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吓和打

姜彦明说着,转身拍了下狄大郎的肩膀道:“我有几句要紧的话跟你说。”狄大郎忙站起来,跟着姜彦明转到门外,姜彦明看着他,直截了当的问道:“我刚听说,昨夜里你弟弟夭折了?”狄大郎怔了下,忙笑道:“是,几个月大的孩子,得了急病……也不是大事,我已经让人往大相国寺做水陆道场去了,”

“虽说未满周岁,于礼上是没什么讲究,可到底是你嫡亲的弟弟,你今天还大宴宾客?听说你母亲也重病不起着?”

“病倒没什么病,就是伤心太过了些,已经去李府请人过来劝着了。”狄大郎忙陪笑解释道:“您也知道,朱五爷是极要紧的人,我前前后后请了他十几趟,好容易请下了这头一回,这也是半个月前就定下来的,实在不好改期,再说真没什么大事。”

姜彦明重重叹了口气道:“没大事?这会儿,大事就来了,内子刚让人传了话给我,你母亲病的命悬一线,你弟弟昨夜里刚夭折了,你却在这里歌舞升平,大宴宾客,她要问问你,你这庆的哪一件?贺的哪一桩?”狄大郎呆了下,带着丝不屑笑道:“也真是……这哪里扯得上。”

“怎么扯不上?母病弟亡,你在这儿饮酒听曲儿,寻欢作乐,满屋子的人可都看着呢,真要闹出去,这叫什么?这叫忤逆不道、丧心病狂,唉,只怕你连朱五也要一块儿坑了!不行,我得去跟朱五说明白这事,不然回头连我也不好见他了。”姜彦明说着,抬脚就要往屋里去,狄大郎一把揪住他央求道:“千万不能!五爷,您真是言重了,我好不容易请到朱五爷,真不好……”

姜彦明长长叹了口气,看着狄大郎惋惜道:“狄大人那么通透的人,怎么你……踩到了悬崖边上还不自知?你当我家那位象你母亲那么好/性儿?这一纸状子递到京府衙门和礼部,你也别说什么京府衙门和礼部不收这状子,那得看谁递进去的,你父亲可不在京里,纵要救你,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再说了,你们家的事,你心里自然明明白白,拿你们夫妻抵了命,你还到哪儿请朱五爷去?”

狄大郎额头青筋闪了闪,看着姜彦明强笑道:“五爷真会吓唬人。”

“我真没吓唬你,这事儿闹出来,虽说是继母,那也你母亲不是?再说,你这也是一巴掌打落了枢密院副都承旨李大人的脸面,当今又是最重孝道的,该说的话我也说尽了,咱们也就这点子情份,回头内子一句话吩咐下来,我少不得替她奔走一二,寻几个御史说一说这事,你们夫妻真要是……”姜彦明手里的折扇在脖子比划了下:“与李氏一门,可绝没一丝坏处。”姜彦明最后一句话说的轻飘飘仿佛出口就散走了,狄大郎脸色青白,紧盯着姜彦明惊疑不定了片刻,咬牙道:“容我去跟朱五爷说。”

“嗯,”姜彦明淡淡的‘嗯’了一声道:“你媳妇在后院侍疾呢?”狄大郎眼角抽了抽,转头叫了个婆子吩咐道:“看看大/奶奶是不是在正院给母亲侍疾呢!快去!”婆子答应一声,往内院奔去,姜彦明跟在狄大郎后面进来,朱五没等狄大郎说完,就‘咣’的一声砸了手里的杯子,姜彦明忙上前拉了他,往旁边去了半步低声道:“这里头确实有点缘故,明晚上你有空没有?出来喝一杯,今天这事,我再细细跟你说。”朱五回头斜了眼陪着满脸笑容、不停的长揖陪礼的狄大郎,点了点头,也不理会狄大郎,只和姜彦明拱了拱手,转身扬长而去。

眨眼功夫,正热闹喧嚣的正堂只余了狼籍满地,姜彦明缓缓摇着折扇,看着狄大郎也不说话,狄大郎拱手道:“请五爷指教。”

“有什么指教的,犯了过,不过就是认个错,认个罚,父母儿女么。”姜彦明指了指后院叹气道:“没法子,我陪你走一趟吧,唉!”狄大郎疑惑不定的看着姜彦明,点了点头,稍前半步引着,一径往李雨菊居住的正院过去。

姜彦明摇着折扇,边走边叹气道:“这事你也是太大意了,看你三番几次要请朱五,想来也是个有大志向的,这一个孝字,最马虎不得,当年左将军那样的人才,又是军功赫赫,一个忤逆不孝,你看看,落得个什么下场?你母亲再怎么,也是李家的姑娘,你也太过了,你看看,如今惹恼了你四姨母不是?旁的都且不说,要是你四姨母在朱老夫人面前把这事提上几句……那上了年纪的人,最恨忤逆不孝,你们礼部尚书孙大人又是个出名的孝子,你还请什么朱五?”

狄大郎打了个寒噤,上衙门递状子他倒不怎么怕,那是两家撕破脸的事,太太那样的脾气,她也不敢递状子告他去,他更不信李家四娘子真敢出头做这事,可姜彦明这话倒让人不可不惧,这些话真要传进孙大人耳朵里,自己的前程就艰难了……

“五爷,这事是外甥疏忽了,还求五爷劝劝四姨母,别跟外甥一般见识,是外甥撞客晕了头,下回再不敢了。”狄大郎忙陪笑央求道,姜彦明瞄着他,叹了口气道:“若不是想帮你,我能劝你这许多?这会儿也不知道你四姨母气成什么样儿了,先见了你四姨母再见机说话吧。”狄大郎忙谢了,两人脚下加快,一径往正院过去。

狄府大/奶奶崔氏得了婆子的话,细细品了品,忙吩咐婆子赶紧去请大夫,自己换了身素净衣服,往正院赶过去。

湖月远远看见崔大/奶奶过来了,忙冲垂花门外的绿萼招手示意了,绿萼忙跨进垂花门,禀报了李丹若,李丹若转头打量了下身后站在整整齐齐的婆子丫寰,站起来,示意朱衣搬走椅子,站在垂花门下,静等崔大/奶奶进来。

崔大/奶奶进了院门,一眼看到冷着脸站在垂花门下的李丹若,微微有些惊讶,忙紧着步子,沿着游廊赶到李丹若面前,满脸笑容的曲膝道:“五奶奶来了,怎么不屋里坐?虽说才九月中,外头这风也硬得很,我侍候五奶奶进屋坐吧。”

“不用了,”李丹若面无表情淡然道:“这里最好。”崔大/奶奶有些着恼起来:“瞧五奶奶,上门做客,哪有坐到人家门口的理儿?”

