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娘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树影间,才朝花暝招手,让他坐在她旁边,按照书上所示之法轻轻地按压他被封住的穴道。

“痛吗?”她柔声地问。

“一点。”花暝并不感兴趣,回眼看她,“你还是先找回心粉解药吧!”他有点紧张,微微皱了眉。

“回心粉实际没事啊,虽然我中了回心粉,可只要当时挺过去没死,就不会有大碍,这就是紫罂粟的功效,能够慢慢化解其他毒药。而且回心粉竟然也能够稍稍抑制紫罂粟的毒性。”本来她愿意跟着来,不过是想看看鬼医有没有法子能够解开花暝被封的穴道。

她指力微透,花暝疼得哼了一声。

“这个法子会有点危险,”方娘叹了口气,移开手指,将书卷抛下。

花暝看着那本《韩良子医典》然后将目光移到方娘脸上,“我不怕!”

方娘慢慢地点头,随即笑道,“可以先捉小猴子来试,金针刺入他们的头颅内,若能使得它们失忆,再想办法取出那便成了。”随即却又低头敛眸,不过是如此说而已,这本医典上有的不过是治疗失忆,根本没有金针封穴的解法。

重生做好饭菜,普通的野菜清粥,方娘用根雕的木碗盛了,坐在房门口的竹凳上晒太阳喝粥。秦思恰也回转,拎着一只洗剥干净的野兔,他步履稳健,目光沉凝,没看方娘一眼。

“秦门主,”方娘见他一闪身进了厨房,开口唤他。

方才是因为得知鬼医不在所以才让他大失仪态吗?可是他为何会如此?到底是谁?

秦思仿佛们听见,半晌也没见他出来。

这时候狐奴兴冲冲地跑出来,献宝似地将一只古旧的看不出何木所制的匣子塞进方娘怀里。

“姐姐,这是师父最宝贝的,里面有医书。八年前他守了一夜,第二天不知所踪,但是东西竟然没带走。你看看会不会有你想看的。”狐奴帮她拿着碗,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方娘朝他笑笑,将木匣子捧在膝上,依然是梅映雪的纹刻,线条流畅细腻而不失飘逸潇洒。

她轻轻地将木匣子推开,一阵淡淡的香气迎面扑来,凝眸去看,有点疑惑,随即转念一想,霎那间仿若兜头一盆冰水,彻骨冰寒。

“姐姐,姐姐!”狐奴见她突然神色大变,不禁有点不知所措,见她目瞪口呆地看着里面的物事。

一本沉香色绸缎封面的旧书,上面用金线绣着几个潇洒的字《飞雪摘录》,另有一方湘色锦帕,绣着浓郁的紫罂粟花。

“怎么啦?”听得声音,花暝和秦思立刻赶过来。

方娘只觉得手足冰寒,心头冷凉,几乎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听得花暝唤她,立刻抬眼去看。

花暝被她一瞪,怔了怔,从没感觉她的目光如此复杂凌厉,像刀刃一样要生生地将他刺穿一样。

“方娘?”他上前,伸手去拿她膝上的木盒子。

方娘“啪”的一声,飞快地合拢然后起身,“我想进屋去仔细看看,你们别来打扰我!”

说着慌不迭地闪进屋内,留下几人面面相觑。秦思看向狐奴,他摇摇头,解释说自己就给了她师傅的木匣子。

秦思沉吟不语,花暝完全摸不着头脑,想进屋却被秦思拦住。

方娘走到方桌前慢慢坐下,将书卷拿出来摆在桌上。这种模样的飞雪摘录,在密宫时候她看到过很多。

师傅每次找她去,却并不怎么和她说话,将那些书卷放在桌上让她自己看。而他只斜倚在榻上,手里攒着一块这样的帕子,绣着浓艳的紫罂粟花。

不经意地偷眼,能对上师傅深沉而又淡漠的目光,那里面有什么飞快地流逝,是她看不清的。

“师傅,为什么少了第五册呢!”虽然很多书她看不懂,却喜欢一本本地点数,好像那样会离师傅很近,毕竟他不曾给其他人看过。

“被别人拿走了。”师傅的声音有点虚浮。

她立刻充满好奇,走到他的矮榻便跪坐下,很认真地说,“师傅告诉我,小如去索回来好吗?”

