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日未出,他便是黑夜里的太阳。

灼灼的火光燃烧在他瞳孔的深处,使得这两年来压抑的抱负、复仇的野望,都在这一刻随着滚沸的心升腾而上, 化作一股连天席卷的气魄,让他拔剑出鞘,将三尺青峰高举!

一时间,四野尽是山呼海啸!

“踏雁门,卫国土!”

“灭鞑虏,救公主!”

“死生抛,莫相负!”

……

忻州屯兵本有十万之巨,只是落在萧氏治下,一则军务混乱,二则疏于练兵,真正能在短时间选出来上战场的人不到一半。值此冬日攻打鞑靼又非兵家常胜之招,当以奇胜,以速胜,以险胜,鞑靼虽为一国,可与大乾相比不过三省之地,三万兵足够打得对方措手不及,灰头土脸。

“世子这般倒有些英雄出少年的感觉了……”

高高的城楼上,吕显站在燃烧的火把一旁,感受着刮面来的凛冽寒风,望着远处大军出击的场面,不由深深感慨了一句,然而接着又有些沉默。

“兴亡百姓苦,这一战不知又要死多少人?”

谢危就在旁边不远处。

城楼上这块平地上立了座箭靶。

他苍青的道袍被猎猎的寒风吹起,冰冷的、浸透了凉意的手指却搭在长弓之上,拽了一支雕翎箭,对准那箭靶的中心,只道:“又怎样?”

吕显无言。

他虽向来不是什么悯恤众生的圣人,可若眼见得苍生疾苦、人间罹难,也难免起几分戚戚之心。可谢居安,貌似谦和忍让,仁善心肠,真到了这种血染千里、兵灾战祸时,却隐约展现出一种惊人的冷酷。

人命当草芥,众生作棋子。

然而不可否认,这种惊人的冷酷中,又有一种近乎遗世独立的烛照与洞彻。

“天本无道,人而主之。然世本庸常,民无其智。不破如何立,不亡如何生?这世间除却一个‘死’字,本无道理可讲。若不知死,又怎知生?”

“嗖”地一声震响。

雕翎箭离弦而去,轰然撞上箭靶,力道之狠,竟将那木质的箭靶射裂,“咔嚓”一声,朝着后方倒下,冷肃的夜里,发出一声巨响。

谢危没有表情的脸,平静若深流。

“我让他们知道自己还活着,他们该谢我。”

吕显为之屏息,许久才慢慢吐出一口气来,倒是比前两日更为肯定:谢居安的心情,真的很坏。

*

越往北,天亮得越晚。

卯正已末,鞑靼边境营帐里还笼罩在一片昏暗的墨蓝当中,安静极了。巡查的兵士正值交接,要么熬了一夜,要么才刚睡醒,大多有些困顿,正是警惕最低的时候。

可也就在这时候,一声尖啸打破静寂!

“敌袭!敌袭!大乾的军队打过来了,敌袭——”

有些人甚至第一时间都没听清,浑然以为自己是在梦中,走了好几步才反应过来,目瞪口呆,骇然无比。

所有营帐顿时人声鼎沸。

睡梦之中的兵卒匆匆披甲上阵,通传的哨兵则是快步跃上马背,奔向王庭!

谁能想得到,这一场不同寻常的奇袭?

既不在春暖花开的时节,也不在阳光普照的白日,偏偏是他们认为绝对不可能的冬日,绝对不可能的寒夜!

攻其不备,以有备打无患。

正所谓,“兵者,诡道也”。

鞑靼王延达正当壮年,昨夜与几名侍妾一场酣畅淋漓的大战,实则是才歇下不久,骤闻外头传来警讯,只觉头疼欲裂,宣传讯兵入帐问询后,一时暴跳如雷,一脚便将铺在羊皮绒毯上的几案踹翻了去。

“好端端的大乾怎会攻打进来,难道是走漏了风声?”

他满脸髭须,眉目虽颇为英武,却失之阴鹜。

“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呢?!”

