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一小时后山狗及时出现,且提出的安抚条件包括提供最好的酒店总统套房,带我去艺妓那里拿特级清酒泡澡,以及联系辟尘去跟和石料理最大牌的那个厨师单挑,那我相信整个东京不用等下一次地震或世界大战,此刻已经被抓狂到十三级的辟尘直接毁掉了。

多年一别之中,山狗居然光荣升职了,现在是亚洲联盟东亚地区首席猎人,带我们回了办公室,穿个西装神清气爽的往那一坐,颇有点踌躇满志。相形之下,我布衣粗服,风尘仆仆,身边还带了个挑夫,形象分数就要大打一个折扣。这个照面一打,我还来不及嫉妒,他忽然咚的一声跳到我前面来,抓着我肩膀猛摇,摇得我浑身骨头都要散架:“你说,你说,你这几年跑去哪里了?怎么联盟都没有来找你?告诉我告诉我,老子也要人间蒸发!”

人间蒸发很穷啊,你还是好好做你东亚首席代表这份很有前途的职业吧。他苦起脸:“有前途个屁,梦里纱越来越变态了,唉,说起来都伤心啊。”
正要坐下来好好叙旧,有人敲门进来了,是一个联盟的工作人员送了一份文档进来,他看看我,再看看辟尘,再看看我,再看看辟尘,然后就抬头去看山狗身后一个电子屏幕左下角,我也随着去瞧:猎人联盟十年追捕悬赏名单,我的妈呀,辟尘也升了,现在排名第一啊,还配了有照片。难怪人家跟乌眼鸡一样盯着我们。山狗见势不妙,招招手把那人叫过来,突然抽冷子一拳打得人家两眼翻白,软在地上。从工具箱里取出一支记忆屏蔽电击枪,足足对人家射了十几二十发子弹,估计这倒霉蛋醒了以后,连自己姓什么都记不得了。

虽然隐姓埋名那么久,我们在江湖上还是那么招风,看来树太大了,想装豆芽都不像啊。此时辟尘冷然提醒我:“喂,人家找我啊,你陶醉什么?”我瞪他:“我是头号窝藏犯好不好?军功章有你一半也有我一半啊。”

多说无益,赶紧藏起来是正经。山狗如从前一般言出必行,居然真的让我们去住希尔顿总统套房。看看,客厅已经比我在墨尔本一层楼大,应有尽有,舒适非常。可怜我十几岁开始就当猎人,惯于餐风露宿,四海为家,没事就蹲树上过一晚,倘若流年不利,就会遇到某条大蟒兄携家拖口前来露营,或者天公不作美,杀人蚂蚁们集体搬家从我脚趾上借道,就蹲都蹲不安生!哪里有现在这么消魂,躺在一张SUPER
KING
SIZE的床上,看着落地窗外明媚的阳光,简直打心眼里要哼哼一首RAP出来。不过等我看到辟尘的表现,我就对自己这种随遇而安的小农思想有点自觉惭愧,看,人家把千里迢迢担来的家什一摊开,立马就把客厅变成了一个专业级的厨房,他跟一只勤劳的小蜜蜂一样忙来忙去,果然是真正的劳动积极分子,搞得我不夸奖他两句都觉得有辱自己的良心,可是忽然之间,变起仓促,辟尘一屁股坐倒,突然大喘气起来。我大为惊讶,上前拍他:“你怎么了?不舒服?”他无精打采的摇头,瘫到沙发上,直眼钩钩瞪着遥远的某个所在发呆。我吓得不轻,捏住他人中拼命掐:“你怎么了?你怎么了,你说呀,你说呀。”

辟尘将自己的鼻子挣脱开去,沉吟半天,终于下了决心,他握住我的手,用一种渴望到要直接把我的外皮层烤熟的眼神看着我说:“猪哥,你能不能帮我去买一瓶绍兴黄酒来,今天晚上我想做猪手~~~”