师傅目光深远,沉静地像静莲生香的荷塘,他淡淡地说,“那人是我的师弟,也是我的仇人。他杀了为师最在乎的人。”

说着他伸出白玉一样莹润的手指,轻轻地挑起她的下颌,细细而忧伤地看着她,似梦呓一般痴迷道,“果然很像,很像。”

那个时候她还不懂,也不会难过,反而觉得很开心,因为这样师傅对自己格外眷顾。可是等到自己识得愁滋味,才知道那样有多痛苦。他时刻看着自己,眼里有温柔痴缠,可是只有一个字便让她无所遁形,像!

那方帕子是他心爱女子的。

杀了他心爱之人的仇人是师傅的师弟。

鬼医是一剑飞雪的师弟,是他的仇人!

方娘眉心发紧,然后飞快地拿起那本书,心如擂击,怦怦直跳,看着里面的内容瞬时目瞪口呆。

这本书里所描述的竟然全是一些刮骨变脸以及金针封穴之事,到底…

沈谧从前没有鬼医的毒药,他的毒药都是碧影阁提供的,师傅没有回心粉。那是鬼医的,是自己离开那七年里他找来的。

鬼医,在沈谧身边?

亦或者沈谧早就找了鬼医,用他来对付师傅?到底,怎么回事!

她突然想起常回说七年前陛下出征西凉遇险遇到一位吕先生,三年前他重伤又遇此刻吕先生为救他死去。

这个吕先生会不会就是鬼医幽鹊?会不会就是师叔?鬼医八九年前离开鬼医谷云游四海…

越想越是惊惧焦急,只觉得心头剧痛,四肢冰寒,不由得眼前一黑,软倒在椅子上。

再醒过来的时候,灯火摇曳,月光透窗。

对上花暝那双狭长斜飞的眸子,她眯了眯眼,缓缓伸出手去。花暝一愣随即一喜伸手握住她,却不明白她为何突然眸中涌现出浓浓的深情,深深的悲痛。

“方娘!”他试探着唤了声。

方娘微微蹙眉,笑了笑,微凉的手摸上他的脸颊,微热细腻,下巴处胡茬刺手。她慢慢地摸着,摸着他耳后,尖尖的下颌,然后是形状美好的薄唇,英挺的鼻梁,秀长的眸子,眉骨,额头,直到发际。

很好,很好!

很糟,很糟!

“方娘!”花暝深深地凝视着她,眼中满是担忧焦虑。

方娘轻轻地勾住他的颈将他的头拉下,慢慢地靠近,然后放松了身体轻轻阖眸,感觉额头贴着额头,鼻尖对上鼻尖,慢慢地唇贴上唇。

他没有动,她试探着伸出舌尖轻轻地描画他的唇形,一下一下,耐心地温柔地,描画。闭上眼,敞开心,似乎有一种久违而熟悉的感觉汹涌而来,让她心头飞快地划过一丝刺痛。

“砰”的一声,门开了,又猛地合上。

秦思的人影一闪而过。

“柳姑娘,你怀疑他是谁呢?就算有换脸之术,他也未必就是沈谧。况且花暝为柳谙花不暝的暝主,这是我亲眼所见的事实。”

秦思声音冷冽,手里捏着那本医书往旁边的桌子上一扔,冷冷道,“我亲眼见到沈谧跟他交代任务!”

花暝身形一僵,猛地将方娘推开,愤怒地看着她,一脸受伤的表情。

方娘眉头微蹙,却没有说话。

他双眸黑沉沉如子夜浓浓,一瞬不瞬地盯着,冷冷的。

“花暝!”方娘放软了声音,伸手想碰他。

花暝平静地看着她,后退了一步,声音清冷没有一丝波澜,“我不是沈谧。不是!”他似乎想宣告一般咬牙道,“我怎么会舍得伤害你?你怎么可以这样残忍?”

方娘目光复杂地看着他,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会很自然地有那样的感情,一看到那本书,她竟然似乎一下子解开了心头纠缠的诸多疑惑。

如果他是沈谧,那颗被掺了毒的解药就不是沈谧对自己的绝情。如果他是沈谧,自己有生之年就会觉得安慰,至少不会有一丝一毫的遗憾,就算立刻死了。毕竟他来了,并没有那般的绝情。

经过这七年的沉淀,她觉得自己当初那般的决绝,不留丝毫的余地,想起沈谧痛苦无奈的样子,心中竟然生出无限的痛意和内疚。

不管从前谁对谁错,也不管自己有多恨他,这七年也算是对师傅的回报,就算逝去的再不会回来,在自己有生之年对师傅的亏欠也慢慢地平衡。

“花暝…”她笑了笑,自己也知道有多牵强,这变化太过巨大让她都无法接受,何况是花暝?