“你们府上还有礼儿?真是新鲜。”李丹若接口道,崔大/奶奶直视着李丹若冷笑道:“五奶奶这是什么话儿?我们府上怎么就没有礼了?五奶奶也不犯着上门一次就挑一回刺!敢情五奶奶是到我们府上找事来了。”

“你说的对,我就是来找事的,至于挑你的刺,你还没那福份呢,”李丹若不急不缓的应道:“这亲弟弟死了大摆宴席庆贺,母亲病重置若罔闻的忤逆大罪,已经算不得刺了,我今天就是来找这件事的,好在朝廷有律法。”

“你含血喷人!你当胡言乱语就能吓住我了?”崔大/奶奶叉着腰,指着李丹若厉声叫道,李丹若眼皮也没眨,冷冷的看着她没接话,崔大/奶奶左右看了看,往前半步,挥着手道:“我们狄家不迎打事的人,要告,你去衙门去,让开!我要去看看我们太太!”李丹若眼皮往下瞄着崔大/奶奶的鞋尖,见她又往前进了半步,抬头看了眼沈嬷嬷。

沈嬷嬷立即努了努嘴,紧挨着垂花门站着的一个健壮婆子一步上前,冲着崔大/奶奶用力连扇了三四记大耳光,只打的崔大/奶奶左倒右扑,跌撞着扑倒在旁边的栏杆上,婆子上前一步,抬脚重重将崔大/奶奶踹的仰倒在地上,跟在崔大/奶奶后面的丫寰、婆子们万没想到竟有人敢打崔大/奶奶,一时全傻住了,一个个呆若木鸡的看着崔大/奶奶被连打带踹的跌扑在地。

崔大/奶奶又惊又吓又痛又怒,在地上连爬了几下没爬起来,丫寰婆子们这才反应过来,一窝蜂涌上前去扶,没扶起崔大/奶奶,倒挤倒了两三个,崔大/奶奶拉着婆子的手起来,指着李丹若叫的声音都变了调:“你敢打我?你个贱人!不要脸的贱人!”说着,推开婆子正要扑过去撕打李丹若。

第五十七章 阴云

“住手!混帐!你想干什么?”院门口传来狄大郎一声暴喝,姜彦明气急败坏的叫道:“果然是无法无天,果然是忤逆不孝!我姜家也是你们能欺负的?来人,回府叫人!快去!你们奶奶被人打了!”狄大郎急回身一把抱住姜彦明叫道:“五爷息怒,且息怒!混帐,还不赶紧跪下给四姨母陪罪!五爷且息怒!”狄大郎急的两头乱叫。

姜彦明气的铁青了脸,甩开狄大郎,冲过院子,几步冲到李丹若面前,仔细看着她问道:“伤着你没有?若伤了你半分,我砸烂他狄家满门!”

“嗯,”李丹若似是而非的应了一声,那边崔大/奶奶声音尖利的正叫着:“她打我!她竟敢打我!”

“敢骂我们奶奶,不打你打谁!”沈嬷嬷一声怒吼,狄大郎一步冲上前,冲着崔大/奶奶狠狠的甩了记耳光咆哮道:“你个不孝之人!”崔大/奶奶被狄大郎一耳光打的傻在了那里,狄大郎往下按着她,往她腿窝踢一脚叫道:“还不赶紧跪下!”崔大/奶奶被踢的扑跪在地,狄大郎也紧挨着扑跪在地上磕头道:“四姨母息怒,都是外甥教妻不严,请四姨母恕罪!”

姜彦明怒气冲冲的看着狄大郎,再看看李丹若,又看看狄大郎,轻轻咳了一声劝道:“大郎还是懂事的,我刚才也教导过他一回了,他知道错了,你……先消消气?”李丹若冷着脸咬牙道:“他能知道错?这样丧心病狂的东西,留在世上也是祸害,哥儿没了,二姐姐一条命去了大半,要是二姐姐有个三长两短,我必要这对丧了天良的逆子恶妇赔了二姐姐和哥儿这两条命!”

“那是那是,你消消气,到底是一家人的事,要是闹到外头,那可就不可收拾了,大郎这前程……可就全毁了,好歹看着狄大人的颜面,要罚要打……大郎你说,要打要罚是不是随你四姨母?还不赶紧求你四姨娘消消气?”姜彦明瞄着李丹若的神情小心劝道,狄大郎忙磕头求饶不已,李丹若气恼万分,‘呼’的站起来,点着姜彦明道:“你倒帮着外人说话!好,他既认罚,那到院子外面跪着去,跪到我气消了为止!哼!”

李丹若说着,转身就要拂袖而去,姜彦明忙拉了她道:“你且等等。”说着又冲狄大郎挥手道:“还不快去跪着!”

