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扬起双拳,朝他胸口打过去,却不曾想,他任凭我的拳头落在他的胸前,任凭我的愠怒发泄在他的身上——本想他会抓住我的手腕,阻止我的凶悍。

越发觉得矫情,下手的力道便轻了许多,渐次颓丧地住手。一缕晕红的笑意漫上双颊,我颔首而下,腕上一紧,是他温暖的五指。我轻轻一挣,不意间瞥见前方的斜处,一双人影萧萧然站立于一棵树下,柔软发丝飞舞轻扬,冷硬黑袍肃然微动,那张英气的脸孔弥漫着昏暗的暮色,容光模糊,不显喜怒。

我冷然一笑,暗咬下唇,阖上眼睛,轻轻偎进眼前男子的胸膛,鼻端皆是他的温热气息,眼底是他略微僵硬的手掌、抚上我的背。

烟花慢 暗 香(5)

我轻轻启唇:“有点累了,借我靠一下!”

那是凌璇与唐容啸天,假如这样能让他一心一意地对待凌璇,让他伤心一次又有何妨?损毁自己清白又有何妨?

唐抒阳轻叹一声,极淡极淡的一声叹息,瞬间消失于沁凉的风中。蓦然,他将我搂紧,嗓音低闷:“只要你累了,我都可以借你靠一下!”

那双人影,依然凝定不动,仿似两尊神像,亘古地望着我、以及与我相拥的男子。身子是暖的,却有一双冰冷的手攫住我的心,捏碎了些微的温暖。我猝然拉起唐抒阳的大手,语笑嫣然:“我们回去吧!”

唐抒阳低首无语,任凭我拉着往回走,他定是知晓我的意图,以他的绝顶身手,岂能不知?我终于放开,歉意道:“唐大哥,谢谢你!对不起…”

他悄然越到我身前,迫得我停下来,眸底皆笑意,却是扳起脸庞:“又是谢谢,又是对不起,好人坏人都让你做了,我还能说什么?”

我有恃无恐地看着他,笑吟吟道:“那你要我如何?”

唐抒阳眉目温润,笑容宠溺,陡然勾住我的腰,一字一字地清晰道:“小丫头,教你不知好歹!下不为例!”

我轻松应道:“好,下不为例!”话落,悚然一惊,前方站着一个青丝飘荡的美艳人儿,衣袂拂动,身姿盈然;只是一瞬,她转身飘袂而去。

绛雪!呵,我身旁的男子、身旁亦是女子环绕,我就像一个不合时宜的人突然闯进一个不合时宜的地方,难怪她们会排斥我、敌视我。只有孑然一身是轻松超然的,无需理会旁人。

此后两日,绛雪沉默寡言,对我冷言冷语,从无欢颜笑影,娇美的脸庞扳得紧紧的。我不放在心上,全当没看见就是了。

这日,一行人停在溪边歇息,围坐在草地上充饥、闲聊。我起身来到溪边,蹲在岸边掬水清洗满是风尘的脸庞。溪水淙淙地流动,叮咚作响,溅起细碎的水花,阳光照耀下,一如洒上了碎金,流金泄玉一般的金灿耀眼。

目视着水中的倒影,身姿纤瘦,柳腰绰约,纯净无华而又楚楚婀娜。爹爹说,我们家的阿漫不是天下最美丽的女子,却足以颠倒众生。娘亲时常对我说,阿漫,你不能那样看着别人,特别是世间的男子,咳…你这双眼睛,与娘亲一模一样…

约略听过,临水照花,是自视过高,以至于不可自拔!此时,我亦是临水照花吗?然而,娘亲一直不肯告诉我,我的眼睛与娘亲相像,到底有何不可?娘亲为何那般哀伤呢?

刹那失神,水中多了一道倩然的倒影。我以为等来的应是绛雪,却是凌璇,我曾经的好妹妹。

“端木姐姐,”凌璇柔声唤我,依稀是昔年的光景,她在漫天飞雪之中恬然望我,浅笑秀婉,浅紫色雀毛斗篷逶迤茫茫雪地,肤如凝脂,貌若琼雪。那笑,是温暖的,而此时,溪水明眸的底色是凉的。

我站起身,迎上她微有挑衅的眸光,乖笑道:“妹妹找我有事?但说无妨!”