“你不要说了!”花暝恨恨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的时候与秦思对视。

他冷冷地注视秦思脸上的面具,然后目光移到那本医书上,冷哼了一声,抬脚往外走去。经过秦思身边的时候,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向秦思的脸。

秦思大惊,身后是墙无处可退,只得抬手格挡,另一手骈指点向花暝肘弯处。

方娘没料到他二人会突然打起来,忙让花暝住手。

二人却好像根本没听见她的话,拳来脚往,虎虎有声,小小室内,顿时内力激荡,烈风劲劲。

这时候狐奴和端着药碗的重生恰好过来,狐奴见他们斗得不亦乐乎,不禁眉眼绽放如花。

“你们做什么呢?打拳脚怎么不去院子呢?”狐奴笑嘻嘻地走过去,混不在意。

“花暝,你住手,别伤及无辜!”方娘冷了声音。

那边秦思听见她如此,却越发不肯罢手,恰好狐奴不当回事地走近。

“两位叔叔,请让一让!”狐奴不顾重生的呵斥抬手朝两人推去。

花暝因为方娘之言,顿时撤力免得伤了狐奴,秦思却因为见狐奴混不在意,以为他武功不凡,剑指骈立,朝他膻中穴点去。

狐奴不知利害,伸手去推他的手,方娘见状大喊了一声,花暝立刻抬手挡上去,秦思便舍了狐奴全神应付花暝。

狐奴狐媚眼一眯,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嘿嘿一笑,突然手腕一抖,快捷无比地抓向秦思脸颊。

秦思见状不禁怒火大盛,立下杀招,花暝冷哼一声,不肯给他逃走,也连出杀招,在方娘看来两人正是殊死搏斗。

“哈!得手啦!”狐奴大喜,纤指一勾,飞快地拉过秦思面颊。

软质的面具倏然被拉下,花暝一愣不禁“哦”了一声,秦思大怒,“砰”地一掌击在狐奴胸口,将他重重地撞出去,跌在方娘床下。

狐奴口喷鲜血,顿时昏死过去,日若游丝。重生大喊一声飞快地抢进去。

“秦门主!”方娘不禁也怒起来,她看不到秦思的脸,只看到花暝神色一凝,随即嘴角勾出一丝讥讽的笑意。

她忙下床去扶起狐奴,而重生也飞快地抢进来,将药放在桌上立刻去抱狐奴。

“将他放在床上!”方娘顾不得去看那两个人,忙从怀里掏了粒碧玉丹出来,纳入狐奴口中。

重生看到她喂给狐奴的药,神色变了变,却顾不得问,忙盘膝要给狐奴疗伤。

方娘拦住他,见狐奴脸色苍白,唇角慢慢沁出猩红一线,不禁又是内疚万分,对重生道,“你让他们出去,我来!”

说着她将狐奴抱起,伸掌抵住他的后心,谁知却被一人立刻地握住手掌。

“花暝,放手!”方娘冷冷地说着,瞥了他一眼。

花暝握住她的手慢慢地聚拢成拳,将她的手紧紧握住,蹙眉恶狠狠道,“你为什么不干脆杀了我?”他紧拧着眉头,索性将她往一边推了推,看向重生,“带她出去!”

重生本来怨愤他们打伤了狐奴,谁知被他这样看了一眼,立刻感觉一种令人无法拒绝反抗的气势压过来,顺从地起身,去扶方娘。

方娘转身去看秦思,却对上他怔怔的眼神,那无边的愤怒和怨恨似乎褪去,双眸中有一种难以描述的苦涩。

方才狐奴好像拉下了他的面具?她狐疑地扫了一眼,秦思定定地看着她,半晌,转身出去。

“你认识他?”方娘想起狐奴抓掉秦思面具的时候,花暝好像惊讶地哦了一声,说了句是你?

“嗯!”花暝冷着脸应了,帮狐奴疗伤。

邀约

第二十五章

方娘本想问,却见他已经阖眸运功,便让重生盯着,她下床出去。

院中数丛清菊开得雅致,阳光灿灿,秦思一袭黑衣,沉凝如夜。

“秦门主!”方娘轻轻地唤了一声,走至他身后。

秦思慢慢回头,深深地凝视着她,片刻抬手覆上面具,“他没事吧!”

方娘看了他一眼,“没生命之虞,不过你那一掌倒是留情,否则以乾坤门主的功力,别说是狐奴,就算是再厉害也一招毙命了!”

秦思听出她的讥讽,蓦地回身,太过突然吓了方娘一跳。

“回心粉的毒,你根本不怕,对不对?可你竟然将计就计来到这鬼医谷。为的是什么?也只不过是为了花暝,对不对?”