左右伺候的婢女全都瑟瑟发抖,跪伏在地,这两年下来早已经清楚知道大王口中的“那个女人”,便是当年来鞑靼和亲的那位公主,连忙颤声道:“依大王吩咐,看管在帐内,这些天没有再让她出去过。”

延达胸膛起伏,提着刀便出了王帐。

一路上立刻安排应对奇袭的事宜,脚下却不停,一直走到王庭东面尽头处一座三丈方圆的帐篷里。

此时天色已经微明。

帐内亮起了灯光。

一道窈窕细瘦的身影投落在雪白的帐幕之上,沈芷衣已经听见了外面喧嚣混乱的动静,起了身。

延达粗暴地掀开帐帘进去时,她背对着外面,发髻高高地绾起,露出一段修长白皙的脖颈,不知何时已然换下了鞑靼那多彩的服饰,只着着自己当年的旧衣,打开了尘封已久的箱箧。

那里头装着帝国公主的冕服。

上好的蚕丝织就的宫装,在不够明亮的光下,也流淌着熠熠的光彩,金银绣线飞鹤转凤,仍旧簇新一般,冰冷而华美。

延达径直拔了刀来架在她脖子上,狠厉地咬牙问:“是不是你!”

沈芷衣侧转脸庞看向他。

她眼角下那一道淡淡的疤犹如一抹胭脂似的旧痕,烙印着她的出身与遭逢,也使她对这架在她脖子上的刀锋毫无感觉,只是轻轻地弯起唇角,平静而森冷:“杀了我,你们都得死。”

作者有话要说:1/2

第212章 嚣张

战事一起, 便如荒原上的野草, 略着一点火星, 被风一吹便铺天盖地而去, 呈现出燎原之势。

冬日寒夜的战鼓,悍然若雷霆!

惊了鞑靼备战之中的美梦, 长I枪利刃,刀剑将鲜血浸入冰冷的冻土,在那惨淡淡的朝阳将光芒洒遍大地时,便辉映出一片又一片凛冽的胭脂色。

轻骑兵行进最为迅疾, 弩兵隐藏在轻步兵之中, 为两翼所掩护, 漫天箭雨早在鞑靼的兵卒靠近之前便一波飞去,射落阵中无数战马骑兵。

人从马上跌落, 马又嘶嚎倒地。

后来者或为其牵绊,避之不及, 撞个正着;或者反应迅速, 朝着两侧调整阵型, 可也不免如蚁群一般, 被就此打散。原本整肃的阵型, 几乎立刻被从中间撕开了一道口子。

燕临立在战车的高处瞭望, 当机立断,命鼓手变化鼓点,改了行军令。骑兵从两翼出发,即刻包抄对方出击之阵营;举刀持盾的重步兵则如一杆长i枪从对方已然撕裂的薄弱处突入, 弓i弩手的箭不再漫天飞射,而是同时掩护向对方阵中突入的重步兵行进!

此次攻打鞑靼,所挑选的兵种大部分都是行进迅速的兵种,又兼之燕临下令果断,毫不犹豫,其变化猝起不意,着实令鞑靼一方始料未及。

等对方将领意识到,已为时太晚——

鞑靼军阵的右翼一片四五千人,眼睁睁看着就在轻骑兵的包抄与重步兵的突进之中,硬生生被切割出来,与大军主力脱离!

而大乾这一方的轻步兵,早已经等着他们!

喊杀之声顿起!

区区四五千人落入重围,纵使用力挣扎,拼杀不休,又如何能抵挡大乾这边人数和兵种的优势?且落入敌手的包围之中,本就有恐慌之处,猛烈的攻势袭来,更使得众人溃不成军!