凌璇柔涩一笑:“端木姐姐,我知道的,唐容哥哥喜欢你。”

一阵惊愣,我低垂眸光,略作沉吟,神色淡然:“你想要说什么?”

烟花慢 暗香(6)

凌璇上前握住我的手,眸中泪光莹然,嗓音娇柔、略带哽咽之音:“姐姐,我知道你是怜我才把唐容哥哥让给我的,谢谢姐姐!”

心中酸涩,却只能保持安之若素的微笑,我怡然道:“没什么让不让的,妹妹与唐容公子本就相识,他一路保护你南下,是应该的;假若妹妹与他携手一生,也是理所当然。”

即便她心中清楚是我让的,我也不能直说——她的傲气,她的自尊,都不允许别人“让”给她,“施舍”给她,人与事,皆是如此。她一身素锦长裙,唯有袖边铺陈着细碎的蔷薇,粉色嫣红,像是苍白的容颜上那樱红的双唇。

凌璇殷殷看我,惊喜问道:“真的么?姐姐真这么想?”

我微微颔首,心底猝然漫过一股冬日的冰水。她明眸紧蹙,一滴泪珠滚落眼睑,恳切道:“姐姐,父皇母后都不在了,家,国,都不在了,什么都没有了,就剩我一人了,而姐姐呢?姐姐还有爹娘、哥哥,还有家族,什么都不缺,可是我呢?我只有唐容哥哥,只有他…”

凌璇抓着我的手腕越发用劲,嗓音急促而柔弱:“姐姐,你不能把他抢走…”

即便是有求于人,凌璇亦是“不求”,是恳切之中稍带命令,柔弱之中犹显凄凉,更是气度绝不输于人。我看着她,神色淡淡,不置一语。

她越发焦急,眼里满是殷殷热望:“姐姐,你不愿意吗?”她笑了,放开我的手,明眸淡如清流,眸底一片冷寂,“姐姐当然不愿意的,姐姐也是喜欢唐容哥哥的,我怎么这么傻呢?”

我转眸看向淙淙流淌的溪流,溪水清澈见底,宛然可见水底的鹅卵石与拂动的水草。

凌璇亦望向溪流,平静道:“姐姐还记得吗?去年夏末,父皇在落雪亭偶然邂逅姐姐,惊为天人,欲纳姐姐为妃,我不愿姐姐锦绣一生冷寂深宫,与父皇长谈一宿,姐姐方能出宫回扬。”

清流上碎光琉璃,晃进她的眼中,衍化成细碎锋芒。我怎会不记得呢?凌璇怜我年少便要一生蹉跎,更多的是不愿她的母后多了一个争宠的妃子。

我悠缓道:“妹妹大恩,阿漫时刻铭记在心。”

凌璇转身拽住我的袍袖,琉璃光转的素脸抹上悲伤的色泽:“我并非让要姐姐报恩于我,只是,家国巨变,山河变幻,如今的我,已是孑然一身,唐容哥哥…是我唯一的依靠,姐姐忍心让我从此孤单无依吗?”她哀伤地望我,眼底凄绝,“我从未求过姐姐,此次,望姐姐怜我,勿与唐容哥哥…”

她的一双眸子明亮如水,清澈照人,底色却已不再是纯白如雪。我幽然笑道:“妹妹多虑了!唐容公子待妹妹好着呢,何来我怜妹妹无依呢?”

凌璇苍白的脸颊浮动着一抹克制着的惊喜:“真的么?姐姐答应了?”

我反手握住她细弱的胳膊,唇角拉出一抹欣然的笑,无声的笑、揉入无边的酸涩:“我会欺瞒妹妹吗?”

凌璇柔然一笑,欣慰的眼眸轻盈一眨,似有刺亮的芒色疾速掠过漆黑的瞳孔:“姐姐怎会欺瞒我呢?我是知道的…啊——”

低低的惊叫一声,凌璇不知怎的立足不稳,仰着身子向后倒去…我大急之下慌忙抓住她的手,她柔滑的手却是极力摆脱我的抓握——她迷蒙了眼睛,跌向溪流…

“妹妹——”我傻傻地愣住,脑中一片空茫。

一阵冷风急速掠过,荡起我的发丝。扑通一声,一个黑影跃入溪中,平静的溪流溅起璀璨的水花…

烟花慢 暗 香(7)