狄大郎拖着崔大/奶奶站起来,从院子里退到院门口,沈嬷嬷带着几个婆子一路盯过去,看着狄大郎和崔大/奶奶跪到了台阶下,命人搬了只小杌子来,掸了掸衣襟,稳稳的坐下看着两人。

姜彦明示意着李丹若,几步出了院门,弯腰俯到狄大郎耳边交待道:“你先跪一跪,我再进去劝劝她,唉,你四姨母性子强,惹不得,她自小得宠,怕谁来?这事竟沾到了我手上,也只好再劝一劝。”狄大郎忙点头谢之不尽,姜彦明烦恼的叹了口气,转身又下了院子。

垂花门外转角处,李丹若正从姚黄手里接过杯茶,见姜彦明过来,姚黄忙又倒了杯茶奉上,姜彦明摆摆手,示意不好,低头仔细看着李丹若,见她气色如常,轻轻舒了口气,低低问道:“让那两口子多跪会儿吧,也实在不象话,你还有别的什么打算没有?”李丹若叹了口气,仰头看着他低声道:“还能怎么着?就是我想撕破脸,二姐姐也不肯,就是打几下,跪一跪,让二姐姐消消气罢了,别的也没什么好法子,就一样,我刚和二姐姐商量了,想把她挪到城外婆台庵外,赁个院子静养去,二姐姐脾气太懦,咱们也不能天天在这里看着,还是两相避开些好,二姐姐嫁妆不丰,这银子……”

“嗯,银子该不是什么难事,狄家可不缺银子,再说,二姐搬出府到城外静养,于他们一丝坏处也没有,这事,等会儿我去和狄大郎说去,除了赁钱,一个月二百两银子够不够?”

“足够了,二姐姐也没什么大用度。”李丹若低声应道,姜彦明伸手拂了拂李丹若的肩膀,低声道:“既是这样,你进去陪二姐说说话,歇一歇,外头冷,我就在这里等一等,外面,让他们多跪一会儿。”李丹若点头答应了,就在拐角避风处,让人搬了椅子,倒了茶水,又将那两只炭盆挪过来,看着妥当了,这才进去正屋。

春妍带着小丫寰,殷勤的换茶送水递点心忙个不停,姜彦明无聊了坐了将近两个时辰,才看到姚黄从垂花门内出来,走到他面前笑着曲膝道:“奶奶说,差不多该回去了。”

姜彦明点了点头,站起来伸了伸腰背,抬手揉了揉脸,背着手,一脸疲倦苦累的沿着游廊出院门,沈嬷嬷见姜彦明过来,忙站起来见礼,姜彦明摆了摆手,走到狄大郎身边,一边叹气一边伸手去拉他道:“唉,我今天可是给自己找了大麻烦,真是好话说尽,你四姨母那脾气,向来说一不二惯了的,为了你的事,倒是我陪尽了小心……”狄大郎扶着姜彦明的手起到一半,腿一软,又跌了回去,跪在太久,他这两条腿早就僵硬住了。

姜彦明忙招手示意婆子过来扶起狄大郎和崔大/奶奶,早有小丫寰寻了凳子过来,狄大郎和崔大/奶奶挪到旁边坐了,姜彦明伸手摸了摸狄大郎的腿关切道:“大郎没事吧?唉,你姨母的脾气,这都算好的。”

“多谢五爷。”狄大郎跪的面白气弱,青灰着脸勉强开口谢道,姜彦明大度的挥着手道:“这客气什么?都是一家人,只还一件事,我得先跟你通传一声,你四姨母刚才说了,你母亲一来伤了心,二来,也想好好超度超度你弟弟,想搬到陈州门外婆台庵住一阵子去,这也是好事,一来你母亲能好好静养静养,二来,也省了你的是非不是,别的你也不用管,让你四姨母和你母亲她们张罗去,只这银子一样,你得大度着些,她要住,看好了哪个院子,你就花银子一口气给她赁上个三年两年,等她搬过去了,每个月你让人送个二百、三百的银子过去日常用度,别让你四姨母说出话来。”

“多谢五爷,母亲想住到哪儿都行,做儿子要孝更要顺,这银子的事不值一提……”

“那就好那就好……”姜彦明打着呵呵,不闲不淡的又说了一会儿,院门里,李丹若带着丝怒气,沉着脸,和安姨娘从里面出来,狄大郎忙扶着婆子勉强站起来,姜彦明忙用折扇拍着他的肩膀示意道:“你腿跪僵了,别起来了,也别送了,有什么事,让人到我们府上寻我去,我也告辞!”说着,拱手辞了狄大郎,跟在后面一路出去。

从狄府出来,李丹若和姜彦明商量了,干脆先去了趟李府,和刘夫人及宁老夫人将这事细说了一遍,刘夫人抹了好几帕子眼泪,感慨不已,宁老夫人半晌才叹出口气道:“二姐儿从前在家时,我就说她太懦!到城外住着也好,她们老爷又不在家,先清静两年,好好调养调养身子再说吧。”刘夫人连声称是,又忙遣了管事,明天也出城到婆台庵外看看院子去,李丹若又陪宁老夫人说了一会儿话,眼看外面夜幕已深,这才告辞出来。

象是阴天了,天上阴云密布,星月皆无,车夫往车前多挂了两只灯笼,借着些亮光,驾着车往姜府回去。

一路上几乎没有什么行人,李丹若掀帘子看了眼外面,夜色浓黑的什么也看不见,李丹若放下帘子,疲倦的打了个呵欠,将头靠在姜彦明身上,姜彦明连连打着呵欠,车子经过御街时,忽然听到远处一阵急促非常的马蹄声急压而来,李丹若和姜彦明几乎同时扑车前,掀帘往外看去,御街上,一队接一队的殿前军举着火把,鲜亮的衣甲上闪着光,一路打马急奔而过。

“出事了!”姜彦明缩回头,看着李丹若低低道,李丹若指了指皇宫方向:“皇上?”

“也许是,赶紧回去!”姜彦明不等李丹若答话,探头急吩咐车夫道,车夫答应一声,忙重重抽了几鞭子,车子猛往前冲了下,往姜府疾驶回去,车厢里挂着的琉璃盏剧烈晃动着,光影在李丹若和姜彦明脸上身上闪动,李丹若掀帘子看着马蹄阵阵的御街,那火把的光亮之外,黑沉沉令人心悸。

第五十八章 更替

车子冲进姜府二门,姜彦明跳下车,伸手扶下李丹若低声道:“累了一天了,你赶紧回去歇下,我去寻趟大伯父,这事得跟他说一声。”李丹若点头答应,带着丫寰婆子径直回去自己院子,姜彦明大步往大老爷院子过去。

直到天色蒙蒙亮,姜彦明才回到院里,见李丹若要倒茶,忙摆手道:“喝了一夜茶了,皇上没了,刚宫里和衙门里都来人传了话,凡有职品的,都要进宫进衙门哭丧。”

“太婆也得去?”