所有战争的胜局,都是从最初的一点小优势开始,抓住机会,滚雪球似的往下推进。

一分一毫,一尺一丈。

在以有备攻不备的情况下,年轻的将军竟展现出了惊人的沉稳与果决,半点不因本身就有的优势而有半分懈怠,甚至没有贪功冒进。

初次交锋折损四五千人,对于鞑靼来说,已经是巨大的损失。

其后阵型几番变换,也始终不能重创对手。

倘若这时还要与大乾做一时血勇之斗,无疑是打得上了头,不顾大局了。所以鞑靼一方在发起一波迅猛的冲锋之后,便直接鸣金收兵,着令所有兵士退守己方边城堡垒。

大乾这方将领又不少都兴奋不已,几乎能看见军功就在眼前,想象起踏平鞑靼之后又该如何加官进爵,当即力荐燕临趁胜追击,痛打落水狗,一鼓作气将鞑靼的气焰铲灭,好叫他们知道知道大乾还是那个大乾,大乾的铁蹄才是他们应当惧怕的。

岂料燕临竟置之不理。

几道号令下去,没有丝毫恋战,径直下令收兵回营!

军中难免有人有所非议。

然而胜绩在前,便是他们有非议,也无法阻挡燕临在军中忽然高涨起来的威信与声势,更不用说军中粮草调拨早已经换上了吕显的人,对燕临乃是言听计从,其他人根本没有说话调遣的权力。

粮草都没有,拿什么打仗?

便你肚子里有一千一万的不满,也只好忍耐着咬牙咽进去,营中议事时还要对这位年轻的将领俯首帖耳!

初战一场奇袭,快得犹如一场闪电。

接下来的几日更将这种战术发挥到了极致,不断出兵滋扰,却又不以大军强行压阵,只如老鹰捕食一般一点一点啄食对方血肉,一次又一次地削弱对方力量。

同时还在加紧敦促营中剩余兵力的整训。

最疼的就是钝刀割肉。

鞑靼一方不过三次之后就已经看清了对方的意图,到得第四次时,王庭来兵增援,整整四万兵士齐聚边关,打算等大乾一方的轻骑故技重施再次来袭时,迎头痛击,让对方有来无回!

然而真等到这一日交战时,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却是狂潮一般的五万大军!

这五万人里,轻骑兵只占了少数,更多的是重骑兵、重弩兵、重步兵!

金戈铁马,坚不可摧!

方一交战,便如同一辆庞大的黑铁战车,以碾压的威势,绞肉一般盖过鞑靼的军阵,将他们精心的筹谋摧毁!

鞑靼一方简直不敢相信,那忻州的将领王成领兵作战,何时这般厉害了?

前后派了三拨哨探前去打听。

前两拨都折戟沉沙,直到第三拨人才侥幸带回了消息——

忻州军中,哪里还有什么王成?

此次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节节败退的将领,姓燕名临,单字为“回”!

早在一个月前就已然到任,并且刀斩王成,用旧将领的鲜血完成了自己对兵权的控制,继而用最快的速度推进了今日这一场令人胆寒的战事!

战事才不过进行了十日,鞑靼一方已经深感吃不消。

纵使延达暴跳如雷,也无法以一己之力扭转这一场从一开始就处于劣势的败局,在第十一日派去使臣,向燕临送了和书,且言语之间还提及公主身怀有孕,将诞下两国血脉之事,责战事之不该。

燕临剑斩来使,将人头送回鞑靼王帐。

所谓狼子野心,非一日可磨灭。

若要使心怀不轨之人不再作祟,光凭口舌与一纸和书,实在不足为信。唯断其爪牙,抽其筋骨,打得对方恨了、怕了、再无还手之力了,方能得一日安生!

所以接下来,他照打不误!

非但继续打,且打得比先前还狠!

军中士气,都是打出来的。

一路浴血,一路征战,气势如虹,简直一扫往日颓败之态!

十一月廿二,大乾大军势如黄龙,直捣鞑靼王庭,兵临城下,燕临的战马停在王帐前,三尺青峰映照着他年轻的脸,只对着满地瑟瑟发抖的鞑靼王族,说了一句话:“燕某此来,只为迎公主还朝。待迎回公主,我军自去,还请诸位不必惊慌。”

好一个“只为迎公主还朝”!

听在鞑靼耳中,简直像是笑着扇在他们脸上的巴掌!

对方的大军可是从雁门关内一路杀过来,拔了他们的城池,杀了他们的兵士,甚至连倒伏下去的王旗,都被沾了血的铁蹄践踏!

一巴掌一巴掌拍肿了你的脸,再笑着同你说——

我们就想来接个人。

真是好不举重若轻,好不冷酷嚣张!