数道人影齐齐站在溪边,或紧张,或清凉,或玩味。

唐容啸天将凌璇抱上岸,放在草地上,跪在地上,挺拔浓眉深深锁住,拍着她的脸颊,紧张地唤着:“璇儿,璇儿…”

凌萱与凌政蹲下来,担忧叫道:“姐姐,姐姐…”

凌璇全身湿透,脸色苍白如纸,青丝贴在鬓边,点点水珠闪烁着离离灿光。她悠悠转醒,漆黑的瞳孔转了一圈,淡淡旋过我的脸,终是流转于唐容啸天略微松懈的脸孔上,宁和的面容倏然纠结,起身抱住唐容啸天,隐约传出哭泣之音。

唐容啸天轻拍着她的肩背,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他全身湿透,黑袍衣摆水珠嘀嗒,鬓角清流蜿蜒而下,滑落下颚,仿似落入我心间,溪水的清冷弥漫开来…他拿开她的手臂,拂开她鬓边的湿发,“好了,没事了…说得好好的,怎么跌到水里了?”

凌璇面容一紧,扫了我一眼,扯住他的袍袖,着急解释道:“唐容哥哥,与姐姐无关,姐姐不是有意推我的…姐姐是无意的…”

四周死寂,只闻众人的气息,轻缓不一。

“她推你的?”唐容啸天惊愕道,缓缓抬首看着我,眉梢的水珠陡然泠落,英眸中缓缓浮现深浅不一的疑虑之色。

浑身骤冷,那溪水尽数浇在我身上,从头至脚,无处不冷。而他疑虑的目光却仿佛一把冰锥,缓缓地刺进我的胸口…

凌璇浑身发颤,细细娇弱:“我也不知怎么回事…冷,好冷…”

花媚儿急道:“快去换一身衣服,别着凉了。”

这日,在城郊的一个破庙里歇息一晚。唐抒阳一人在门边把守,姿势悠闲。

夜深人静,方才还是眼皮沉重,这会儿却是毫无睡意。庙堂中暗黑无光,正中央的一堆篝火已经熄灭,却有一汪凝乳般的月华倾泻在地,缓缓流淌,照亮了一方天地,暗黑的庙宇亦灰朦的清晰了些。

侧首一看,已然不见陆舒意的人影。她跑去哪里了?奇怪了,夜深露重,她不好好歇息、为何来着?虽说风寒已经有所好转,却也禁不起深夜寒气。

轻手轻脚地起身,缓缓踱步走出破庙。站定在门边,看向沉睡之中的唐抒阳,气息均匀,皎皎的清辉恰好打在他的脸上,暗黑的底色上明光晓映,温柔流溢。平静无波的脸庞只有沉沉的睡意,如此傲俊的男子,沉睡之时亦是毫无防备,犹如小小猫咪那样的温顺与柔和。

破庙前方是几棵高耸入云的杨树,孤涩得有些冷寒。墨色天宇上镶浮着一轮冰洁的圆月,清冷的月辉遍洒荒野,犹如笼上一层缥缈的烟纱,洁净如婴儿的脸庞。

微风拂动,午夜的冷气沁人入骨,丝丝入扣。

“自从上次一别,一直念着姐姐呢,想不到在这儿碰到了呢!”

是女子的声音。我望向破庙的西边,只见两个纤细的身影站在草地上,微风拂动,裙袂飘举,大有孤清之色。陆舒意一身玄灰色锦袍,形销骨立;花媚儿一袭珍珠粉绸裙,清静宜人。

“妹妹也要到扬州去?”陆舒意笑道,嗓音略有浊涩。

陆舒意与我提起那晚在荭雪楼的事儿。自我离开碧波轩之后,花媚儿邀请她们到香阁一叙。陆舒意与花媚儿甚为投缘,相谈甚欢,大有相见恨晚之意…不知不觉,已到二更时分,陆舒意和西宁怀诗估摸着我已经回府了,便相伴回府。

花媚儿的身姿相较陆舒意,愈加纤细、婉约:“我本是扬州人氏,家母是扬州瘦马②,十年前,我娘因病过世,一个官人将我带到洛都,交予一家青楼的老鸨抚养成人。悠悠十载,弹指而过,想不到今生今世我还有机会到娘的坟前上一炷香。”

陆舒意幽幽地道歉:“对不起…”

烟花慢 暗 香(8)

“姐姐无需介怀,其实,我从未跟人说过,倒是想跟人说说呢,姐姐怕是听不来这些陈年往事。如不是绛雪姐姐担心洛都变幻莫测的时局,决意到扬州开辟另一番天地,我也没有机会与姐姐同行了!”