那天晚上,在总统套房被辟尘唠叨了整整一天,耳朵上真的长出了两个巨大的老茧之后,我终于缴械投降,答应和他出门去买天杀的绍兴黄酒。辟尘得了便宜还卖乖,紧着一直教育我曰:热爱国货是每个人的应尽之责,尤其像绍兴黄酒啊,四川辣酱啊,山东红枣啊之类的土特产,能够到手的时候要尽量囤积,最好把一辈子的量都买全了,还要留一点当遗产。我听了恍然大悟:“辟尘,难怪你每年有几天都会消失掉踪影不见,然后我们住在哪里,哪里的萝卜干就脱销,敢情是你!”他不置可否的哼哼两声,借走入黑巷子的机会掩饰心中的不安~~~
小巷子?什么小巷子?
出了希尔顿之后,前后左右,无论是走路还是要爬墙,所有地方都是灯火通明,华光万丈。我们怎么会跑到一条小巷子来?明明记得是向左转弯去便利店的啊。回头看看,身后雾霭朦朦,来路不见了。一条黑色的影子蓦然闪过,而后无声无息的消失。此外一切都如此寂静而迷朦,提醒我们这是一个非正常的世界。

我一拉辟尘,停下脚步。凝神去看,四周弥漫着灰色的浓密空气。我们好象是两只掉进胶水的蚂蚁,被卡在什么不可见的东西中间了。我轻轻问辟尘:“你怎么样?”
他镇定的说:“我没事。猪哥,我们进了一个迷之陷阱。”
迷之陷阱,仔细看看,果然,这是猎人联盟的法术部门研究出来的工具性陷阱,一向作为猎人捕获低级活口非人之用啊。不期然撞见,是多么的他乡遇故知。我猜周围一定有我的旧同事在上班,要是两人一组的话,拱猪应该都打了好几盘了。一边缅怀,我一边按照九行八卦的位置走到生门,低低念了一个破空生天咒,眼前豁然一片开朗。哪里有什么小巷子,我和辟尘好端端的站在酒店不远处的街道上,面面相觑。环顾四周,不算早了,路上人不多。有个醉鬼唱着歌,一个家庭主妇匆匆挽着手袋从旁边绕过去,他们都对我和辟尘视而不见,但是不远处一个垃圾桶边,有个人正站起身来,表情非常惊讶的看着我们。衣服鞋子,都是联盟的统一装备,可见是低级猎人。模样来看是来自亚洲地区。我于是殷勤的上前招呼:“贵姓。”
他往后跳了一步,皱起眉头看着我,是个年轻人,容色瘦削,神情冷漠,一看就知道不属于我这样一来人就熟,二来人就疯的类型。把伸出去的手又放下,我说:“我也是猎人啊。”
他毫不动容,对我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对我的打扮似乎颇为不认同,然后神色十分倨傲的对我说:“你也是猎人?”语调中带着明显的戏谑与嘲弄。真是人靠衣装啊,想当年在下还是猎人联盟的年度形象代言人之一啊,穿个复古式样的猎人装出来,背上背把大弹弓,光行说带到侏罗纪很受恐龙追捧呢。就算眼下,我穿得是休闲一点,可也是澳洲名牌好不好。不由得微微有气:哼,我当猎人的时候你在哪里呀?这样自大,做人要低调这个真理知道吗?现在的年轻人啊。我老气横秋的摇了一轮头,紧问道:“你是亚洲联盟的?几星?梦里纱可好,我们当年共事过。”
听我问起梦里纱,他脸色有了轻微的变化,开始尝试堆上一点笑容,没错啦,这个反应万试万灵,他绝对是猎人。当年我和同事们共处的时候,经常可以免费观看人间奇景之一:世情冰火九重天。明明有一位仁兄,昨天为了争一个食金兽的捕获名额在你面前吐口水,声称对你的九族十八友从此都要见一次打五次的,今天早上获悉你升级为四星,年底要出席全球联盟精英会议的消息后,硬是在大门口守了三个小时要对你说一声恭喜。其中唯一例外的是我和山狗,因为每年全球猎人联盟都会组织级别考试,其他人拼命拖得一次是一次,只有我们永远踊跃报名参加,几年中所有前两名都被拿光,然后自动升级,梦里纱给我们准备的鞋子,怎么也不好意思太小。谁要是看见当年梦里纱发现我们又过级别考时候的表情,就会深刻了解到什么叫做“情非得以”。