“太婆不用去,年七十以上者免,宁老夫人和太婆都不用去,你不用担心。”姜彦明忙解释道,李丹若稍稍松了口气,进宫哭丧这样的大礼,几天下来,身子骨稍差一点的,都得折腾的大病一场。

“那新皇?”李丹若忍不住问道,姜彦明看着李丹若苦笑道:“端王,你说的极对,皇上大事上多让人匪夷所思。”

“这是太婆说的。”李丹若低低道,姜彦明疲倦的往后靠了靠:“大哥……唉,一直在悔不当初,大伯父让大家这几天都守在家里,不得外出,以免撞了祸事,不吃早饭了,我去睡会儿。”李丹若忙让人侍候他洗漱,铺好被褥,又在屋角点了支安神香,这才悄悄退出来,坐在炕上发了一会儿怔,见时辰差不多,换了衣服,往正院给程老夫人请安去了。

李丹若到的有些早,可三太太廖氏一脸惊恐不安,已经在炕前扶手椅上坐着了,见李丹若见礼请安,勉强笑了一半,程老夫人沉着脸道:“行了,你先回去歇着吧,别到处蛇蛇蝎蝎的添乱去,也不算什么大事,这京城,就是昨天,多少人家攀着敬王呢?法不责众,再说了,既然做了,就要敢担当,大郎当初一门心思谋这个长史,不也想图个早附的捷径?这譬如关扑,既扑了,赢得起,也要输得起,回去吧,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廖氏眼泪一串串往下滚落,哽咽着要说话,程老夫人不耐烦的挥着手道:“你那些话,滚车轱辘一样说了多少遍了?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如今已经这样了,只能别再添乱,你说的那些,统不中用,好了,回去安心歇着,纵是祸事,能有什么大祸事?不过罢个官,大郎那官,就是老三那官,有什么打紧?不做也就不做了,回去吧。”廖氏听程老夫人声音渐渐严厉,不敢再哭,用帕子按着眼角,勉强忍着泪,站起来曲膝告退回去了。

李丹若屏声静气垂手侍立在炕前,程老夫人看着廖氏出了门,忧心忡忡的叹了口气,看着李丹若伤感道:“你看看……既没这个胆子担当,当初就别走那步捷径!唉,你太婆是个明白人,可儿孙不一定听得进去,若姐儿,你坐,陪太婆说说话儿。”

“嗯,”李丹若侧身会到炕沿上,婉转劝道:“太婆也别多担心,端王既位,也不是什么坏事,端王性子宽厚良善,再说,象太婆说的,这京城攀附敬王的,十家里头得有八家,若是家家治罪,哪里治得过来?”程老夫人呼了口气,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端王那样宽厚的君子,也不能做这样睚眦必报的事,至多也不过不得意个十年八年,等这事过去了,也就好了。”

“我跟太婆想的一样,端王这样宽厚君子即了位,这是好事儿呢……”李丹若说着宽心话儿,宽着程老夫人的心,也宽着自己的心。

李丹若在程老夫人处吃了早饭,又陪着说东说西说了大半天话,才告退出来,往自己院子回去,沈嬷嬷接了李丹若进去,边走边低声问道:“出了这样的事,给二姑奶奶寻院子的事,要不要等一等?”

“不必,多事之秋,赶紧把这事办妥才好,悄悄去别惊动人就行了,就烦劳嬷嬷跑一趟,叫上春妍,寻处带园子、大些的院子,你们两个看好了,就直接带人到狄府帐房上支……三年的赁钱吧,赁好了院子还得收拾打扫,嗯,还有,就说房子要修缮布置,从狄府帐上支五百两银子出来,回头交给二姐姐,以防不时之需,今天还赶得及,嬷嬷就辛苦些,这事越早办妥越好。”沈嬷嬷答应一声,辞了李丹若,转身出来叫了车,先往狄府接了春妍,一径往陈州门外去看院子了。

国丧期间的姜府,比起压抑的京城,更多添了几分惶惑和隐隐的不安,端王次日就在灵前即了位,大皇子敬王一直拘在宫里守灵,一趟也没出来过,整个京城的压抑中,只有端王妃娘家,也就是如今的皇后邹氏娘家,镇宁开国公邹府在一片白茫茫中透着掩不住的精神和洋洋喜气,那位原本就满京城闻名的小衙内、三爷邹书明进进出出更是马蹄带风。

沈嬷嬷办事极利落,李雨菊又是恨不能立时就搬出狄府,不过十来天,还没等宫里守灵的皇子皇孙和文武大员们守好灵放出来,李雨菊已经悄无声息的搬出狄府,搬进了城外婆台庵边上的秋萱居。

小金花巷的陈宅内,面色青黄、形容憔悴的李金蕊细细问了李雨菊遣来报信的婆子,转头吩咐寒碧道:“拿些钱给嬷嬷买酒吃。”寒碧进去,取了二三十个大钱出来,李金蕊皱了皱眉头低声道:“再拿些吧。”寒碧垂着眼帘‘嗯’了一声,进去又拿了一把出来,递给婆子,婆子不屑的扫了眼,接过告退回去了。

李金蕊怔怔的看着窗外,寒碧端了针线筐子过来,边补着件小袄,边低声说道:“爷有两个月没给过一分银子了,这五六十个大钱赏出去……二姑奶奶虽说难心些,银钱上不缺,这几十个大钱,那些婆子,也不放眼里。”

半晌,李金蕊悠悠叹了口气:“我是替二姐姐高兴,她总还是肯帮她的。”寒碧抬头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没接话,只埋头做着手里的针线,李金蕊出神的看着窗外慢慢飘落的黄叶,一年又过去了,这日子一直往前走,没有后退的时候,这会儿的李府后园,正是菊黄遍地开的灿烂的时候,那一年,十月里湖里还开了几枝荷花,四姐儿做的菊花糕,一点儿也不苦,她说过法子,自己怎么想不起来了?还有蟹,其实自己不喜欢吃蟹……听说太婆病了……

