塞在手套箱里,叫家里司机带备用钥匙去提回来。”楚子航说,“我走了。”

“牛奶海没热好呢…子航你一会儿跟你妈说一声…”

“我不太习惯跟人道别…”楚子航顿了顿,“反正寒假还会回来。”

他擦干了手,拎起旅行箱,消失在门外的雨中。

5Aspasia

“明非,你在国外一个人辛苦不辛苦?”陈雯雯停下手里的刀叉。

“还好吧,我有个同宿舍的师兄叫芬格尔,很照顾我的。”路明非还在对付那块烤羊小排,他的声音在Aspasia餐馆的每个角落里回响。

这是一栋临河的老房子,解放前是一个法国商人的三层洋房,被Aspasia买下来之后重新装修,保留了原装老旧的榆木地板,四面墙壁却全部砸掉换成了落地窗,屋子和屋子之间打通,楼板也都砸掉,抬头就是挑高8米的穹顶,近一百年前的旧木梁上悬挂着一盏巨大的枝型吊灯,而此刻吊灯是熄灭的,巨大的空间里亮着的只有路明非和陈雯雯桌上的烛台。

路明非差点以为自己被凯撒晃点了,因为远看这栋建筑一片漆黑,和关了没两样。车停下的时候他才看见门前留了一盏灯,一名侍者打着伞站在雨里,对路明非躬身说,“今晚Aspasia包场。”

就在路明非掉头就要溜的时候,侍者打开自己背后的门说,“Ricardo M。Lu先生,不会有人打搅您的用餐。”

路明非这才明白,他那个钱多得烧坏脑子的老大把整个Aspasia给他包了下来。

陈雯雯穿着那身熟悉的白裙子,白的近乎透明的白裙子,白色的蕾丝边袜子和平底和(原文)黑色皮鞋,烛光在她身上抹上淡淡的一层暖色。

路明非一辈子没有这么正儿八经地吃过饭,腰挺得笔直,好像有人在他的后腰插了一根擀面杖,双肘悬空左叉右刀,切羊排的动作一板一眼。这有一半是那身昂贵正装的功劳,虽然不知道这身衣服是不是凯撒老大给小弟发的福利,但是穿着这种价值不菲的玩意儿,弄出点褶子来就不好了。根本没有人给他们看菜单,只是简略地询问了什么忌口之后,喝着一瓶1997年产的玛高红酒,菜就悄无声息地上来了。

侍者解释说行政主厨为了这次包场下午就选定了最好的几样食材,名字拗口的奶酪是在意大利什么山里的山洞里发酵了五年的,羊从生下来吃的每一个草都是意大利本地的,鱼鲜则取自日本,以确保每一道都合乎他们严格的米其林三星标准云云。路明非看着自己碟子里那一小块袖珍的羊排,盘算自己一口下去吃了多少劳动人民的血汗。

左手不远处竖插着一艘巨大的古船,那是一艘打捞上来的明朝沉船,被海水腐蚀了多年的旧船板上搁着不同年份各式各样的酒。右手边是巨大的玻璃窗,窗外是林荫路,林荫路外是小河,雨哗哗地打在玻璃上。

(原图就是这样,有可能印刷问题吧)路明非一辈子没有这么正儿八经地吃过饭,腰挺得笔直,好像有人在他的后腰插了一根擀面杖,双肘悬空左叉右刀,切羊排的动作一板一眼。这有一半是那身昂贵正装的功劳,虽然不知道这身衣服是不是凯撒老大给小弟发的福利,但是穿着这种价值不菲的玩意儿,弄出点褶子来就不好了。

由于看起来委实很像有钱有闲有品位的认识,在侍者询问羊排要几成熟的时候,路明非甚至放弃了自己一贯喜欢的“全熟”,而像个美食家那样矜持地说“五分”。

说实在的五分熟的羊排真是难吃,刀切下去就见血,但是每一口吃的都是品位,地道的意大利羊啊,路明非一板一眼地吃着,满含微笑。

“我开始以为你跟我开玩笑的。”陈雯雯抿了一口酒,“我在网上查了这家餐馆,还没挂牌,但是在申报米其林三星,价格高得吓人。”