原来是绛雪要到扬州的…如此说来,唐抒阳是护送她们到扬州的。

陆舒意轻叹一声,生涩道:“以妹妹绝世无双的姿容才情,定会找到一个相知相守之人。假若妹妹想恢复自由之身,我…可以略施援手…妹妹不要误会,我没有恶意…”

花媚儿柔然笑道:“我明白的,姐姐的盛情,媚儿心领了。”她轻轻扶了一把,“或许,一年、两年后,我就不会是孤身一人了,我…在等他…”

陆舒意暖暖地问道:“妹妹有心仪之人了吗?”

花媚儿点点头,飘洒的清辉笼罩在她的身上,迷蒙得凄楚:“一年前,无意中认识了一位男子,仿佛冥冥中自有定数,我们一见倾心,他喜欢我的琴音,我喜欢他的舞剑,也许这就是常说的‘剑胆琴心’吧。可惜他四处漂泊,居无定所,匆匆五日,他便离开了洛都…我一直在等他,一年了,没有任何消息。”

“妹妹要一直等下去?”陆舒意吃惊地问道。

花媚儿转眸看向远方的无边黑暗:“我也不知道…也许,某日,我觉得累了,就不等了吧。”

陆舒意感喟道:“妹妹亦是一个痴情女子,当姐姐的,实在惭愧。”

“姐姐不要笑话我才好呢。”花媚儿苦涩道,复又突然道,“对了,姐姐怎么也回扬州呢?西宁公子没有陪你一起吗?”

陆舒意尴尬道:“他有些重要的事,无法陪我回扬州。”她心有余悸,颤声道,“说到这次远行,真是多亏了阿漫和唐公子呢,要不是唐公子及时赶到,后果…不堪设想啊!”

“怎么?真的出事了吗?”花媚儿惊呼道,“唐老板护送我们到扬州,那日,他突然不辞而别,留下一张信纸,说是有急事,必须先行上路。这几日我才晓得,他赶了两日两夜的路,才赶上你们的,原来是他预测到你们有危险,不眠不休地赶来救你们。”

陆舒意感动道:“他真是一个好人,如不是他,阿漫和我,就都…咳…”

唐抒阳预测到我会有凶险,赶了两日两夜的路来救我?怪不得如此憔悴…心底一暖,无法不感动…

陆舒意转开话题,轻柔道:“妹妹在扬州,还有什么亲人?”

“没有亲人,我根本不知道我的父亲是谁,我娘临死之际也没有告诉我。”花媚儿平静道,“而我,也不想知道,我的父亲到底是谁。”

或许,她是恨她父亲的吧。生下她,却不闻不问,任是谁也无法释怀。

“说起我娘呢,姐姐生长于扬州,或许也曾听闻花飘飘的事迹吧。”花媚儿兴奋道,娇柔的嗓音隐有激动,不等陆舒意答话,径自继续道,“扬州秦扬河两岸,聚集着很多瘦马,特别是二十四桥③一带,笙歌燕舞,脂浓粉香。二十年前,扬州有两个名震江南的教习坊,飘云坊和丝葭坊。江南一带的名人雅士、盐商富豪纷纷慕名前来,挑选中意的瘦马,花费些许银两买回家作为妾室或者丫环。”

陆舒意点点头,淡淡道:“略有耳闻,瘦马是分等级的,等级越高,要价越高。”

“头等的瘦马,需练就弹琴吹箫、吟诗写字、作画围棋等等本领。当时,瘦马飘云坊要价最高的绝等瘦马自然是我娘花飘飘,而丝葭坊则是…江葭。”

陆舒意惊颤道:“什么?江葭?是…是端木老爷的续弦夫人江葭?”

烟花慢 暗 香(9)

我的震惊不亚于陆舒意,怎会这样?从未有人告诉我,我的娘亲是扬州瘦马!不,不是的,肯定是花媚儿弄错了!

