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挚踏前一步,仿佛要劝阻。
但嘴唇连动几下,也没说出话来。
“王叔,言侯爷,失礼了。
我现在有要紧的事要处理,改日再请两位叙谈。”萧景琰大踏步走上石阶。
向殿门口的纪王和言阙拱手一礼,可这两位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他已经快速转身,飞奔向外殿,跳上刚备好驶来地太子车驾,身形还未稳便喝令道:“走!动作快一点!”
被晾在殿门口的两个人只好将疑惑的目光投向阶前地蒙挚,但最终也只得到了一个苦笑和简短的一句不能算是解释地解释:“说来话长,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静贵妃的宫中现在还有些晚到的贺客未走,闻报太子驾到。
这些人慌忙涌出来迎接。
萧景琰脸上挂着一丝淡淡的笑容回礼,风度十分周全,但进殿后开口第一句话却是:“母妃。
孩儿为您带来了一件礼物,只能给您一个人看的。
要不要现在瞧瞧?”
这句话一说。
傻子才不懂了,贺客们赶紧说完最后地客套恭贺话。
纷纷告辞出去,没多久整个宫室便清净的下来。
静妃对于儿子的去而复返,自然心有疑惑,再看他如此作为,顿时明白是有紧急的话要说,于是也立即摒退了左右,将他带入内殿。
“母妃,”萧景琰进入殿中站定,单刀直入地问道,“小殊得的是什么病?”
静妃全身一震,足下一个不小心,几乎踉跄了一步,但她随即稳了稳心神,转身定定地看着儿子。
“您没有听错。
我问的是小殊…我想您不会跟我说,您不知道我现在指的小殊是谁吧?”
最初的震惊很快过去,静妃的表情由诧异转为哀伤,慢慢扶着座椅地扶手坐了下来。
“林帅当年化名石楠,出外游历时曾救过为医女的母亲,之后便带回林府加以翼护,是不是?”萧景琰接着道,“母亲的这段往事,以前从没跟我提过,只要您不提,其他人当然也不会跟我说。
所以当您真真假假谈到故人时,我想也没想过那个故人会是林帅…”
“那你最后是怎么察觉到地?”静妃叹息着问道。
“今天有事,和言侯聊了几句…”萧景琰上前一步,在母亲膝前蹲下,“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是…小殊他现在到底怎么了?您给他诊完脉就掉泪,他是不是病得很重?”
静妃想了想,慢慢点点头:“很重…”
“那要怎么办?”萧景琰突然觉得一阵心慌,猛地抓住了母亲的手,“小殊那么信得过母亲地医术,您应该有办法吧?”
静妃沉吟了片刻,垂下眼睫遮住眸色,轻声道:“小殊身边有比我医道更好地人,想必能够保他无事…”
“那他这个病,要治多久才会好?”
“这个…说不准,也许明天…也许明年…”
如果萧景琰能够明白母亲这句话的真实意思,他一定会立即跳起来,可惜他并不知道,所以反而觉得有些安慰,“不管多久,能治好就行。
可是,为什么生个病,容貌就会变成现在这样?”静妃摇摇头,“小殊地容貌改变,不是因为生病,而是他以前中过一种火寒之毒,解完毒之后,身体容颜便会发生极大的变化…”
“那他变了,就是说毒已经被解掉了,是不是?”萧景琰微微有些欣喜,“因为解毒,所以身体才会变得这么弱,容易生病,需要时间休养才能养好,是不是?”
静妃怔怔地看了他良久,才轻微地点了一下头,“是…”
“这样就好,”萧景琰紧绷的全身总算放松了一点,站了起来,“我明白他以前为什么不能安心休养,不过这以后的事我来做吧,他只要专心治病就好。
母亲,他每次生病,都是差不多的症状吗?”
“那要看引发的病因是什么,受寒,劳累,情绪激动,引发的症状都不一样。”萧景琰斩钉截铁地道:“没关系,以后小殊就不会再受寒劳累了。
至于情绪,高兴应该没有坏处吧?”