莫名其妙的得意在心里冒头,路明非把嘴里的羊排咽了下去,“因为是正宗的意大利菜,比较小众,价格高点也是正常。”

其实他对于意大利菜的了解仅限于披萨饼,但是此刻一应拉风的元素都齐备,男女对坐烛光晚餐窃窃低语,提什么披萨?怎么也得拿出点鹅肝、白松露、龙虾、黑海鱼子酱一类上得台面的玩意儿来说。

“但是酒真好,以前都没像这样每道菜分别配酒。”陈雯雯摇晃着杯子,眼帘低垂,“明非你们在美国经常喝这红酒么?你喝的出不同红酒的区别么?”

“嗯,有的口感醇厚一些有的果香味浓一些,多喝点就喝出来。”

真实情况是偶尔和芬格尔宵夜时他们也点一瓶红酒开胃,但是芬格尔那土狗每次点的都是那种在法国本地只卖一个多美元的劣质餐酒,和以前乡下供销社论斤零打的散酒一个级别,喝下去酸倒牙,开胃倒是一定的,什么拉菲尔图,什么玛高,各大名酒庄芬格尔根本看都不看。

“你这身什么牌子的?很合身。”陈雯雯打量了路明非一眼。

“没牌子,店里做的。”他说。这是诺诺说的,凯撒不喜欢任何成衣品牌,绝大部分都是在他家附近的一个小裁缝店订做,那家小裁缝店保留着凯撒从五岁到十八岁的全部身材纸模,想定衣服只要打个电话过去选选面料和款式就好。

“我就猜是订做的。”陈雯雯轻声说,“早知道是这种场合我该穿正式一点的。”

“这样挺好啊。”路明非心里惬意。

怎们能不好呢?他记忆里陈雯雯永远都穿着这一身白得像是透明的白色裙子,坐在阳光里的长椅上看书,似乎不穿这条裙子,陈雯雯就不是陈雯雯了。在漫长的三年里他即使凑得离陈雯雯很近很近,也觉得自己是在远远地眺望她,因为她身边总有各种各样的男生在关心她,总被那些人的影子围着,那些人都比他出色,让他在靠近的时候自惭形秽。

而现在还是这么一身白色的裙子,陈雯雯肌肤上流淌着一层温暖的光,他抬眼就能看到那双目光婉转的眼睛,闻见她头发上某种戏法水温和的香味。以前围绕着陈雯雯的那些人现在没有一个能打搅他们,今儿这Aspasia…爷包场了!

音乐声若有若无。

“你喜欢这首歌么?”路明非问。

“喜欢,是Dalida的《i found my love in Portofino》”,陈雯雯说,“路明非…你变啦。”

路明非一怔,变了么?拽起来了?不再是那个灰头土脸的小子了?开始欣赏Dalida的歌了?终于有这么一天王八翻身了!

“先生,要不要来这边选一支配甜点的甜酒?”侍酒师恭恭敬敬地过来问。

“嗯,好!”路明非点头,挺起胸膛气派十足地离座。

侍酒师引他到那艘古船充当的酒柜前,一边指点着一支支小瓶金黄色的甜酒给他介绍,一边压低了声音,“上甜点的时候,需不需要给女士准备一份惊喜?”

“惊喜?”路明非一愣。

“这样难得的环境和场合,是值得纪念的日子吧?一份惊喜搭配甜品是好主意,譬如,我们可以把重要的一句话坐在奶酪蛋糕的雕花上。”侍酒师笑笑,“需要请告诉我。”

路明非醍醐灌顶,这样一个场合,一个难得的、把两个人和整个世界分隔开的雨夜,一顿精致的意大利菜,喝了一点酒,空气里浮动着Dalida的低唱,烛光洒在女孩白色的裙子上,难道不是为了说出什么重要的话来么?这根本就是为表白而准备的舞台啊,女主角在看着你,眼帘低垂,聚光灯已经打在你身上,麦克都递到你手上了,你不说出那句“我喜欢你”的话,简直就是丧尽天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