“是的,就是端木老爷的续弦夫人,应该是端木小姐的母亲。”花媚儿笃定道,伸手掠了掠发丝,“这是我娘亲口告诉我的。其实,我娘和端木夫人私下里是很要好的姐妹,惺惺相惜,只不过,我娘的命不好,落得个一生凄凉的下场。”

陆舒意不敢置信道:“可是…我怎么从未听闻此事?”

花媚儿唏嘘道:“二十年前的事,很多人都不晓得了。再者,端木氏权倾江南,将一个名震江南的瘦马悄悄地藏身于府中,并不是什么难事。如有意封锁,旁人更加难以知晓。”

不是的,她是故意诋毁我的娘亲。娘亲眉目端庄、温柔贤淑,通晓古今、善于持家,与爹爹举案齐眉、鹣鲽情深,端木府上上下下无不敬佩,特别是我三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对待娘亲甚是恭敬与随和,根本就看不出一丁点儿风尘女子的迹象。花媚儿,为何要这么说?

陆舒意感慨道:“真是想不到!我与端木夫人很是熟悉呢,一点儿都瞧不出来她出身于瘦马。”

“瘦马并不是烟花柳巷、秦楼楚馆的风尘女子,端木夫人和我娘都是几十年难得一见的才貌双全、冠绝扬州的绝等瘦马,气韵自然不同。”

“端木夫人确实是一个待人亲切的长辈,气韵高贵而又素洁无华。”

花媚儿赞叹道:“姐姐心胸宽广,不将我看轻,还与我姐妹相称,花媚儿很是感动…”花媚儿清幽的声音飘浮着丝丝的凉绪,“风尘女子的命运向来悲惨,善终的,也是凤毛麟角。端木夫人比我娘幸运多了。”

我再也听不下去,火速地冲到她们的面前,凌厉地看着花媚儿,激动地喊道:“你说谎,你骗人,我娘不是瘦马,你说谎!”

花媚儿娇粉的脸颊刷的雪白,惊凝着眉眼,抖动着流红的双唇,尴尬地看着我。

陆舒意看看我,看看她,苍白的容颜愈加煞白,着急地抚慰道:“阿漫,你冷静一点。”她拉住我的手臂,“阿漫,不是那样的,你听我说…”

“我不听!不听!你们都是坏人,背后议论别人,你们怎么可以这样?”我尖声吼叫,狠狠甩开陆舒意的拉扯,泪水迷蒙了双眼,指着花媚儿,气愤道,“我娘不是你所说的瘦马,你娘是瘦马,为何非要说我娘也是瘦马?”

“端木小姐…”

“阿漫…”

“都不要说了!你们只会让我恶心!”我口不择言地尖叫道,拔腿跑开,往前方的黑暗狂奔而去,漫无目的。

“端木小姐——不能去——”

似乎是唐抒阳急切的惊叫声。怎么,他醒了吗?那么,他也听到方才的谈话了吗?我加快步伐,捂着口鼻狂奔,不理会他一声比一声高扬的吼叫。温热的泪水滑进手指的缝隙,仿佛心中那方最温情的天空,硬生生地被人侵犯,不再完美无瑕。

我的娘亲,端木夫人,出身尊贵,举止娴雅,容不得半分侵犯,任谁也不可以!而我的好姐姐,陆舒意,竟然如此轻易地相信别人。教我如何不伤心?

一只手掌抓住我的手臂,强硬地制住我奔跑的步伐。他低沉的言语中夹带着的怒气:“你要跑到哪里?荒郊野外的,你一个女孩子,你就不怕吗…”

“不要你管!”我背对着他哭叫道,再次举步跑开,愤然道,“不要再跟着我!”

注②:扬州瘦马,明朝伊始,扬州一带,出现了大量经过精心培养、预备嫁予富商作小妾的年轻女子;这些女子以瘦为美,个个苗条消瘦,因此被称为“扬州瘦马”。扬州出美女,世人皆知,而“扬州瘦马”在明清时期更是名噪天下。并不是所有的“瘦马”都能成功地嫁入富豪之家,被挑剩下的“瘦马”不得不被送入烟花柳巷。在秦淮河畔,“扬邦”歌妓大多是“瘦马”出身。明末张岱的《陶庵梦忆》与清代丁耀亢《续金瓶梅》均有所记载。