“高兴在任何时候都是没有坏处的,”因为眸中闪着波光,静妃的笑容显得有些悲凉,“你想让他高“他的心愿是什么,我最清楚,”萧景琰深吸一口气,目光闪亮,“我会加快的,早一天让他看到污名被雪,他休养起来也会更安心…”
“景琰,”静妃一把握住了儿子的手,极其凝重地道,“你不要冒险,情势到了这个局面,也许你还经得起失败,可是小殊已经经不起了,你明白吗?”
萧景琰用力抿了抿嘴唇,重重地点头,“母妃放心,我知道要把握分寸,小殊还在后面看着,我不会胡来的。”
静妃的心头顿时象是被剜了一下般疼痛,她也知道小殊看着的时候景琰会坚持步步为营,但小殊究竟还能看多久呢?他这样苦苦地撑,到底还能不能撑到重建林氏宗坟的那一天?
“现在细细回想,我能够理解小殊为什么不肯告诉我,”萧景琰见母亲神色惨伤,以为她只是想起过去的一切感到难过,不由地将她的手握得更紧,“若我早就知道他的身份,这一路大概不会这样走过来…”
“景琰,这一年多,你越来越沉稳凝练,越来越值得依靠,小殊一定很是欣慰,”静妃用力咬了咬下唇,脸上终于恢复了恬淡和温柔,轻声道,“所以,你不必后悔,也不必难过,千万要沉住气,不要再给他增添更多的烦恼了。”
萧景琰沉吟片刻,默默点头。
“好了,回宫去吧。
再晚些陛下会过来,说要商议一下你大婚的事。
这几天礼部柳尚书也会到东宫去向你禀报筹备事项…”
“母妃,”萧景琰有些烦躁地皱了皱眉,“按规制办就行了,我现在哪有心情…”
“景琰,”静妃的面上微带厉色,“你才答应了要沉住气的,忘了?大婚不是为了风光,太子妃是你父皇指定的,柳老大人中平持重,他的孙女儿也是平实温婉,从陛下那方说,他是想以此定定你的性子,可对你而言,这门婚事也有莫大的好处,你至少在态度上,不能显露出轻视草率的样子,好不好?”
这些道理其实萧景琰早就明白,只是此刻心乱如麻,随口抱怨了一句,被母亲责备后,自知失言,不敢再加顶撞,低头应诺了,慢慢退出东宫随侍人等候在殿外,一见他出来,忙迎了上去。
萧景琰一看那明晃晃华灿耀眼的储君仪仗,心中更觉烦乱刺痛,哪里肯上什么禁内步辇,一甩手,大踏步地向外就走。
蒙挚在外宫门的夹廊甬道处等候,虽然心中焦急,但面上却没怎么露出。
萧景琰一现身他便细细察看脸色,见这位殿下似乎已按捺控制住了自己,心头略松,忙上前严谨地请安行礼。
“蒙卿免礼吧。”萧景琰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本宫朝政渐多,武事修习难免懈怠退步,蒙卿是大梁第一高手,以后有事无事,还请常来指点一下。”
蒙挚明白他的意思,单腿跪下,肃然而郑重地答道:“臣,领太子教令。”
第一百五十八章 泄露
金陵作为大梁帝都,自然是满城朱紫,遍地贵胄。
为方便官轿通行,同时又免除百姓时时需要避让之苦,所以街道都修得异常宽阔,除非是高爵王公大驾出行,一般不会有官兵开道开得鸡飞狗跳的局面出现,普通官员的坐轿常常只带十数以下的随从,悠悠然地从街面上走过,帝都居民都已看得习惯,碰上时的闪让动作也甚是娴熟。
刑部尚书蔡荃出身寒门,由科举入仕,是自低阶官员一路做起来的,素来行事低调,不爱耀威张扬,日常出入,轿前只挂一面刑部的灯牌,此外便别无表明他二品大员身份的标记,不过时日一久,他那顶青花酱面的四人轿也渐渐被人认熟,一些位阶不如他,但却华贵非凡的官轿当路遇上,已学会了主动退避。
东宫加冕礼之后,蔡荃虽不如前几月那般忙乱,但事务依然繁重,连从衙门回府这一段路,他也会带些卷宗坐在轿子里看。
可是这一天,他刚在晃晃悠悠中翻开文书,就被一支箭粗暴地打断了。
这支箭不知从何射来,端端正正地扎在轿顶之上,而且一箭之后再无动静,显然不是为了刺杀。