“奶奶!奶奶!爷回来了!爷回来了!”外面小丫寰一路惊叫着跑进来,寒碧急忙收了针线站起来,李金蕊半晌才反应过来,推过寒碧的手道:“他回来就回来,不回来就不回来。”

“奶奶别失了礼,爷那脾气!”寒碧急的直跺脚,李金蕊脸上露出丝讥笑,还是下了炕,理了理衣服迎了出去。

陈清迈一身雪白,却依然衣履光鲜,穿着件薄薄的素棉斗篷,神清气爽的大步进来,在李金蕊面前站住,满脸笑容的关切道:“脸色怎么不大好?我不在家,你就好好歇着,好好照料自己。”寒碧怔怔然的看着陈清迈,李金蕊也意外的一时不知答什么好,陈清迈伸手揽了李金蕊进了屋,自己去了斗篷甩给寒香,在炕上坐了,伸手从腰间解下只荷包递给李金蕊笑道:“这是别人孝敬的一点银子,还有禄米票子,你收好,这炕还没烧?这么冷的天,你也太节省了些,赶紧让人烧上吧,你是娇养惯了的,哪受得了这个冻?不如我们当年读书,当真是十年寒窗苦……”

李金蕊僵硬的接过荷包,怔怔的听着陈清迈随意亲热的闲话:“……累了一天了,今儿这丧礼算是过去了,让人多炒几个菜,再温壶黄酒,喝两口解解乏,晚上好早点歇下,爷这几天可是累坏了。”李金蕊将荷包递给寒碧,寒碧不用李金蕊多说,忙着下去张罗着买米、买菜、买酒、买炭,生火盆烧炕。

“……听说二姐姐搬到陈州门外静养去了?我今儿早上才听狄大郎说起这事,四妹妹就是热心。”李金蕊骤然品出味儿来,眼角抽动了几下,盯着陈清迈淡淡道:“到底是一处长大的亲姐妹,平日里再怎么闹气,直有了事,哪有坐视不管的?我不过没本事,管不了罢了。”

“呵呵,那是那是。”

“你回来的正好,前些日子你忙,我也见不到你,二姐姐出了这样的事,我也得去看看她,她这又搬到了城外,我想去陪她住几天。”李金蕊看着陈清迈道,陈清迈忙笑道:“这是应该这是应该,明天我正好得空,我送你出城。”

“嗯,你先歇一歇,我去后厨看看。”李金蕊站起来,垂着眼帘道,陈清迈答应一声,李金蕊转身出了屋,疾步穿过月亮门,往后厨方向奔了几步,在一处避风的角落突然停住,呆了半晌,抬手捂着脸,无声的哭泣起来,到头来,能撑她救她的,都是一个‘李’字。

第五十九章 故去

宫内守灵诸人回去当晚,宁老夫人的病情突然加重,没几天,就几乎水米不能进了,李玉靖哭的嗓子都哑了,只跪在床前磕头不已,李丹若和嫂子韩三奶奶扶着杨氏守在外间,杨氏眼睛已经肿成了两只桃子,眼泪还在流个不停,李丹若心神不宁的听着屋里大伯父嘶哑低喑的哭声,是什么事让大伯父就这么跪着不停的磕头?

又熬过了一夜,第二天临近中午,宁老夫人竟咽进了几口参汤,温热浓郁的参汤咽下,宁老夫人脸颊上浮起两片极鲜艳的红晕,突然睁开眼睛,眼神极是清亮有神,宁老夫人清醒过来了,李玉靖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哭,这是回光返照,他的母亲,要走了。

宁老夫人胸口起伏着连吐了几口气,声音清晰却没有半分底气的叫道:“大郎,”李玉靖急忙膝行半步扑到床上,宁老夫人睁眼直视着帐顶,慢慢的吩咐道:“我死后,不要大办,成了礼,就送我回乡,立时就走,回去,你就在我墓前,搭庐,守三年吧。”

“是!”李玉靖哽咽的几乎不能语,额头连连撞着床沿应道,宁老夫人接着吩咐道:“我死后,你,三房,都回去,回去!三郎也守,你们媳妇也守,都回去!二房不用,我不想见他们,四郎……”宁老夫人眼珠转了下,眼角一串混浊的眼泪流出:“我就能见着四郎了,就四郎听话,若姐儿?”李丹若急扑跪在床前,紧握着宁老夫人的手,泪眼婆娑的看着宁老夫人,喉咙紧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宁老夫人怜爱的看着她,脸上露出丝又象讥讽又似怅然的笑意道:“若姐儿,他们,你大伯……可不如咱们娘俩,太婆要走了,往后,我的若姐儿,就孤单了。”李丹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扑在宁老夫人身上放声大哭,李玉靖以头跄地,痛哭不已,惨痛中掺着无尽的悔恨。

一片痛哭声中,宁老夫人嘴角往上扯了扯,象是要笑,却没笑出来,一股长长的气息从嘴里吐出来,慢慢闭上了眼睛。

李府凄惨惨、白茫茫一片,李丹若萎顿在棺木一侧的藁草上,神情麻木的看着黑沉沉的棺木,隔着抽泣不已的李雨菊,李金蕊伏在地上,哭的肝肠寸断,不能成声,杨氏挪过来,伸手理着李丹若散了满身的长发,低声劝道:“你就哭出来吧,哭出来就好了,别憋在心里。”

“我没事,”李丹若声音暗哑沉静,慢慢转过头看着母亲:“我还有母亲呢。”

“我的儿!你知道这个就好,知道就好!母亲就放心了,生老病死,当初你外婆走时,你不也这么劝母亲?太婆活了七十多岁,人活七十古来稀,也算……喜丧了,你就哭两声吧,哭出来就好了。”杨氏松了口气,搂着李丹若大哭道,李丹若用帕子给母亲拭着眼泪:“母亲别哭,让太婆安安静静的走,太婆在天之灵,也要看着咱们好,看着咱们个个日子都过的好好儿的,母亲别哭了。”杨氏点着头,抽泣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止了眼泪。