“我叫德文,两星。你是?好像没有见过”?
“为什么他的声音一下子变成这样甜蜜啊?好冷。”辟尘在一边嘀咕。我苦笑了一下,哎,提起我的名字,多半没几个人记得了吧。都五年了。五年中我蜗居墨尔本,带小孩!虽然偶尔之间,也游荡到世界各地去做做类似劫富济贫,呼吁环保,维持生态环境平衡的事情,也从来没有忘记过自己曾经是一个了不起的猎人―――最少辟尘是认为我蛮了不起的,我决定信任他的眼光。可是,我毕竟离开那个世界很久了。久得有时候自己想一想,都觉得从前生活的印象是那么模糊。因此,当我发现自己的名字在德文那里激起了完全无法预知的强烈反响时,我简直想看看日历,看是不是愚人节的特别纪念日,有个东方人不远万里跑来消遣我。
朱哥亮,我叫朱哥亮。
崩的一声,他跳了八尺高,满脸激动怀疑狂喜睁大了眼睛,完全把之前的酷形象抛出万里云霄之外。先是退后两步仔细看看我,喃喃念叨:“像,真是像,不说不觉得啊!”等他认为自己完全确认以后,就一个虎扑冲上来,抓住我又摇又抖:“猪哥?你真的是猪哥?亚洲联盟的传奇五星猎人?天哪,我三生有幸,居然在这里看到了最伟大的猎人之一,山狗大哥说了好多关于你的故事,人人知道你啊。你要给我签名,签名,诺,这里。”
不知几时他塞了一只笔给我,自己转过身去,撩起外套,露出一件雪白的T恤,一个劲的催促着:“
签啊,签大一点,我回去装玻璃挂起来~~”。我转头叫辟尘:“来,给我一拳,我做梦呢?”
辟尘皱着眉头正在使劲到处找参照物,看是不是我们其实还陷在那个迷之陷阱里面,正面临着幻象的考验,当即说:“我也怀疑啊,你等等。”
他真的上来手起指头落,给我头上一个大凿栗,好痛,有一个包立刻冒出来,跟长笋一样快。我摸着自己的头,而前头那个翘起屁股在我面前摆来摆去的人还在一叠声的催促,心一软,下手龙飞凤舞的写了个猪哥。老实说,到这个时候,我都防备着他会一头跳转来,对我大加嘲笑,说我是一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孔雀,自作多情。可是没有。他小心翼翼的放下外套,欢欢喜喜的对我打躬作揖,还遗憾的啧着嘴说:“猪哥,真是相见恨晚啊,我要立刻去追踪一只红粉土狼,没时间向你请教了,有没有通讯地址?我一定来拜访你,一定的。”
我摇摇头,从来没有过粉丝,突然冒出来一个这么狂热的,实在对我的人生观造成很大的冲击。他失望的摇头叹气,捶胸顿足,念叨道:“遗憾啊,遗憾啊,早知道,申请期限多两天好了!”
在我身上的鸡皮疙瘩全部飞起来打我之前,我赶紧转换了一个话题,想起刚刚哪个空间陷阱,就问他:“你刚才是在等红粉土狼吗?”
他点点头:“是啊,不过结界开口设置得不好,你们一进去,那只土狼就顺风逃出去了。它平常也在希尔顿酒店周围出入的。”
红粉土狼?哦,那条黑色影子。不过猎人联盟几时变得这么没有品味了?连这种低级的妖怪都抓?人家又没碍人类什么事,至多有点好色,经常光顾一下成人影碟店而已。这都要管?未免太过分了吧。难怪山狗说梦里纱越来越变态。德文听得有趣:“红粉土狼好色?资料里面没有说。不过最近东京警视厅急征一大批土狼充当警犬和缉毒犬,所以我们奉命尽量捉拿。”