注③:二十四桥,杜牧《寄扬州韩绰判官》诗:“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二十四桥有二说,一说谓二十四麻桥。据沈括《梦溪笔谈o补笔谈》,唐时扬州城内水道纵横,有二十四座桥,后水道逐渐淤没。现桥已不存。

一说桥名“二十四”,或称二十四桥、念四桥。据李斗《扬州画舫录》录十五:“二十四桥即吴桥砖家,一名红药桥,在熙春台后。”红药桥之名出自姜夔《扬州慢》:“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吴桥砖家在扬州西郊。

现扬州瘦西湖景区新建二十四桥,紧靠熙春台。本文只取该名,与现实地名无关。

烟花慢 点绛唇(1)

“胡闹!”他一把扯住我的手臂,猛地一拽,拽得我整个身子倏的旋转过来,跌撞在他的胸膛上。他扣住我发颤的细肩,目光灼烈,教训道,“三更半夜,你哭闹什么?如果碰到坏人,那该如何?”

我掰开他的手掌,用劲地掰开,泪眼婆娑地盯着他,一眨不眨地瞪着他,任凭泪水潸潸滚落…

唐抒阳渺然地轻叹一声,黑眸中的怒气倏忽不见,揽过我的肩背,拥在胸口,厚实的大掌轻拍着,柔情四溢:“一个姑娘,如此肆无忌惮地哭,唐某真是第一回见到呢!哦,不对,上次就见识到你梨花带雨的哭相了。”

他总是这样,教训我,对我大吼,却又突然温柔、宠溺地待我,与我调笑,逗我开心,到底为何?我不明白…

我抵在他的胸口,浑身发颤,低声啜泣着。

唐抒阳的心口沉稳有力,语气越发地温柔,仿佛我是一个小小女孩儿:“到底什么事?告诉我,好么?”

我缄默不语,只顾着一顿一顿地抽噎。他揉搓着我的发丝,长长一叹,轻轻地拥我入怀。

哭声渐大,泪意汹涌,我也不晓得为何如此难过,难过得在一个并不是很熟识的男子怀中放肆地大哭;而我更不晓得,唐抒阳为何总是在我伤心的时候适时地出现、总是纵容我的哭闹、总是抚慰我的情绪…

“你这么毫无顾忌地哭,可不像是一个倔强又任性的姑娘!”他调侃道,言语中带着宠溺的意味,仿佛爹爹那般的宠溺。

我扬起小拳头,捶着他的肩胛口,忍着哭意,艰涩道:“你——还——取笑我!”

他放开我,拿出一方锦帕擦拭着我脸上的泪水,低笑道:“好了,应该哭够了吧,若是再哭,明儿早上就变成两核桃了。”

心中略定,伤心如潮水般退去,又一波潮水涌上心口,激荡着我的心房,奔涌不绝。方才激动之下,竟然再一次“投怀送抱”,与他亲密相拥,当真昏头了!想那迷离的月光下,微风拂动,年轻男女俪影成双,与凝乳般的月华竞相争辉。

我恍然失神,抽离了身子,拿过他手中的锦帕,虚弱道:“该回去了!明儿还要赶路呢!”

不经意间举眸望去,惊异地看见,破庙大门的正前方,站着一个白色人影,眉目模糊,身姿单薄,宛如大雪纷飞之中的一朵雪花,清扬冰冷,遥遥地望着我们。也许她也看见了我探视的目光,她明显地一愣,随而施施然转身,仪态娴雅地步入破庙。

自是认得这个白色的人影,绛雪。我相信,她会来找我的!

翌日傍晚,一行人歇在途经的一个农庄。农舍,水田,绿树,土径,淡远寥落,似是宣纸上的几笔淡墨,安详恬静。炊烟袅袅、随着晚风扶摇直上,远山凝暮,分明画出暮春夏初景色。

水塘边,芦苇深深,风摇微动,何人夜下临风处?

“端木小姐在想什么?”绛雪与我并肩而站,语音中似有揶揄。

我乖笑道:“我在等你!”

绛雪略有一愣,精致的容妆微显惊色,只是一瞬,脸色便已淡定:“端木小姐是豪门望族之后,出身高贵,姿容绝世,才情倾溢,日后定是富贵盛宠、位高尊荣…”

“绛雪姑娘想说什么,我不是很明白!”我淡淡地打断她的奉承之语,如此奉承,只怕是言不由衷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