李玉靖一身粗麻孝服,光着脚,披散着头发,跪在灵前,不停的以头跄地,几天不咽水米,直哭的数次晕厥。

宁老夫人过世当天,李玉靖就上了丁忧折子,新皇批了夺情,李玉靖语不成句泣血再上,连上连夺了四五趟,才算得了丁忧的准许,孝心之深,一时极为京城仕人所推崇。

刘夫人也不敢怠慢,遵照宁老夫人的遗命,一边忙着丧礼的事,一边命人收拾打点行李,也不和惨痛憔悴的李玉靖多商量,只和儿子媳妇商量着,寻人仔细卜了启棺和启程的吉日吉时,定下了十一月初一这一天,全家老幼护送着宁老夫人的棺椁,启程回乡安葬守孝。

三老爷李玉绍得了信儿当天也上了丁忧折子,朱批夺了情,李玉绍对着大红的朱批,李玉靖信里宁老夫人的遗命,和三太太严氏信里对回乡守孝这个遗命的些许不满和不赞成,直想的头痛,这会儿丁忧,那些个微末小事,三年之后也就灰飞不见了,正是避祸的好机会,可是,自己和大哥都丁忧回乡,三年后的起复就是难事一件,三年后,大哥已年近六旬,除非有什么极难得的大机缘,不然,哪还有什么起复的机会?自己如今又做的不上不下……还有两个儿子的前程,凌波出嫁的事,唉,凌波这门亲事,严氏订这门亲事,也不跟母亲商量商量……若是回到乡下,这一守三年……李玉绍思绪纷乱的枯坐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写信跟李玉靖说了朱批夺情的事,一句没多提回乡守孝的事。

十一月初一日,天还没亮,姜彦明陪着李丹若,和李云直夫妇一起,侍候着杨氏分坐了几辆车,将李玉靖一家和宁老夫人的棺椁直送出五十里外,又陪着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才和刘夫人等挥手作别,泪眼盈睫的送走了李玉靖一家和宁老夫人。

回程路上,姜彦明和李云直骑马,韩三奶奶带着儿子一辆车,李丹若陪杨氏坐了一辆车,两人低低说着话儿:“……我原也想带着你哥哥、嫂子回乡守孝去,你哥哥不赞成,你也不赞成,唉,你和你哥哥说的吧,也是那个理儿,你太婆到底经历得多,年初就分了家。”

“嗯,要是这会儿再分,难免有避祸逃责的嫌疑,大伯父真有什么事,四房都难逃得过,如今不一样,咱们年初就分了家,大伯父这又回乡守制去了,一撒手脱的干净,等三年孝满,大伯父也是年近六十的人了,还起什么复?再回来也不过谋划谋划大哥和二哥的前程,这个时候,三哥不能再耽误了,三哥的文章,五郎也赞不绝口,年后若能中了进士,借着大伯父的余荫尚在,姑父那边又得了重用,咱们再多奔走一二,谋个好差遣也不是难事,纵是这样,家里也得有十几年没有大支撑。”李丹若低声道。

“还有你三伯父呢。”

“三伯父,”李丹若顿了顿才接着道:“照太婆的说法,比起翁翁,大伯父差得远到看不见,比起大伯父,三伯父也差的远到看不见,三伯父这些年官运亨通,多是大伯父的照料。”

“可不是,你太婆说过,就你父亲能比得上你翁翁,可惜……”杨氏眼泪在眼眶里转着,忙用帕子按着嘴角岔开话题:“不说这个,这事你和你哥哥都是这意思,我也就心定了,也不知道你大伯父闯了什么大祸,把你太婆气成那样。”

“不外乎交接敬王,来往的深了些,太婆……”太婆只怕是自求速死的,李丹若心里如同骤然扎进把刀一般,痛的吸了口气,这话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出来,大伯父心里只怕也是明明白白,才会痛悔成那样……

“也没什么大事,有了这一场丁忧,虽说大伯父的前程没了,可一家大小的平安总是保住了,人平安才最要紧。”

杨氏点了下头道:“我想着也就这事了,唉,说起这个,当初这京城,多少人家拼着命想攀上敬王府?还有你三伯娘,五姐儿那门亲事……唉,如今也是不尴不尬,这门亲事,当初她跟你太婆提起时,我正好也在,你太婆一口就回绝了,倒不为别的,你太婆就觉得岳七那孩子人品不行,可她到底还是偷着定下了,你看看现在,前儿我听她跟你大伯娘说这事,懊悔的什么似的,竟打起退亲的主意……唉,这京城里,不知道有多少这样的事儿呢,这人心哪,真不能贪,还有你们府上,那三房大爷不是在敬王府上做长史的?这会儿怎么样了?”

“能怎么样?”李丹若苦笑道:“这些天我也没回去,前儿听五郎说,他告了病,已经在家歇了好几天了,这会儿告病,唉!五郎劝过他,就是疏远,也得不动声色慢慢远着,怎么好这么忽哧巴拉、好端端的就告了病,敬王就算没继大位,也不是个能轻易得罪的主儿,可大爷性子就那样,自己不是个明白人,可又听不进别人的劝。”

“唉,也是,你看看,家家都有那么几个不省心的,要不怎么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呢,说到这个,你留神三姐儿没有?这三姐儿怎么熬成那样了?我头一眼竟没认出来,看着跟三十多四十岁的人一样,唉,我就说那陈清迈不是个好东西,三姐儿这会儿倒明白些了,你太婆在时不知道亲,你太婆走了,她这会儿总算明白了,你听听她哭的,我听着都心酸难忍。”

“她是哭她自己呢。”李丹若低低道,杨氏慢慢叹了口气:“可也是,还有件事呢,她临走时,正好在穿堂里碰上我,也不说话,‘扑通’一声就跪在地上,我紧着拉也没拉住,她到底给我磕了三个响头,磕完也不说话,也不看我,站起来低着头就走了,我看哪,这回是真懂事了,可这会儿再懂事,哪还有回头路走?那个陈清迈,就不是个好东西。”