刑部的护卫快速戒防后,将箭拔了下来,连同箭身上绑着的一卷字条一起呈交给了尚书大人。
蔡荃拆下字条,展平一看,上面只有简洁的几句话。
“禁军统领蒙挚借探狱之机,已将逆犯夏冬自天牢中换出,此绝非诬告,大人若不信,可亲往察之。”
蔡荃目光微凝。
沉思了片刻,慢慢将纸条折叠收好,向轿外扬声道:“去天牢青花官轿转了一个弯。
掉头向东折返,一刻钟后便来到天牢门外。
值守的典狱官慌慌张张地出来迎接。
却只听到一个简短的命令:“打开女牢朱字号的门。”
典狱官从顶头上司的脸色上觑不出什么来,又不敢多说,赶紧命牢头拿了钥匙,陪着进去。
朱字号在女牢平层略略向里地位置,四周俱是实墙。
唯有朝西开着一扇高窗。
那也是整间牢房唯一的自然光源。
一名身穿囚服的女子正坐在草铺之上,听到有人开门,她略略侧过脸来,长发间那缕苍白在颊边一荡。
虽然鬓发散乱面有污痕,但一眼看去,那确是夏冬地面容。
蔡荃尖锐如针的视线紧紧地盯在女犯地脸上,随着时间的推移,瞳孔渐渐收缩,面上更是铁青一片。
“来人!把她给我带到讯室中去!”刑部尚书厉声命令。
两名护卫立刻应诺上前。
一左一右将宫羽拖了起来。
这种时候,宫羽虽知情况糟糕,却也不可能反抗。
只能垂着头,被连拖带推地带进狱房外侧的一间讯室。
拷在刑架之上。
蔡荃端过一盆冷水。
兜头泼下,示意手下用布巾猛力擦洗。
宫羽本身白皙娇嫩的肌肤很快就露了出来。
“你是谁?怎么会在夏冬的牢里?谁带你进来地?夏冬去了哪儿?”面对刑部尚书连珠般的暴怒讯问,宫羽闭上了眼睛,如同没有听见一样。
蔡荃的目光锁住这个年轻姑娘脸上所有细微的表情变化,快速地做着判断。
最终,他没有急着用刑,而是命人先将近两个月来曾进出过天牢女监的人员名单拿来,一看,蒙挚的名字赫然在目。
悬镜使很少会有私交,夏冬又是孀居之身,自她入狱后除了奉旨或奉部司之命来讯问的人以外,基本上没有其他人来看她,圣驾自九安山回鸾后更少,其中被人密告的蒙挚来得最勤,当然嫌疑最大。
蔡荃一向视蒙挚为忠直良臣,所以此时犹为愤怒,踏前一步,用力抓住宫羽的头发,将她地脸抬了起来,眼锋如利刀般直射过来,稍稍心志不坚的人,在这样的酷烈视线下必然心中发怵。
但是宫羽,却依然轻轻地闭着眼睛,翻卷地纤长睫毛在眼睑上投下一片阴影,未有丝毫的颤动。
“大人,”跟随蔡荃前来地一名主事突然道,“我认得她,她是原来妙音坊地乐伎,名叫宫羽。”
“妙音坊?”蔡荃浓眉微皱。
他一向不涉风月,但妙音坊因通匪之名被大理寺前正卿朱樾查抄之事他却是知道的,一时心头迷雾重重。
妙音坊被朱樾抄没,朱樾是誉王地人,誉王与悬镜司合谋构陷靖王并随后谋逆,可悬镜使夏冬被人救出后牢房里替换她的人却是妙音坊以前的一名乐伎…
一向以抽丝剥茧,杂中理序著称的这位刑部尚书,面对这样转转折折的复杂关系,现在却觉得脑子有点不够用。
“大人…”身旁的主事见他半晌不语,低低地叫了一声。
蔡荃脸一沉,道:“你也别闲着,想办法让这位姑娘睁睁眼,介绍她看一看这屋子里的刑具,最好让她识点趣,该说的趁早说,别给我们添麻烦。”
“是。”
蔡荃又向宫羽扫过阴冷的一眼,慢慢转身,在审案桌后面的靠椅上坐了,闭目沉思,再也不理会讯室中的其他任何动静。
宫羽被识破带走的变故虽然发生得快速而又意外,但好在蒙挚为防万一原本就在天牢安了一个眼线,蔡荃带着人前脚刚进讯室,这个眼线后脚就把信息传了出去。
蒙挚接到信时恰好当完值,正在府中休息。
闻知宫羽暴露,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换了便装,直奔苏宅,可人都冲进后院了,突然又担心起梅长苏现在的身体状况,急急地煞住了脚步。
“蒙大人,”黎纲迎了过来,“您神色不对啊,出了什么事?”