*

边关战事如火如荼,兵起破竹之事,这样大的动静,消息自然不可能盖得住。就在燕临率军踏平鞑靼王庭的这一日,边关的消息历经重重阻碍,终于还是在万般的惊慌中,抵达了京城,穿过紫禁重重宫门,到得皇帝寝殿。

此时尚在长夜。

铜漏声声,紫檀香浓。

萧姝睡得不深,服侍完沈琅用过五石散后,虽也在龙榻上躺下,可外头稍微有些动静,她便醒了。

宫里烧了地龙,暖烘烘的。

她披了轻纱似的薄衫起身,拂开华美的珠帘,远山黛眉轻轻颦蹙着,于昔年的明艳雍容之外,又多了几分宠妃方能有的威仪。纵然此刻一副惫懒神态,可六宫上下谁人不知她手段?见者无不低下头去。

外头侍立的是郑保。

王新义这些年来渐渐老了,许多事情便都交给了这个徒弟,手脚伶俐,心思细敏,也算得了王新义真传,深知皇帝喜好,是以慢慢也得了圣心。

不过萧姝对这一起子阉人向来不大在乎。

她怕吵着沈琅,走出来才问:“外头什么事?”

郑保躬身道:“回禀娘娘,边关急报。”

萧姝陡地挑眉:“急报?”

郑保低声将外头来的消息一说,她整个人便面色一变,豁然回转身去,将龙榻上的沈琅唤醒。

不出一刻,宫中急诏便传到各大臣府中。

静夜中的京城,一时都是鸡鸣狗叫之声,富家大户、公侯伯府,灯火通明,一顶顶官轿、一辆辆马车,从各个方向朝着宫中汇聚。

沈琅甚至有些不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燕临起兵了,那谢先生何在?”

传讯者战战兢兢:“听人传,谢先生到得忻州时,那贼子已然矫诏掌控了兵权,派人将少师大人控制,严加看管。不过、不过……”

沈琅面上戾气一浮:“不过什么?”

传讯并立刻使劲磕头:“不过坊间也有传闻,说谢少师心怀不轨,到得忻州后,竟帮助贼子整顿军务,也生了反心!”

“放肆!”

沈琅服食五石散已有近两年的时间,先才一帖的药力正盛,正在躁意涌动之时,听得此言,只觉一股气血往脑门顶上冲,让他瞬间红了眼,抄起案上的砚台便砸了下去!

上好的端砚沉重极了。

那传讯者被砸到脑门上,血流如注,痛得几乎要昏厥过去,却连擦都不敢擦一下,一个劲儿跪地求饶。

不少接了急诏赶来的朝廷命官,见得这场面简直不敢踏入殿中。

一个个全在殿外跪了下来。

沈琅阴沉的声音带着雷霆般的盛怒,从阴暗的殿内滚了出来:“国库未行,户部未动。自古三军作战,重在兵马粮草!便是他狼子野心,手握兵权,任何一场征战也要倾举国之力以备,他一时半刻,从何处去筹措出足够的钱粮攻打鞑靼?!难不成户部的人都死了,能在朕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了?!”

众臣都是初闻边关乱了的消息,连头绪都没有整理清楚呢。

本来所有人都觉得谢危去了,一切自然妥当。

谁能想到,连这位当朝帝师,如今都有可能为虎作伥,说不准还是背后真正的罪魁祸首!

此刻听得皇帝质问,他们哪儿敢出声?

大殿内外,一瞬间鸦雀无声。

沈琅当真是越看越怒,恨不能一道命令下去将这些酒囊饭袋都拖出去斩了!

萧姝已经披上了宫装。

她静立在边上看了许久,眼见众臣无有声息,眼底却不由寒光闪烁,考虑片刻后,竟轻声道:“圣上,燕氏贼子边关举兵,却先去攻打鞑靼,此举颇有些奇异,不合常理。依嫔妾愚见,并非毫无转圜的余地。至于兵马所需粮草一事,才是重中之重。”

沈琅声音冰冷:“你倒有想法了?”