“大伯父这一走,三姐姐的日子更得难过,不过,她是要真能想通了,至少心里能不那么煎熬。”

“可不是……”

两人一路零零碎碎的说着闲话,回到京城时已近傍晚,李丹若和姜彦明别了杨氏等人,各自回府了。

第六十章 有备无患

眼看着大/奶奶赵氏临盆将即,程老夫人借着为赵大/奶奶祈平安,在大相国寺连做了三天水陆道场,为全家人祈福。

水陆道场刚做完没两天,这天半夜,不过一个来时辰,赵大/奶奶就顺顺当当生下了三房嫡长孙,程老夫人欢喜不尽,如今四房子孙,除了姜彦明和李丹若刚成亲没几个月,其余三房,都有了重孙子了。三太太廖氏也算是添了几分欢喜,天刚亮,就忙着打发人四处报喜。

各家接了喜信,这细米炭醋也流水般送到了姜府门上,李丹若因有孝在身,只守在院子里一步不出,午饭前,姜彦明一身寒气回到正屋,李丹若迎出去,见他面色阴沉,怔了怔问道:“出什么事了?”

“进去再说。”姜彦明声音低落,两人进了东厢,李丹若沏了茶过来,屏退众丫寰,侧身坐到炕沿上,姜彦明将茶放到几上,伸手拉了李丹若的手紧捂在双手间,停了一会儿才低声道:“敬王府也遣人送了细米炭醋来,还是……一路敲锣打鼓送过来的。”

李丹若一时怔了,顿了片刻才低声问道:“大伯父怎么说?”

“大伯父的意思,觉得大皇子还是想拢络咱们家。”

“怎么可能!”李丹若失声道,姜彦明眼睛里闪过丝亮光,惊讶的看着李丹若道:“你也觉得不对?我也是这么想!”姜彦明拉着李丹若的手,往前挪了挪叹息道:“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也没敢深说,大伯父也太……有些高看自家了,咱们这样的人家,在京城哪里数得上?拢络咱们有什么用?再说,这样大打旗鼓送炭醋,唯恐天下不知,这哪象拢络?倒象是警告。”

李丹若微微颤抖了下,看着姜彦明点头道:“我也这么觉得,大哥还告着病假呢?”

“嗯,今天还忙里忙外、一身喜气的张罗,添了长子,他高兴的很。”姜彦明皱着眉头道,李丹若看着姜彦明,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苦笑道:“他想……他这是怎么想的?”

“他的意思,若是敬王知道他是告病不愿意再做这个长史,一怒之下斥退了他,那就最好不过。”姜彦明无奈非常的说道,李丹若‘哈’的一声轻笑,敢情是想着占全好事儿的!

“那太婆呢?太婆什么意思?”李丹若又问道,姜彦明摇了摇头道:“太婆一向不管外头这些事。”

“敬王府送炭醋的事,她不会不知道!这件事呢?太婆怎么说?”

“太婆的意思,大哥该回去好好做好这个长史,做人要做的问心无愧,别说这差遣当初还是自己求来的,就是朝廷硬派下来的,如今东主不顺,那就更不能弃之不顾,这做人上头不能亏欠,可太婆这话,大哥从来听不进去,他一心只想着一步登天,飞黄腾达。”

“三伯娘也极盼着大哥和三伯父他们飞黄腾达,话不过三句,必提到这个。”李丹若苦笑不已,姜彦明手掌朝上,将李丹若的手托在两手之间,看着她犹豫了片刻,才低声道:“三伯娘从前也不是这样……我听姑母和姚家大姐姐说起过一回,大伯娘进门,连生了大姐、二姐两个姑娘,生了二姐后,身子又不好,调理了三四年,才又怀了三哥,这中间,三伯娘倒先生了嫡长子,三伯娘的性子张扬,那些年,太婆就常有意无意的压着她,大哥两三岁时,三伯娘父亲因渎职被查,竟一根绳子吊死在狱中,她母亲听说,也一根白绫跟着去了,偏这个时候,廖家开祠堂分了家,将三伯娘两个幼弟分出来单过,那时候,三伯娘的大弟弟廖大老爷刚成家没两年,带着弟弟分出来单过,没人管束,学的五毒俱全,没两年就败光了家业,一家人只好时不常的过来寻三伯娘打秋风过难关,时候长了,太婆和大伯娘、二伯娘她们还好,各房的下人难免有些难听话说出来,三伯娘原本就是个要强性子,那性子就越来越……姑母常说三伯娘也是个苦命的。”

姜彦明含糊了一句,看着李丹若道:“小时候我们一处念书,大哥读书上头不怎么好,常被三伯娘打的坐不了凳子,他和三伯娘脾气最象,听到什么话就疑心人家笑话他,有一回我们玩促织儿,我说了一句‘你那只是个不中用的’,就被他一拳打的口鼻流血,他疑我笑话他是个不中用的。”姜彦明一边苦笑一边摇头:“就是现在,我也不敢多劝他,虽说不至于挥拳,可还是一句话听不中意就拂袖而去。”

李丹若伸手握了姜彦明的手,叹了口气道:“他听不进去,往后也不必多说。”

“嗯,二哥也这么说,咱们只过咱们的日子。”姜彦明拉着李丹若的手,仔细看着她问道:“你这两天好些没有?还是瘦的厉害。”

“好多了,要胖回去哪能那么快。”

“嗯,你中午饭吃没吃呢?”见李丹若摇了摇头,忙接着道:“让人摆饭吧。”李丹若‘嗯’了一声,抽回手,下炕吩咐摆饭去了。

两人吃了饭,姚黄沏了茶上来,姜彦明喝着茶,和李丹若说了半天话,才起身往前院书房过去。

送走姜彦明,李丹若站在南窗前,看着窗外那一团光亮出神,眼前的局势也如同隔着这糊着厚纱的窗户看外面一样,能看到的,就是一团极亮的、微亮的和黑暗的光团光影,可外面到底景色如何,却几乎是一无所知,新皇即位也有将近两个月了,却几乎没有任何动静,那邸抄上的东西少的可怜,市井间的小报,这一阵子也消沉无声了,一人未升,一人未降……一朝天子一朝臣,这样的反常实在让人心惊。