拿土狼当警犬?这是哪个笨蛋想出来的创意?不错,土狼确实拥有对于人类而言非凡的听觉和嗅觉。在五十公里之外,已经知道哪家餐馆炒什么菜。不过他们生平最恨的就是狗了。经常极端民族主义到狂奔十公里去咬狗泄愤,对全世界的香肉火锅店都顶礼膜拜的。居然要驯服它们去干狗的事?荒谬啊。在国外住得久了,对土狼们的种族情节,有时候我也挺认同的。以前在东京,我老被人家认定是日本人。像我这样的烂好人,顿时也会暴躁起来,上前抡拳就打,一直打到人家扁扁的摊到地上,接着发表一个小时的演讲,从三个方面,十八个表现巨细无遗对他说清楚:日本人的优秀程度,是不可能望到我项背的!从此以后,这个家伙一听到人家说“我是日本人”,就要毫无节制的号啕大哭―――脑子给搞坏了。虽然觉得土狼狗用这个创意实在不如一坨屎,我还是决定露上一手帮他找出那只跑路的土狼。看人家对我多崇拜啊,就在一边战战兢兢的恭听受教,简直令我气短。抓土狼的方法太简单了,这一族类生性非常好奇,无论遇到什么事情,哪怕是自己几乎丧命当场,事后也一定要回去看看,不惜在周围转个三五天,非要把事情搞个水落石出,德行非常之倔强。要抓到它,我们需要做的一切事情就是坐在这里买两罐啤酒,慢慢等。德文这些资料都没弄清楚,也敢出来混?今时不同往日啊。不出我所预计,一个钟头后,一个上下肢比例完全失调,腿特别短的男子开始在我们面前频繁的蹭来蹭去,裤子下露出的小截腿部毛发极浓,简直剑拔弩张,承继土狼族比较低的智商,他还戴着一个巨大的草帽,遮掩自己头上尖尖的双角,怎么就不想想现在是晚上几点,谁吃饱了没事干戴草帽,你以为自己在夏威夷的不夜海滩上跳艳舞吗?我叹口气,说句老实话,欺负这种傻乎乎的生物实在非我人生志愿,看见人家欺负,心里还难受得很。只见它探头探脑,看来看去,多半是寻思刚才把自己兜头罩住,几乎走之不得的东西是到底什么,藏在帽子下的脸色有一种蠢蠢的迷糊。我几乎要劝说德文放弃算啦,作为希望成为一个伟大猎人的年轻人,应当学会如何和疫龙啊,魔鬼铁天牛啊,七毒采丝虫啊这些价值既高,又危害人间的东西战斗,不要一心一意找人家土狼麻烦嘛。我知道很多土狼在人间以开出租车,当侍者维持生活,还纳税,说不定比我对人类的贡献还大呢。然而不等我开口,德文脸上已经显露出捕获猎物后的得意笑容,一边目不转睛的看着土狼,一边从设备袋里取出薄薄的一张内钩强力粘结网。这种工具我当年也用过,上面有猎人的法术部门统一施过的符咒,具有限制落网非人行动自由,并且随猎物体积自动扩张收缩包裹的强大功能,是最受欢迎的常规武器之一。他站起身来上前要动手,我心里则掀起了非常强烈的思想斗争。是锄强扶弱呢?还是保同流合污呢?要知道我的崇拜者至今都只有这一个啊。想了良久,我猛然把头一晃,奶奶的,人气偶像不是我的人生发展方向,还是继续当好人吧。身子一动,我正要飞扑上去从后给德文一掌,不期然辟尘还快过我,早已挡在土狼身前,德文一顿,还来不及询问有何贵干,已经被一阵点状平地飓风搞得满肚子内脏一阵翻腾,好像在一万米高空遇到超强气流一样,慌不择路,转身就到旁边去吐起来。一不做,二不休,辟尘上前再补一拳,德文措手不及,软软倒了下去。我啪啪鼓掌,开始赞叹道:“辟尘啊,好久不见你出手,宝刀不老啊。”他面无表情的摔摔手腕,答:“杀鸡就用犀牛刀,古代有这句话吧。”是吧,听起来蛮耳熟的。我们在这里互相吹捧,土狼先生就还搞不太清楚状况,愣怔半天,站着不走。我离他三步,好声好气的讲:“去告诉你的同类,这几天能跑多远跑多远吧,出租车不开两天东京交通也不会瘫痪。猎人联盟抓你们去当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