他突如其来的怒火让她有些手足无措,随即却镇定自若,淡淡地看着他,“秦门主,你又何必如此动怒,我是不该骗着你没说,但实际你不也一样--”

“不一样,怎么会一样?”秦思突然飞快地出手,将方娘的手用力地放在他的脸上,“你也不必讥讽于我,这便给你看也罢,我本也没什么见不得人,反正花暝会告诉你!”

方娘怔了怔,手腕被他用力握住,有点痛。她曲了曲手指,想挣开,却勾住了他耳后的边缘。

“秦门主!”她有点犹豫,感觉到他的为难愤悒,有点退缩。

“怎么,你不敢吗?”秦思冷冷地逼视着她,“你害怕什么?”他握着她的手慢慢地用力,将面具的一角拉下。

方娘直觉想放手却被他用力地捉住,一点点地勾进面具里面,薄薄的面具用银丝细锦编织而成,柔软而结实,擦过手指微微酥痒。

面具缓缓地被揭开,方娘倏地眯了眸子,诧然地看着他。

风轻轻拂过,竟然带上微微的寒意,香气清冷,鸟鸣啾啁。

二人静静地对视,一动不动。

良久,方娘笑了笑,挣出手,缓缓道,“苏掌柜,好功夫!”自然好,内力浑厚,让她分辨不出声音,气质一个温润一个深沉冷凝,让她根本没去联想。

竟然--是如此的!

“苏掌柜接近方娘,真是苦心孤诣,方娘也深感佩服!”说着盈盈下拜,神态清冷。

苏瑾用力地抿着唇,脸上一片黯然,面具被剥落的那一霎那,所有的伪装便无法坚持,看着方娘疏离的模样,他退了一步,颤声道,“方娘…我…”

“苏掌柜不过是为了接近方娘,能够有朝一日利用方娘杀了沈谧,只是方娘不知,苏掌柜与皇家到底有怎么样的牵绊,自然无能为力!”虽然称呼未变,但是神态却淡漠清冷,让苏瑾的脸瞬间惨白。

“自三年前晋中,苏掌柜便早就盯上方娘了吧,只是又何必如此麻烦,大费周章?你让人假扮于我在晋中出现,便早就计划了这一切吧!”

他苦心经营,却没想到让狐奴好玩心性给揭露,亏她相信苏瑾,得知被秦思捉去,虽然面上不说,心头却焦虑不已,为他担心。

思及此,冷冷道,“苏掌柜就那么笃定方娘会因为你被抓而甘受威胁?苏掌柜也太过自--”

“够了,方娘,够了…”苏瑾猛地转身背对着她,双肩微颤,脱去面具,他无法再对方娘冷,更无法对她凶,可以故意伪装出冷酷的神情。

方娘本想狠狠地奚落讥讽他,看到他轻晃的发丝突然心生不忍,想起自己初到清水镇,别人冷嘲热讽,处处排挤,是他不遗余力地保护帮助自己,就算是为了接近,可是这三年,语笑晏晏,他嘘寒问暖,却是实实在在的,没有一丝做作。

“苏掌柜,我还是很感激的,谢谢你三年来的照顾,只不过方娘眼拙,有眼不识泰山,真是愚笨!得罪之处还请见谅!”说着她又盈盈一拜。

苏瑾没有转身,而是抬脚往外走,边走边道,“方娘,花暝不是沈谧,如果他是,我早就杀了他的。”话音刚落,人便出了草庐院门,消失在旁边的紫薇花树间。

方娘慢慢地回去房内,拿起那本医书,又仔细翻看了几页,越发确信是师傅的笔记,无人可以伪造。

书上说易容之术,药物涂抹遮掩是最下乘,人皮面具是中乘。但因个人骨骼形状不同,要想易容得像人皮面具须与药物合用方能乱真,只是药物不能持久,须几日一换。

而最上乘彻底之法,便是换脸。将棱角之处重新修磨,辅以切割缝合之术,自然可以变人面目,若是刀法娴淑,则不见刀口缝线,宛若鬼斧神工。

如果鬼医将这套换脸之术研习透彻,又化身成那个吕先生接近沈谧,若是…她几乎不敢想,如果花暝是沈谧,还好,至少…

可是如果他不是?

那么沈谧是不是在宫里?到底在不在?

那么?

“夫人!”重生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门口,终于出声。

方娘回头满是歉意地看着他,“重生,真是对不起,狐奴没事吧!”

“花大侠帮他疗伤,再服药休养些日子便无大碍。也是他鲁莽得罪了秦门主。”重生面色平和,但是一双眼睛却深邃无底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