李丹若站在微微有些腿酸,往后退了两步,坐到炕上,转头看着姚黄吩咐道:“请嬷嬷进来说话。”姚黄答应一声,不大会儿,沈嬷嬷进了东厢,见李丹若神情安然,正对着几本帐册子写着什么,见沈嬷嬷进来,忙放下笔笑道:“嬷嬷炕上坐。”沈嬷嬷脱了鞋,在炕上坐了,姚黄和魏紫沏了茶,将帐册放到炕角,端了几样蜜饯、点心放到炕几上,李丹若净了手,掂了块蜜饯咬着,看着姚黄和魏紫道:“我和嬷嬷说几句要紧话,你们两个也听一听,魏紫看着些门口。”魏紫答应一声,站到了东厢门口。

“奶奶要商量什么大事?”沈嬷嬷忙放下杯子关切道,李丹若轻松的笑道:“也不算什么大事,我想赶在年前把姚黄和魏紫嫁了。”沈嬷嬷拍手笑道:“这是好事,也不用赶在年前,这都快十一月中旬了,六礼一样没过,哪里赶得及?我看好日子定在明年三四月里最好,还一样,两个人也不能一齐嫁了,不然你这屋里不便当,照我看……”

“嬷嬷,就年前,越快越好,我问过魏紫了,她对平福也中意的,这一桩,就算定下了,姚黄那个自小的邻居,两家也都议定了,就腊月中吧,嬷嬷帮我走一趟姚黄家,腊月中,两个人都得嫁出去。”李丹若语气轻松安然中,却是不容置辩,沈嬷嬷怔神的看着李丹若。

李丹若咬完了蜜饯,端起杯子喝了口茶,转头看了看怔怔然的姚黄和魏紫接着道:“这么急着把你们嫁出去,嫁妆上且委屈些,那些虚面子就不要了,我一人给你们五百两银子,那嫁妆,就抬箱银子过去吧,还有你们两个的身契,也一并给你们,成了亲……就不必进来当差了。”

“奶奶这是什么话?这是怎么了?”姚黄急了眼,魏紫没说话,只震惊的看着李丹若,李丹若吸了口气笑道:“我不是早就说过么,你们成了亲之后,想领差使就领,不想当差就不用再进来领差使,咱们常来常往就是,辛苦了这些年,成亲之后,先歇半年,要是还想进来领差使,再进来领就是,你看看你,叫什么?”

姚黄狐疑的看着李丹若,李丹若敛了笑容道:“只一样,这事,外头就说是我指了亲,这日子也是早就定下的,旁的,一个字不能多说。”姚黄和魏紫忙曲膝答应了,李丹若转头看了眼沈嬷嬷吩咐道:“你们两个到外头守着,我和嬷嬷说几句话。”

“出了什么事了?”沈嬷嬷面容凝重的问道,李丹若垂着眼帘,半晌才苦笑道:“嬷嬷,我也说不清楚,就是心里不安,这么做,不过是防着万一,脱籍的事让平福去办,嬷嬷和平福的,也一并脱了吧,只外头不要声张,还有这几间铺子,一处田庄,地契、房契都在这里,嬷嬷拿去收好,备着万一,还有几间铺子和庄子的收成,把银子先收到你那里,到明年年中再说吧。”

李丹若说着,探身取了个极小的黄花梨匣子递给沈嬷嬷,沈嬷嬷接过道:“奶奶放心,虽说预备预备也好,我看奶奶也是想的太多了。”李丹若歪头想了想笑道:“嬷嬷说的也是,不过预备下,我就心安了。”

第六十一章 流言四起

李丹若守着孝,不方便到各处走动,只遣沈嬷嬷去寻了趟梁氏,将腊月里要嫁姚黄和魏紫的事说了,这都是李丹若陪嫁的丫寰,梁氏自然不会多说什么,再说年纪也是不小了,不过恭喜了几句,吩咐封了两个五两的红包让沈嬷嬷带给姚黄和魏紫。

腊月中,姚黄和魏紫低调的嫁了出去,脂红和豆绿接了两人的差使,李丹若和魏紫直忙了大半个月,推平了那几间铺子一年的帐,又和沈嬷嬷商量着,打发平福悄悄买了一处极小的两进院子,将几间铺子、庄子收进来的银子悄悄运进那处小院子藏了起来,沈嬷嬷又悄悄将李丹若陪嫁的压箱银子也运进了那处小院子,直忙到腊月下旬才算妥当,又嫁了姚黄、魏紫,李丹若干脆吩咐沈嬷嬷连同脂红、豆绿也一并悄悄脱了籍,到官府备了案,李丹若这才算舒了口气,好歹留好了一处后路了。

元旦朝贺大典上,总算下了大赦天下的恩旨,随大赦恩旨下来的,还有敬王进封为敬亲王,其它皇子、皇女、前朝老臣也依例各自晋封的恩旨,得了这个信儿,程老夫人连念了几句佛,一颗心总算是放下了,看这样子,新朝算是安稳下来了。

大爷姜彦宏更是一口长气舒下来,从初一起,就开始四处忙着吃人吃酒、托人托情,想活动着赶紧离了敬王府再寻别的好差遣。

新年里,各家轮着请戏酒往来应酬,日子过得极快,李丹若因为守祖母的孝,这个年却过的极是清静,连院门也没出过,只在初七先威远开国侯夫人、姜彦明姑母姜氏冥寿那天,和姜彦明一起到大相国寺,为姜夫人连做了三天水陆道场。

眼看着离十五没几天了,姜彦明原本想带李丹若出去坐船沿汴河看灯去,李丹若却没什么兴致,姜彦明知道她这个孝守的虔诚,也不再多劝,只在元夕节前两天,从外面买了几十盏各式花灯回来,看着人挂了满院,傍晚,满院花灯亮起来,随风而动,摇曳生姿,照的院子里一片温暖。李丹若抱着手炉,站在廓下看着琳琅满院的各式花灯,脂红站在后面嘀咕道:“西跨院也挂了一院子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