“聂将军和聂夫人呢?”
“都在南院。”
蒙挚折转方向。
直奔南院,一进院门,就看见夏冬与聂锋肩并肩坐在一张长椅上。
双手紧握,正在相视而笑。
气氛十分温馨宜人。
“真不想打扰你们,”禁军统领摇头叹道,“不过这坏消息却不能不说。”
“怎么了?”夏冬立起身来,“天牢那边出事了。”
“聂夫人果然敏锐,”蒙挚抹了抹脸。
语音忧急地道“是宫羽被蔡尚书巡牢时发现了,现在正在受讯问呢。”
“什么时候?今天么?”
这句问话接得甚快,但却不是夏冬说的,而是传自东墙角下。
虽然声音听起来淡而轻飘,十分柔和,可是蒙挚却被大大地吓了一跳。
东墙的金银花架下,一袭淡青长衫的梅长苏几乎已和浅翠枝叶融为一体,连那张苍白地脸,也差不多跟金银花的白瓣同一个色调。
“小殊…”蒙挚吃吃地道。
“你怎么在这“我本来就在。”梅长苏淡淡答了一句,又重复问道,“宫羽是什么时候被发现的?”
“就是今天。
大约一个时辰之前。
“我不能让宫姑娘替我受难,”夏冬决然道。
“蒙大人。
我必须马上回去。”
“已经被发现了,你回去自投罗网有什么用啊?”蒙挚急道。
“不。
冬姐地确应该马上回去。”梅长苏缓步走了过来,在一张竹椅上坐下,示意蒙挚和夏冬走近,“你们先别急,这几日我已预想过万一宫羽出事应该如何应对,大略也拟了几个法子。
幸好现在只是被蔡荃发现,尚不是最坏的局面,你们两位照我说地做,大概也圆得过去。”
“好。”夏冬与蒙挚都是绝对相信梅长苏的人,并无疑问,过来凝神细细听他说了一遍,暗记在心。
“这套说辞,还需要你们两位现场顺势稍加机变,不过这个对冬姐来说没什么难的。”梅长苏笑着看向聂锋,道,“只是你们两个,又要分开一阵子了。”
聂锋早已走了过来,神态平静。
他的脸上此时仍有一层白毛,五官也依然稍有扭曲,不过那种畏缩蜷曲的姿态已经没有了,腰身挺直,双眸也甚是明亮。
他走到梅长苏身边后,弯下腰紧紧握住了他地手,喉间发出模糊粗重的几个音节,蒙挚猜了猜,没猜出他说的是什么,但梅长苏却了然地笑了起来,点点头。
“小殊,你今天看起来气色不错,病已经好了么?”蒙挚有些欢喜地问道。
“好了是不可能的,”一个懒洋洋的声音插了进来,“不过有蒙古大夫在和没有蒙古大夫在,那却是有区别的。”
蔺晨说着,从侧廊另一端徐徐而来,可惜悠闲的姿态还没摆足,便看见晏大夫从月亮门的另一边走过,喷着白胡子连哼了几声,面有愠色,他只好赶紧随后追去,边追边解释着:“老晏,你别生气啊,我不是那意思,真的不是…”
梅长苏摇头失笑,由蒙挚扶着站了起来,对夏冬道:“冬姐是更胜须眉地巾帼,我没什么好说的,保重吧。”
“你也多多保重。”夏冬却步曲膝,向他行了个福礼,再回头深深地看了夫君一眼,爽利干脆地道,“锋哥,那我走了。”
聂锋点着头,嗯嗯了几声,目送两人出去,等到人影都不见了,才收回视线,发现梅长苏已经又坐回了椅上,拧着眉头,不知在想什么,便俯下身去,轻轻拍拍他的肩膀,向他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